郭沫若走后,郁达夫从日本赶来,不仅独自承担季刊的编辑、改稿、校对等工作,还负责实施“创造丛书”出版事宜的诸多烦琐工作,前后才半个月的时间,上海《时事新报》就刊登出《创造》季刊的出版预告。几经周转后,《创造》季刊创刊号终于在1922年5月1日出版问世。
对郁达夫的才干,郭沫若佩服至极,在来信中赞赏有加。而郁达夫的第一部小说集《沉沦》自1921年由泰东书局出版单行本后,在国内文坛激起强烈的震动,不久就售出三万多册,甚至有苏州、无锡的人专程来上海购书。郁达夫因此一举成名,成为文坛上一颗备受瞩目的星星,引来各界众说纷纭。
可是,郁达夫得到更多的不是赞美,而是负面抨击。由于《沉沦》有大量对个人欲望、忧郁、苦闷的剖析,以及毫不掩饰的性描写和变态性心理的袒露,引来一些封建卫道士不断谩骂,指责这部小说问世是大逆不道,说郁达夫是颓废派的“肉欲描写者”。在这般毁誉交加的情况之下,郁达夫异常失落苦闷。幸好书出版半年后,周作人以“仲密”为笔名发表了一篇文章,站出来公开为《沉沦》辩护,让他心存感激。后来,在1928年出版的《郁达夫代表作》的扉页上,郁达夫写了这样一段题词:“此书是献给周作人先生的,因为他是对我的幼稚的作品表示好意的中国第一个批评家。”
结束十年留日生涯的郁达夫一回到上海,就深陷于创造社与文学研究会的论战中,这源于他执笔的《创造》季刊创刊号的出版预告中,有尖锐语言攻击文学研究会,指责他们垄断文坛,扼杀新兴文艺。结果遭到文学研究会的大规模强烈反击,首先上阵的是沈雁冰,他发表在《文学旬刊》的《“创造”给我的印象》一文中,对《创造》季刊的作品逐篇加以评论,断定它们“不能竟说可以与世界不朽作品比肩”,所以“与其多批评别人,不如自己多努力”。
郁达夫为自己挑起的论战隐隐不安,就在双方论战最激烈时,他极力消除双方的敌对情绪,主动与郑振铎联系,并接近朱自清、许地山等文学研究会的成员,尽力要做好使双方和好的工作。
1922年,郭沫若的新诗集《女神》举行诞生一周年纪念会,郁达夫经过反复思考,决定邀请在上海的文学研究会成员一同来参加,借此消解双方的隔阂。郭沫若也赞成这个想法,于是郁达夫就拉他去找郑振铎。在郑振铎的暗中帮助下,这两派争吵了数月之久的作家们在一品香饭店相聚,最终在饭桌上举杯畅饮,一笑泯恩仇。
尽管这场聚会有促进双方了解的作用,但是,某些文学研究会的成员在席间的一些不太配合的言辞举动,让郁达夫不太满意,尤其沈雁冰说话时的讽刺语气,更是让他很不舒服。再加上沈雁冰此后不久发表在《小说月报》上的《自然主义与中国现代小说》,更让他的不快之感剧增。在不满情绪的作用下,郁达夫写下了《血泪》,目的是讽刺郑振铎他们提出的“血泪文学”。由于不见文学研究会再有反击,郁达夫才平息了内心的气焰,双方的文字论战就此结束。但是,另一场与郁达夫有关的笔墨战又展开,因他发表在1922年8月《创造》季刊第二期的《夕阳楼日记》激怒了北大教授胡适。
其实,早在1919年秋天,郁达夫回国参加外交官考试逗留北京期间,曾给炙手可热的新文化运动领袖胡适写过一封求见信,结果音信全无,再加上考试落榜,促使满腔热情的郁达夫因失望过度而转生恨意。
就在胡适跟着他的老师杜威,在国内四处宣讲他们的实验主义理论之时,郁达夫却以一针见血的笔调假借批评余家菊翻译的《人生之意义与价值》的错漏,批评国内文艺界的一些不良现象,首当中伤的就是自美国归来后被誉为思想界权威的胡适。
《夕阳楼日记》发表不到二十天,胡适主办的《努力周报》上就出现了一篇《编辑余谈?骂人》,表面是为余家菊辩护,其实是对郁达夫进行反击,不但将他的作品全盘否定,还骂他“浅薄无聊而不自觉”。
这时候的郁达夫正在安庆教书,他迫于生活拮据,乡下的妻子与母亲关系不和,只好再回一年前执教过的政法专门学校。此次再去安庆,郁达夫的境况与以往不同,有妻子随行,不能像一年前那样生活放浪。
如今家庭开支繁重,郁达夫将教书之余的时间都用在创作上,写下了独幕剧《孤独的悲哀》、中篇小说《夜茫茫》、长篇小说《春潮》的开头几章等,没想到却成了学校里卫道士和守旧派攻击他的把柄,说他是“最有名的黄色作家,一本《沉沦》毒害了多少纯洁少年”。可就连胡适这样的文化导师,竟然也会如此“口不留人”,让敏感脆弱的郁达夫委屈难当。
在社会上受尽排挤和责骂的郁达夫,只好将内心的不满和苦闷回家向妻子孙荃发泄,起先是几天一次,后来恶化成一天一次或者一天几次。郁达夫一旦激动起来,就对妻子辱骂,殴打。骂完后,看到已经有身孕的妻子可怜巴巴地跪在地上,自觉心疼,便上前安慰、爱抚、道歉,说明自己发脾气的原因,请求妻子原谅,然后夫妻俩抱头痛哭。
在创造社同人的鼓励下,他写了《答胡适之先生》的公开信,很快就收到了胡适《浅薄无聊的创作》的回敬。最终,胡适的作态激怒了整个创造社的成员,郭沫若等人纷纷写文为郁达夫辩护。严酷的精神重压让郁达夫创作出了著名的历史小说《采石矶》,一下击中了胡适的软肋,也击醒了这位文化导师。为守护自己的声誉,胡适主动道歉,以“我很诚恳地希望你们宽恕我那句‘不通英文’的话”的诚意,希望结束这场无聊的论战。
郁达夫接受了胡适的诚意,也写了一封语气平和的回复信,双方就此和解,但他的好日子远没有到来。因为长期精神紧张,营养不良,孙荃肚子里的孩子还未足月就出生了。郁达夫对于这个长子还是寄予了厚望,取名龙儿。但是,孩子的到来让日子愈发艰难,靠教书难以维生,郁达夫打算另谋差事,辞掉教职工作,托哥哥在银行谋个差事。没想到那个银行因政治问题办不起来。这时的郁达夫百般无奈,只好闲居安庆,终日借酒消愁,喝醉了就大骂妻子是他的脚镣,儿子的出生是一个悲剧,天天要赶他们回富阳去。最后,自责的妻子在一天晚上偷偷跑出去投江,幸好被人救起,因受凉发烧住进了医院,这才让郁达夫对自己对妻儿的行为有了反省。
等妻子病好后,郁达夫离开了安庆,打算全家回富阳老家隐居。他们转道上海,与郭沫若、成仿吾等创造社的成员见面,朋友们得知他的想法,纷纷劝阻,动摇了郁达夫归隐的心。贤惠的妻子看出丈夫的心思,体谅他的难处,于是主动提出带儿子回老家,留他在上海与同人们经营创造社。
当年的三巨头会师上海,给创造社带来了新活力,郁达夫也摩拳擦掌,打算改换头面,创造出一番新天地。
首先他们在上海招兵买马,三人联合起草《创造社启事》。一经在《创造》季刊第一卷第四期刊登后,获得响应者颇多,楼适夷、叶宗泰等文学青年慕名而来,给创造社增添了新活力。
随着队伍的扩大,郁达夫他们又在《创造》季刊创刊一周年之际,增办周刊。1923年5月13日,《创造周报》第一号创刊发行,获得文学青年们的热烈响应,很快就风靡全国,创造社声名鹊起。随后《中华新报》打算与创造社合作,经过多方磋商,名为《创造日》的日刊诞生,每天在《中华新报》上刊出。
就在创造社的社会声誉如日中天之时,郁达夫的创作力变得十分旺盛,但是他依旧苦闷,主要原因是生活依旧贫困。1923年8月,郁达夫接到北京大学聘请他担任统计学讲师的电报,彻底摧毁了他的坚持力,他决定到北京去。尽管创造社的郭沫若和成仿吾都反对,他还是乘船北上,在海行途中不断地给他们写信,希望获得理解。他说:“沫若呀,仿吾,成均,我老实对你们说,自从你们下船上岸之后,我一直到了现在,方想起你们三人的孤凄的影子来。啊啊,我们本是反叛时代而生者,吃苦原是前生注定的。我此番北行,你们不要以为我是为寻快乐而去,我的前途风波正多得很哩。”
事实正如郁达夫所预料的那样,在北京的日子并不好到哪里去。最初,他是满怀希望去的。初到京城,多少有点当年去日本留学时的兴奋,他换了件新夹衣,剃掉数月来积下的长发和胡须,努力振作,希望能开始一种崭新的生活。特别是与鲁迅做了同事,在最初的一段日子里,确实让他有种充实快乐的惬意。在此间,他还援助过向他发来求助信的正在北京落难的沈从文。
因郁达夫离开了上海,创造社很快陷入困局,之前由他一手缔造的《创造日》于1923年11月2日停刊。接着波及其他创造社出版的刊物,就连他们的创刊号《创造》季刊也危在旦夕,苦撑一年后也以停刊告终。这下,曾辉煌一时的创造社仅剩下一份《创造周报》了。为保住这最后的阵地,郭沫若只好给郁达夫写信,告诉他“周报我只想坚持一年,出满五十二号后我不愿再在上海鬼混了”。由于生活所迫,郭沫若让妻子带三个孩子回日本,并做好“折返日本,向生理研究室中作一辈子的土龙”的决定。到了1924年的4月,郭沫若登上了去往日本的客船,创造社只留成仿吾独自经营。
为此,郁达夫于当年5月回上海,他本想与成仿吾商量结束《创造周报》的事,没想到北京的太平洋社又提出与创造社合办一份周报的意见,他们欣然同意,并在报纸上发布了告示。就这样,成仿吾去广东大学当教授,郁达夫回了北京。他们只于1924年12月13日在北京创刊的《现代评论》上发文章。后来因发觉被利用,创造社的全体成员愤然离去,轰轰烈烈的创造社顿时化作乌有,停止了一切活动。
这时的郁达夫苦闷非常。由于在北京大学教的统计学不是自己喜欢的内容,他对教书毫无兴趣,每周几小时的课对他来说简直就是煎熬。再加上创造社的衰落,更使得他内心空虚寂寞,于是他总用摔镜子、剪烂衣服等行为来排解苦闷,或者是去逛花柳胡同,经常去拜访一个名为银弟的妓女,尽管没钱,也东挪西凑地在她身上花了好几百元。
颓唐的生活几乎占据了郁达夫在北京的大部分时光,他自暴自弃,不许朋友在他面前谈论文学,更不许提他的作品和创作,否则那些好不容易压抑住的烦闷就会爆发。1925年,郁达夫以“逃”的姿态离开了北京,在武汉武昌师范大学担任文科教授。
来到武昌师大,郁达夫总算嗅到了一些新鲜空气,由于教授的“小说”、“戏剧”、“文学理论”三门课程都与兴趣相符,他不但能轻松应对,还激发了创作热情。此间根据自己的讲义整理出了《小说论》、《戏剧论》、《文学概说》三本文艺论著作。可是,郁达夫却不满武昌师大新旧两派的势力斗争,陷入了险恶涡流中,难以摆脱旧势力的攻击和纠缠,大大消减了他起初旺盛的创作力,整整一年下来,他只写成《寒霄》、《街灯》两篇质量平平的小说和散文。最终他在武昌师大内部矛盾最尖锐之时,因无法忍受攻击,愤然辞职,乘船下上海,与郭沫若他们会师,打算重振创造社。可刚到上海不久,他因劳累而肺病复发,只好去杭州的疗养院养病,次年2月才病愈回到上海。
重回上海的郁达夫是踌躇满志的,他不仅恢复了健康,创造社的创建工作也基本完成,他们新打造的《创造月刊》也于当年的3月16日出版。为迎接社会革命潮流,他们去到了革命大本营广州,一边在广东大学执教,一边运作创造社。随着郑伯奇等创造社的骨干纷纷找来,他们决定成立广州分部,由郁达夫负责日常工作。此后,一边执教一边运营广州分社就成了他每天主要忙碌的事情。
可是,就在他刚在广州稳定下来时,北京传来龙儿病危的消息。等他赶到北京,这曾被他比喻作“悲剧的出生”的孩子因患脑膜炎已夭折多日,连葬礼都来不及参加,仅留下几堆烧纸钱的痕迹和难以磨灭的回忆。
在北京度过了一个悲伤的暑假后,在学校和创造社成员的催促中,郁达夫只好继续独自南下。而这时的广州,因国内政治形势的变动,气氛变得极为紧张,到处戒严,国民党右派分子控制时局,就连教育和大学也在他们严控之下。
不管是学校里的事,还是创造社的事,都让敏感的郁达夫提早感到革命的幻灭,导致他对现实愈加不满。就在这时,成仿吾来找他商量创造社账务整顿之事,最终他被推荐为总务理事,主编《创造月刊》和《洪水》半月刊。然而,好景不长,就在他刚将刊物经营得风生水起之时,因以笔名“日归”在《洪水》半月刊上发表的《广州事情》揭露了广州革命政府的腐败现象,在社会上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也引来了革命政府的威胁、恐吓,甚至在报刊上发文章攻击谩骂郁达夫。
深受牵连的当属创造社,社员们责怪郁达夫,并将此间创造社遇到问题的根源都推到他身上。眼看十多年的老朋友们一个个拔剑相向,他黯然而去,于1927年8月15日在上海的《申报》和《民国日报》同时登出《郁达夫启事》,以此向付出了巨大心血的创造社诀别。尽管选择以退步来弥补此事,但是,《广州事情》引来的麻烦,终是他日后与郭沫若反目的一个重要原因,也是导致他人生路上出现一个十分重要转折的原因。风雨佳人痛心扉
在郁达夫的人生历程中,1927年的苦闷不再是空穴来风,不过,因赢得佳人王映霞的芳心,那些苦闷都因得到了抚慰,最终化作了郁达夫逆境重生的动力,也使他走上了另一条道路。
1927年1月上旬的一天,郁达夫在上海四川北路的内山书店买书时,遇到了多年不见的也曾在日本留学的浙江桐乡的孙百刚,两人分外高兴。一周后,郁达夫拜访孙百刚在上海尚贤坊四十号避难的寓所,见过了孙太太和一位年轻貌美的小姐——王映霞。
王映霞是孙百刚的父亲的好朋友——杭州名士王二南的孙女。她是名门闺秀,聪慧过人,不仅在外祖父开的蒙馆读《三字经》,还在1923年考入浙江女子师范学校。在随孙百刚来上海避难之前,她曾是一位教师。书卷气质配上绝色美貌,年方十九岁的王映霞瞬间让郁达夫神魂颠倒。当天就在日记中写道:“遇见了杭州的王映霞女士,我的心又被她搅乱了。”
日后,郁达夫以自己的方式,对王映霞展开了猛烈的追求。尽管孙百刚出面阻止,觉得他们俩不合适,并提醒他是个年已三十的有妇之夫,别忘了远在北京的孙荃和儿女,依旧没能浇灭郁达夫的热情,反而因为这些感情禁忌,使他变得痛苦,不断地在情书里向王映霞倾诉他欲死欲生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