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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邮递员

畀愚

畀愚:1970年生人,现居于浙江嘉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曾出版长篇小说《碎日》,中篇小说集《站在到处是人的地方》、《罗曼史》等。

徐德林死于非命的时候,儿子仲良正在学校的小礼堂排练《哈姆雷特》。

连着半个多月,校剧团的同学们一到晚上就站在昏暗的舞台上长吁短叹,慷慨陈词。仲良扮演的是瑞典王子福丁布拉斯。由于戏份儿少,他从图书馆里找来一本《哈姆雷特》的原著,靠在舞台的一根柱子前,一字一句地默念。仲良不喜欢演戏,他喜欢的是英语。

“要在上海滩出人头地,首先得会一口流利的英文。”这是留洋归来的教导长对学生们常说的一句话,他有时候也兼授英语与白话文写作。不过,仲良想得没那么深远,他只想在毕业后能进洋行当职员,每天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把头发梳得锃亮,这对于一个邮递员的儿子来说就是出人头地。可到了第二天黄昏,仲良一下意识到自己的梦想破灭了。

教会学校的食堂同时也是学生们的礼拜堂,正中的墙上挂着漆黑的十字架。就在大家坐在餐桌前合手支着下巴做餐前祷告时,校工领着一个穿灰布短袄的男人进来,匆匆走到仲良跟前。

仲良认出那是静安邮政所的门房周三,然而,脑子里浮现的却是父亲那张苍白的脸。等他跟着周三出了校门,上了等在那里的黄包车赶到家,看到的是父亲直挺挺躺在门板上的尸体。徐德林穿着一件这辈子都没人见他穿过的缎面长衫,脸上还施着一层淡薄的脂粉,他就像个睡着的戏子。

按照巡捕房的说法,徐德林死于抢劫,北边过来的流民实在太多,现在的租界再也不像过去那样太平了。可次日的《上海泰晤士报》,一个好事的记者却认为另有隐情:抢劫不同于绑架,谁会为了抢劫一个邮递员而在绑架了他两天后再把他杀死?报纸为了配合这篇文章,还在边上登了一张照片——一个面目不清的男人敞着邮递员的制服歪倒在一个花岗岩台阶的门洞里。

仲良一眼认出那个地方是小德肋撒堂的大门口。多年来,徐德林每个礼拜天都会去那里做弥撒,有时候也会带着儿子。他进忏悔室的时候,就让儿子去门口,就坐在那些花岗岩的台阶上。仲良还记得父亲有一次从里面出来后,站在台阶上忽然拉起他的手,认真地对他说,要记住,在上帝面前,人生而平等。

没有人知道徐德林什么时候入的教,但他在教堂里的样子比任何一个天主徒都要虔诚。有段时期,在外面忙了一天回到家里,吃完喝完了,对面电车场上下班的铃铛都摇过了,他还躺不下去,非要蹬着那辆破自行车去教堂,说他的主在等他,他要去忏悔。

徐嫂终于在一天晚上忍不住了,坐在床沿上冷冷地看着他,说,你的主又不是野鸡。徐德林一下没听清楚,手把着门闩扭头看着妻子。徐嫂就对着他的眼睛又说,只有野鸡才在半夜里等你。

徐德林听明白了,没吭声,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轻轻地拉开门走出去,反身又把门小心翼翼地带上。

徐德林在外面有女人,而且不止一个,这在静安邮政所里是公开的秘密。租界里住着那么多海员的妻子、有钱人的姨太太以及他们包养的舞女,邮递员把信送到这些人家里,也有机会把自己送上她们的床。寂寞的女人需要慰藉,而邮递员更需要钱来贴补家用,光靠那点薪水,徐德林根本无法把儿子送进寄宿制的教会学校。

为了儿子,徐嫂忍耐着。忍耐让一个女人的目光变得深不可测。

小德肋撒堂的布朗神父主持了葬礼前的弥撒,就在万国殡仪馆一间窄小的偏厅里。这个满脸皱纹的英国人来中国传道已有三十年,在上海也待了近十年,却怎么也学不会这里的吴腔软语。他捧着《圣经》用一口地道的天津话念了段《马太福音》后,眯起灰蓝的眼睛,盯着躺在棺材里的尸体看了一会儿,伸手在胸口画了个十字,缓缓地吐出两个字:阿门。

教友们围着棺材开始吟唱赞美曲。徐嫂忽然一把抓住儿子的胳膊,睁大眼睛瞪着里面那些表情肃穆的女人,身体却在发抖,但还是拼命地咬紧了牙关。徐嫂坚信丈夫暴死街头跟此刻这些低声浅唱的女人有关。

徐德林死得很惨,虽然皮肉上看不出丝毫伤痕,可在擦洗尸体的时候,入殓师发现他的两个睾丸都碎裂了,挂在裤裆里就像一个没有熟透的柿子,而且十个脚指头上有九个脚指甲不见了,但真正要了他性命的是后脑勺上那个洞。

入殓师找来两块抹布才把这个窟窿填满,然后使劲撬开徐德林的嘴,按照习俗把一枚铜钱放进去。入殓师的眼睛又一次直了。他回头看看像木头一样呆立着的徐嫂,犹豫了一下,说,你得让人买副门腔去。徐嫂如同聋了。入殓师站起来,一边擦着两只手,一边又说,舌头都没了,你让他到了下面怎么去喊冤?

徐嫂自始至终没有掉过一滴泪,也没嚎过一嗓子,她只是咬紧了牙齿。一直到两个穿白衣的殡葬工进来盖上棺盖,推走,她忽然扭头扑向神父,一下跪倒在地,双手紧抓住他长袍的下摆,用凄厉的声音叫道:巡捕房不管,你们的主也不管,你们叫我怎么办?叫我的儿子怎么办?

布朗神父仰头长吐一口气,连着在胸口画了两个十字后,把手放在徐嫂头上,闭上眼睛说,让他在天国安息吧。

事实上,布朗神父是第一个发现徐德林尸体的人。那天早上,他跟往常一样拉开教堂的大门,拿着扫帚刚跨出去就见到了歪在一边的徐德林。神父起初还以为是个一夜未醒的醉鬼,就说了声天亮了。可等凑过去看清徐德林的脸,他的嘴一下张开了,赶紧扭头朝四周张望。四周空空荡荡,是天色将亮未亮的时候,电线杆上的路灯却已经熄灭。

布朗神父用他灰蓝色的眼睛又把马路扫视了一阵后,慢慢蹲下去,伸手在徐德林鼻子底下试了试。上过神学院的人都是半个医生,他飞快地把徐德林的尸体检查了一遍,起身跑下台阶,跑到马路对面,敲开一扇紧闭的门。布朗神父多少是有点慌张的,急促地说,快去巡捕房,去叫他们来。

当巡捕蹬着自行车赶来,小德肋撒堂的门洞前已围满了人。每个看过尸体后脑勺那个窟窿的街坊都认为这就是传说中的“开天窗”,跟“种荷花”一样,是沪上的帮派内部在执行家法。布朗神父一言不发,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尸体边上,就像一尊黑色的雕塑守在天堂门口。一直到巡捕用一条白色的床单裹着尸体抬走,他的眼光才落到那个角落。

一名巡捕跟随他的目光也看了眼,说还好,地上没血迹。说完,他转身朝台阶下的围观者挥了挥手,说,散吧,都散了吧,不要轧闹猛了。

除夕之夜,徐嫂摘掉插在头发上的那朵白花,举着一壶烫好的酒,把桌上的三个酒杯依次斟满后坐下,对着自己面前这杯酒呆看了好一会儿才拿起来,抿了一小口,慢慢仰起脖子,像个男人似的把酒一饮而尽。

仲良用一种诧异的眼神看着她。在他印象里母亲是滴酒不沾的,他的父亲也一样。

徐嫂放下酒杯,说,今天是你爸断七的日子。

仲良没做声,目光从她脸上移到墙上,那里挂着父亲的遗像。徐德林在电灯光的阴影里展露着电影明星般的微笑。

徐嫂顺着儿子的目光,看着照片里的丈夫,又说,妈想回老家,你跟妈一起回去吧。

仲良扭头,看到母亲脸上有种表情转瞬即逝。

在这里我养不活你。徐嫂说着,拿起一边的酒壶给自己的杯里满上,但她没有去碰酒杯,而是低下脑袋,像是对着杯中的黄酒说起了那个仲良从没去过的老家的小镇。那里有条河,河上有座桥,她的家就在桥畔的银杏树下,隔壁开着家竹篾铺。徐嫂说,我十八岁跟你爸来上海,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回去了。

仲良从没见过母亲如此唠叨。他忽然说,我去能干什么?

学份手艺。徐嫂总算抬起头来,看着儿子,犹豫了一下,接着说,我给你找了个师傅,是个篾匠。

仲良说,我要念书,还有两年就毕业了。

徐嫂说,你得养活自己。

仲良不说话了。

好一会儿,徐嫂叹了口气,又说,你长大了,你要懂事。

整个晚上仲良再也没说过一句话,他蜷缩在阁楼上的被窝里,听着寒风贴着屋顶刮过,风中还有远处传来的声声爆竹声。

第二天,仲良一起床就见到一个身穿长衫、头戴礼帽的男人敲门进来。他的脸上挂着浅淡的笑容,一手提着糕点,一手摘下礼帽,站在屋里彬彬有礼地对着徐嫂躬了躬身后,又朝仲良点了点头,温和地说,仲良吧?

徐嫂说,你是谁?

我是老徐的朋友,我姓潘。说着,潘先生把糕点与礼帽一起放在桌上,走到遗像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后,慢慢转过身来,脸上的微笑不见了,说,我来看看你们,给你们拜个年。

徐嫂说,可我们不认识你。

潘先生轻轻叹了口气,说,认识的未必是真朋友。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放在桌上,看着仲良,又说,这是你下学期的学费,为你爸,你要好好念书。

仲良站着没动,他在潘先生右手的中指上看到一块淡淡的墨痕,就觉得他应该是学校里的教员,或是报馆里的编辑。只有每天拿笔的人才会在中指间留下这样的痕迹。仲良不相信父亲会有这样的朋友。他说,我不要你的钱。

潘先生问,为什么?

仲良反问,你为什么要给我钱?

因为你需要。潘先生说着在一张凳子上坐下,想了好一会儿,仰脸看着站在眼前的这对母子,说杀死老徐的凶手是日本人,他死在虹口的日本特务机关里。潘先生还说老徐在死前经受了严刑拷打,他是自己咬断的舌头,因为他怕会说出不该说的话。母子俩惊呆了,一直等他讲完,还愣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潘先生等了会儿,不见母子俩出声,就又说,这就是事情的真相,你们有权知道真相。

说完,他还是不见母子俩有动静,就拿起桌上的礼帽起身准备离去。

仲良忽然说,他只是个邮递员,他有什么话比他的命更重要?

他是个邮递员。潘先生回过头来,说,他还是个不想当亡国奴的中国人。

徐嫂从十六铺码头下船,搭乘一条货轮回了老家。在那里,有一场简单的婚礼等待着她。她要去嫁给那个篾匠,去做他两个女儿的后妈。临行前,徐嫂考虑了很久,决定还是换上那件新做的棉袄。她站在门口回望儿子,哀求说,送送妈吧。

仲良无动于衷地坐在八仙桌前,对着一张报纸练书法。

那妈走了,妈会来看你的。徐嫂说完,拎起地上的两个包裹,可还是放心不下,说,仲良,你要好好念书,你别像你爸。

仲良连眼皮都没动一下,一笔一画写得认真而专注。一直到报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才轻轻地搁下毛笔,拉开门走了出去。

这一天,仲良在马路上整整走了一天。他穿街走巷,像个邮递员那样,把父亲生前投递的每条街道都踏遍之后,来到静安邮政所的门房。

此时已是入夜时分,仲良站在那间昏暗的屋子里,低着脑袋对周三说,求你了,你说过让我有事来找你的。

周三手里端着饭碗,说,你是块读书的料,你别把自己糟蹋了。

仲良不说话,还是低着脑袋,固执地站在他跟前。

僵持了片刻后,周三叹了口气,把碗里的饭粒都拨进嘴,反复嚼着,含糊地说,你会后悔的。

仲良一摇头,说,没什么好后悔的。

静安邮政所的大门通常是在静安寺的钟声里准时开启。那些穿着黄色卡其布制服的邮递员,蹬着他们的自行车蜂拥而出,很快又四散而去,就像一群放飞的鸽子。

仲良就在这些人中间。他的自行车是用那笔学费买的。这是邮政所里的规矩,要当邮递员,首先得自己去备辆自行车。因为,那是一笔不小的财产,邮政所是不会为了一名邮递员而过多破费的。

仲良把两个黄色的帆布邮袋挂在自行车的后座上,他每天的工作就是把这里面的信件送到该到的地方,再把沿途邮筒里的信件带回来,交进收发室的窗口。通过那里,信件会像雪片飞往全国各地、世界各地。

上班的第一天,所长按照惯例对他说这是项平凡的工作,只要手脚齐全,只要认字、认路,谁都可以当一名邮递员。但这也是一项了不起的工作,它牵连着每家每户。所长说,家书抵万金,有时候一封信就是一片天。

仲良点了点头,心底忽然有种难言的悲凉,觉得自己的一生都将与这套黄色的制服为伴。但同事们很快发现,这个年轻人一点都不像他死去的父亲。他太清高,太孤傲,这样的人根本不该属于这里。

每天早上,大家聚在收发室门口等邮件,女人是免不了要说起的一个话题。邮递员一天到晚要遇到那么多的人,要在那么多人的家门前来来去去,总有几扇门会为他们半开半闭,也总有一些女人会对他们半推半就。仲良受不了的是他们做完后还能说得这样绘声绘色,说得这样厚颜无耻,好像天底下的女人都是摊在邮递员砧板上的肉。仲良觉得恶心,他常常会在这个时候踱进周三的门房里,宁可默默地靠在他的桌沿上。

周三已经观察他很久了。这天,他笑着说,你不像你老子。

仲良说,我为什么要像他?

周三又笑了笑,拉开抽屉取出一封信,说,顺路捎一下吧。

仲良接过信,一眼就看出写信的人临过黄庭坚的帖,只是信封上没有收信人的姓名,只写着一行地址:巨籁达路四明公寓二〇三号。

这种事情父亲生前不止一次让他做过。那些信封上从来没有名字,有时候连地址都没有。父亲只是告诉他送到哪里。仲良问过一次:为什么让我送?你才是邮递员。

徐德林很不耐烦地说,让你送就送,这么多废话干什么?

现在,仲良总算明白了。他把信封伸到周三面前,说,你们是一伙的。

周三还是笑呵呵的,手往收发室的门口一指,说,我们都是一伙的,我们都在这口锅里混饭吃。

仲良说,我会去告发你的。

你向谁去告发,所长?周三慢慢收敛起脸上的笑容,垂眼看着面前的桌子,说,你不想帮这个忙就把信放下吧。说着,他拿起桌上的茶缸,喝了一口后,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说起了晚上做的一个梦。那蛇有这么粗,他一边比画着,一边掏出钱,对仲良说,见蛇必发,这是个吉兆,你回来时替我带张彩票。

仲良是在巨籁达路四明公寓二〇三号门外第一次见到苏丽娜的。

显然,她刚午睡起来,头发蓬松,穿着一条雪纺的无袖睡裙。两个人隔着门口没说一句话。仲良递上那封信,她接过去看了眼,又抬眼看了看仲良,就轻轻地把门掩上,但她脸上那种慵懒而淡漠的表情给仲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苏丽娜并没有去拆那封信,因为她知道里面除了一张白纸外什么都没有。她只是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着邮递员一步一步走下楼梯后,才慢慢走到阳台上。

夏天的阳光刺眼地照着阳台,也照在楼下马路两侧的法国梧桐上。可是,她没有看到邮递员离去的背影,只是听见一串自行车的铃声从那些茂密的枝叶间响过。

苏丽娜若有所思地回到房间,坐进一张藤椅里,拿过茶几上的烟盒,抽出一支,点上后,随手把那封信举到打火机的火苗上,然后,看着它在一团火焰中化作灰烬。

两个小时后,苏丽娜坐在一家咖啡馆里,就像个到处消磨时间的摩登女郎,慢慢品着咖啡,翻着画报,时而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的马路。当她看到潘先生出现在人群中时,伸手招来侍者,付钱离去。

苏丽娜远远地跟着潘先生,看他走进一幢写字楼,她就拐进小巷,从写字楼的后门进去。两人在走廊相遇,就像两个陌生人一样一前一后沿着楼梯往上走,一直走到楼顶的天台上。潘先生说,说说你那边的情况。

苏丽娜说,俞鸿均已经明确暗示周楚康了,上海一旦沦陷,就让他作为市长随员去南京。

潘先生点了点头,说,那你就随他去南京。

如果他不带我去呢?

你是他太太,你有办法让他带上你。

苏丽娜闭嘴了,转头望着远处海关钟楼的塔尖。

潘先生说,记住你的任务。

苏丽娜转过头来,说,你放心,我知道该做什么。

潘先生吐出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烟盒,一人一支,点上抽了起来。

苏丽娜回到家时已近黄昏。她一开门就见丈夫周楚康坐在电风扇下,一个身穿白色亚麻衬衫、手拿折扇的男人站在他跟前,正俯下身在他耳边说着什么。见她进来,男人不慌不忙地直起身点了点头,叫了声周太太。

苏丽娜记得这张脸曾出现在她的婚礼上,好像是周楚康的同学。一直等到那人告辞后,才问了声:这是谁啊?鬼鬼祟祟的。

周楚康就像没听见,转身拉上窗帘,打开灯后,问:下午你去哪了?

喝了杯咖啡,看了场电影。苏丽娜说着转身走向厨房,周楚康却从后面抱住她。

周楚康显得急切而亢奋,就像他们在东亚旅馆的房间里第一次做爱,按在床上衣服都顾不上褪尽就急不可待地做了一次。

苏丽娜枕在他怀里流了会儿汗后,起身把自己脱光。就在她要去卫生间时,周楚康伸手一把拉住她,没说话,只是轻轻地把她拉进怀里,让两人汗津津的身体紧贴在一起。

周楚康忽然说,我要走了。苏丽娜人没动,只在心里转了下。周楚康的手沿着她身体的曲线滑过,又说,今晚就走。

苏丽娜一下仰起脸,说,上海还在。

就是要让它在。周楚康说着,一下堵住她的嘴,吻得就像生离死别那样,缠绵而让人心碎。

两人谁也没说话,默默地在床上又做了一次后,周楚康翻身倒在一边,长长吐出一口气,说,我今晚就走,去八十八师师部,任作战科长。

为什么?苏丽娜睁大眼睛,看着他。

我本来就是陆军中校。周楚康笑了,抹了把她脸上的汗,说,我在日本学的就是步兵指挥,现在总算能派上用场了。苏丽娜没说话,伸手关了床头灯,像个小孩那样偎在他身边,两只手牢牢抓着他的一条胳膊,听他说怎么去找了八十八师的参谋长陈素农。他是我师兄,周楚康说,我对他说,如果不让我归队,我会在谈判桌上用双手把那个日本领事掐死。

说完,周楚康在黑暗中轻轻推开她的双手,起床去了卫生间。他在哗哗的水声中对苏丽娜喊:把我衣橱里的军装拿出来。

苏丽娜躺在床上没动,也没出声,默默地看着他赤条条出来,打开灯,打开衣橱,一件一件穿上后,站在镜子前端详着自己的军容。苏丽娜忽然跳下床,冲过去抱住他。周楚康顺应着她的拥抱,把脸埋进她的头发中,好久才在她耳边说,但愿这次能让你怀上。

苏丽娜没动,也没出声,只是紧紧地抱着他,抱得自己都快喘不上气来了。

淞沪会战在日本海军陆战队登陆后的第二天打响。

这场战役打了三个月,租界里的邮路也就整整断了三个月。仲良却很忙,他不分昼夜地把周三交给他的东西送到指定的地点,有时也把一些东西带回来。它们通常是半包香烟、一支旧钢笔或是几张过期的彩票。

这天,周三把一盒仁丹交到他手里时,仲良忽然说,你们有那么多人,你们能救他的。

周三愣了愣,问,谁?

仲良没说话,看着他。

周三好一会儿才说,我们救过,可日本人下手太快。

仲良垂下眼睛,接过仁丹转身走出门房。

周三隔着窗户叫住他,记住,不是你们,是我们。

仲良就像没听见,蹬上自行车头也不回地离去。

大街上到处是难民与伤员,飞机从人们头顶掠过,朝着枪声最密集的方向俯冲而去,从苏州河畔传来的爆炸声震得每块玻璃都在咣咣作响。

仲良把仁丹交到一家绸布庄的伙计手里后,绕道来到巨籁达路上的四明公寓,蹑手蹑脚地上楼,在二〇三室的门缝里塞进一个信封。这封信上没有名字,也没有地址,里面只有一首雪莱的诗,有时是拜伦的。这是仲良最喜欢的两个诗人。他总觉得自己的爱情就该像他们的诗歌那样华丽而忧伤。

仲良就像贼一样,每天在苏丽娜的门缝里塞一首情诗。然后,退到大街上,透过那些法国梧桐的枯枝往上看一眼。阳台上晾着一件翠色的旗袍与一些女人的内衣。昨天是一条印花的床单,前天是两条丝绸的衬裙,却从来没有在这个阳台上见过苏丽娜。

有一天,在跟周三下棋的时候,仲良犹豫了很久,说,今天我路过四明公寓了。

周三把“车”往前一挺,说,将。

仲良说,她叫什么名字?

周三一下抬起头来,他的眼中有种难以言说的光芒一闪而灭。周三说,你没活路了。

仲良低头看着棋盘,知道许多事情他不该问,也不会有人告诉他,但他还是想说,你让我替你们做事,你总该让我知道你们是什么人吧。

周三紧抿着嘴唇,到棋盘上的棋子重新摆好后,才缓缓地开口,该知道的时候,会让你知道。

什么时候?仲良固执地盯着棋盘上那些棋子。

周三说,下棋。

但仲良还是知道了他每天都在想念的女人叫苏丽娜。

上海沦陷没几天,邮路通了,无数的信件装在麻袋里运进租界。所长像是松了口气,对着所有的邮递员深深地一鞠躬,说,这几天大家要多辛苦了。

仲良就是在投递的时候见到那些信的,装在牛皮纸的信封里,一共七封,都是寄往巨籁达路四明公寓二〇三室的,收信人叫苏丽娜。仲良拿着那些信站在四明公寓的门口,犹豫了好一会儿,没有进去,而是转身蹬着自行车飞快地走了。

当天晚上,仲良回到家里顾不上做饭,烧开一壶水,就着蒸气把这些信的封口小心地拆开。水在炉子上沸腾,仲良的心却一点一点凉下去。原来她结婚了,原来她的丈夫是个军官,他随部队从上海退到南京,再从南京退到武汉。他一直在跟日本人打仗。他是那么的热爱这个国家,那么的想念他的妻子。

壶中的水烧干了,炉子里的火熄灭了。

仲良呆坐在黑暗中,就像坐在一个无底的深渊里。

第二天,他敲开四明公寓二〇三室的大门,把那些信交到苏丽娜手里时,苏丽娜说,你等一下。

说着,苏丽娜转身去了屋里,拿着一叠信封出来,递到他面前,没说话,只是看着他。她的目光还是那样的淡漠,懒洋洋的。仲良觉得无地自容,扭头跑下楼梯,一口气冲到大街上。

巨籁达路上忽然涌过一群游行的日本士兵,他们在这凛冽的寒风中似乎一点都不觉得冷,身上只穿着一件白衬衫,额头扎了条白布带,就像一群示威者那样举着拳头,喊着谁也听不懂的口号。紧随在他们两侧的是租界里的各国军警,一个个全副武装,睁大眼睛,死死地盯着这些手无寸铁的日本士兵。仲良驻足在路边,下意识地抬了抬头,他看到苏丽娜正倚在阳台的栏杆上,身上裹了条披肩,一手夹着烟,一手拿着那些信,用一种若有所思的眼神俯视着大街。

春天快结束的时候,仲良很多晚上都在周三的门房里下棋,一边听他讲授那些作为特工必备的技能。周三就像个老师,把密写、化装、跟踪与反跟踪一样一样都传授给了他,并且对他说,你会比你老子更出色。

仲良叹了口气,说,你是想让我死得比他更惨。

那你就更要专心跟我学。周三说,这些本事在关键时候会救你的命。

仲良问,你也是这样教他的?

周三摇了摇头,说,是他教我的,是他把我带进了这个行当。

仲良闭嘴了。他在周三的脸上看到一种难言的表情——他的两只眼睛里黑洞洞的,看不到一点光芒,就像骷髅上的两个窟窿。

有时候,周三也会带他去听场戏,泡会儿澡堂,去日本人开的小酒馆里喝上两盅。周三说,干我们这行的,站到哪里就得像哪里的人。

仲良好奇地看着他,说,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心甘情愿跟你干这行?

周三不假思索地说,为了你的子孙后代。

那天晚上,两个人喝完酒,周三带着他来到四马路上,指着一家日本妓院,问他去过没有?仲良摇了摇头,心想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去这种地方。周三却拉住他,说,那得去试试。

仲良一下挣开他的手,睁大眼睛瞪着他。

周三笑了,说,你是邮递员,你就得像个邮递员。

仲良说,可我不是嫖客。

周三的脸沉下去,说,需要你是嫖客的时候,你就得是一个嫖客。

仲良没理他,扭头就走。

周三又拉住他,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会儿,一指街对面的馄饨摊,说,那你去吃碗馄饨。

说完,他两手一背,就像个老嫖客一样,转身哼着小曲摇摇晃晃地进了妓院。

仲良一碗馄饨吃得都糊了,总算见他出来了,还是背着双手,哼着小曲,样子比嫖客更无耻。周三在仲良对面坐下,自顾自叫了碗馄饨,吃了一半,一抹嘴巴,站起来说,走吧。

仲良走在路上,忽然说,这就是你的革命?

周三不吱声,一直等回到邮政局的门房里,插上门,拉上窗帘,他才像换了个人,从耳朵眼里挖出一个小纸团,展开,划着火柴烤了烤,仔细地把上面显出来的字看了两遍。

仲良一直盯着他看,等他又划了根火柴烧掉纸条后,迟疑地说,你是去接头?

周三还是没理他,转身走到水盆边细心地洗干净双手后,才冷冷地说,这本该是你的工作。

仲良一愣,说,那你为什么不说清楚?

说清楚了还叫地下工作吗?周三扭过头来,忽然咧嘴一笑,说,妓院这个地方,不要嫌它脏。说着,他慢慢地走过来,想了想,又说,等你到我这把年纪就会明白了,有时候只有在女人身上你才能证明你还活着。

仲良的第一个女人叫秀芬。周三把她带到仲良家里,说这是他从乡下逃难来的亲戚。日本人要在那里造炮楼,就烧了她的村庄,杀了全村的人,她是唯一逃出来的活口。周三对仲良说,让她给你洗洗衣服、烧烧饭吧,你得有人照顾。

仲良说,还是让她照顾你吧。

什么话?周三看了眼这个叫秀芬的女人,说,我都能当人家爷爷了。

周三说完走了。

秀芬孤零零地站在屋子中央,不敢看仲良,只顾抱紧了手里的包袱,好像里面藏着比她性命更宝贵的东西。

仲良坐着看了她很久,一句话都没说,站起身,拉开门就去了邮政所的门房。他死死地盯着周三那双暗淡无光的眼睛,说,你老实回答我,她到底是什么人?

周三神态平静,不慌不忙地摆开棋盘,在一头坐下,说,我说过了,她是个苦命的人。

仲良站着没动,说,我不相信你说的。

周三笑了,但笑容一闪即逝。他抬头看着仲良,说,她真是个苦命的人。

周三是在下棋的时候说出了实情,秀芬的父母他根本不认识,只知道他们都死了,她的男人是松江支队的政委,两人成亲还没满月,脑袋就让日本宪兵砍了下来,至今仍挂在松江县城的城门洞里。周三严肃地说,就当是给你的任务,你要好好对她。仲良没说话,一盘一盘地跟他下棋,一直到周三连着打了好几个哈欠,催他该回家了,说,现在你是有家室的人了。

可是,仲良并没有回家,他不由自主地沿着愚园路一直逛到巨籁达路,站在马路对面望着四明公寓二楼的阳台。此时,那个窗口的灯光已经熄灭,马路上只有一名缠着红头巾的印度巡捕远远地走去。仲良望着那个黑洞洞的窗户,尽管他知道苏丽娜早已不知去向。现在二〇三室里住的是对年迈的犹太夫妇。

仲良连着两个晚上都蜷缩在火车站的候车大厅里。第三天黄昏,他提着半只陆稿荐的酱鸭回到家里,发现屋子不仅被收拾得干干净净,许多家具还都移了地方,整个空间看上去宽敞了,也亮堂了。

秀芬默默地接过他提着的酱鸭,把饭菜一样一样端上桌。仲良忍不住问她哪来的钱去买菜,秀芬像个丫头一样站在一边,低着脑袋说她把耳环当了。

仲良抬头往她耳朵上看一眼,发现这个女人的眉宇间还是透着几分清秀的,就说了声:吃饭吧。

两个人这顿饭吃得都很拘谨,整个过程谁也没说一句话,屋子里只有一片碗筷碰撞的声音。

入夜后,仲良俯在八仙桌上练字,临了一张又一张,他把屋里能找出来的旧报纸都涂满了,才搁下笔,拉开门走了出去,好像根本不存在秀芬这个人。

可仲良哪儿都没去,就坐在离家不远的马路口,等到两边的小贩都收摊了,他拍拍屁股站起来,朝着空无一人的街上望了又望。

仲良进了门也不开灯,脱掉衣服就钻进被子里。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才觉得自己有点喘不过气来。

秀芬就躺在他的一侧,同样直挺挺的,既没动,也没出声。等到仲良犹豫不决地摸索过来时,她还是没动,也没出声。她只是在仲良无所适从时伸手帮了他一把。事后,又用那只手把他轻轻推开,在黑暗中慢慢地坐起身,爬下床。

秀芬在厨房里洗了很久才回到床上躺下。仲良发现她的身体凉得就像一具尸体。

仲良就像变了个人。他变得合群了,随俗了,开始跟别的邮递员一起谈论女人了,更喜欢在下班后随着大家一起去喝酒,一起去任何一个用不着回家的地方。这些,周三都看在眼里,但他在仲良的眼睛深处还看到了一种男人的阴郁。这天,大家挤在收发室窗口起哄时,周三凑过来,拍着仲良的肩让大家看,这小子是越来越像他老子了,连说话的腔调都像。仲良没理他。现在,他讨厌周三说的每一句话,但对他的眼神从不违背。周三不动声色地说,路过泰顺茶庄,记得进去问一声,有茶叶末子的话就给他捎上半斤。

那意思就是有情报要从茶庄这条渠道出去,让他们提前做好准备。

仲良是从茶庄出来后发觉被人跟踪的。他骑上车钻进一条小巷,再从另一条小巷绕出来时,就看见苏丽娜站在巷口的电线杆旁。她穿着一条印度绸的旗袍,外面罩了件米色的风衣。这是她第二次开口对仲良说话。她说,我要见潘先生。

仲良看着她,这个时候任何表示都是违反守则的。仲良只能看着她。

告诉你上线,就说布谷鸟在歌唱。说完,苏丽娜仰起脸走了。她的高跟鞋踩在水门汀地上的声音清晰可辨。

傍晚,仲良把这两句话转达给周三时,周三摊开那包茶叶末子,一个劲地唠叨,说要是放在年前,这价钱能买上二两碧螺春了。

两天后,周三交给仲良一叠钱与一个地址。

在一间窄小的屋子里,仲良再次见到苏丽娜,她身上光鲜的衣服与房间里简陋的陈设格格不入。仲良把钱放在桌上,站着说,需要见面时,潘先生会跟你联络。

我现在就需要见面。苏丽娜也站着,说,我在这个鬼地方已经等了一年两个月零九天。

仲良怔了怔,说,你去找份工作。

上哪去找?苏丽娜一指窗外的大街,那里有成群的人在排队领救济。苏丽娜说,有工作,他们会每天排在这里领两个面包?

这是上级给你的指示。仲良说,就这么两句。

苏丽娜怔了怔,支着桌子慢慢地坐下,说,你走吧。

仲良走到门口,想了想,回过身来,忽然说,从战区来的信都扣在日本人的特高课里。

苏丽娜一下抬起了头。这话潘先生同样说过,就在他们最后那次见面时。潘先生带给她一个消息,八十八师在长沙会战中被打散了,两万人的一支部队剩下不到八百了。潘先生说,你应该阻止他上前线的,他留在后方对我们更有价值。

你能阻止一个男人去报效他的国家吗?苏丽娜纹丝不动地盯着银幕,好一会儿才像是喃喃自语地说,如果他死了,我应该收到阵亡通知的。

从战区来的每一封信都扣在特高课里。潘先生说,你得离开四明公寓。

有必要吗?苏丽娜说,租界住着那么多军官家属,她们的男人都在跟日本人打仗。

你跟她们一样吗?按照惯例,日本方面会监视与调查每一个与抗日有关的人,包括他们的家眷。潘先生说,我不希望任何影响到组织的事情发生。

如果他回来了找不到我怎么办?

你的任务已经终结。

可我已经嫁给了他,我是他的妻子。

你首先是名战士。潘先生说,你现在的任务是就地隐藏。

苏丽娜呆坐在座位上,直到电影结束,她才发现潘先生早已离去,却没发觉自己那些凝结在脸颊的泪痕。

百乐门舞厅里的场面盛况空前,由舞女们掀起的募捐义舞如火如荼。当仲良西服革履、头发锃亮地出现在人群中时,苏丽娜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此时,她已经是这里正当红的舞女。

两个人在一首忧伤的爵士乐中跳到一半时,苏丽娜说,你不该是名邮递员。仲良没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地搂着她的腰。苏丽娜又说,你更不应该来这里。

我是代表潘先生来的,仲良说,他向你问好。

苏丽娜的眼神一下变得黑白分明,好一会儿才露出一丝苦笑,说,看来你这几年干得很出色。

仲良说,潘先生希望你当选这一届的舞林皇后。

苏丽娜发出一声冷笑,说,他不需要我就地隐藏了?

他要你去接近一个人,获取他的信任。仲良说,潘先生说你会明白的。

苏丽娜一言不发,她忽然把头靠在仲良肩上,随着他的步子,就像一条随波逐流的船。

仲良屏着呼吸,说,你要是不接受这个任务,我会替你向上说明。

苏丽娜还是不说话,直到一曲结束,她才在一片掌声中说,那人是谁?

仲良说,资料我明天给你。

苏丽娜点了点头,挎着他的一条手臂走到募捐箱前,忽然动人地笑,说,先生,为抗日献份心吧。

仲良轻轻拨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挤出人群。

第二天,仲良把一张男人的照片交到她手里。苏丽娜一下就记起了周楚康离开上海前的傍晚,那个穿着白色的亚麻衬衫、手摇折扇的男人。苏丽娜记得他叫了声:周太太。

秦兆宽,一九二九年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政治系,一九三一年回国,一九三五年汪精卫出任外交部长,秦受聘为其日文翻译员,现在刚被任命为汪伪政府上海事务联络官,在租界里的公开身份是大华洋行总经理,负责与日本方面的情报交流,他还是极司菲尔路七十六号的座上客。仲良像背书一样说完,看着苏丽娜,又说,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交通员,我负责你与上级的全部联系。

苏丽娜没说话,而是划着火柴,把照片点燃。

仲良犹豫了一下,说,那我们就开始了。

苏丽娜点了下头,站起来淡淡地说,我约了裁缝,我要去试衣服。

苏丽娜当选舞林皇后的夜晚,百乐门里名流云集。大华洋行的总经理作为嘉宾应邀而来。秦兆宽在为苏丽娜加冕之后,笑着说,周太太,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苏丽娜显得窘迫而无奈,只顾低头嗅着手里那束鲜花。

整个晚上,苏丽娜脸上的表情与欢闹的场面格格不入,在陪着秦兆宽共舞一曲时,她还是忍不住,问他有没有楚康的消息?秦兆宽摇了摇头。苏丽娜说,你认识的人多,能不能帮忙打听一下。

秦兆宽想了想,叹了口气,说,在乱世中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苏丽娜再也不说话,回到席间一口一口地喝酒,一杯一杯地喝酒。秦兆宽坐在她对面,抽着雪茄,优雅而沉静地看着她,一直到曲终人散,才搀扶着她,从百乐门的后门离开,开车把她送回家。

秦兆宽站在她那间漆黑的屋子前,叹了口气,说,你不该住在这种地方。

苏丽娜没理他,步伐踉跄地进屋,重重地关上门,连灯都没开,一头倒在床上,很久才号啕大哭起来。

几个月后,苏丽娜在搬进秦兆宽为她准备的寓所当天,把一份没有封面的《良友》画报丢在窗台上。这是计划进展顺利的暗号。到了黄昏时,仲良从窗前经过看到画报,胸口像被重重地击了一拳,他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

这天,秦兆宽带着苏丽娜出席日本情报官仲村信夫家的晚宴。在车上,苏丽娜看着他说,你是做生意的,跟日本人掺和什么?

秦兆宽笑了,说,你就这么讨厌日本人?

不是讨厌,是恨。苏丽娜看着车窗外的街景,说,不是他们,我也不会沦落到今天。

秦兆宽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双手把着方向盘再也不说一句话,直到进了仲村信夫官邸的门厅,他一把拉起苏丽娜的手,对迎上来的日本情报官介绍说,这是我的未婚妻。

穿着宽大和服的仲村信夫就像个日本老农民,他朝略显无措的苏丽娜鞠了个躬后,笑着对秦兆宽说了一串日语。

在回来的车上,秦兆宽笑着说,仲村说你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他还说很羡慕我们中国的男人。

苏丽娜冷冷地说,我不是你的未婚妻。

今晚之后就是了。秦兆宽说,我要娶你。

苏丽娜低下头,轻声说,我也不会做你的姨太太。

为什么?秦兆宽沉吟了一下后,又说,等他还有意义吗?

苏丽娜摇了摇头,说,我谁也不等。

秦兆宽叹了口气,伸出一条胳膊搂住她,把她的脑袋一直搂到自己肩头。秦兆宽在车转过一个弯后,忽然说,我会等。

皖南事变后的一天,仲良受命把一对前往苏北的夫妻从吴淞口送上船,赶回家已是第二天的晚上。可是,秀芬不在。这是从没发生过的事。秀芬每天都会坐在窗前的案板前绣枕套,绣满三十对就用床单包着,送到西摩路上百顺来被服庄。在仲良眼里,上海对于这个女人来说就是菜市场与西摩路上的被服庄。

仲良在床上躺到后半夜才听见开门声。他起身打开灯。秀芬穿着一条他从没见过的旧旗袍,站在昏暗的灯光里,脸上画着很浓的妆,就像一个私娼低着脑袋站在马路边。她的胳肢窝里还夹着一个花布的坤包。

仲良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看着她。秀芬同样不说话,低头进了厨房,洗了很久才出来。她始终没有看仲良一眼,上了床就像睡着了。

第二天,秀芬一睁眼就见仲良坐在床头。他显然一夜未眠,此时正笨拙地把一支拆开的手枪拼装起来。

马牌撸子?这是高级货。仲良一直到把枪安装完毕,推上子弹,才看着秀芬说,你藏得真好,我翻遍了厨房才找到它。

秀芬一把夺过枪,下床去了厨房。她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你要迟到了。

仲良坐在床沿没动,低着脑袋看着自己的两条大腿。

上班去吧。秀芬从厨房里出来,拿过那顶黄色的帽子递到他手里。

仲良抬头看着她,说,你总该说点什么吧。

没什么好说的。秀芬叹了口气后,顿了顿,说,出去买张报纸你就知道了。

报纸上标题最醒目的新闻是发生在昨夜的枪击案,死者系苏皖来沪的茶叶商人,地点在四马路上的一家酒楼门前。

仲良一甩手把那张报纸扔在周三面前,直视着他。周三拿着报纸看了好一会儿,抬起头来,什么茶叶商人?周三笑着说,胡说八道。

她到底是什么人?

汉奸。周三指着报纸上的照片,说,这还用说吗?

我说的是秀芬。仲良一把将报纸捋在地上,说,是你把她带进我家的。

周三又笑了,说,她是你女人。

仲良慢慢地坐下,盯着他伸出四个指头,说,四年了,我跟了你四年,你就不能对我说一句落实的话?

周三却站了起来,板着脸说,那你就该明白,不该你知道的,我一个字都不会说。

但仲良还是知道了,就在这天的晚饭过后。秀芬没像往常那样忙着起身收拾碗筷,她坐在桌子的一端,看着仲良,缓缓地说她是抗日除奸队的队员,昨天晚上她与同志们用三颗子弹除掉了一个苏北新四军的叛徒,那人先是被重庆方面收买,现在又想去投靠南京。他像条狗一样死在街上。秀芬面无表情地说,这就是叛徒的下场。

仲良一句话都不说,他只是看着秀芬搁在桌上的那双手。

这是个特殊的夜晚,两年来秀芬第一次在床上主动贴着他,并伸手抚摸他。仲良却没有一点反应,他的双手始终枕在脑后,一动不动地瞪着漆黑的床顶。

秀芬叹了口气,抽回手,同时也缩回身体。她在黑暗中说,我不该让你知道这些,我违反了组织原则。

仲良隔了很久才说,我是在想,有一天你会不会朝我开枪。

会的。秀芬毫不犹豫地说,如果你出卖组织的话。

这年入秋后的一个深夜,周三戴着一顶毡帽离开邮政所的门房后再也没有回来。于是,传言接踵而至。有人说他买彩票发了财,回老家当地主去了;也有人说他是诱拐了一个小妓女,临走前还把老相好的细软席卷一空。不过,大部分邮递员都认为他是死了,而且是死在哪个妓女的床上,让人连夜扔进了黄浦江里。这样的事情在上海滩时有发生,仲良却一下想起了惨死的父亲。他顾不上那些要送的信,蹬着自行车就回了家里,一进门对秀芬说,我们得走,去你老家住几天。

秀芬停下手里的针线,问他出什么事了?仲良说周三失踪了。说完,他打开柜子动手收拾两个人的衣物。秀芬坐着没动,说,没有接到指令,你哪儿都不能去。

他要是被捕了呢?

被捕不等于叛变,他要是叛变,你也已经走不了了。秀芬说着站起身来,把仲良拿出来的衣物一件一件放回柜子里,然后转身对他说,如果真的被捕,他会给你留下暗号的。

他要是来不及留呢?

秀芬起身,拉起他的一条胳膊,一直把他拉到门边,说,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继续送你的信去。

仲良看着她的脸,她的眼神在很多时候让仲良觉得她根本就不像个女人。

三天后的傍晚,潘先生在一家旅馆的房间里约见了仲良。一见面,潘先生并没有提周三,而是掏出一份简报让他先看看。简报上的消息都是外国的,英、美与荷兰殖民地政府都宣布了禁止向日本运输战略物资,特别是钢材与石油,罗斯福总统也在美国下令,让舰队进驻珍珠港……潘先生耐心地等他一字一句都看完了,才说,从现在起,你接替老周的工作,你的代号叫鲶鱼。

说着,他把一个银质的十字架放在仲良面前。

仲良不出声,拿起十字架仔细看着。这样的十字架,他在父亲生前也看到过,就挂在他的脖子上。仲良抬头看着潘先生,问,老周怎么了?

这是组织上对你的信任。潘先生握住仲良的一只手,认真地说,这些年我一直在观察你,我相信你会胜任。

仲良还是要问,他死了?

潘先生这才点了点头,走到窗边,撩开窗帘的一角,望着外面华灯初上的大街,说周三淹死在黄浦江里,尸体是昨天早上被一个渔民发现的,打捞上来后就一直放在乐济堂的停尸房里,可我们现在还不能去认领。潘先生转过身来,对他说,你相信他会淹死在黄浦江里吗?

仲良低下脑袋又一次想到了父亲。他说,那我去给他收尸。

潘先生摇了摇头,说,不行。

为什么?

你的身份不允许。

我只是个邮递员。

现在不是了。潘先生说,你现在是我们跟远东情报部门之间的联络员。

仲良每天还是骑着自行车走街串巷,把收集来的情报破译、分类,然后再把它们派送到各个需要的交通点。这些曾经都是周三的工作。仲良变得更忙了,白天干不完,常常到了夜里还要出去,就像他父亲当年。情报比生命更重要,因为有时它能挽救更多的生命,这是潘先生临别之时握着他的手说的话。潘先生还说,你要跟小德肋撒堂里的神父交朋友,他是远东情报站在上海的联络人,但你要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仲良总算知道父亲是怎么成为教徒的了。他在小德肋撒堂的忏悔室把那个银质的十字架递进去,很久,才听见布朗神父说,愿上帝保佑你,我的孩子。

有一天,仲良在走出忏悔室时对布朗神父说,请你帮我收集国民革命军第八十八师的情况。

布朗神父说,这种情报不在我们的交换范围。

你就不能帮我个忙吗?仲良说,我想知道。

这是苏丽娜密写在一封投稿信里的内容,她请仲良帮她这个忙。现在,苏丽娜变得像个文学女青年,每天把自己关在秦兆宽的公寓里。她写诗歌也写散文,然后装上信封,投进邮筒。这些稿件在被送往报馆前,最先到达邮递员的手里。仲良破译她从秦兆宽身上得来的情报,同时,也读到了一个女人惨淡的心声。

苏丽娜有时也会挽着秦兆宽的胳膊,陪他去出席各种应酬。他们经常去的地方是极司菲尔路的七十六号,偶尔也会在虹口的日本海军俱乐部里喝喝清酒。秦兆宽说过,他一闻到清酒的味道,就会想起待在日本的那十几年。有一次,他清酒喝多了,搂着苏丽娜在她耳边说,知道吗,我第一次见你是在你的婚礼上,当时我一直问自己,为什么我不是那个新郎?

秦兆宽是个温柔而深情的男人。苏丽娜看得出,他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妻子。除了去南京公干,秦兆宽几乎每个晚上都会回到她的床上。

秦兆宽就是在床上忽然说起鹿儿岛的。他从仲村信夫官邸的宴席上回来,一上床就说原来仲村还有个儿子,在海军当飞行员,连着一个多月了,他们都在鹿儿岛练投弹。秦兆宽说不知道这些日本人又要炸什么地方。苏丽娜随口问他鹿儿岛是什么地方?秦兆宽说那是个好地方,在日本的最南边。说完,他翻上来,压在苏丽娜身上,又说,如果你嫁给我,我们就去鹿儿岛度蜜月。

苏丽娜垂下眼睛,说,如果我再嫁人,我一定要去伦敦度蜜月。

现在的伦敦还不如上海呢。秦兆宽说,那里都快炸成废墟了。

第二天,苏丽娜把这个情况密写在稿件上,扔进邮筒。又过了一天,当仲良受命把这一情况转告给布朗神父时,神父第一次领着他去了楼上的卧室。

布朗神父的卧室就像个书房。他从一大堆旅游地图里找出一张,一指,说这就是鹿儿岛,我去过那里。接着,他又把香港、新加坡、菲律宾、印尼的旅游地图一张一张找出来,一边笑着说收集这些东西几乎花掉了他大半辈子的时间。神父把所有的地图都对比了一遍后,直起腰对仲良说,你说哪个更像呢?

仲良把手里翻了好一会儿的一本《美国交通地图》递给他,指着其中的一页,说,这个就很像。

布朗神父看了眼,眼睛一下直了,说了句英语:This is Honolulu,is America。

日本偷袭珍珠港的当天,租界就被占领。全副武装的日本士兵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到处是军靴踩着水泥马路的声音。他们用铁丝网封锁了街道,然后开始挨家挨户抓人。他们把住在洋房里的外国人都赶到街上,再用卡车成群结队地拉进设在龙华的集中营。

布朗神父也在这些人中间,但他被关进了苏州河畔的那幢十三层的桥楼里。现在,那里是日本宪兵的司令部,是关押反日分子与间谍嫌疑人的地方。布朗神父连圣经都来不及拿上,就被两个日本兵拖出教堂。神父一个劲地说他是神职人员,他受上帝与罗马教廷的保护。日本士兵当场给了他一个耳光,说,八格。

一个星期后的礼拜天,仲良受命去跟新来的德国神父接头,发现那是个满头金发的中年人。他对仲良说他叫克鲁格。他还说现在的租界里除了日本人,只有拿德国护照的人才可以自由活动。他要求仲良像信任他的前任一样地信任他。仲良只是点了点头,什么话也没说。因为来之前潘先生再三叮嘱过:这种时候谁也不能相信,尤其是一个德国人。

但是,克鲁格神父显得有点急切。圣诞节的午后,天上飘着零星的雪花,他在教堂门口的大街上拦住仲良,一边画着十字,一边说,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你已经两个礼拜没来忏悔了。

当天晚上,仲良跪在小德肋撒堂的忏悔室里,对克鲁格说,你不用急着找我,这不合规矩。克鲁格说就在下午的三时十五分,香港总督杨慕琦宣布投降,日本方面受降的是酒井隆中将。仲良说,这算不上情报,外面到处都在广播。

接下来会是新加坡,会是菲律宾。克鲁格说,我需要日本在东亚的任何信息,现在他们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给你什么情报由我的上级决定,仲良说,但你也要知道,我们需要什么。

我知道。克鲁格在黑暗中叹了口气,忽然说昨天他受教会委托去看望了布朗神父,现在教会正通过意大利政府在与日本方面交涉,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明年春天他就会回到罗马。克鲁格说,布朗神父向你问候。见仲良没出声,克鲁格又说,布朗神父告诉我,他是你父亲的朋友,他对你负有一份责任。

仲良一笑,说,对于一个关在日本宪兵司令部的人来说,他有点高估自己了。

可我能做到。克鲁格说,如果你愿意,我有能力送你去美国,当然是在战争结束后。

仲良又一笑,说,那等我们都活到战争结束后再说吧。

布朗神父一直认为你会成为一名优秀特工,我相信他的眼光,克鲁格说,你要抓住改变命运的机会。

我只是个邮递员。

You can be a gentleman,Mr。Xu。

仲良沉吟了一下,站起身,也说了句英语:In this cage,you just call me a catfish,Pastor。

几天后,仲良在一家报馆的照排车间里见到了潘先生,当他详细说完了跟克鲁格的这次见面后,潘先生点了点头,说,帝国主义就是帝国主义,他们任何时候都不会忘收买与拉拢。

仲良说,我信不过这个克鲁格。

他也一样信不过我们,这是对你的考验。潘先生笑着把手搭在他的肩头,说,情报工作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但我们一定要清醒,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这天下午,潘先生在隆隆的机器声中第一次说了很多话。他从欧洲谈到亚洲,从国际形势谈到国内形势,从上海谈到南京,又从重庆谈到延安。最后,他对仲良得出结论:日本鬼子把战线拉得越长,他们离灭亡就越近。

潘先生的眼神是坚定的,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可就在临近春节的一天傍晚,他忽然敲开了仲良家的门。

这是潘先生第二次来到仲良家里。他穿着一身黄色的邮递员的制服,进了门也不说话,只是朝仲良点了下头。仲良让秀芬去外面转转。潘先生扭头看了眼关上的门,慢慢走到桌前,在秀芬的位置上坐下,说,给我盛碗饭,我一天没吃东西了。

原来,他负责的情报网在一天里遭受了严重的破坏,日本宪兵正在全市大搜捕。潘先生放下碗筷,接过仲良递上的一杯水,说组织里出了叛徒。仲良问是谁?潘先生摇了摇头,没往下说。他慢慢把一整杯水都喝完了,才认真地看着仲良,让他仔细听好了,从现在起停止一切活动,包括与苏丽娜的联系。仲良又问,为什么?

潘先生说,不要问为什么,你的任务就是等待。

可仲良还是要问,等到什么时候?

潘先生想了想说,组织上很快会派人跟你联络的。

说完,潘先生起身走了,消失在夜色里,仲良却始终没有等来组织上的联络人。两个多月过去了,租界里每天都有枪声响起,不是有人被日本行刑队枪毙,就是有人被中国特工暗杀。仲良像个垂暮的老人,一到晚上就坐在家里那张八仙桌前练书法。秀芬如果不出去执行任务,就坐在他的对面陪着他,一边绣着她的枕套。有一天深夜,仲良忽然停下笔,抬头望着秀芬,说,组织上是不是不信任我?他们怎么还不来联络我?

秀芬说,你要相信组织。说完,她抬头想了想,又说,干我们这行要沉得住气。

但仲良还是沉不住气。他拿着一封伪造的退稿信冒雨敲开了苏丽娜的家门,一见面就问,为什么没有人跟我联络?

苏丽娜手把着门,平静地看着他,说,你问我,我问谁去?

仲良愣了愣,再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时,苏丽娜却松开手,说了两个字:进来。仲良迟疑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湿透的衣服。苏丽娜面无表情地又说了四个字:进来说吧。

苏丽娜在客厅的一张摇椅里坐下,看着站在她跟前的邮递员,淡淡地说,在没有找出叛徒前,我想不会有人来联络你的。

你们信不过我?

这是常识,每个没有被捕的人都会被怀疑。苏丽娜忽然叹了口气,说,他们更有理由怀疑我。

为什么?

苏丽娜惨淡地一笑,没说话,扭头看着窗外这场越下越大的雷阵雨。

秦兆宽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回家,他看了眼浑身尽湿的邮递员,笑着对苏丽娜说。我们家里总算有了位客人。

苏丽娜没理他,等到仲良离去后,才从摇椅里起身,若无其事地说那是以前给她送信的邮递员,五六年了,他一点都没变。苏丽娜说,我一眼就认出他来了。

秦兆宽笑着说,你告诉我这些干什么?

因为有人心里在问。苏丽娜俏皮地横了他一眼,然后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滂沱大雨。

苏丽娜的眼神是一点一点凝结起来的。她忽然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像是感到了冷那样,伸手抱紧自己。

一个邮递员也值得你感伤?秦兆宽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边。

我感伤了吗?苏丽娜抬眼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垂下眼睑,说,我为什么不感伤?

秦兆宽用一根手指抬起她的下巴,说,你在想他。

苏丽娜扭头又看向窗外,说,我是想我自己。

秦兆宽再也不出声了,他一直犹豫到晚上,忽然在枕边对苏丽娜说楚康还活着,还在国军的八十八师里,他现在是二六四旅的参谋室主任,在云贵一带跟日本人打仗。秦兆宽一口气说完,侧脸看着床头灯下的女人。

苏丽娜纹丝不动地说,你告诉我这些干什么?

秦兆宽说,我告诉你是因为你问过我。

布朗神父从宪兵司令部的一个窗口跳下来时,苏州河上正在鸣放礼炮。这天是一九四二年的四月二十九日,驻守上海的日军都在庆祝他们天皇的四十一岁诞辰。布朗神父却选择了在这天结束自己的生命。他对情报官仲村信夫说,我告诉你想知道的一切,但你要保证让我回到罗马。仲村信夫一口答应。为了显示大日本皇军的慷慨与仁慈,他还特意让人准备了一顿纯正的英式午茶。神父却不以为然,他只要求能洗个澡,换一件干净的衬衫。神父说,上帝不允许我臭得像头猪一样享用这样好的午茶。

仲村信夫点了点头,让卫兵把神父带到楼上的军官浴室去。这时,助手提醒他应该防范犯人自杀。仲村信夫笑着说天主教的神父可能会杀人,但绝不会自杀。他还教导助手,要征服敌人光用皮鞭与子弹是不够的,还得了解他们的历史与文化。仲村情报官从来都坚信,自杀这种勇气与光荣只属于他们大和民族的武士。

布朗神父就是从军官浴室的窗口跳下去的,在他把满布伤痕的身体清洗干净之后,连祷告都没有做就一丝不挂地爬上窗台。布朗神父闭上眼睛,张开双臂,就像凭空掉下个十字架,他赤裸裸地摔死在了水泥马路上。

几天后,当仲良把一封教会的信件送进小德肋撒堂时,克鲁格神父站在神坛前告诉了他这个消息。神父用一种无助的眼神仰望着墙头高挂的圣女像,说自杀对于一个天主教徒来说是永不翻身的罪孽。仲良站在那里,又一次想到了他的父亲。他淡然一笑,对克鲁格神父说,这没什么,他只是为了一个信仰,放弃了另一个信仰。

克鲁格神父吃惊地看着他,就像看到了魔鬼,在胸口画了个十字后,说,我的上帝。

仲良在心里发出一声冷笑,扭头离去。他听见克鲁格神父的声音从身后远远传来:信上帝,得永生。

邮政督察员入驻静安邮政所已是第二年夏天。一大早,两个日本宪兵用一辆三轮摩托载着督察员驶进大铁门,整个邮政所一下变得寂静无声。督察员并没有下车,而是站在车斗里,用黑框眼镜后面的眼睛在每张脸上扫视了一遍后,以流利的中文对大家说,我是伊藤近二,请多多关照。

说完,伊藤一个躬足足鞠了有半分钟才直起身,跨下车斗,笔直地走进所长的办公室。

所长沉着脸,一甩手,跟着也进去了。到了黄昏的时候,他还是沉着脸,在大门口拦住仲良,要请他去喝两杯。仲良诧异地看着所长,这个古板而克制的男人,平日里连废话都不会跟邮递员多说半句,更谈不上喝酒,但这个傍晚他喝了很多酒,也说了很多话,每一句都让仲良感到触目惊心。

所长坐在小酒馆里,等到菜上齐了,亲手为仲良斟上酒。仲良不安地说,所长,有话你尽管说。

所长点了点头,让他明天一上班就辞职。仲良的眼睛一下睁大了,问他为什么。所长说,你还不知道为什么?

仲良说,我怎么知道?

所长说,你是什么人?你父亲是什么人?还有那个周三,你们自己最清楚。

他们都是死人了。仲良说,我是个送信的邮递员。

所长摇了摇头,说他宣统二年就入行吃邮政这碗饭了,我见的人比你送的信要多得多。说着,他用手往大街上一指,说,租界里三教九流,到处都有不要命的人。可我不管你们是重庆的,是南京的,还是延安的,你们干什么都不能连累了别人。

仲良说,所长,你喝多了。

所长一摆手,说,我都能看出来的这点名堂,你以为那个伊藤近二会看不出来?你听他那口中国话说的,就该知道他不光是个邮政督察员。所长意味深长地看着仲良,又说,我是为你好,也为大家好,你应该比我知道得多,日本人为了一袋面粉会杀光一条街的人。

仲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他的脸开始发白,但还能笑,还能举着杯子喝酒,可这酒却变得一点酒味都没了。

临别的时候,所长在大街上拍了拍仲良的肩,让他用不着担心,我要告发你用不着等到今天,更不会请你喝这顿酒。所长借着酒劲说,我也是中国人,我的老家在湖北,日本人刨了我的祖坟,拆了我家的祠堂,就因为听说我家祖上当过两任道光年间的巡抚。

所长眼里的泪光在路灯下闪烁,但仲良不为所动。他站在大街上,看到所长的背影消失在街角,然后匆忙赶回家里,一坐下就把这事告诉了秀芬。

你知道规矩的,秀芬不等他讲完就说。

可我连鸡都没杀过,仲良看着他的女人,那眼神就像无辜的孩子。

秀芬想了想,站起来,说,我去吧。

仲良说,让我想想。

秀芬说,夜长梦多。

仲良不说话了,伸手把秀芬拉回凳子上。这天晚上,他在床上一直想到后半夜,把秀芬摇醒,说他想好了。秀芬睡眼蒙胧地说,那天亮带我去邮政所,我先认认脸去。

仲良说,算了。

秀芬一下就清醒起来,说,又不用你动手。

还是算了吧。仲良翻了个身,说,现在我只是个邮递员。

可是,仲良很快就被静安邮政所辞退。原因是他丢三落四,尤其那些日本侨民的信件,不是无缘无故地失踪,就是被张冠李戴地送错。但接到投诉的伊藤近二一点都没生气,他坐在办公桌后面笑眯眯地看着仲良,问他作为一个邮递员为什么不能好好地送信。仲良显得有点紧张,还有那么一点羞愧之色。伊藤近二接着又问他是不是不愿意为日本人服务?仲良摇了摇头,他已经意识到以这种方式来结束邮递员生涯是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伊藤近二微笑着站起来,走到他面前,盯着他的眼睛说,为什么你想让我开除你?

还用问吗?他是想卷铺盖走人。所长忽然说,外面想当邮递员的人有的是。

紧张的气氛一下有所冲淡。伊藤近二扭头狠狠瞪着所长。

所长同样扭头瞪着仲良,又说,还要我教你吗?财务科的门开着,结账,走人。

伊藤近二的脸色在仲良走后变得铁青。他盯着所长,问他,你害怕什么?

怕?所长笑了笑,说,我有什么好怕的?

那你去把他留下来,我要他继续当这里的邮递员。

那不行,我们不能让一粒屎坏了一锅粥。

现在这里不是你说了算。

丢了信就得卷铺盖走人,这是邮政局的规矩。

伊藤近二冷冷一笑,说,那你是不知道宪兵队的规矩。

所长的脸一下发白了,喃喃地说,督察员,你为了一个邮递员要送我去宪兵队?

伊藤近二愣了愣,没说话,一直到所长躬身退出办公室,他还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看着挂在墙上的《中国地图》。这个在上海生活了二十年的日本特工,早在三轮摩托驶进静安邮政所那一刻就已心灰意冷。他因酒后散布战争失败言论而遭撤职。长官部给他的最后指令是对悲观论者最好的惩处——留在这片中国土地上,直到这场战争胜利那天。

伊藤近二知道,自己的一生将在对故乡名古屋的思念中度过。

仲良卖掉自行车在西摩路的街拐角摆了个烟摊,每天蹲在那里,像个疲倦而呆滞的乞丐。他很快学会了抽烟,而且越抽越凶,常常是一天要抽掉一包,到了晚上还抽掉大半包。秀芬看着他始终不闻不问,只顾埋头绣她的那些枕套。

一天晚上,仲良忽然对她说,我要加入你们的除奸队。

秀芬说,你连鸡都没杀过。

你们需要通信员,也需要有人望风。仲良说,我不能像条狗一样整天蹲在街上。

秀芬看了他一眼,再也没开口。许多事哪怕对最亲的人都不能说,这是组织原则。秀芬每次都在菜场口电线杆的游医广告上接受指令,然后到指定的地点领取弹药,分配任务。大家分工合作,完成后就四散而去。除奸队员之间几乎都是用眼神来交流的,他们有时候连话都不会多说半句。

公共租界更名为上海特别市第一区那天,是这年里气温最高的一天。大街上挂满了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帜,四处都是巡逻的日本宪兵与警备队的便衣。仲良被驱赶到一个远离大街的巷口,苏丽娜就是这时出现在他面前的。沿着一双纤细的脚腕,仲良一点一点抬头,他看到苏丽娜的脸在灼人的阳光下白得耀眼。

仲良笑了笑,说,我现在成了卖烟的。

苏丽娜没说话,扔下几张储备券后,拿了包“三炮台”就上了等在一边的黄包车。

此后的很多日子里,苏丽娜都会在路过西摩路时停下来买包烟。她给的钱时少时多,但已足够让仲良维持家里的生计,却从不说一句话。

有一天,仲良终于开口了。他看着马路上驶过的汽车,面无表情地说,到此为止吧,你不用再可怜我了。

苏丽娜仔细看了他一眼,还是没说话,扔下钱,拿上烟就走。

两个月过去了,苏丽娜再也没有在西摩路口出现过。直到有一天傍晚,苏丽娜又忽然站在了烟摊前,说她手里有南京刚制定的冬季清乡计划,是全面针对苏中根据地的。仲良夹着烟,抬头看着她。苏丽娜说,我们不能让情报烂在手里。

仲良说,我们还是情报员吗?

这关系到成千上万人的性命,苏丽娜像是在下达命令,你一定要想法送出去。

我有办法就不用蹲在这里了。

你不是孩子了。苏丽娜俯下身,从烟摊上拿起一包烟,看着仲良的眼睛说,这点委屈算不了什么。

当天晚上,仲良换了身衣服来到小德肋撒堂。他一动不动地跪在神坛前,一直到克鲁格神父出来,才抬起头来,说,请你帮我这一次。

上帝会帮助每一只迷途的羔羊。克鲁格神父微笑着说,我的孩子。

我有情报。仲良说,关于江北的。

克鲁格神父沉吟了一下,说,那你来错地方了。

我知道你是有渠道的,我要把情报送出去。

你还不明白吗?克鲁格神父说,你的组织抛弃你了。

这关系到很多人的性命。

这也会让你丢了性命。克鲁格神父蹲下来,看着他说,你比我更清楚,如果你的情报有问题,你们的组织还会要了我的命。

怕死的人是不配当一个情报员的。仲良说完,站起来就走。

克鲁格神父却笑了,看着他走到大门口,才叫住他。克鲁格神父的要求是让仲良说出情报的来源,他再考虑是不是帮这个忙。仲良摇了摇头,望着烛光中的圣像,说就算这里是日本人的宪兵队,他也不会说出情报来源的。仲良说,你应该知道这一行的规矩。

克鲁格神父叹了口气,说忙他可以帮,但仲良必须答应他,你也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克鲁格神父说,我不会免费为你服务。

仲良盯着他那双蓝色眼睛说,神父,别忘了我们至少还有一个共同的敌人。

克鲁格神父又笑了,伸手搂住仲良的肩膀,邀请他去楼上的书房里喝杯咖啡,为了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敌人。

克鲁格神父就是在喝着咖啡的时候提议的,他希望跟仲良合作。克鲁格神父说,我知道你们不是为了钱,我也不会再问情报的出处,可为了你的国家,也为我们能早一天打赢这场战争,我们都需要有朋友。

仲良想了想,说,等我先证实你把情报送到后再说吧。

克鲁格神父笑了,说,你要信任我。

仲良像是又成了一名邮递员,他把苏丽娜从秦兆宽身上获取的情报送到小德肋撒堂,再由克鲁格神父把它们分类,从各个渠道送往它们该去的地方。仲良特别强调,要在每份转交的情报上都得标上他跟苏丽娜的代号。仲良坚信,组织总有一天会来联络他们。

可是,事情忽然发生了变化。一天仲良回到家里,见桌子上不仅摆着鱼,摆着肉,还有一整只切好的白斩鸡,就不解地看着秀芬,说今天是什么日子?秀芬没说话,抿着嘴从柜子里取出一瓶酒,把桌上的两个酒杯都倒满。原来,秀芬是个很会喝酒的女人。仲良一口都没下咽,她已经仰着脖子干掉了两杯。仲良的脸色变了,问她出什么事了?秀芬没有回答,而是笑了笑往他的碗里夹了块鸡腿,说,我提前把年过了。

仲良一直到两个人把整瓶酒都喝完了,才又看着秀芬,说,告诉我,他们给了你什么任务?

任务就是任务。秀芬说着,起身开始收拾桌子。

仲良就看着她在屋里来回地忙,整个晚上再也没说过话。秀芬却冷不丁地开口了,在他们上床之后,秀芬在被窝里说,知道吗,在他脑袋被砍下那一刻,我就是个死人了。

仲良愣了愣,等明白过来,秀芬已经贴上来。她的身体滚烫如火,嘴里喷着酒气,脸上却是一片冰凉。

第二天早上,仲良还是一言不发,看着秀芬从床下拖出一只崭新的帆布拎箱,打开柜子,把他的衣物一样一样放进去,合上,扣上带子,放到他脚边。秀芬从抽屉里拿出一沓钱,拉起他的手,放进去,看着他的眼睛说,马上就走,离开上海。仲良站着,同样看着她的眼睛。秀芬忽然一笑,说,只要活着,我会来找你。

你上哪里找我?

你去哪里,我就到哪里找你。

说完,秀芬咬紧嘴唇再也没吐露一个字。她是用眼神把仲良一步一步推出门去的,一直看着他出了石库门,才靠在门框上仰起脸,望着天空中飘零的雪花。

事实上,秀芬并不知道她要执行的任务是什么。昨天下午,当她按照告示上的暗语来到接头地点时,大家都到了。四个人围在一张桌子前,上级是个留着一抹小胡子的中年人,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分了三份,放在每个人面前,大家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有个码头工人打扮的除奸队员忽然问,为什么是我们三个?

是四个。小胡子说,还有我。

那人又问,为什么是我们四个?

小胡子说,因为我们都是视死如归的战士。

那人看了眼秀芬,还是要问,为什么还有女同志?

你怎么这么多为什么?小胡子有点不耐烦了,说,我们是革命战士,我们男女平等。

那人再也不开口了,低下头紧紧地攥着那些钱。

大家一直到出发前才知道,他们的任务是刺杀仲村信夫。这个被日本军部誉为“东亚之鹰”的情报专家即将回国述职,大华洋行的总经理要为这个多年的朋友与同行饯行,地点就在华懋饭店的十楼。那里是远东的第一楼,也是日本特务与南京汉奸们的欢场,莺歌燕舞、耳鬓厮磨中常常伴随着刀光剑影。

饭店门外就是夜色中的南京路。此时,雪停了,风止了,忽然来了几名铲雪的清洁工。他们的口袋里除了手枪,还装着一颗小蜡丸。小胡子在把小蜡丸交到大家手里时说,同志们,我们不怕牺牲,我们今天的牺牲,就是为了明天的胜利。

华懋饭店的玻璃大转门里忽然走出一群人,站在一边的门童摘下戴着的帽子。这是个暗号。秀芬知道他们等待的一刻来临了。她扔下手里的铲子,飞快地穿过马路,一手掏出手枪,一手把蜡丸塞进嘴里。

一身戎装的仲村信夫显然已经酒足饭饱,就在他走下台阶,与夫人一起向秦兆宽与苏丽娜躬身告别时,枪声响起。四把手枪从三个方向射出的子弹,打中了仲村信夫与站在一边的日本使馆武官,也打中了秦兆宽。三个人几乎同时倒在雪地上,四周的保镖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纷纷掏枪射击。

秀芬一口气射掉了弹匣里七发子弹后,转身就跑。路线是事先设计好的,秀芬沿着南京路的人行道跑了没几步,腰部就像被人打了一拳,一头栽倒在地。

枪声还在响,秀芬却看到自己的血在路灯下是黑色的。她用力咬破嘴里的蜡丸。静静地躺在雪地里,静静地倾听着整个世界远去的声音。

十一

仲良并没有离开上海,他住进了靠近虹口公园的一幢楼房里。这里是日本侨民的集居地,是苏丽娜在他们答应了克鲁格请求后租下的。楼下的街对面开着一家清园酒屋,一到深夜就有个酒鬼在那里发疯似的吟唱日本民谣。苏丽娜第一次把仲良带来时,靠在窗台上说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说着,她把一把钥匙放进仲良手里,回头望着楼下的大街,又说,但愿我们都用不上。

厨房里有食物罐头,房间的壁橱里挂着男人与女人的衣服,就是墙头没有照片。这里更像是一对野鸳鸯的温暖窝。

听了一夜的日本民谣后,仲良再也待不下去。他在衣柜里挑了身花呢西装与一件旧大衣换上,就像个赶着去上班的洋行小职员。可一到苏州河桥下,他马上改变主意了。那里到处是排队待检的平民,平日里的警察也换成了持枪的日本宪兵。仲良在路边买了份日文报纸后,若无其事地回到屋里。

仲良是在报纸上看到秀芬的。两男一女,三张照片,他们的脸都被镁光灯照得雪白。秀芬仰面躺在地上,她睁着双眼,那目光既平静又迷茫。

第二天傍晚,苏丽娜抱着一个首饰盒开门进来时,仲良手里还捏着那张报纸。他用血红的眼睛望着苏丽娜,好久才问她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苏丽娜在陆军医院的病房守护了两天两夜。秦兆宽胸口中弹,手术之后,他的手上吊着盐水,鼻孔里插着氧气管,但精神却特别的好。等前来探望的人都离开后,他让苏丽娜摘下他手上那枚戴了多年的戒指,带着它去四马路上一家日本人开的当铺里,去找那里的老板原田先生,见到戒指他就会给你一个盒子,你一定要照我的话去做。秦兆宽一口气说完,无力地闭上眼睛。苏丽娜抓着他的一只手说,我哪儿都不去,我陪着你。

秦兆宽摇了摇头,说,我不能让你陪我一块死。

苏丽娜说,你会好起来的。

秦兆宽摇了摇头,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女人,忽然露出一个笑容,说,你们不该杀仲村。

苏丽娜的眼睛一下睁大了,瞪着他,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秦兆宽的目光平静而温柔。他抽出手,伸到苏丽娜脸上,停在那里,说,傻丫头,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怎么会把那么多情报透给你?我们从来没有同床异梦过。秦兆宽说着,手一下滑落到床上,脸上的笑容也随即消失。他认真地看着苏丽娜,说,日本人应该在调查那晚在场的每个中国人了,他们一定认为我挨的这两枪是苦肉计。

苏丽娜盯着他的眼睛,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笑容又在秦兆宽的脸上升起。他说,你的男人。说完,他又说,可惜,我等不到娶你的那天了。

这是秦兆宽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苏丽娜离开后,他出神地望着天花板,一直到眼中的光芒像烛火那样燃尽。等到医生与护士涌进病房,他们掀开被子,看到鲜红的血水早已浸透他胸口的绷带。秦兆宽躺在自己的血水中,却更像是躺在鲜花丛中那样安详与满足。

苏丽娜在四马路上找到那家叫原田质屋的日本当铺,当她把那枚戒指交给老板原田先生时,这个年迈的日本男人沉默了片刻,朝她深深地鞠了个躬后,转身去里屋捧出一个漆封的首饰盒,双手交给苏丽娜。

首饰盒里除了一些金条与美钞外,还有一封信,上面是秦兆宽的笔迹,写着:呈十六铺码头隆鑫货仓陈泰泞启。

苏丽娜看着原田先生,以为他还会说什么,可他只是摇了摇头,再次弯下腰,做了请的手势,恭敬地把苏丽娜一直送到店铺门外,招来一辆黄包车,一直目送她在人流中消失。

苏丽娜在快到家门口时,忽然改变了主意,对车夫说,别停,一直走。车夫扭头奇怪地看着她,说小姐,一直走是黄浦江了。苏丽娜没吭声,她扭过头去,用眼睛的余光看着那些正进入她家院门的便衣。

苏丽娜把今天发生的事又想了一遍后,掐灭烟头,取出那封信交给仲良,说,我想知道里面是什么。

仲良点了点头,站起身去厨房里点上煤油炉,煮开半壶水,就着水蒸气熟练地把信封打开后,里面是一张已经泛黄的名片,还有一枚搪瓷的青天白日胸徽。名片上印着: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调查统计局党务调查科秦兆宽。

这一夜,两个人靠在榻榻米上,身上裹着被子,却谁也没有睡觉。他们抽光屋里所有的烟,也喝光了屋里所有的水。第二天一早,苏丽娜洗了把脸就去了十六铺码头的隆鑫货仓。

陈泰泞是个秃头的男人,看上去既卑微又猥琐。他孤独地坐在货仓的一张账桌后面,可一接过苏丽娜手中的信,眼神就不一样了,尤其是在撕开信封看到那张名片后,他把那枚徽章紧攥手里,站起来叫了声苏小姐。苏丽娜一愣,说,你见过我?

陈泰泞摇了摇头,摊开手掌,说,我见过它。

两年前,秦兆宽在下达命令时,把这枚徽章与那张泛黄的名片一起放在他面前,说如再看到这两样东西,你一定要把我的女人送出上海。陈泰泞点了点头,说,是。秦兆宽盯着他的眼睛,说,哪怕你死了,也要确保她的安全。

陈泰泞笑了,说,长官,你多虑了。

秦兆宽马上也跟着笑了,再也不说什么,两个人同时看着汽笛声声的黄浦江。陈泰泞记得那天的江面上残阳如血。

当苏丽娜从陈泰泞口中得知秦兆宽已死的消息,她用力一摇头,说,不可能,他是看着我走的。

陈泰泞并没有分辩,他坐下去,冷冷地说,我会安排你尽快离开。

我哪儿也不去。苏丽娜说完,转身就走。

苏小姐。陈泰泞一把拉住她,但马上又小心翼翼地松开手,支着账桌,目光阴沉地直视着她,说,不要让秦先生再为你担心了。

苏丽娜在离开货仓的一路上眼里闪着泪光,许多往事像寒风一样扑面而来,让人摇摇欲坠。可是,当她带着仲良再次面对陈泰泞时,她的脸上已看不出丝毫表情。她把那盒金条与美钞放在陈泰泞面前打开,说,就当他向你买张船票。

陈泰泞摇了摇头,说,我的任务是送你一个人离开。

苏丽娜说,留在这里等于让他等死。

那我管不了。陈泰泞说,上海每天都在死人。

那好。苏丽娜啪的一声合上红木盒,说,你还是送我们两个去宪兵队吧。

十二

每年清明过后,斜塘镇上都会举行一场盛大的庙会,就算日本兵来的这几年也不例外。长街的两头架着机枪,来自四乡八里的乡亲们照样把庙里的菩萨用轿子请出来。巡游从早上一直持续到傍晚,在一片锣鼓笙箫中,唯一缺少的是冲天而起的爆竹。日本人是绝对禁止在任何时间与场合燃放爆竹的。爆竹一响,他们架着的机枪也会跟着响起来。

仲良的烟纸店就开在长街的尽头。坐在柜台里可以看到他想象过的那座桥,桥下的银杏树刚刚开始萌芽。这里曾是他母亲的家,现在成了他的烟纸店,除了卖香烟、火柴还兼售糖果与草纸。苏丽娜有时也从乡下收购一些土鸡与鸡蛋,主要卖给日本军营里的司务长。

有一次,仲良跟着日本司务长把鸡蛋送进军营,回来说其实里面的鬼子都是高丽拉来的壮丁。苏丽娜正蹲在灶口烧水,她笑着说难道你想策反他们?可话一出口,她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苏丽娜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周楚康,想起了她接受的第一个任务,就是不惜代价地去接近他,从他身上获取情报,最终把他拉拢过来,让他成为我们的同志,成为我们的情报人员。潘先生布置这些任务时,苏丽娜刚满二十一岁,离她在圣玛丽公学院的毕业典礼还有两天。

在离开上海的货船上,苏丽娜第一次在仲良耳边说起了她的身世,说起了她死在袁世凯狱中的父母,说起了她经历的那两个男人。他们躺在船舱狭窄的夹层间,就像挤在一口暗无天日的棺材里,紧挨着他们的是船主偷运的烟土。苏丽娜说完这些就泣不成声,她沉浸在自己的往事中,好像一点都没感觉到仲良已经把她搂进怀里。苏丽娜紧紧抓住仲良后背上的衣服,就像一个落水者紧抱着一块门板。

可是,当仲良用嘴唇摸索着找到她嘴巴时,她一下清醒过来,别过脑袋,在黑暗中闭紧了眼睛。苏丽娜变得像具尸体一样僵硬,好像连呼吸都停止了。

货船在长江对岸的一个码头靠岸,这是陈泰泞护送的最后一站。他站在岸上,朝一个方向指了指,说,往北走就是你们的地盘了。

苏丽娜点了点头,看着他登船离去后,捋下戴着的一只手镯,往仲良手里一塞,说,我们各奔东西吧。

你去哪儿?

苏丽娜没回答,最后看了一眼仲良,扭头沿着一条积雪的小路进了镇子,在一家客栈投宿后就开始发烧。苏丽娜在客栈的床上躺了三天三夜,她把自己的一生从头到尾又回想了一遍,得出的结论是——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她的容身之地了。

仲良在第四天的上午敲开了客栈的房门。他站在门口,望着形容憔悴的苏丽娜。仲良一句话都没说,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他的眼里布满了一个男人的沧桑与焦虑。

事实上,仲良一直守在客栈对面的茶馆里。苏丽娜在床上躺了三天,他就在茶馆的窗口坐了三天。这三天里,仲良的眼睛从没有一刻离开过客栈的大门。

几天后,一对神情疲惫的男女出现在一个叫斜塘的小镇上。他们沿着河边的长街走到一座桥畔,站在那棵苍老的银杏树下。仲良看了会儿对面的竹篾铺后,拉起苏丽娜的手走了进去。

徐嫂一眼就认出了儿子。她从坐着的一张小凳上站起来,手里还握着一把竹刀。徐嫂张了张嘴,眼睛就湿润了,但在看到儿子身后站着的苏丽娜时,她的目光慢慢凝固起来,扭头对咧着嘴、露着满口黑牙的老篾匠说,你看,他比他那个爸要有出息。

老篾匠是个机灵的男人,他什么话都不说,在围裙上擦了擦那两只大手,很快去街上拎回了一块猪肉。

吃饭的时候,老篾匠就像认识仲良好多年了,大侄子长、大侄子短地说个不停,从他死去的外公,一直说到他外婆下葬。都是我一手操办的,老篾匠说,我就像是他们的半个儿子。

徐嫂始终一言不发,不急不缓地吃干净碗里的饭后,起身去了前面的店堂。仲良知道母亲这是有话要说,就跟了出去,站在她跟前,看着她像剥皮一样把一条竹篾从竹子上剖下来。徐嫂没有抬头,不温不火地说,她是哪家的姨太太,还是你勾搭来的舞小姐?

她是我太太。仲良平静地说,是你的儿媳妇。

徐嫂抬起脸,看着儿子,同时,也看到了站在里屋门边的苏丽娜。徐嫂的眼睛在两个人的脸上跳跃,忽然站了起来,说,把婚事办了吧,办了踏实。

说完,她把手里的竹刀往地上一丢,掸了掸衣襟进了里屋。

仲良却怎么也想不通,到了新婚之夜他还在问苏丽娜,她怎么知道我们没结婚呢?

苏丽娜没回答,她在烛光下凝望着这个比自己小了整整七岁的男人,说,如果哪天你后悔了,你一定要跟我说。

仲良摇了摇头,隔了很久,他捧起苏丽娜的脸,问她,知道为什么我们会有今天吗?他不等苏丽娜回答,马上又说,因为你,我才走上了这条路。

苏丽娜说,没有我,也会有别的女人跟你结婚。

不是这个。仲良想了想,说,如果没有见到你,我想我这辈子都会是上海街头的一名邮递员。

可现在你什么都不是了。苏丽娜说。

我成了你的丈夫。仲良笑了,伸手把她拉进怀里,好像生怕她会离去那样,用力地抱紧她。

仲良在他的新婚之夜又想起了他在四明公寓二〇三室门外第一次见到苏丽娜。她穿着一条无袖的雪纺睡裙,手把在门框上,脸上的表情慵懒而淡漠。

日本投降的消息一传来,老篾匠第一个反应就是从竹篾铺里跑过来,对仲良说,你得进点烟花爆竹,镇上八年没人放过一个鞭炮了。

可是,仲良第二天跑遍了整个县城都没找到卖烟花的铺子,整个县城的人都在忙着打倒汉奸,他只能背着半口袋的藕粉回来。也就在这一天,一连的国军士兵来到镇上接收了日本人的军营。连长是个军容讲究的年轻人,一扎下营,就把镇上的乡亲们都召集到老银杏树下。连长站在桥阶上,像个热血青年举着拳头对大家说我们打赢了这场战争,现在是我们重建家园的时候了。乡亲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有跟着他把拳头举起来。连长有点失望,垂下手臂继续说他的军队是政府的军队,他的士兵就是大家的亲兄弟。他让镇上的乡亲们今后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到军营里找他,如果他的士兵中有谁在镇上捣乱,也尽管来军营里找他,他一定会严惩不贷。为此,连长让士兵在长街的两头设了两个信箱,让乡亲们有什么倡议、意见,如果不方便当面说,就尽管写在信里面,但更主要的是要检举那些窝藏的汉奸。连长说完这些,又对新任保长说,请老先生给大伙指定一名信使吧。

新保长捋着下巴上那一小撮花白的小胡子,有点犹豫不决。他说大家还是自愿报名吧,谁报名?镇上每个号头贴他半个大洋。乡亲们还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仲良在人群中忽然说,我来吧,我当过邮递员。

可是,仲良才领了一块大洋,他的使命就结束了。原因是根本没有人给连长写信。倒是年轻的连长每天都来街上巡视,身后跟着一个更年轻的马弁。他好像特别喜欢在仲良的烟纸店里歇脚,几乎每次都要进来靠着柜台站一会儿,有时也会买上一包烟,一边抽,一边没话找话地跟苏丽娜聊会儿天。

连长说他曾是南华大学历史系的学生,投笔从戎后参加过湖南芷江的雪峰山战役,他的理想是留在学校里当一名历史教师,是日本鬼子逼他穿上了这身军装。连长每次说话时看着苏丽娜的眼神,都会让仲良想起当年的自己。

有一次,连长说起在行军经过广西时,苏丽娜忍不住问他有没有听说过八十八师?连长想了想说不止听说,还碰到过,他们后来去了缅甸打鬼子。连长问,你有亲人在那里?

苏丽娜摇了摇头,点上一支烟,坐在柜台里一口一口慢慢地吞吐着。

连长看着她抽烟的姿势,忽然说,你根本不像这个镇上的人。

苏丽娜笑了,问他,那你说我像哪里的人?

连长看着她苍白而纤细的手指,摇了摇头,说,你绝不是这镇上的人。

我的婆家在这里。苏丽娜笑着说。

那你娘家在哪里?

苏丽娜想了想,说,上海。

连长点了点头,见仲良从里屋出来,就又朝他点了点头,带着马弁走了。

仲良望着连长上桥的背影,说,他喜欢上你了。

在我眼里他还是个孩子。

在你的眼里我也是个孩子。

曾经是。苏丽娜看着他,说,现在你是我丈夫。

仲良笑了。这是他们最为安宁的一段日子。可是,这样的日子并不长久。有一天,连长穿着一身崭新的少校制服走进铺子。他刚刚被提拔为营长,他的士兵正在镇外的荒地里开挖战壕,建造碉堡。

营长买了一包“三炮台”,但主要是有话要说。他让苏丽娜有多远就走多远,留在这里只能陪着他们当炮灰。苏丽娜说,知道要当炮灰,你们还打?

营长笑了笑,说,当兵的就是打仗嘛。

那也要知道为什么打。仲良第一次在营长与他妻子说话时插嘴。

营长愣了愣,盯着他看了会儿,然后对着苏丽娜说,趁早走吧。

说完,营长又看了眼仲良,拿起柜台上的香烟转身离去。

半个月后,营长与他的士兵全部阵亡。随他们一起毁灭的还有斜塘这座小镇。长街上的大火整整烧了三天三夜,一直到把整条街道烧成灰烬,天上才下起瓢泼大雨。老篾匠与徐嫂一起葬身火海,他们说什么都不肯跟随仲良去上海,更不愿跟老篾匠的两个女儿去乡下。他们要守着他们的产业,他们的家园。老篾匠笑呵呵地对仲良说,日本人他都见识过了,他还怕中国人吗?他们一直把仲良夫妇送上船,老篾匠挥着手说,仗打完了就回来,我跟你妈等着你们。

徐嫂始终一言不发,她看着儿子的目光就像在诀别。

十三

从长江防线上溃败下来的国军潮水般涌入上海,但大街上一点都看不出大战在即的景象,倒更像是末日来临前的狂欢,每个人都像要把口袋里的钱花光那样,到处是排队抢购的男人与女人。

仲良带着苏丽娜回到电车场对面的家里,发现他的屋里男女老少挤着十来口人。他们都是隔壁邻居从苏北逃难来的亲戚。他们看着仲良,连挪一下屁股的意思都没有。

邻居皱着眉头告诉仲良,这屋子先是让宪兵队封了,后来又给了一个替日本人办事的小汉奸,抗战一胜利,汉奸被关进提篮桥的监狱不久,就搬来了个忠义救国军的小队长。邻居说这是他花了八十个大洋从那个小队长手里买过来的。说着,他让老婆去屋里把房产证、地契、收据都拿出来,一样一样摊给仲良看。最后,邻居看看仲良,又看看苏丽娜,说,要不这样,我把楼下的杂物间腾出来,你们先住下来再说。

仲良说,可这里是我的家。

你没看外头的形势?邻居笑了笑,说,这天下都不知道是谁的呢。

当天晚上,苏丽娜挽着仲良的手臂,两个人沿着南京路一直逛到外滩。他们像对热恋中的情侣,在黄浦江边的水泥凳子上一直坐到快宵禁时,才起身回到那间没有电灯的小屋里。上床后,两个人还是不说一句话。他们相拥而卧,闭着眼睛,却谁也没有入睡。他们在黑暗的屋子里听了一夜城市各种各样的声音。

两天后,仲良来到静安邮政所,他见到的第一个人竟然是伊藤近二。现在的伊藤成了邮政所的门房。他扶了扶眼镜,微笑着对仲良说他已经改名字了,他现在的名字叫尤可常。仲良看着他那张越发干瘦的脸,说,你应该在战俘营里。

尤可常还是笑呵呵的,说早在一九四四年他就是反战同盟的成员了,我为你们的国家多少是做过一点事的,不然你们怎么会放过我呢?说着,他跟所有负责的门房一样,把仲良领到所长的办公室前,敲了敲门后,恭恭敬敬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可是,当仲良对所长说他还想回来当一名邮递员时,所长诧异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说,你早该有房有车、出门有跟班了,你是抗日的功臣。仲良笑了笑,说他什么都不是,他现在只想找份工作养家糊口。所长点了点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后,说,看来,是我看走眼了。

所长觉得有点对不起仲良,临别时,一直把他送到大门口,显得特别宽容与感慨,让他想来就来吧,什么时候来都可以,连自行车都不用准备了。所长说反正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钟,谁也不知道这邮政所的门还能开到几时。仲良又笑了笑,说家书抵万金,总有人要寄信的。仲良记得所长曾经说过:有时候一封信就是一片天。

苏丽娜失踪是在解放军开始攻城的前夕。

那天早上,仲良去上班不久她也离开了家。已经连着好几天了,苏丽娜每天都在米行门口排队,挤在抢购的人群中,可怎么看,她都不像一个每天在为柴米油盐操劳的女人,更不像是个邮递员的妻子。

傍晚,仲良回到家里生着炉子做完饭,还不见苏丽娜回来,就坐在饭桌前,一直等到第二天黎明。他把可能发生的事都想了一遍后,开始发疯似的寻找他的妻子。可是,在问遍了上海所有的警察署、收容站、难民营与救护所后,仲良的寻找变得漫无目的。他像个幽灵一样每天游荡在上海的街头,连做梦都想着苏丽娜会忽然出现在他面前,脸上挂着浅淡的笑容。

解放上海的战斗整整打了半个月,枪炮声日夜不绝,满大街到处都是血肉模糊的伤员与载满士兵的军车,仲良寻找的步履却并未因此停止。他就像个仓皇而焦躁的逃兵穿行在大街小巷,直到解放军的枪口顶到了胸前,让他举起手来时,仲良才发现自己身上的邮递员制服早已污秽不堪,根本分不清他是个邮递员,还是名国军士兵。仲良指着胸口的邮政徽章,不停地解释,我是邮递员,是送信的邮递员,我是你们的同志。

总算有位解放军的排长听明白了他的话,摊开一个本子,指着上面“外白渡桥”四个字,说,你是同志就带我们去这里。

仲良二话没说,啃着排长给他的一个馒头,就成了解放军的向导。他带着这个排的战士从外白渡桥一直打到邮船码头。第二天,他们攻下了招商局的货仓,可就在穿过太平路的时候,从对面窗口射来的一颗子弹穿透了他的腹腔。

三天后,仲良在解放军战地医院的一张病床上醒来,在满目刺眼的阳光中,他看见苏丽娜正俯身摸着他的额头。仲良想抓住那只手,可人动弹不了。他张了张嘴,同时也看清楚了,那是名年轻的解放军护士。

解放军护士直起身,说,别说话,好好躺着。

十四

新年的第一天,天空中到处飘扬着五星红旗,而静安邮政所里最大的变化是邮递员身上的制服,全部由黄色换成了绿色。换装后邮递员们挤在收发室的窗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人说衣服还可以,就是顶着个绿帽子走街串巷的,有点不像话。大家哈哈大笑,仲良咧了咧嘴,一扭头就看见了苏丽娜。她站在邮政所的大铁门旁,穿着一件发白的士林布棉褂,就像个打杂的女工,苍白的脸色却更像是从医院出来的病人。

当天晚上,仲良费了很大的劲解开苏丽娜的棉褂,就被布满她身体的疮疤惊呆了。那些凝结的伤口就像一张张歪曲的嘴巴,狰狞而丑陋。仲良好久都说不出一句话来。苏丽娜却不动声色地把衣服脱光,躺下去,轻轻拉过被子盖上,静静地看着仲良,一直到他在边上躺下来,把她连同被子一起紧搂进怀里,她的泪水才第一次涌出眼眶。

那天,就在米行开门的时候,苏丽娜遇见了带队来抓捕米行老板的陈泰泞。

穿着美式军装的陈泰泞从车里下来,让便衣松开米行老板。他指着被军警围在街当中的顾客们,问哪个是跟你接头的人?陈泰泞说,指出来就放你一条生路。

我是做买卖的,我跟谁接头去?米行老板眨着眼睛,惊恐而无辜地说。

米行老板被押上车后,陈泰泞开始审视人群中的每张脸,就看到了苏丽娜。他愣了愣,走过去,叹了口气,说,原来是你。

我是来买米的。就算坐在陈泰泞的审讯室里,苏丽娜还是这句话。

陈泰泞摇了摇头,说,你不该回上海。

当初你就不该送我走。苏丽娜想了想,又说,现在也不该抓我来。

当初送你走,是我长官的遗命。陈泰泞盯着她的双眼,说,现在抓你,是我的职责。

你抓错人了,我只是个老百姓,我是在那里排队买米。

陈泰泞又摇了摇头,他要苏丽娜说出她来上海的任务,还有她的上线与下线,他们的接头方法、时间与地点。陈泰泞说,我们都没有时间了。

当晚,苏丽娜被铐在刑房的柱子上,在一片男人与女人的惨叫声中度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她接着被提审,到了下午就开始受刑。一连好几天,苏丽娜在刑房里几乎尝遍了所有刑具后,像条肮脏的破麻袋一样被丢进牢房,再也没有人问过她一句话。

一天深夜,苏丽娜在一片枪炮声中被架出牢房。院子里的行刑队正在处决犯人,一阵枪声响过,她被扔在一双皮靴前。

陈泰泞蹲下身,撩开凝结在她脸上的头发,说,我来送你上路。

苏丽娜无力地闭上眼睛。又一阵枪声响起,滚烫的弹壳溅在她脸上,她就像个死人一样无知无觉。

陈泰泞叹了口气,站起身,犹豫了一下,从军装口袋里掏出一枚青天白日的徽章,若有所思地看了会儿,把它丢在苏丽娜面前。陈泰泞扭头对行刑官说,送她回牢房。

行刑官说,长官,我接到的命令是就地处决。

我的话就是命令。陈泰泞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院子,跳上等在门外的吉普车,对司机说,走吧,去吴淞口码头。

两天后,解放军士兵冲进监狱,他们用枪托砸开牢门,苏丽娜已经奄奄一息。她在医院里整整躺了半个月后,才对一名来给她做记录的解放军女兵说,我要见你们长官。

女兵说,解放军队伍里没有长官,只有首长。

那让我见你们首长,苏丽娜说。

可是,解放军的首长并没有马上来。苏丽娜在病床上足足等了两天,才看见那名女兵带着一个穿黄布军装的中年男人进来。女兵说,这是我们的陈科长,你可以说了。

苏丽娜在病床上坐直身子,说她叫苏丽娜,她是组织在上海办事处的情报员,她的代号叫布谷鸟,她的领导是潘先生,有时他也叫狄老板、杨秉谦、胡非与施中秋。

陈科长点了点头,说,你还是先说说汉奸秦兆宽吧。

苏丽娜的眼睛一下变直了,看着坐在她面前的这对男女,很久才说,他不是汉奸,不是的。

连着一个多星期,医院的病房几乎成了审讯室。苏丽娜躺在床上开始回忆,从她第一次参加示威游行开始,断断续续一直说到躺在船舱的夹层里离开上海。苏丽娜始终没提过徐仲良,好像她的生命中从来不存在这个男人一样。苏丽娜最后说,你们找到潘先生一切就都清楚了。

可是,潘先生早在一九四二年就牺牲了。陈科长说,杨复纲烈士遭叛徒出卖,在撤往苏区途中被敌人杀害在宿迁城外。

苏丽娜这才知道潘先生的真名原来叫杨复纲。她再也不说话了,把目光从陈科长的脸上一点一点地收回,拉起被子,慢慢地躺下去,像只虾米一样蜷紧了身体。

几天后,苏丽娜离开医院被关进一间屋子,每天都有面目不同的解放军干部来提审她,可问题始终就这么几个:你是什么人?替谁工作?你的任务是什么?你的联络人是谁?你们用什么方法、在哪里接头?

苏丽娜每次都像梦呓一样,反复说着她是上海办事处的情报员,她的代号叫布谷鸟,她的领导是潘先生,也就是革命烈士杨复纲。直到三个月后的一天,陈科长让卫兵打开房门,对她说,你可以走了。

苏丽娜坐着没动,忽然用挑衅的目光直视着他,说,你们不怀疑我了?

陈科长迎着她的目光说,也没人能证明你。

那我现在是什么?苏丽娜仍然直视着他。

至少你当过百乐门的舞女。陈科长想了想,说,你还当过汪伪汉奸与中统特务的情妇。

十五

这天早上,仲良跟往常一样离开家,但没有去静安邮政所上班,而是直接走进上海市公安局的大门。他把那个银质的十字架放在陈科长的办公桌上,一口气说,我的代号叫鲶鱼,我曾经是苏丽娜同志的通讯员,我可以证明她的身份。

整整一个上午,都是仲良一个人在说。到了午时,陈科长站起来打断他,说先吃饭吧,吃完了再说。下午,仲良一直说到天近黄昏,陈科长又站了起来说,我们确实查证过那些情报,也知道有鲶鱼和布谷鸟这两个代号,可我凭什么相信你说的?

仲良想了想,说还有人可以证明。他说,只要你们找到克鲁格神父,他能证明我就是鲶鱼。

陈科长笑了,说,你想我们去找个美帝国主义的特务来证明你?

一个月后,仲良再次走进陈科长的办公室。陈科长翻开一份卷宗说,我们已经证实你是徐德林烈士的儿子,一九三六年你接替他在静安邮政所担任邮递员,你认识我们的地下情报员周三同志,我们还了解到你在解放上海的战斗中表现突出,差点牺牲在攻打招商局货仓的战斗中,但这些都不能证明你就是鲶鱼。

那你叫我来做什么?

告诉你我们查证的结果。陈科长说,徐仲良同志,我理解你的心情。

我不要理解,我要证明。

陈科长说,我们只能证明你在旧社会是名邮递员,现在还是名邮递员。

仲良点了点头,再也不说一句话。他用了整整半天时间才回到家里。

这天晚上,仲良没有趴在桌子上练字,而是提笔给副市长潘汉年写了封长信。可没想到的是苏丽娜第二天一起床就把信撕了,说还是算了吧,能活着她已经很满足了。仲良说,不能算,我不能让你背负这样的名声。

苏丽娜的眼神一下变得醒目,盯着他看了会儿,低下头去,说,那我走,我去找个没有人知道我的地方。

仲良慌忙拉住她的手,站在她面前,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苏丽娜慢慢仰起脸,像个年迈的母亲那样伸手摸了摸仲良的脸,忽然一笑,说,你真傻,你想想那些死去的人,我们能活着已经很幸运了。

可是,仲良不甘心。他常常在下班后坐在邮政所的门房里写信,就是从来没收到过回应。

有一天,尤可常叹了口气,提醒他这样下去会闯祸的。仲良一下勃然大怒,瞪着他,说,你都能有个中国名字,她凭什么要背个特嫌的名声?

尤可常又叹了口气,闭了嘴,坐到一边默默看着窗外的夕阳。

新中国的第一个国庆节刚过完不久,苏丽娜在家里接待了一位特殊的客人。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她正坐在桌前糊火柴盒,这是街道上照顾她的工作。

苏丽娜愣了愣,起身拉开门,就一眼认出了周楚康。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解放军将校制服,站在门口等了会儿,说,不请我进去坐一下?

苏丽娜就像个木头人一样,扶着门板让到一边。

周楚康环顾着屋子,在堆积如山的火柴盒前坐下,说,我来看看你。

苏丽娜不吱声,她唯一能听到的就是自己的心跳。

周楚康又说,我知道,我不应该来。

苏丽娜还是不吱声,她在周楚康的帽檐下看到了他鬓边的白发,许多往事一下堵在胸口。隔了很久,苏丽娜总算憋出一句话,说,我跟人结婚了。

我知道。周楚康说,我还是想来看看你。

苏丽娜是一点一点平静下来的。她在周楚康对面坐下,隔着火柴盒问他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周楚康说他半年前就知道了这个地址,也知道了她现在的状况。上海公安局曾两次来他部队外调,他们要了解苏丽娜在一九三七年前的情况。周楚康说,如果当年让我找到你,你绝不会是现在的样子。

周楚康曾在上海找过她两次。长沙大会战时,他眼睛受伤,在去香港治疗途中在上海整整停留了十天。他几乎找遍了整个租界。第二次是抗战胜利,他随部队由印度空投上海受降,周楚康动用了军方与上海的帮会,还是没能找到苏丽娜。后来,他的部队开赴东北,在四平战役中他率部起义。现在,周楚康已经是解放军四野的副师长。

我以为你死了。周楚康摘下军帽,使劲捋着头发,说,当初,我连上海的每个墓地都找遍了。

你就该当我是死了。苏丽娜淡淡地说,你不该来。

周楚康点了点头,说,我知道。

沉默了很久后,苏丽娜站起来,说,你走吧,他要回来了。

周楚康站起来,看着桌上那些火柴盒,说,我能帮你什么?我会尽力的。

苏丽娜摇了摇头,说,不用了。

可是,周楚康走到门口,戴上帽子,盯着她的眼睛,忽然问,这些年里你想过我吗?

苏丽娜怔了怔,但没有回答。她站在门口,慢慢地挺直脊背,脸上的表情也一点一点变得慵懒而淡漠,就像回到了当年,又成了那个风姿绰约的军官太太。

苏丽娜看着周楚康转身出了石库门,很久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整个人也像是一下被抽空了。关上门后,她一头倒在床上,拉过被子,没头没脑地盖在身上,但还是觉得冷。

苏丽娜冷得发抖,在当天夜里就生了一场大病。

两个月后,仲良在报纸上看到了周楚康牺牲的消息。他是志愿军第一位在朝鲜战场上牺牲的副师长。回到家里,他对苏丽娜说,记得你曾让我打听过周楚康的消息。

苏丽娜停下手里的活,愣愣地看着他。

有个志愿军的副师长也叫这名字。仲良说,报上说他牺牲了。

苏丽娜低下头去,缓慢而仔细地把手里的一个火柴盒糊好后,看着他,说,总有一天,我们都会死的,但我要死在你前面。

仲良说,为什么?

苏丽娜说,我不要你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世上。

后记

二十年后,苏丽娜用一条围巾裹着被剃光的脑袋,在一个深夜独自离开了他们住的小屋。两天后,人们在苏州河捞起一具水肿的光头女尸,仲良却并没有流露出过分的悲伤。他只是彻夜坐在床头抽烟,意外地想起了同样死在苏州河里的周三,想起了他的第一个女人秀芬,想起了他的父亲徐德林,想起了他的母亲与老篾匠,还有潘先生,还有布朗神父。仲良在一夜间想起了所有与他有关的死去的人们。

又十年过去了,仲良从静安区邮电局正式退休。他带着苏丽娜的骨灰盒离开上海,回到他母亲的家乡斜塘镇,把妻子安葬在那条河边。每年一到清明,他都会用蝇头小楷给爱人写上一封长信,然后在她墓前焚化。他在火光中一次又一次地看着苏丽娜站在他的跟前,脸上的表情慵懒而淡漠。

⊙文学短评

这个关乎潜伏的小说充满了人文关怀,绵延而着力是难得的佳品。主人公徐仲良为了第一眼的爱恋搭上了一辈子的时间与精力。那个慵懒而淡漠的表情让这个小男人一辈子都不愿走出她的世界,为她而做一名潜伏的特工,为她而觉得自己一辈子的意义就是如此。而这个如花的女人一生在国家给予她的命运中游走,为了得到“国家”与“组织”所需要的情报,她潜伏在国民党军官的身边:一个是英勇抗战最后起义的国民党军官周楚康的妻子,一个是故意透露抗战消息的国民党抗战军官秦兆宽的姨太太,最后她却和一个“普通”的邮递员共度惨淡的人生。她是幸福的,却又是不幸的,她到底是谁?她的身份是什么?在抗战胜利二十年后,她因无法证明自己,只能用围巾裹着被剃光的头投河而死,而他,邮递员,每年要为她手书一封寄托自己……

产房惊魂

史纪

史纪: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二级作家,处级公务员。发表作品300多万字,出版《古屋深闺》、《夜半人敲门》、《小说家的预言》、《曲终人何归》等9部作品。写诗、散文、文学评论,以写小说为主。

1

师姐任青青带我找到门诊部业务主任尤跃辉,就急急忙忙赶回她供职的医院去了。我顿时有“独留青冢向黄昏”的孤单。

尤主任矮胖,圆脸,油光闪亮,声如洪钟。任青青昨夜在床上说他荷尔蒙过剩,假如不是一看就想起弥勒佛,她也许就会“舍身取利”了。她教我在关键时刻可以“媚”他一眼,会大有帮助的,但切不可一时糊涂把不住舵,那翻船就在顷刻之间,她说你想想,再怎么怀春的女子看到弥勒佛还会心留波澜吗?

“李医生呀,我也给任青青说过了,妇产科医生底薪比较高,3000元,外加药费提成2%,检查费提成5%,手术费提成8%~10%,我们可以给你保底6000元。其实,你只要懂得和病人‘沟通’,一个月拿1万多元易如反掌。”

我就是被月薪6000元诱惑过来的,但是能拿到1万多元的好事青青姐却没有告诉过我。单凭这一点,就值得“媚”他一眼!

“不过,李医生,咱俩把丑话说在前头。”弥勒佛一把笑容收起来,就颇似他身后的那一尊护法神了。“你既然出来了,就必须面对现实。民营医院和你所在的国营二甲医院大不相同。你不能指望这里设施齐全,彩超、CT、核磁共振等,还有什么血库、急救室、麻醉师,没有就是没有,但是接生、剖宫产、激光手术还必须做,这就是给你开七八千、一万多元的条件。你要是不能适应,就得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就算我看在任青青的情分上,祈老板也绝不会答应,我尤主任不能为他赚钱,照样得立马滚蛋。我一眼看到你就很满意,真的,很喜欢!适应了就好,我还是三甲医院下来的哩!原本在长沙市医院当中医科主任,就因为竞争对手走了裙带关系我没当上副院长,一肚子不平才下了海,我呀——”

我诚惶诚恐地听着。我诚惶诚恐是因为我渺小而无助,在这个人群如蚁的城市里没有一张脸与我有关系,我诚惶诚恐还因为我吃过荷尔蒙过剩的男人的大亏,青青姐也许也吃过。

忽然,走廊尽头传来一波嘈杂的声音,接着有凄惨的哭叫响遏行云,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而来的是一位身着粉红色制服的圆脸姑娘,她慌张地喊道:“尤主任,不好了,不好了!”

尤主任被迫停止荷尔蒙的释放,不悦地转过头问道:“啥事?”

“新来的产妇生不下来,我看要出事!”

“安医生呢?”

圆脸姑娘顿时气馁,欲言又止,但也不敢离去,求援似的看了我一眼,倒好像是我拖住尤主任不让走似的。

“要不尤主任你先忙去吧?”

“这个安医生!”尤主任站起身子,挥一下手说道,“一同去看看!”

走廊尽头是妇产科一、二、三诊室。每一间有二十平方米,隔成四小间,进门左边是洗手间和诊室,右边是产房和治疗室。产房里只有一张生锈的产床,治疗室里有一台激光治疗仪。此时,诊室里外有几位惊慌失措的护士在窃窃私语,唯一的产妇家属“扑通”一声跪在已经穿上绿色隔离衣的安医生面前,声泪俱下,苦苦哀求:“救救我女儿,救救我苦命的女儿吧,医生!”安医生却很镇静,大骂声嘶力竭惨叫呼号的产妇:“号啥号啥?哪有生孩子不疼的?

众人见尤主任来了,让开一条路。

我探头往产房一看,顿时无法继续我局外人的冷静,有一种像看到炸药包的恐惧:大出血前兆!

产床上的女人刚二十出头,脸色蜡黄,汗水湿透的头发披散着,双手无力地抓住床沿,声音也渐号渐小了。她叉开的双腿已经搭在产床的脚架上了,宫口全开,羊水已破。不仅污血和羊水一块流淌,而且宫缩一阵比一阵剧烈。我看一眼安医生,她似乎对产妇的危急状态视而不见或者无动于衷。

就好比导火索正在“咝咝”冒烟,每一秒钟都充满危险。人命关天,我在尤主任耳旁说道:“必须立即抢救!”

安医生瞪着我,那惊讶无异于突然看见外星人降落在眼前。

“出去出去!你是谁?”她用的是打发叫花子的语气。

“她是刚来的李医生。” 尤主任代我回答,而后讨好地一笑,说道,“小安,让李医生处理吧,看看她合格不合格,好吗?”

“你说啥就啥啦?那这一例提成算谁的?”

“当然,当然是你安医生的!”

我想说还是安医生来吧,我当助手,但尤主任说是现场考核,我又能奈何呢?

“安医生,请让我看看病历吧?”我说。

“病历?”安医生叫道,“你以为你是谁呀?”

“噢,那肝功、肾功化验呢?”

安医生哼了哼不屑回答。

“也没化验血型吗?”

圆脸护士代安医生回答说没有。

天!什么都没有,这不是草菅人命么?

“那么总有B超单子吧?”

“不就是个接生么?”安医生发火了。

圆脸护士说别的没有,B超机咱有,就是来不及做,产妇是服下米非司酮和米索前列醇,自行流产不成而被人扛进来的。

完了!出师未捷,我李婷半生英名就要毁在这女人手里了!

我深深一声叹息,沉重、辛酸、悔恨,掺和着血泪。

这是什么鬼地方,如此危急病人,没能引起警惕,直到此刻,一切全靠我自己的一双手?

想当初,青青姐说,这里工作是有的,可你做好思想准备了吗?我说还准备啥呀,你行我就行,你不行我也行!《百例无事故》评比我可是荣登榜首的!青青姐说,橘生淮南为橘,生淮北为枳,如果这里的医院也叫医院的话,那么地狱里也春光无限了!我说青青姐你自己都成百万富婆了还来吓唬穷妹子?青青姐说,你是“墨索里尼永远有理”,我说不过你,你不怕鬼门关,那就来吧,来吧!

罢罢,来到鬼门关下了,不豁出去还能怎么样呢?

“准备抢救药品,要快!”我对圆脸护士说,其实是告诉安医生。“静滴5%葡萄糖500毫升,加止血敏3.0克、止血芳酸0.3克;开第二输液通道,滴注0.9%氯化钠500毫升;准备利多卡因50毫升10支;立即给产妇吸氧……”

众人面面相觑。

是我说话太快没听清楚,是没有抢救药品与设备,抑或想给我来一个下马威挫我的锐气?我的目光从她们脸上滑过,就像滑过一件件冷冰冰的大理石雕塑。

圆脸姑娘终于给产妇挂上加入止血敏的葡萄糖水吊瓶,我一时竟像委屈的人见到天使一样十分感动。

产妇已经无力号叫,高一声低一声地呻吟着,浮肿的脸上肌肉也已经无力调动以做出传达身体感受的表情,艰难地动了动嘴巴,呆滞的目光移动着落在我身上。

宫缩愈来愈激烈,女人并非足月生产,而且是第一胎,产道根本不可能分娩出婴儿的头颅。

这种类型的产妇我见过,唯一的抢救办法是做侧切手术!

可是,不知道血型,也没有血库,没有麻醉师,没有抢救设备,就是英雄也无用武之地呀。

我仿佛看到炸药包在“咝咝”冒烟。

圆脸护士在我耳朵旁说道:“外科卓医生来了!”

我回头一看,一位穿着白大褂的五十岁左右的男人站在我身后,像看到救星似的。

“赶紧把胎儿弄出来,才能保住大人的命!”他说。

这种手术场景只在抗日战争硝烟弥漫的阵地上才有可能看见。已经来不及给产妇麻醉,众人一起动手按住她的身体,在卓医生的帮助下,我给产妇做了产道侧切手术,硬是把一个女婴抱了出来。而后,又往她臀部注射两支宫缩素,让她分娩出胎盘。

关云长刮骨疗毒传为千古佳话,那是先人们没有看见今天我李婷创造的奇迹!

出乎意料,扔在小浴盆里的未足月的婴儿顽强地表示她的存在,突然“呜哇”一阵啼叫,把大家吓一大跳。

“给打一针安定吧!”我说。

站在旁边的安医生侧过身去,用戴着手套的右手掐着婴儿的细脖子提了起来,又用了一下力气,我的心被掐得一阵剧疼;就在哭声戛然而止的瞬间,婴儿的眼睛猛地瞪圆,正对着我的视线,我禁不住电击般浑身一激灵,心紧缩成一团。我从未如此处理过婴儿,这太惊魂了。安医生大抵看出我的不满,怨懑地说道:“才交2000多元,省着点吧!”

凭良心说,无论怎么严格美女的条件,安医生都可以称得上令人难以忘怀的美女,而且是古代仕女型的,椭圆脸,柳叶眉,杏儿眼,樱桃小口,线条柔和,肤如凝脂。美中不足的是,她的做法令人难以忘怀。

产妇呻吟着醒过来了,一边挣扎着想坐起身子,一边哭喊:“孩子!我的孩子呢?”

圆脸护士说,是你自己不要孩子的嘛!

苏醒的母性遭遇残酷的现实,产妇长哭一声,颓然倒下。

自行堕胎,没有大出血,孩子本来也平安,不知是产妇的幸运还是我的幸运?地狱里走了一个来回,受尽残酷的折磨,她却为什么不要孩子呢?

圆脸护士叫来清洁员,处理产房卫生和死婴。清洁员问,扔死婴的钱谁付。安医生回答,还用问么?家属还欠1500元哩!产妇母亲泪流满脸,说没钱了,2000元全交了,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了。清洁工说,那你带回去吧,扬长而去。众人看着安医生,没有言语。我只好掏出一百元放在桌上。

一位导医小姐奉命带我去宿舍。

门诊部不大。二楼是诊室,除妇产科外,还有内科、外科、小儿科、五官科、胃肠科等。一楼是大厅,左右两旁是药房、化验室;中间是导医台,有两个腰身迷人、淡妆素服、斜披大红绶带的美眉,笑容可掬,顾盼生辉。

青青姐曾经告诉我,济世门诊部在A市西郊鞋服工业区近千万人的城市,有数倍于本地人口的外来打工仔。青青姐还说,政府有两个难题没办法解决,一是性,二是医院。群众自己解放自己,五十元可以找一个很靓丽的女孩释放一回,民营医院、门诊部和小诊所也因此应运而生、星罗棋布。老板筹集十余万,进一台B超、X光机什么的,招聘三五十个医护人员,就可以吆喝着开业了,比开个超市或饭馆容易。也不用怕没病人,公办医院少,程序复杂,一项一项全都要排长龙,问两句病情开一张处方让病人等一整天,哪来时间?谁也不会舍近求远,不知深浅地就闯进民营医院来了。我们张大虎口等的就是他们喽!好好干,我们原来的工资十几倍,就怕你不赚!我说傻子才不赚哩!

六楼三房一厅已经住了两个人,一个是B超技师小乔,一个是今天被辞退的姚医生。

姚医生说相见就是缘,她今天结算一个月的工资一万多元,以为老板会扣,不料还一分不少,花吧,捡来的!

姚医生执意请我们去吃海鲜。

等出租车的时候,小乔说:“姚姨,咱们不去海鲜楼了,去一次‘野人谷’吧?”说罢向我吐了一下舌头,看来是一个埋藏很久又很可怕的要求。

茅草屋错落于棕榈树下,两人间居多,美其名曰炎帝轩、共工室、轩辕厅等,男侍尽着虎豹衣服,女侍则穿树叶衫裙,令人叹为观止。

我们走进吴刚轩。外看是圆形茅草屋,里面是球体银灰色空间,有嫦娥飞天、白兔捣药、吴刚砍伐桂花树栩栩如生的雕塑。身置月宫,拍手叫绝。食品不厌精,但餐具尽是粗重的石盆、黑陶碗、青铜筷子,别开生面。

“当兽医四个月,我也是第一次来这里!”姚医生长叹着说道。

“兽医?”我不解地问道。

“我是说,我们用兽医的办法对待人。”姚医生不满地反问道,“今天下午,你不也是把人当牲畜处理么?”

我瞠目结舌,无法辩白。没打麻药,按住身子手术,这确实不是人干的,可当时来不及了,不这样做,就是一尸两命呀!

“小李,我不是怪你,你初来乍到,不了解情况,像我刚来时那样。不让你干两三个月你不知道,这不是人待的地方。我要是再待下去,难免有一天要蹲大牢。连母婴保健资格都没有,就敢做剖腹产、输卵管吻合术,接生、人流就更不用说了,天天做,两支安定,一支曲马多,就把人拉上床。做了胎儿鉴定是女孩就不要了,打了利凡落引产下来,七八斤重的活婴,一针安定弄死……”

“这个门诊部看来生意很好,老板干吗不把设施搞齐全呢,害得我们手足无措?”

“你傻不傻呀?他们连产科的批文都没有,哪里敢进设备呀?连那台电动人流机都是偷偷进的,用完了马上推到仓库藏起来。他们唯钱是图,根本不尊重生命。听说祈老板又在筹建第三十一家连锁店,当了区人大代表还不够,还谋划要做市政协委员!”姚医生说得激昂慷慨,“还有你小乔,我是把你当女儿看待的,我有一句话当做临别赠言吧。你以为你做的那些猫腻人家不晓得?偷偷做胎儿性别鉴定是违法的!做一个鉴定500~800元,提成5%,犯得着犯不着你自己明白。没人举报你,钱赚得乐呵呵,有人举报你,要负法律责任的,懂不懂?什么什么?你敢说你没有?敢说你是老老实实做B超?好好,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A市男女比例已经达到1.8∶1,后患无穷哪!”姚医生盯着小乔问道,“建议你换一个职位,怎么样?”

小乔低下头去。

我不敢吭声。

小乔说,埋单的时候姚医生数了一大沓钞票,足有3000元。原约定翌日中午等我们下班回来送她去车站,不料想她却自个儿提前走了。“征鸿过尽,万千心事谁寄?”我怅然半天。

2

傍晚下班,在楼下大厅遇到尤主任,他说,李医生我有事找你,我们去一个地方吧。

我知道,我要被炒鱿鱼了!

但我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快,满打满算也才三个月零三天,也许三个月在他看来已经很长了。幸亏昨日领了工资一万三千元,如果再加上押在他那里的一万二千元,我就有两万五千元,相当于我在原单位一年半工资的总和。有了这笔钱垫底,我还怕啥?和刚来门诊部的心态不可同日而语,可见,钱真他妈的是好东西,难怪那些穷得只剩下钱的倒爷们,在我们这些知识分子面前颐指气使、不可一世,像对待孙子似的。两万五千元,好厚的一大沓,大概要数好一阵子的,也可以花好一阵子的,我可是从来没有一次性领过这么多钱呀,担惊受怕,值!走就走吧,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我不容你尤主任提起,我要先提出辞职炒了你。他向门口走去,我只好跟上。没料到他的白色桑塔纳就停在楼前,我问去哪里,他说上来吧。

“李医生,三个月来你辛苦了,你干得很好,我很满意。不仅避免了可能发生的医疗事故,而且营业额也上去了。你知道,我们济世门诊部,其实就靠妇产科、性病科和胃肠科支撑着,尤其妇产科是顶梁柱,功不可没。其他科都不行,能维持开销就谢天谢地了。”

领导代表组织找人谈话都是先讲大方向,肯定成绩,我见多了,小小尤主任也在耍官腔,我张大耳朵等待他说“但是——”却一直没有听他说出来。他想卖关子折磨人么?这心理未免也太阴暗了吧?有人就是会狐假虎威,一顶破官帽儿给他戴连血都会烧起来,尤主任也是这种小人,且静下心来看他如何把我李婷当垃圾处理掉吧。

“李医生,你年轻、漂亮,有水平,人也爽快,善良,有涵养,前途不可限量呀,关键是要找到一个能充分发挥你聪明才智的位子。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和我们不同的仅仅是他们有一个施展抱负的平台,这个平台几乎都是与生俱来或者后生恩赐,而我们没有好爹好妈好舅舅,我们双手空空,我们到处奔波到处求人。假如我们与他们对调一下位子,我们导演出来的,一定是一出更加威武雄壮的千古绝唱!李医生,人生很长,但关键的步子只有那么三五步或者两三步,要是没有选对,就会蹉跎岁月,老大徒伤悲,临终也会情不自禁掉下两行悔恨的泪水。”

我的方向感极差,车子转一圈就分不清东西南北。

“李医生,我看人很准确,你一定是个行家里手!我还会一点周公命理,有人请我给他相命,我相得他五体投地,佩服得不得了哦!你李医生有旺夫命,就在这几年里,现在已经额角生辉,闪闪的财币星正向额头照来。你别笑,你把我的话藏在心里头,看灵验不灵验!天机不可泄露,我只能告诉你,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就看你能不能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有的人虽然也有官命财运桃花运,但是犹犹豫豫,举棋不定,结果呢?结果让天机白白从手缝中钻过去了,不是有一句话叫‘性格决定命运’吗?那指的就是这种!李医生,这算是我们相处一场我给你的一句忠告,你要是听得进去呀,你会受用不尽!”

尤主任他乡遇故知似的滔滔不绝,我没有发现他竟是这么健谈的人,城府这么高深的人,这么有阴谋诡计的人,辞掉一位医生就像辞掉一位黑社会老大一样,要摆尽功劳说尽好话没完没了地解释苦衷。

“尤主任,你说吧。”我不耐烦了,“你不说我说了!”

“好好,我说我说!”尤主任用右手拍了拍方向盘,“李医生,我带你去一家医院看看。地点无可挑剔,市中心;不大,规模和济世门诊部差不多吧。开业五年多了,有点名气。六个科室,也是妇产科支撑着。求医者主要是开发自身资源的边缘群体,虽然附近有公办医院,但她们不敢去。有的病源是有组织的,由老鸨统一带来带去的,像机关单位干部体检那样。省事,没有风险,收入可观。三两年我尤主任包你李医生成为百万富婆,在A市有你一片天下!”

白色桑塔纳停在一个十字街口右边的一座十几层的大楼前面。

青春门诊部的招牌没有济世门诊部的大,但厅堂宽敞多了。我跟在尤主任身后上楼,冷冷清清,只有几个值班护士在走动。我们探头探脑看了二楼,又看了三楼,药房、化验室、留观室、手术室和病房,基本齐全。

走了一圈,回到车上,尤主任说我们吃饭去吧,边吃边说。

“不必了吧,尤主任,我知道你要说啥。”

“行呀,李医生,你也太精明了吧?”

“尤主任,我正式向你辞工!”

“别急别急,我也要辞工。”

他也要辞工?我辞工是为了尊严,他尤主任是祈老板的心腹干将,辞工干啥?我一头雾水。

尤主任把我载到一家叫“你梦我梦”的小饭馆,点了几样精致的小菜和一瓶葡萄酒。

“啊!五年来我就等待有这一天!”尤主任有酒量,一杯接一杯,迫使我不得不频频相陪。“李医生,你还记得我说过,我是因为不公平竞争副院长失败才远走A市的吗?记得?其实呀不尽然,我是逃避老婆而来的!不怕你笑话,我老婆有病,严重性冷淡,不慎流产之后吓破胆子,几年不让我挨她的身子。最后一回是三年前的一个夏夜,我出差武汉回了一趟家,那晚我用武力制伏她了,岂知完事以后她竟跑到卫生间哇哇大吐,直吐得绿绿的胆汁都出来了。从此我没有再与她有那种事,但也没有办离婚手续。那不过是一张纸吗,如今谁还在乎那种过时的契约呢? A市有95%的人不在乎那一张纸了,金钱诚宝贵,自由价更高!任青青就不在乎,你不会是属于那5%的傻瓜吧?我听青青说过,你那丈夫是个大浑蛋,敢做不敢当的人类渣滓!”

我愤怒了。我不知道是因为任青青公开朋友的隐私还是尤主任侵犯我的隐私而愤怒,抑或是因为前夫的丑恶行径又一次让我受到伤害。我严肃地说道:“你醉了!”

“开啥玩笑?要不是得开车,这种葡萄酒呀,五瓶以上!”尤主任没有注意到我的表情,或者说他手握权柄、财大气粗、大丈夫不拘小节,从不注意人家的表情,依旧乐陶陶地说道,“你向我辞工,我向祈老板辞工,我们来干自己的事业吧!这家门诊部的老板是我朋友的朋友,他要去马来西亚槟城继承遗产,叫我承包下来,一年只要二十万元,小菜一碟。我想以妇产科为主,走专业化经营,两三年内办成女子医院。与我同事过的妇产科医生先后有十几人,我看来看去就你行。只要你跟我合作,事业肯定成功,不过几年,A市就有我们自己的一片天地。赚的钱我保证分给你一半,‘老人头’谁也不敢蔑视吧。条件只有一个:白天是同事,晚上是夫妻!这是事业的需要,所谓‘打虎亲兄弟,战场父子兵’,何况我尤跃辉是真心喜欢你,那日任青青带你来报到,我就爱上你了,像捡到月亮一样高兴。我对天发誓,有一句假话,出门车子掉进河沟里!”

天!怎么是这样?闹了半天他不是要辞退我!

他说得这么坦白这么流畅这么信心十足,用像在菜市里买鱼买虾一样的语气却不容讨价还价,要把一个人的事业和婚姻在一次过时的晚餐上敲定?我像受到蔑视和侮辱似的被他激怒了,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回答道:“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

他无法理解在财神爷的瞠视下我居然毫不心动,他也许还认为我是不懂爱情的薄情女郎,他可能还有许多许多想法,因此丰腴而有弹性的圆脸上的笑容凝固了,目光却很锋利地盯着我,让我能感到被盯得脸腮火辣辣地疼。

“你想想,你想想,别马上下结论!”

他目光渐渐暗淡下来,我们都没有说话,后来他又叫了一瓶酒来。我抢过瓶子,说不能喝了再喝我就不敢坐你的车子了。他趁抢酒瓶的当儿紧紧抓住我的手掌,哀求道:“你答应考虑我就不喝!”

我只好剥开他的双手说道:“好吧,让我考虑考虑!”

看见他的眼睛里有镁光刷的一闪,嘴角的皱纹舒展开了,我的心软了下来。

我应该打电话问任青青,尤主任是不是也这样对她用情过,不然她怎么知道他荷尔蒙过剩。

任青青的丈夫是我们的同事也是我们那里小有名气的书法家,去美国留学前曾写了一对条幅送给我,请我多关照他们母子俩。从来不称赞丈夫的任青青都说那条幅很准确很形象地概括出我们姐妹俩的为人与友谊:“肝胆一古剑,波涛两浮萍。”

小书法家正在争取当小洋鬼子的女婿一去不回头。任青青发出最后通牒,你再不回来我就让你戴绿帽子!我们是同一个鞘里的两柄剑,通牒是我起草的。哪知那小子不怕当乌龟,不回来就不回来,绿帽子算什么东西!更想不到的是任青青真的怀上我们医院正要转正的副院长的后代。这绿帽子太大了,我们那里无人不知,结果是任青青打胎以后,把儿子交给婆婆,停薪留职到A市,无可奈何地等待丈夫回心转意。

也许是作恶报应,我不该替任青青起草最后通牒,一年后我自己也后院起火。起因是我下身奇痒,长出星星点点黄豆般大小的脓包,我是医生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为了慎重起见我还到远处的一家医院做了化验检查。我的愤怒是可想而知的。我在治疗女患者的性病时是非常小心的,传染的可能完全可以排除,唯一的途径只能是来自我丈夫。他是县粮食局副局长,本也是老实本分人。粮食局成建制改制时当了分管供销的副总经理,东南西北到处出差,我们跟着吃香的喝辣的沾沾自喜,哪会想到一声霹雳祸从天降呢?我一个电话把他召回来,他瞪圆双目说:“你怀疑我?我还怀疑你哪!我一点感觉都没有!”我仔细看了又看,他果然没有。我含冤受屈一年。有一天,公安局来人找我去交罚款领丈夫,原来在“扫黄打非”突击行动中他和妓女被警察从床上拎了起来。我逼他在离婚书上签字,他说:“我们扯平了!”我说:“没平,你是铁证如山!”他说:“那你的疱疹白长了?”我说:“你要是想捡一顶绿帽子戴,就到法庭上说吧!”他到底不像任青青的丈夫那样视绿帽子为皇冠,终于不声不响签字了,还郑重其事地写下年月日。

离婚以后,经济很拮据。父亲与母亲年纪大妹妹年纪小,只好把女儿的保健品停了。吃安利长大的女儿马上出现厌食症,瘦得皮包骨头,可怜煞人。听说任青青在A市快成富婆了,就下定决心走她的老路。任青青说:“来吧来吧,一千两百元工资够全家人塞牙缝?我给你找个一万两千元的工作。”我就来了。

任青青把我的底细告诉尤主任,可能是为我找工作的需要吧?焉知尤主任就像蛰伏在山洞里的豹子,看见一只梅花鹿走来,岂肯放过?当然,也可能他已具备了经济力量正想另立山头,急切地寻找一位助手和情人,而经过两三个月的考察,我便成了他二者兼得的鱼和熊掌。他的理想也并非卖火柴女孩烛光中滴着肥油的鸭子,一年交二十万元承包金确实易如反掌,我来济世门诊部三个多月就不只为老板赚二十万元了,三五年甚至更短他成为富翁完全可能,听说十年前祈老板还是靠电线杆上贴小广告治疗梅毒尖锐湿疣起家的,而他尤主任的起点高多了。这无疑是一块甜美芳香的大蛋糕,谁见了都会流口水。我李婷是一个爱吃蛋糕的凡俗女人,而且父亲母亲小妹和女儿都需要饼屑儿喂养,因此我知道李婷完了,掉进欲念的情感中不能自拔了,自此无法安宁了。

3

上班时,单梦娜见导医又给一诊室安医生连带两个产妇,而我们诊室还是空荡荡的,登时发飙,冲到大堂,和两位导医小姐大吵。

正是上班时分,大堂聚集了许多医生护士和病人。不少同样吃过导医小姐大亏的医生趁机造反,说门诊部的规章制度都是让导医搞乱的,不清除害群之马不得安宁。

二楼的楼梯口传来高跟鞋叩击石板清脆的咔咔声。众人抬头一看,身着黑色连衣裙的显得更加修长雪白的安文静医生雕塑般站在楼梯中间。

不知有没有这回事,据说这一位冷艳女人正在争取当祈老板的儿媳妇,大抵有点眉目了,所以能从助产士提升为独当一面的医生,还有的说早就上了祈家的床铺了,只差最后一道工序就是看她能不能怀上男孩子。我这才明白单梦娜为何诅咒她生不出儿子。要是人家真能生出儿子来,门诊部的大小事情还不是她一句话说了算吗?因而众人见她在梯阶上冷冰冰一站,都作鸟兽散,只有几个苦大仇深者和相信她生不出儿子的人,还站在大堂上静观事态发展。单梦娜虽然尚存豁出去的气概,亮闪闪的刀尖却是卷刃了,只是说:“我不怕!我怕谁啦?我凭本事吃饭哩!”

上午,我们二诊室没有一个病人,一诊室格外热闹,像在向我们两个受气包示威似的。我们把门关起来,一个看报纸一个睡大觉,以示抗议。

临下班的时刻,一诊室那边传来杀猪般的凄厉号叫,一阵阵响遏行云,听惯这种地狱之声的我,也不禁毛骨悚然,心收缩成一团。倘是以前,我会不由自主走过去看看,可今天,我用报纸往脑袋一盖,学单梦娜那样,伏在桌上睡觉。

其实我们都没睡。

这种情况就是睡在棺材里都会醒过来。

有人砰砰砰敲门。

卓杰然医生推门进来,声严色厉地指责道:“李医生!你怎么能无动于衷?”

单梦娜佯装刚刚醒来,睡眼惺忪,抬起圆圆的脸蛋问道:“啥事呀?你吵醒我的黄粱美梦了!”

“我真想不出,还关门睡觉哩!”

“你去呀,卓医生!”单梦娜幸灾乐祸。

“我会接生吗?我只能给你们打下手!”

“你也可以给那个人打下手呀?”单梦娜不依不饶地说道。

“怎么回事?”我禁不住问道。

大堂之战硝烟散尽之后,两个身着保安服装的青年,护送来一位足月妊娠产妇,十七八岁,叫吕萌,跟来侍候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女人。保安悄声告诉导医小姐:“吕萌是我们老板的小蜜,老板有交代,男孩,留下;女孩,弄死,丢掉!”

十七八岁的初产妇足月妊娠人流有危险,导医小姐也很清楚,按以前惯例是分诊给我们二诊室,可是刚刚战火纷飞,把吕萌带给二诊室不正好再挨一阵万炮齐轰吗?两个导医你推我,我推你,没人敢上来,最后只好送给安医生。安医生不知厉害,没有想到以前侥幸没出事都是导医的照顾,有啥?不就是把胎儿从娘的子宫里弄出来么?

安医生没有料到,吕萌这个初产妇,人生得细皮嫩肉娇小柔弱,身高不足一米六,骨盆太窄,尽管宫缩一阵强似一阵,羊水已经哗哗冲出来,胎儿的头颅却根本没有入盆。

“李医生,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也这么冷漠?”

“安医生把我教育到家了!”

卓医生脸色发青,恨恨地对我说道:“你见死不救!医生良心何在?”

门“砰”的一声,像炸弹在我心头轰响,我流了一头冷汗,赶紧拉开门,跟在卓医生身后。众人灼灼的目光仿佛能穿透我的衣服,我不敢抬头,有一种比第一回穿着比基尼走向海滩的羞愧还要多一些什么的感觉,跟着卓医生走进一诊室的产房。

吕萌脸色煞白,鼻翼翕动,张开着双腿一动不动地躺在产床上,好像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几位其他科室的护士都过来帮忙,有的测血压,有的忙着输液,有的安装新近买来的心电监护仪。安文静医生正用胎头吸引器在吕萌的产道里鼓捣。产妇的鲜血已经把她的白大衣和手术单喷溅得一片殷红,而且还在滴滴答答流淌,生命的体征正在慢慢消失。

众人见我来了,让开一条道。

我走近一看,心尖顿时被揪紧了。产妇的呼吸已经微弱,安医生却还一心一意地在她的子宫里掏来掏去,掏出的净是鲜血和血块。我已经顾不得安医生从不与我有语言交往,在她的耳朵旁说道:“安医生,产妇快不行了,赶紧打肾上腺素!”

她抬头看我一眼,我毋庸置疑地点一下头,她才把胎头吸引器从产妇的产道里拔出来。

有护士着急地喊道:“安医生!快看!”

我瞧了心电监护仪一眼,大喊一声:“快打尼可刹米,快打肾上腺素!快!”

卓医生一把扯开安医生,扑过去,叠起双手挤压产妇心脏;我赶紧口对口做人工呼吸。

生与死此刻显得异乎寻常的简单,就在一口气之间。

产妇心脏又开始起跳。

尼可刹米和肾上腺素缓缓注进产妇躯体。

产妇的心跳终于恢复正常了,长长的眼睫毛上缀着一颗晶莹的泪珠。

我把一口气分成几段悄悄地吐出来。我看见安文静医生对我点点头,我感觉我笑了,不,是整个世界都在微笑!

胎死腹中是毫无疑问的,剖宫手术是唯一的选择。但是,产妇并没有在《手术通知书》上签字,因为安医生认为引产是小事一桩,没叫产妇家属履行这道手续。

产妇的鲜血自始至终没有止住,地板上的一汪血蚯蚓似的蜿蜒向墙下流去,也只有施行剖宫手术才能有效止血。

产妇的情况确实使剖宫手术充满风险。

“安医生,”我建议道,“必须立即剖宫!”

“还是让李医生来吧!”

卓医生对我说话却不看我,他用目光封住安医生的口。其实卓医生费心了,安医生早已魂不守舍,满目凄凉了,正巴望我能出面收拾残局。单梦娜说得很透彻,产妇要是呜呼哀哉,她安医生趁机溜之大吉,由我李婷替她顶罪。

“准备剖宫产器械!”卓医生向护士发出指令,“0.1%利多卡因局部麻醉!”

现在轮到我满目凄凉了,我看到一地碎玻璃在闪烁。显然,卓医生想当众逼我走上手术台,去和死神争夺一条苟延残喘的生命。这一刻我恨死了这个偏心男人。

众人议论纷纷,说转大医院已经来不及了,越快动手术越有生存希望。他们怎么就不议论是谁把产妇推向死亡边缘,《手术通知书》至今还没有家属签名,无常的双翅却早已经把黑影笼罩,倒好像是我李婷蔑视生命,见死不救。

卓杰然给我穿隔离衣的时候,在我耳朵旁悄声说道:

“发生不测,我会给你作证明的!”

“你不要走开,我害怕!”在这个男人面前,我不由自主地还原为真正的女人,我说出这一句话的时候心里一阵阵委屈,酸楚之情涌上喉头和眉间,感觉有两颗泪水就要夺眶而出,很想狠狠捶打他一阵。

“别怕,我们一同努力!”

“安医生呢?”我悄声问道,“怎么没看见她呢?”

“别管她!”卓医生气愤地说道,“滥竽充数,连产妇的体位都没给摆正确!”

“我这一步跨出去,可能就跨进监狱,她却真的溜了?”我百感交集。

“别胡思乱想!我亲眼看了,产妇的呼吸和血压恢复正常有二十分钟了,可以上了!我相信你一定能成功!”

卓医生说罢拍拍我的肩胛。

走进手术室,如同滚滚而来的潮水盖过礁石似的,留住产妇生命的念头淹没我所有杂乱思绪了。

接过卓医生递过来的锋利无比的手术刀,在普通的白炽灯下,我准确无误地在产妇的腹部上利索地切开皮肤,而后是皮下脂肪,而后是腹膜。

时间的脚步声沉重地响在耳畔。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

六分钟!

卓医生高兴地喊道:六分钟!

谢天谢地!

六分钟的剖宫手术,我从产妇血肉模糊的子宫里抱出一个死亡的男婴。只做利多卡因局部麻醉的产妇吕萌,淌下两行泪水,不知是为死去的男婴和“老公”的承诺,抑或为自己的死而复生?我也流下眼泪,但我很清楚,我的眼泪是为卓医生而流,我感谢他的鼓励与支持,感谢他给我信念与力量。战胜风险以后,我仍然可以昂首进出门诊部大门,也许单梦娜以吵架仍无法解决的矛盾,可以因此迎刃而解。现实就是这么严酷,什么都得付出代价,有时是最宝贵的生命。

产妇吕萌被推进病房。

我想给卓医生一个灿烂的笑容,却见卓医生一脸阴云。

“李医生,你洗涮后整理一下,就回宿舍去休息吧?”

“产妇得有人看着,安医生呢?”

“你别多问,回去吧!”

卓医生脸上的阴云浓得化不开,似乎藏着雷鸣电闪,声音低沉得只有我听得见:“你没有必要替人家承受指责!”

我脑际一亮,卓医生预感到有严重事情要发生吧?这是一个真男子,他在保护我!

卓医生真是料事如神,我没有想到麻烦这么快就降临了,心怦怦急跳起来,安医生聪明人,溜得比兔子还快,我却是被堵住了。

“我操你妈的祖宗,哪个王八蛋把我儿子弄死了?”

一个五十岁出头的古铜色壮汉,冲上二楼,在走廊里被他派来的两个保安和那位来照顾吕萌的女人围住了。他们争着告诉他吕萌被剖腹了,血流成河,挖出一个大胖小子,可惜死了。女人像见到救星似的突然放声大哭,说可怜娃儿没能逃过一命,见一眼爸爸,就被扔到什么地方去,还硬向我要去一百元走路费。壮汉听了越发气冲霄汉,号得走廊里净是他的嗡嗡回声。

“老子三个女孩,就这一个儿子,他妈的就这样给弄死啦?老子辛辛苦苦开工厂办公司,好不容易盼来一个儿子传宗接代,继承家业,说弄死就弄死啦?没门!哪个臭医生弄死我儿子,不站出来,老子把房子烧了!”

没人愿吃眼前亏。

我暗自叫苦不迭。

突然,走廊那头传来噼里啪啦的巨响,壮汉疯了,正在砸诊室里的东西。听声音可以判断,他抓起靠背椅砸向桌子,桌面玻璃碎片向窗台飞去,窗玻璃哗啦啦掉落在走廊地板上。接着,内窥镜被掀翻了,输液架倒下了,来不及撤走的门诊部最先进的武器——心电监护仪也粉身碎骨了。

壮汉如在无人之境,妇产科惨遭浩劫。

荷尔蒙过剩只能在异性面前显示英雄本色,在双方对峙的战场上是彻头彻尾的银样镴枪头。我说尤主任,打110呀,快打110呀!

忽然,门诊部大楼门口有喧啸声浪,像潮水拍击崖岸。

我探头南窗一看,只见两辆载重大卡车停在台阶下,从车上跳下几十个穿着蓝色牛仔工装的男女,显然是古铜色壮汉搬来的救兵,大有踏平门诊部的决心。

警车呜呜开来,把穿工装的男女阻止在大堂里。

警察最终把壮汉和他的保安带上车子。

上车前壮汉在大堂里恶狠狠地喊道:

“操你妈还我儿子!老子没完,老子要上告!”

门诊部一方则只去了不能不去的尤主任,和自告奋勇的卓杰然医生两个人。

卓医生把食指竖在嘴唇上示意我啥也别说。

单梦娜幸灾乐祸。

B超技师小乔看不惯单梦娜的幸灾乐祸。小乔说去年在南区医院她和单梦娜做过六个月同事。单梦娜确实是医学专科学校毕业,也去附属医院产科实习了几个月,胆子大,会说话,敢开大处方,产科效益节节升高,有一阶段老板还言听计从,“三千宠爱在一身”。后来她推广什么无痛分娩,出了一个事故,无痛变成剧痛,产妇昏死过去,胎儿也窒息于子宫中,等在走廊的家属冲进手术室,把单梦娜的脸都抓破了。老板赔偿产妇损失三万元。老板才忍痛割爱,把单梦娜介绍给济世门诊部的尤跃辉主任。

单梦娜确实是来妇产科当医生而非助产士的。

单梦娜来上班不久,祈老板带来了体态纤美眸如秋水的安医生。正是寒冬季节,人们便联想起雪中腊梅,说这下更好了,济世门诊部成了美人窝,一个丰腴肥硕如杨玉环,一个轻柔如柳似赵飞燕,让人诊视开药都无法不分心了。

可惜,玉环飞燕起战端,飞燕夺取了玉环之位。安文静成为一诊室的医生,单梦娜从医生变成助产士。自此玉环飞燕就有了萧墙之乱。

也是安文静医生流年不利,抑或我们俩命运相克,我一来她就频频出事。可怜她安文静那一片地也太贫瘠,还没种出一棵小树,现在又遇到“还我儿子事件”,不知会不会影响她“准太太”的转正?孟子说,“人皆有不忍之心”,别看我公开场合人模狗样像须眉,其实我心肠很软,此刻我的心里酸酸的,眼眶也酸酸的,原谅了安医生对我的侧目与凌辱。

4

卓杰然医生约我早晨在康桥相见的时候,我好一阵紧张。

康桥是横架康河的一座很普通的石桥,两边有开阔地。这会儿右边有一群退休妇女在跳扇舞,左边有几个老人在练太极剑,河两岸也有人跑步。

“来了。”他说。

“来了。”我说。

“走走吧?”他指了指河岸。

“走走。”我回答。

我们沿河岸向北走去。

卓医生比我年长七岁,走在一起无疑让人认为是一对很般配的夫妻,要是我们门诊部的人看见了,不是情人也是情人了。医院里的痴男怨女很多,大都是远离妻儿奔钱而来的,且在医生眼里男人女人身上那两样东西就是一副器官罢了,人都有使用自己器官的权利,爱咋样就咋样,因而互为情人和更换情人的事司空见惯不以为然。我心里很不放松。

他用力吸了几口烟雾,把过滤嘴掷向康河里,说道:

“李医生,调查组来了!”

“来干什么?”

“吕萌的那个家伙又开工厂又开公司,有些臭钱,也有些影响,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生不出一个儿子来继承遗产。大老婆生了三个女孩,找了一个二奶,怀了两胎女的,又找了吕萌做三奶,B超是个男的,欢天喜地,一直在家里保胎。看了我们济世门诊部快捷分娩广告,就奔我们妇产科来了,哪知道却坏在安文静医生手里,岂肯善罢甘休。调解无效,那家伙非查封门诊部为民除害不可,告到区卫生部门,又要上法院。偏偏碰上祈老板带着老婆孩子去美国旅游,国际长途打了几千元,老板一时飞不回来,要尤主任全权代表,用经济问题解决政治问题,立功受奖无功要罚。尤主任抓瞎了,穷于应付,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是尤主任叫你找我?”

“是的。”

娘呀,我还以为是他卓杰然找我哩!

“看来这回咱们得和他尤主任共渡难关!”

“什么共渡难关?”我忍不住发火了,“你替他尤主任承担责任,我替她安文静承担责任,当替死鬼,我不干!”

“不干就得关门?”

“关门就关门嘛!”

“别说气话,老板好歹给我们近两万元的月工资哩!”

“是安文静惹的祸,该她承担责任!”

“她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卓医生气得脸色发黑,两片变得灰白的嘴唇像蜜蜂的双翅翕动着。他又点上一支香烟,我看见他的指头在颤抖,身子也在颤抖,不觉心肠又软了。

“她是小祈老板的女朋友。”卓医生长叹一声,“所以活该我们倒霉。”

“她是小祈老板的女朋友又怎么啦?”

“唉,认命吧!”

我暗自叹了一口气。

“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

我可是看在你卓医生的面上!我在心里这样说。

“安医生没有医师执业证,她来妇产科当医生属非法行医,所以调查组来了我们不能提起安医生。你要明白,保护好安医生就是保住我们自己的工作!门诊部没有设置产科的资质,你只能是妇科医生,做手术时当我的助手。我们要口径一致把吕萌当‘濒危产妇’,生命垂危,不能不救,而且我们也确实救了吕萌一命。我们是冒着风险的,不计个人得失,最大限度发挥人道主义精神了,尽了一个医生应尽的天职。最重要的最有说服力的一点,一定要说产妇在来我们门诊部的路上,胎儿已经因为缺氧窒息而死了,唯一的办法只有剖宫抱出死婴,才能保住大人性命。我们几乎是在产妇昏迷中做完手术的,手术十分成功,产妇因此恢复很快。我们这样说,不仅没有责任了,说不定还会打动吕萌她那个粗鲁而没教养的家伙。”

“非这样不可吗?”

“非这样不可!”

太可怕了!

我们默默地走着,我晓得卓医生并不逼我,他让我好好考虑哩。

回到门诊部,一楼大厅,一夜之间就挂出几面崭新的锦旗:“妙手回春”、“华伦再世”、“人民贴心的好医生”、“白求恩精神在这里开花结果”。我看见二楼妇产科的牌子已经摘下来换成妇科了,而砸破的窗玻璃没有补装上去,断腿的靠背椅和杯盘狼藉的房间都没有收拾,有保留现场之意。至于手术室里,也经过清洗整理,确实找不出什么破绽。所有人流与接生的手术器械、药品等已经全部转移,两台电动人流机也不见了,转移到了绝对秘密的去处。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我太简单了,我以为卓医生在征求我的意见哩!不,他们身手敏捷,道行高深,已经造下既成事实,逼我就范哩!在某种力量的作用下,一些卑鄙的东西被发动起来了,并且根据需要进行了排列组合。完全可以判断,门诊部里与事故有关的医生、护士、导医小姐和清洁员都已经全部被催眠洗脑了。我要是不“同船共渡”,就会被毫不迟疑地推进江中淹死,谁敢保证他们不会把安文静医生的医疗事故一股脑儿栽赃在我李婷头上呢?

卓医生适时地把他重新写好的吕萌的病历拿给我。

我两眼昏花,我看不清什么,但我知道他写的什么。

一个单身女人,在一架庞大的机器面前,就好比石磨下的一粒谷子,多么微不足道呀!

门诊部静悄悄的空气沉重起来了,一片萧索的氛围。

下午,市区卫生局的调查组来了,两男两女。大家把他们看成麻风病人似的唯恐躲避不及。

他们先找尤主任,谈了很久很久,之后找卓医生,又谈了很久很久。也许并不太久,是我度日如年的缘故。他们从卓医生办公室出来后兵分三路,找有关医生护士。

那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走进我的诊室。

是男人就好办,男人什么都懂就是生孩子的事不懂,这方面的知识,比对宇宙中天王星的了解还少许多。

男人叫我别紧张,问我几个问题,比如我是怎样接诊的,当时产妇体征如何,我采取了什么措施,取得什么效果,怎么会出现事故,等等。

我说我不紧张,但首先必须声明一点,没有发生医疗事故,一切都很正常。我说过程是这样的:产妇叫吕萌,很年轻,十八九岁吧,初产妇,是两个工厂保安抬进来的。当时吕萌脸色煞白,嘴唇青紫,收缩压68,舒张压100,却气喘吁吁,心跳过速,达180下;羊水已破,宫开三度,宫缩渐渐变小,胎音微弱;检查宫口,胎位不正。因为情况很危急,我赶紧喊来卓杰然医生。我们俩快速交换了意见,一致认为胎儿缺氧窒息难保了,如果不及时剖宫取出胎儿,产妇的生命也难保。我们也想过转送其他医院,但害怕路上产妇死亡我们要付首诊责任,因此冒着风险立即做剖宫手术。卓医生主刀,我做他的助手。手术情况和所用药物,卓医生在病历上都有记述,你们可以自己查看。我认为用药很准确,手术很成功。产妇属宫后位,胎儿脐带缠住脖子窒息死亡。家属行为过激,心情可以理解,但医学就是科学,应按科学规律办事,我们尽力而为救了产妇,却无能为力让胎死腹中的婴儿复生。

我发现男人笑了三回,点了两次头,皱了一次眉。最后他说,你想一想,还有什么没说清楚,我说没有了,我都说清楚了。

其实,他们如果想调查清楚是完全可以调查清楚的,任何真实都无法用谎言掩盖,何况这么经不起盘问和推敲的漏洞百出的陈述,何况这么几十个人的良莠不齐的门诊部。假如他们出于某种原因不想认真,而你自己却认真了,那么,你就是骑着瘦马举着秃枪戴着破斗笠的那个堂吉诃德先生,可能下场更惨。我本善良,但我不勇敢,也还没有改造出崇高的思想境界。

我们谈完的时候走廊已经静悄悄的了。

在厕所的洗手槽旁边,我看到一只黑色真皮的书本大小的手提包,不知谁洗手后忘记带走。我只好把皮包带回诊室,明天早上交给尤主任。

我打开皮包寻找失主姓名。包里有人民币两百多元,三张银行卡,一份参考消息,一本可以上锁的记录本,还有一本崭新的爱民门诊部病历。病人叫令朋朋,大前天看的病,病历上诊断结论是生殖器疱疹。肯定是我们门诊部的病人,得了性病急死了,大前天开的药吃了不见效果,今天就奔我们门诊部来了,我明日将手提包交性病科准没错。

走到楼梯口,看到一辆黑色轿车“嘎”一声停在大楼门前,车上跳下一位男人,急匆匆跑进大堂,跑向楼梯,从我身旁跑到二楼。我认出来了,他就是找我谈话的那个干部。

一会儿,干部跑下来了,说李医生,我一只手包丢在你们这儿啦,快帮我找找哇。

噢!他就是令朋朋呀?

怎么会是他呢?不可能吧?

“你的手提包?有重要东西吧?”

“有,有很重要的!”

“记得放哪里吗?”

“可能放在尤主任桌上了,也可能洗手时放水槽边了。”

我终于不得不相信那只手提包就是他的了!

我说你跟我来吧。

他跟我回到诊室。

我从抽屉里拿出那只包,失而复得,他如获至宝,双眸放光,有秦王见到和氏璧的兴奋。我说你忘在水槽边了,看看吧,有没有少了东西。他真的拉开手提包看一眼,这可让我太生气了,他不在乎别人只在乎自己!但是,我看见有一片乌云飞进他眼睛,他连脸色也晦暗下来了,看了我一眼,又把目光移开去,而后期期艾艾地说道:

“那,那本病历不是我的,是一个朋友、朋友叫我替他拿药。”

“我没有看里面的东西。”

有时候撒谎是善良的,和我下午向他撒的谎本质上完全不一样!

他似乎放心多了,朝我笑了笑,有点害羞,有点尴尬,有点诚实。

临走的时候,他说,其实你们都不懂撒谎,或者说对内行人撒谎是撒不圆的!在我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笑了笑,递给我一张名片,说需要他帮助的时候一定不要客气。我说我也是,你也不必客气。

5

市晚报社记者来采访的时候,我偷偷溜出来,向谁也没说。

“吕萌事件”闹出动静来了,听说电视台也要介入,尤主任补天乏力,老祈老板就顾不得和老婆儿子一起好好欣赏北美的奇风异俗,山光水色,自个儿先飞回来了,住在马可波罗大饭店,摆平各方人士。

尤跃辉主任好几天没空理我,中午送客时在大堂遇见我,当着别人的面匆匆忙忙对我说了一句:“按既定方针办吧?”

他用的是问号,我想了很久,确信无疑,他指的是要我“白天当股东晚上做夫妻”的那件事。他对我的好感之心始终不改还似乎有百折不挠的思想准备,我不能不承认有些感动,不过他把卖鳗鱼搭配泥鳅的做法引进人生与婚姻领域,我就无论如何不能不心存芥蒂了。看来男人其实都差不多,如果说当时他尤主任的身后有一个卓医生高大的身影,现在那一个影子在一天之内虚化了,他便显得不那么矮小了,让人有考虑的价值了。

我要去找任青青,我不找她去找谁,她连尤主任荷尔蒙过剩都知道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呢?我都买她的人情了,她还不帮我拿主意吗?

我只去找过青青姐一次,那回我很尴尬。

我发现青青姐“金屋藏汉”。

青青姐说,我从来不亏待自己,女人没有男人,就像一朵花缺了雨水滋润,没几天就脸上长黑斑,再没几天就眼角额头出现皱纹,什么美容不美容,男人就是美容。我抬头看她,确实不见一条皱纹,她比我大却比我年轻多了,这说明她的那个“美容”去美国留学以后,她几年来一直有别的“美容”在身边。她说,这没什么!女人更是人,凭什么他能在美国另觅新欢,我就必须在家枯萎凋零?我们现在不缺吃穿了,人来世上一回很短暂,要紧的是提高生活质量。人要真正有生活质量,最少要有两个男人,一个年轻帅气有激情的,一个其他方面可以忽略不计但一定能提供经济支持的。我说你说简单点,一个帅弟一个老富翁!她说可以这么认为,但富翁不老岂不更美哉?我指了指正在厨房煎鸡蛋的帅弟问道:“齐全了吗?”

“狗屁,穷小子一个,就是帅,那方面也行!”她笑了笑,朝厨房喊道,“小弟,去市场买螃蟹,我李婷妹是螃蟹迷!”

帅弟应声出来了,朝我笑笑,从青青姐手里接过一张老人头,乖乖儿出门去了。

“怎么样?我来替你登一则征婚广告?”

“我还不想。”

“不想?讲半天,全白讲了?”她瞪着困惑的眼睛,“你都离婚几年了?白离了?”

今天,我不能再当尴尬人了,在一家海鲜自助餐厅见面。

她一坐下就急急忙忙地告诉我:“我想改行!”

“不当医生啦?”

“当呀。就是不当内科医生,想当妇产科医生。你看我的收入只有你的三分之一。”她用筷子敲着桌子说,“你干一个月我要干三个月!报纸上说,A市几百万打工妹呀,赚来的钱有四分之一都给了民营医院,其中有五分之三给了妇产科。我正在恶补妇产科方面的知识,拜我们医院一位妇产科专家三个多月了,其实也没什么难的,触类旁通,再过两三个月我就跳槽。”

“有一个好机会。”

“什么好机会?”

“你先说说,你怎么把我离婚的情况告诉了尤主任?”

“怎么啦?”她无事一样,笑了笑问道,“黏上来了?”

唉,我苦笑一声,又摇一摇头。

“你那时不是逼得猴急,想立马南下A市来么?”她回忆着说道,“你不给人家一点希望,人家能马上答应,硬是把一位医生炒鱿鱼了,让你来?市场经济了,什么都讲究交换,何况是最抢手的妇产科医生,用一个若有若无的幻影诱惑他,总比我主动开放我的口岸强吧?你说是不是?”

她会说话,真真假假的让我哑口无言,还得感谢她,这就是我怨恨她又离不开她的任青青。

“是有个新情况!尤主任有一个开医院的朋友要去马来西亚定居,他想把医院承包下来,叫我跟他合作,办成以妇产科为主的女子医院。他——”

“太好了!太好了呀!”她筷子往桌上一拍,打断我的话头叫道,”正想上天,来了阶梯!借壳上市,何乐不为?我去帮你,咱姐妹狠狠发他一把,也尝尝当富婆的滋味是什么样子的!”

“你别光顾高兴,我刚说个头哩,有条件的!”

“噢?条件?”她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当情人?这个荷尔蒙过剩的男人!”

“他说打虎亲兄弟,战场父子兵,任何一种合同,都不如一张床铺牢固!”

“你答应了?”

“这不问你吗?”

“好倒是很好,也算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吧。”她沉思着说道,“考虑考虑,别忙着拒绝。要是还能将就,也别忙着答应,这其中还有许多事情得弄清楚,比如我们没钱投资,感情算不算投资?能算的话给多少股份?技术股份呢,能给多少?利润怎么分配,第一年的比例,第二年的比例,都应该明确下来。还有,职责啦,权利啦,风险承担啦,等等。这些我来考虑,你只考虑你的感受行不行。作为好姐妹,我的意见是不要勉强自己,咱们四十来岁正是女人最需要激情的年龄段,‘孔方兄’虽好,不如美好年华,三春过尽就叶落花黄了。”

“结交在相知,骨肉何必亲”,凭良心说,我很感激青青姐的金玉良言。

今夜,吃饱喝足人微醺,本想留下来与青青姐彻夜长谈,安排未来,不料小弟提着一包猪头皮牛杂碎兴冲冲来敲门。卧榻之旁岂容人鼾睡,我只好又回来。

到宿舍已经很迟了,小乔还在做面膜上网。小乔说,李医生你去哪里了,卓医生到处找不到你。我说我最怕报社记者,出去躲一躲不行吗?小乔说报社记者是来了,但听说老祈老板花了不少钱把他们和调查组都摆平了。

第二天上班,我没有找到卓医生,也没有找到尤主任,却看见大家抢着A市晚报,议论纷纷,见到我,说李医生呀你上报纸了,把我扎扎实实吓一大跳。“尔曹身与名俱灭”,我李婷完了,千古罪人了!

我当时的样子一定极其悲惨,除了慌乱与窘迫之外,肯定还有一种垂死的绝望。我赶紧抢过报纸,一行大标题闯入眼帘:《妙龄产妇生命垂危,白衣天使勇救脱险》。我头脑“嗡嗡”地响,像音叉发出袅袅尾音。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问道:“是这一篇?”

有人回答我是这一篇没错,有人说这个广告可做大了,有人说李医生可以评“三八”红旗手了。我没有说啥,在音叉颤动的嗡嗡声中走掉,像扬长而去那样走掉。过后我详细拜读了这个显然是化名的叫“子诗”的记者的报道。文章其实不长,顶多三千字,主要写济世门诊部几年来注重社会效益尊重生命救死扶伤获得广大患者信任等成绩,而后笔锋一转写道:“日前,有产妇吕萌,胎死腹中就诊,医生在其生命垂危之际,毅然施予剖宫手术进行抢救。手术中几次出现险情,医生护士同心协力,争分夺秒,以其认真负责的精神和精湛高超的医术,只用六分钟时间就成功地抱出死婴,保住产妇吕萌宝贵的生命……”我数了数,写卓杰然医生当机立断指挥抢救只有一百八十二字,写我李婷技术炉火纯青却有二百五十六字。我独自在诊室里看完后,脑袋空空的。我两手似乎是下意识地一下一下地把报纸折成豆腐块,大抵用去两三分钟时间,而后扔在废纸篓里。我出去找卓医生没有找到,回来后想想,应该把那篇文章剪下来“立此存照”,可惜清洁员来过了,纸篓里已经空空如也,不觉惆怅良久。

我是傍晚下班时在走廊里遇到卓杰然医生的。他说李医生我想找你谈谈,去你诊室吧,迟点吃饭,晚上我请你吃海鲜。

来到诊室,他坐在我对面单梦娜的位置上,问道:“看你脸色很不好,病了?”

我摇摇头,说道:“病倒没有,只是我不知道我是谁了。”

他像以前那样哈哈地笑了,说道:“你还是你呀,李婷医生呀!”

“社会真是人生的大课堂呀!”我感叹道。

“李医生,不管我们做什么,怎样做,我们都不能改变社会的什么现象。这个社会是两种人的社会,一种是有权人,一种是有钱人。你以为你是谁,你是谁又有什么关系?我知道,你因为我们掩盖事实,伪造病历,违背医德,认为十恶不赦,而背上沉重的十字架;你可能还恨我卓杰然,认为我是为虎作伥的魔鬼。其实我们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只是让老祈老板在摆平事故时有个较合理的借口而已,没有任何其他作用;假如我们什么都没做,老祈老板也照样可以把事情摆平,只不过要多费点口舌多花点钱而已。因为老祈老板是个有权又有钱的人,主宰社会的两种能力都占全了,而吕萌的那个男人,有钱而没权,或者远不如老祈老板的钱多权重,至于吕萌,弱势群体中的不足道哉的一员,永远是牺牲的对象。所以呀,事故发生的同时,就已经注定事故会这么解决了!”

卓医生从后裤袋抽出一只信封,推到我面前,而后说道:“老祈老板说,本来想请尤主任和我们俩吃饭,但他在南京办一个大医院,执照被卡住了,卡住就是要去疏通,他赶着到卫生部去找人解决,这个时候可能快到北京了。老祈老板临走时给我们一人一个信封,一样大小都是五千元。这一份是你的。”

“这钱我不收!”我把信封推到卓杰然面前。

“我估计你可能会这么说,但是,这钱你不能不收,世界是祈老板他们的,我们是在祈老板的世界里混饭吃!这样吧我给你想个办法,你要是真有精神负担,你就把钱汇到市慈善总会,或者暂时留着,以后遇到实在交不起费用而又很危急的患者,就帮他们一点,救急不救穷!”

我还没作出选择,卓杰然医生就站起身走了。

男人都是坏东西,都想替女人安排命运!

6

我到永和豆浆店吃早餐,尤主任也来了。

一见面,他就骂开了:“真倒霉!老黄脸婆每次来都给我带来厄运!”

我笑了,男人在别的女人面前,可能都爱损自己的女人。

“你别笑,我一点都不冤枉她!”他真的生气了,圆脸长了三寸,成了鸡蛋形,话也多起来了。“第一回来是兴师问罪,听说我和一个很年轻很漂亮的护士长同居,我解释劝说了一整夜都没用,第二天她居然闯进医院,逢人便问哪个是小妖精,当众把人家护士长骂个狗血淋头痛哭流涕。那个护士长是谁,容得你一个泼妇肆无忌惮?是我们老板的小蜜呀,老板把我叫去,说你走吧,你走吧,立即走。我半个月工资都不敢结算,夹着尾巴赶紧溜之大吉。你说气人不气人?我差点儿让她吃点儿毒药。”

“她是太爱你了,怕你被别的女人勾走嘛!”我说。

“你还替她说话?”他摇了两下头,痛心疾首地说道,“第二回更惨重。她先一天晚上来,我第二天晚上就在村街口一个拐角被人抢劫了。三个长发青年用尖刀顶住我.要我乖乖交出钱包、银行卡,也真该死,那天我什么也没带,身上只有两百多元。其中一个人恼火了,说妈拉个巴子怎么只带这么一点点,手起刀落,往我屁股一扎就跑。我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

“这怎么能怪你爱人呢?”

“爱人?不,是害人!”

我捂着嘴巴不敢笑出声来,笑声回流到肚子里,豆浆起波浪似的。

他不再喋喋不休他的“股东与情人”之事了,已经无心提起了,我却还蒙在鼓里,看来,“此情可待成追忆”了!或许我的条件太高,他连考虑都不考虑了。

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村街,我大骂自己蠢极了,简直不可救药!他那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我却还“含情欲说宫中事”,我无法不仰天长啸!

回到门诊部,护士小易拉住我说:“你回家以后,尤主任做了新安排,我现在是你的护士了。人家单梦娜升了医生,补了安医生的缺,她自己又选了一位新护士。尤主任采纳她的建议,隆重推出无痛分娩法。”

我们刚刚踏上二楼的楼梯口,就听见单梦娜的诊室传出一阵呼救声。

我快步直奔单梦娜诊室。

手术床上躺着一个中年产妇,脸色像一朵开败的梨花一样苍白,产道口滴滴答答淌着鲜血,瓷砖地板上的一汪血正向产床底下漫过去,发出一股难闻的腥味。单梦娜慌慌张张忙着给产妇插管输氧气,护士长正为产妇测量血压。见我来了,单梦娜如见救星,带着哭嗓急急地说道:“李医生,你快瞧瞧,不知怎么搞的血压一直降下来了,连呼吸也减弱下来,会不会出事呀?”

“已经出事了!还会不会?”我没好气地回答,之后又问道,“是静推丙泊酚吧?”

“是的。”单梦娜没有底气了,小声地回答。

这小娘们儿也有害怕的时候,桃花般的人面灰暗下来了,鼻尖也沁出几粒汗珠儿。真想杀一杀她的趾高气扬目空无人,但终觉不是时候,产妇的魂儿悠悠忽忽,危在顷刻之间哩。

“刮宫流的血?”

“我还是很小心的。”单梦娜心虚地辩解道,“这人就是怪,血管就是脆弱,可能血小板有问题。”

我俯身用手背试试产妇鼻息,顿时吓一大跳。原以为是护士长没有掌握好静推丙泊酚的速度,使病人出现窒息,又以为单梦娜钳刮不当导致出血休克。可情况比这严重多了,我已经感觉不出病人的呼吸了!我也慌了,赶紧对单梦娜嚷道:“人工呼吸!心肺复苏!”

单梦娜如听一记闷雷,一时吓呆了。我又对手术室内外不知所措的医生和护士连续喊道:“快去叫内科马医生!”“马上给产妇注射尼可刹米、立可血!”“赶紧开辟第二第三输液通道!”

小易和几位护士立即动手,紧要关头大家还是能雷厉风行的。

我和单梦娜立即给产妇做人工呼吸。我做口对口呼吸,她按压胸部。产妇口腔的黏液糊了我一脸,不知是谁用纱布不断地给我揩拭。外科卓杰然医生和内科马医生都被喊来了,我的心稍稍安定了。卓杰然带着一腔怒火毫不客气地一把扯开单梦娜,自己按压产妇胸部,只几下胸腔便发出声响,一摊黏液吐出喉咙,我掐开产妇嘴巴用手指挖出黏液。产妇的心肺复苏了,众人松了一口气。

尼可刹米注射了。

立可血注射了。

心脏三联针也打了。

50%葡萄糖水推进静脉。

706代血浆缓缓流进产妇脉管。

众人静悄悄地守护了一个多小时。

三个小时后,我亲自动手,用盐水棉球擦干净产妇身上的血渍,又用碘附把她的产道和子宫颈严格消毒,而后拿起探针,探入宫腔。宫腔里疙疙瘩瘩残留着胚胎的残肢。我小心翼翼地将卵圆钳伸进子宫,夹出已经碎成枣子般大小的胎头、一条腿儿、半个胸腹和胎盘、凝固的血块。单梦娜在一旁手捧弯盘接着,诚惶诚恐,谁都想不出她昨日公鸡般的那器宇轩昂。

我不知道单梦娜这会儿怎么想的。她要是从此撒手,则孕妇幸甚,打工姐妹幸甚。

我坚持传统分娩法,并不是我老顽固,而是我们门诊部不具备施行无痛分娩法的条件。

我一直坚持用曲马朵加安定作为人流手术的镇痛麻醉药,安全,没有明显的副作用,镇痛时间可达6个小时至8个小时。当然,也有它的缺点,因为是半麻醉,病人头脑清醒,便有不安与恐惧,配合不好就不大好操作。而无痛人流是往产妇静脉推注丙泊酚10~20单位,作为短效麻醉剂。丙泊酚麻醉的优点是进入体内3分钟至4分钟后产妇就会完全失去知觉,医生就不必担心病人恐惧不安不配合。但是丙泊酚全麻醉的缺点也是非常明显的,其麻醉作用仅有十几分钟,如果医生技术差,或者动作迟缓,不能在这短暂的十几分钟内结束手术过程,产妇醒来就会危及生命。更值得注意的是丙泊酚的麻醉必须具备较高的专业技术,也就是说必须由专职麻醉师来做。如果麻醉师没有经验,静脉推注太快或太慢病人会发生呼吸骤停,甚至成为植物人或当场死亡。

我们济世门诊部有专职麻醉师吗?没有!

我们济世门诊部的医生技术过硬吗?也没有!

我们济世门诊部考虑过可能出现的严重后果吗?显然也没有!

为了虚荣心,为了创效益,能想那么多吗?

“吕萌事件”,前车之鉴!

这不是我干的工作,但我却不想换一种工作,因为A市妇产科医生大有用武之地,人嘛,谁愿意路越走越窄呢?

更为苦恼的是高薪!

我现在的工资加上提成,月月都能拿到17000元以上,如果加上科主任补贴,那就有20000元以上。一张一张地数,要数很长时间哩!不怕你笑话,我每回从财务那里领钱回来,都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干什么?数钱!一遍,两遍,有时还数三遍。是不是怀疑财务给错了,不是,完全不是,我是喜欢听数钞票时发出的悦耳动听的沙沙声。如果我离开济世门诊部,到别的医院去当内科医生什么的,就像好友任青青那样,顶多拿五六千,就是还当妇产科医生也未必有这么多。你想想,我年薪二十多万元,高薪阶层呀!至于说回家乡去,到原单位复职,平平安安稳稳当当做医生,每月领一千多元,心理还会平衡么?连想都不敢想!我是回不去了,注定回不去了!假如我现在不是每月领这么多钱,而是三四千元,我就潇洒了,老娘炒你的鱿鱼,还想我替你们挑责任担风险进监狱呀?滚一边去吧!可是,天哪,沙沙响数半天的两万元呀,我远离父母、女儿千里迢迢来这A市不就是奔这而来的吗?他妈的,怎么就蹦出一个什么梦幻人流的事让我如此苦恼呢?我要是不同意,恐怕就会更加苦恼。

你们没经历过,高薪真的也很苦恼,不是说风凉话。瞧人家青青姐,一个月就只四千多元,主动权在自己的手中,多自在,多舒心呀,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还找小帅弟!

我失眠了!

我这一回失眠就不是一天两天了!

东京大超市是方圆十里之内最大的商场,一楼食杂二楼衣物三楼电器。我来到三楼北边手机柜,服务小姐向我推荐诺基亚手机。我突然瞥见南边珠宝柜台旁有两个熟悉的背影,认真一看,一个是门诊部尤跃辉尤主任,一个是“北京专家”单梦娜。

单梦娜面前摆了好几条铂金项链和好几粒钻石坠子,尤主任不厌其烦地一条一条穿上坠子,一条一条给单梦娜挂上脖子,仄着头左看右看正看侧看,单梦娜则搔首弄姿对着镜子前两步后三步照个没完没了。看那神情态度看那亲密举止绝非同事朋友的境界,我忽然脑际一亮,有了哲人的睿智,明白了许多事情。

我决定看一个究竟,这不仅仅是人有窥视隐私的本性,还因为这一桩隐私里连着她与我。一时我有了被蔑视的痛苦被欺骗的悲哀还有被侮辱的气愤,很想走过去像揭穿一个阴谋诡计那样往他们面前凛然一站,说一句我知你知他知的绝妙好辞而后扬长而去,让无限意味留在他们中间慢慢发酵慢慢膨胀。所幸我当时没有那样做,因为有一句格言及时蹿入我的脑海中:“被出卖的时候最能表现一个人的胸襟!”终于,我以我的忍耐精神展示我素质的优秀。

我看见单梦娜选中一条链子和一个坠子,尤主任用他的银行卡刷了单,而后单梦娜挽着尤主任的手臂走了,踏进滚动电梯的时候,单梦娜小鸟依人地把头靠在尤主任肩膀上,尤主任亲吻了一下她头发或者额头我没看真切。消逝在滚滚车流中,一定是去他们要承包的那个医院。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7

三天后,我就要去水一方门诊部上班了。

我是任青青介绍来济世门诊部的,我的离去应该首先告诉她。

“青青姐,我要改换门庭了!”

“好哇!这么快,签契约了?”

“没有契约可签,顶多是口头承诺,我没有上当。”

“这就对了,胜利往往在于再坚持一下!”

“有人上当了,也上床了。”

“什么?”

“另一个医生,叫单梦娜。”

“妈的尤跃辉,这不是骗人么?我问问他,凭什么这样玩弄人?”

“不值得跟他那种小人计较!”

“你损失了没有?”

“我会那么傻吗?”

“感到气愤吗?”

“开始会,现在不会了。”

“感到惋惜吗?”

“开始会,现在不会了。”我说罢又补充一句,“想明白了就不会,他原本就没打算给人股份!”

“身体没损失,精神上也没损失,那就好!”她苦笑一声说道,“我倒是有精神损失了,天天盼你们合作,想呀想,想改行去当妇产科医生,分一杯羹喝。妈的尤主任,啥时找他赔偿精神损失费!”

我就去找尤主任,要向他辞工。尤主任不在,护士长来找我诉苦,说单梦娜把昨天的事故责任都推给她,说是她麻醉技术太差,推药速度不均匀才引起产妇休克的,幸亏产妇是江西来打工的,这边没亲人,否则还不叫人来打死她呀。单梦娜讲的也没有错,但事情过去了,我不会对此发表看法的,何况我今天就要辞工了。

单梦娜今天穿得很艳丽,她见我回来了,也步入我的诊室来,说李医生昨日幸亏有你,我也吓坏了。护士长说她干过麻醉,说她行,我看未必干过,没干过就没干过,怎么能不懂装懂呢。为了多赚一份提成,死了人谁负责?我说我也没当场看过,不知是谁的责任,但要真的死了人,谁也跑不了,所以我看这无痛人流呀,太悬乎哟!单梦娜不以为然,说那也不至于。她还说,李医生,你不是说过吗,要有专职麻醉师,尤主任今天去找麻醉师了。显然他们没有接受教训,或者说为了高收入顾不得教训了。我说,可你别忘了,我还讲过,必须有技术熟练的医生!单梦娜不爱听,磨蹭了一会儿,推说有事出去了。

一直到傍晚下班,我还是没有等到尤主任,倒是遇到了卓杰然医生。凭良心说,每次遇险卓医生都出现在我身旁,虽然这也是他的职责,他也提成百分之三,但有他在,我就安心,他确实也起了很大的作用。而且,他还两次出现在我梦中,虽然没干什么坏事,但我还是很高兴的。我不能悄悄离去。

“卓医生,我要走了,水一方门诊部。”

他很愕然,定定地站着,好像在想什么,不,好像失去通灵宝玉的怡红公子那模样。

我说卓医生,承蒙你多次关照,晚上我请你吃饭。我不知道这种事很平常有什么可想的,他居然想得很入神,竟没有听见我的话,待我又重复了一遍,他才魂兮归来,说要请也是我请你呀,权当为你饯行。

他在门诊部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

半个钟头后,车子停在一家叫“春如旧”茶楼。我忽然想起陆游的《钗头凤》:“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的词句,便有了几分伤感。

卓医生想抽烟,烟盒都拿出来了,忽然意识到这是茶楼,又把烟收了回去。

气氛有点压抑有点尴尬。

“离开也好。”他今天思维跳蚤似的,又忽然问道,“傍晚你去哪里了?卫生局又来调查组了,有一位叫令中符,提出要见你。”

令中符?蓦然前额一亮,我记起来了,把皮包遗忘在洗手间的那位,说那里头的病历是朋友的,托他买药。令朋朋,对,病历上姓名叫令朋朋!他找我干什么呢?我心里不觉一紧,问道:“是不是‘吕萌事件’还没完?”

“那倒不是。听调查组的人说,他们对那一起大出血案件的处理结果作了跟踪。吕萌已经回四川结婚了,那小老板又找了一个女工,又怀上了。”他停下筷子,又摸出烟盒,苦笑一声,又藏回去了,而后说道,“这回他们来是为两件人民来信,有人检举单梦娜。两封信控告的是同一类事情,钳刮不净,造成流血不止。病人到其他医院一检查,全明白了,忍得住的自认倒霉也就过去了,忍不住的就写信控告。一个叫孙曼,一个叫冯冰凌。”

我的印象很深刻。

“怎么样了?还是给她们伪造病历?”

“这回可不好伪造,吕萌可以说她住进医院门诊断时就已经胎死腹中,孙曼和冯冰凌,谁能说她们的孕囊是后来又长出来的呢?”

“那你们怎么处理?”

“是尤主任想出办法来。”

“又是坑蒙拐骗吧?”

“没有其他办法,只能推给半年前炒掉的那个姚华云了。就说我们已经处理了,开除还扣工资,够重的了。”

姚华云,请我和小乔到“野人谷”花了一大把金钱,何等正派的医生呀,竟蒙受如此不白之冤,替一位南郭医生承担责任,毁了一世英名呀!我真想拍案而起,替她姚华云医生吐一口胸中怒气,奈何茶楼乃清雅之地不得不竭力忍耐。我怒目直视卓医生,低沉而气愤地说道:“这是小人卑劣行为!”

他把眼睛移开去,心事重重,又伸手到裤袋摸出烟盒,放在桌上拿捏着。

“你也参与了?”

“没有。”他摇了一下头说道,“尤主任只是要求我做个证人而已。”

“你作证了?”

“我说姚医生确实被尤主任开除了。”

“卓医生,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男子汉!”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我看见那眸子里有火花跳荡,但随即失灭了。他从桌上抓起烟盒,说我到外面抽根烟,站起身出去了。我猛然醒悟到自己做得太过分了,严重地伤害了他的自尊心。我没有权利这样做,我没有理由这样做,我更没有必要这样做。我早就发现今天晚上他的情绪有点不同以往,却不晓得发生了这么一件窝囊的烂事;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端人家饭碗,听人家吆喝,千古如此,谁能例外?一个身板挺直的男子汉,要做到这一点,比腰肢柔软的小女子,承受的道德压力和精神伤痛要重得很多很多呀!

他脸色阴沉地回来了,一身臭烟味。他笑了笑问道:“你就把我看得那么坏?一文不值了?”

“不不!”我是想轻松一下气氛,可不能适得其反,赶紧声明道,“你是济世门诊部最好的人,假如你是坏人,那就没有好人了。真的,我说的是真心话!”

他突然抓住我放在桌面的手,说谢谢你,谢谢你没把我看扁了。但是他说完了并没有放手,这是今晚他又一个令我始料未及的举动。我们四眸相碰,又都赶紧移开去,我分明感觉自己的心尖在颤抖。这一个男人曾经温暖过我寒冷孤单的心,要是没有为吕萌伪造病历的事情发生,我也许会走进他的心里。但是,我太清高,我心里永远留着一片阴影,一座山峰的阴影。

我撅起嘴唇朝外面示意,他终于放开手,问道:“我们就这样分手了?”

“都在一个城市里,会常常见面的。”

又没有话说了,这回真的显出暧昧来了,门外的旗袍美眉要是进来,肯定认为是情人幽会。还是我先打破这种气氛,说道:“喂,你知道吗,你在门诊部还是很受人尊重的。你也明知单梦娜技术不行,门诊部根本不具备做无痛人流的条件,你要是能劝阻尤主任,他会听你的。”

“我说了,没用!你知道尤主任和单梦娜什么关系吗?”他苦笑一声,说道,“尤主任有心培养小单,掌握全面技求,恨不得一天就吃成胖子。小单也知恩图报,已经睡到他床上去了。”

我点点头,没说什么,因为我比他更了解尤主任速成单梦娜的目的,心里像长了一把荒草似的堵得慌。

我们打出租车回去,卓医生说他已经租了一个单间,请我去看看。我说,你也想学尤主任金屋藏娇呀?他说他不是那种人,是老婆要来治病。我心里忽然没了兴致,说以后吧,今夜太迟了。

第二天是发工资的日子,上午领了工资,下午我找到了尤主任。 “尤主任,我要辞工!”

“李医生,你干得很好,我们很倚重你,都是我们炒医生,还没有医生炒我们!我还是要求你留下来,有事我们再慢慢聊好不好?”

“不了,我明天就走。”

“明天就走?”他一愣,忍不住发火了,“胡闹!”

“不让走我也要走,明天下午去报到了。”

“你,你,你这个人怎么这样?难道你不晓得老板有规定,辞工要提早半个月,经批准且有了妥当人选接手才能离开?”

看着他发青的圆脸,我哼了哼,揶揄道:“尤主任,你用得着为老板发这么大的脾气吗?”

“我们总得有点良心吧?”他的语气显然缓和下来了,“老板对我们都不薄嘛!”

“讲到良心就是一个大话题了。不瞒你说,我正是冲着‘良心’二字辞工的!”

“怎么一回事?”

“今天我不讨论问题,我是来辞工的。”

他又不说话了。我只好站起来,把我的终极目的亮出来:“请你通知财务,我要领取押金15000元。”

尤主任顿时来了精神,摇了一下头,毅然地说道:“不可能,老板的规定谁也不敢违反!何况你来上班的第一天,我们就开诚布公谈过规章制度,第一个月工资留作押金时又重申规定,违反辞工条款扣留押金。我是执行者,我无权蔑视条款。”

“那是霸王条款!”

“不管是霸王条款,还是小鬼条款,李医生,我真的是爱莫能助。”

“尤主任,宪法都可以修改哩!”

“那也得召开全国人民代表大会。”

既然如此,只能如此了!你有你坚固的世界上任何锐利的矛都戳不穿的盾,我也有我锐利的世界上任何坚固的盾都能戳穿的矛,我冷笑一声说道:“尤主任,请问,哪一项章程规定可以伪造病历?哪一条条款允许可以嫁祸于人?姚华云医生走了,我李婷还在,没有说理的地方,我只好诉诸媒体了!”

尤主任两眼发直。

我扬长而去。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出纳叫我去领取押金。

8

2007年11月15日,我来到水一方门诊部。

我向一位值班的导医小姐说明我是新来的医生,她说我带你去找老佛爷吧,我们甘老板去区里开会,他要当官了,这两天忙得不见踪影儿。

“甘老板不当老板啦?”

“当呀,老板也当官也当呀!”

我见过甘霖老板,三十多岁,无论怎么放宽条件甘老板都没有官相,额头不宽,印堂很窄,放不下官印子,鼻子不大,下颏不圆,聚不了大财镇不住下属,他居然要当官了?管他呢,还是跟导医小姐去找老佛爷吧,老佛爷应该是个女人吧,慈禧太后就叫老佛爷嘛!这小小水一方,还藏龙卧虎哩,我初来乍到,不知深浅,可得小心谨慎,吃一堑长一智。我必须努力改变自己,收敛锋芒,随波逐流,哪怕这种改变会很艰难很痛苦,只要不叫我去伪造病历、草菅人命,都忍了吧,世人都忍我安能不忍乎?但是,“忍”字头上一把刀,忍要用心,用心不当,刀还是会掉下来的,这就叫人挺为难。

导医小姐带我来到二楼东边的诊室。

诊室里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女人,大抵就是老佛爷了,果然好福相,貌似观音,容颜红润,慈祥如佛,雍容高贵。

“老佛爷,来了一位新医生。”

老佛爷抬起头看我,目光温柔,口气也温柔,问道:“李医生吧?”

“是的,老佛爷,我叫李婷。”

“别听她们乱喊,什么老佛爷老佛爷的,我姓贾名和凤,叫我贾医生好听多了。”老佛爷转头对站在一旁的导医小姐说道,“你去把尹秋霜叫来。”

导医小姐应声出去了,老佛爷叫我坐在她对面,简单向我介绍妇产科的情况。她说妇产科有四个科室,四位医生,六位护士,她是科主任;妇产科人虽少任务重,是重点科室,其他科室都是附带的刚设置不久;妇产科每月营业额120万元,每个诊室30万元,支撑着整个门诊部的人头工资和一切费用;医生底薪3000元,药费提成3%,检查费提成4%,手术费提成6%,一般医生工资都可以达到10000元以上。她还说,一定要完成月营业额,病人不是问题,关键在于与病人沟通,有一个医生不完成月营业额,昨天刚走。好好干吧,有什么不清楚的可以问她。

进来一个护士,二十五六岁,修长身材,椭圆脸,大眼睛,有一种成熟女性风韵。

“这是我的助手尹秋霜,老护士了,你新来,我就派给你当助手吧,多向她请教吧。”老佛爷对尹秋霜说道,“带李医生去安置食宿,熟悉一下情况,后天上班吧。”

宿舍在门诊部东边一里多路的一座崭新的四层民房里。我们来到三楼,A、B两套房间,我们住东边的B套。尹秋霜按响门铃,出来开门的人叫谭姨。

谭姨五十多岁,两鬓已有白发,一眼就知道是农村劳动人民出身。路上尹秋霜告诉我,住店的是少老板叫甘霖,谭姨是甘霖老板的堂婶,儿子甘兴在药房,家里没人了,就来食堂帮忙。而门诊部的老板叫甘草,照看全国各地的连锁店。

甘草老板“文革”前三年,以其卑躬屈膝和百折不挠精神赢得生产大队党支部书记女儿的欢心。婚后第二年,县里举办赤脚医生培训班,党支书就利用职权送他去培训了半年。农村缺医少药,赤脚医生是一个好职业,可保生活无忧。不想好日子没过几年,“文化大革命”夺权斗争开始了,老丈人的党支部书记连带着女婿的赤脚医生都被夺权了。甘草谋生无门,儿女嗷嗷待哺,适有朋友去西藏贩卖药材,无奈何便抛妻弃子跟着去了。有一回,在山西平遥卖虎骨冬虫燕窝,当地几个坏蛋硬说甘草是贩卖假药,挨了一顿毒打。也是人家甘草有福气,恰恰就昏倒在一个医生的家门口,那医生就是老佛爷,那时不叫老佛爷,人家原名叫贾和凤。贾医生可怜甘草,就带他到医院,花自己的钱给他治病,给他吃饭,又花自己的钱给他买车票,还叫她侄儿送他回老家。谭姨说,甘草是个有情人,为报答救命之恩,除了工资和提成外,还白白给贾医生5%干股。

谭姨大抵很看重我,每一次讲完话都会说,我无能,就只生一个不听话的儿子,真喜欢有个闺女,闺女是娘的贴心肉,能说心里话,说得我险些同意做她的女儿。

两天后我正式上班。

有两位娉婷小姐在街道旁分发印刷精美的图文并茂的广告,也给我们一人一张。尹秋霜接过来一看不觉笑出声来,原来是水一方门诊部的《还你佳人》传单。来A市后我接过有些医院“洗血”、“洗肾”的广告,以为是先进的透析技术,一看介绍,果然先进,一种中西合璧的据说可以和火药指南针相媲美的划时代的新发明,就是不知真与假。今天,我又看到自己门诊部的创举。我把广告草草浏览,满纸文明词,一句荒唐话:冲洗阴道,根除百病,还你一副俏模样!天,当今医术新发现,洗血洗肾洗阴道已成老少皆宜的新疗法,不仅还你健康身体而且还可治愈癌症甚至艾滋病,照此发明趋势,很可能下半年最迟明年年底就会有冲洗前列腺治阳痿早泄的高新技术问世。如今广告新技术已被各行各业娴熟运用,昨天我就在尹秋霜的宿舍里看到两本《在水一方》画册,无论是纸张、装帧和版式都比《人民画报》好得多。佳人搔首弄姿,裸体横陈,文章低俗,堪称下流,男人看了可治性冷淡,女人看了三个月没有性欲望。尹秋霜说,这册杂志本是向女性介绍门诊部尤其是妇产科引领时代潮流的新技术,没想到在街上散发时许多男人争着要,也确实发挥很大的作用,每一次散发都会引来一个病人如潮的时段。我说,如果印制《在水一方》是为了推销自己,那么,散发《还你佳人》就是损害自己了,阴道岂能胡乱冲洗破坏内部平衡,而且把人的生命之源,描绘成一坑污泥浊水简直是对女性的侮辱。至于冲洗阴道可以美容瘦身乃至防癌治癌,也是误导患者无视科学有损医德。尹秋霜说《还你佳人》是护士长她们搞的,她说她们护士没有药费、检查费和手术费提成,需要“聊补无米之炊”。虽然贾和凤医生不同意,但只要能给门诊部创收,甘霖老板就不想管太多,而且也经不起那些美人儿嗲声嗲气的诱惑。

走完旧街向左一拐五十多米就是新大街,举头一看前面就是水一方门诊部。

我们来到大楼前,看见门口有一辆闪烁着幽幽黑光的别克轿车,尹秋霜说甘草老板来了,检查他亲自给门诊部制定的各项规章制度后,当着贾和凤医生的面表示很满意。甘老板此次来A市,是要和有关部门领导最后敲定明年年初动工兴建大医院的几项大事,这是甘老板的第二家全科医院,首期投资五千万元。尹秋霜悄悄告诉我,甘老板的一个条件是让甘霖至少当区政协副主席。我说这么内幕的消息你尹秋霜怎么知道,她又悄悄告诉我,是甘兴告诉她的。

我们三诊室三个人,尹秋霜是助产士,赵云是护士。

我和尹秋霜坐下来,她开始给我介绍妇产科的情况。

“李医生,我是跟了贾和凤主任一年多的助理,每一位刚来的医生,贾主任都要我帮着把关。你听了别不高兴,从公办医院里新来的医生,头脑里都有旧框框老套套,很不适应民营医院的实际情况,总是怕这怕那,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没多久要么就被炒出去要么自己提出来去另谋高就了。我们门诊部和公办医院不同,每个病人都是买来的。你都看到了,《在水一方》宣传册每期派发十几万份,几十万元呢!我们得成倍成几倍赚回来。月营业额摊到每个诊室,都要三十万元,贾和凤主任最多,五十万元。完不成任务老板一天都不会留你,有的医生只做一个多月就自动让贤了。你也别太担心,要完成任务也不太难,我们门诊部有很多设备,能给我们带来很大的效益,比如短波、红光、微波、微光、波姆光、电子阴道窥镜等,只要多开治疗单就能创高收入。病人一来,先治疗一周再打针吃药做手术……”

我很认真地听着,心理丝毫没有不平衡,助理给医生上课是因为助理早来门诊部一年多时间。尹秋霜讲罢,将一张检查治疗收费单从光滑的桌面上推过来。

短波10分钟198元(不少于30分钟)

微波20分钟150元(不少于40分钟)

红光10分钟98元 (不少于30分钟)

波姆光7分钟98元(不少于30分钟)

盆疗30分钟280元

……

我看得手心有些发湿,怎么这么贵?济世门诊部那里也有微波机,主要用于宫颈糜烂修复术,收费不贵,整个手术做下来,大约300元左右。我在心里默算,这个门诊部每次治疗费在三四百元之间,病人必须治疗一周后才能开药方打针服药,起码就得先花掉2000多元。

“我们在宣传册上标示,人工流产500元全包了,如果真这样收费,就会赔得光屁股,还开什么工资?”尹秋霜不懂我心中的默想,继续按她的思路说下去,“来做人流的都可能有宫颈糜烂,你就叫病人自己看,然后做她的思想工作,说宫颈糜烂修复加上人流,总共才收你1000元,一点都不贵,比别的医院都便宜得多了。手术之后,还要消炎,吊瓶打针,另外收费。这样,我们每个病人可以挖到两三千元。”

天!这和江湖术士又有何不同呢?

“来者都是病人,不是病人谁来呢?”尹秋霜用的完全是以传道授业解惑的语气,“你不必担心,B超和化验室会配合你的。就是B超检查没事,单上没有打印疾病状况,你也必须告诉病人是盆腔炎,挂7天至10天吊瓶。化验检查白带常规时,单上都会写有白细胞几个+,清洁度几度等,还可能写有淋菌阳性,霉菌几个+,你必须向病人晓以利害,先做10天至15天治疗。不这样做,你无论怎样,都完不成月营业额。”

这完全是合伙谋财了!

尹秋霜怎么如此放心,我和她只认识两天,竟如此相信我,一点不晓得“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她对别的医生也这样吗?整个门诊部都是如此,不怕有人反戈一击陷于灭顶之灾?是不是想钱想疯了?马克思好像说过这样的话,资本家只要有百分之一百的利润会怎样,百分之二百会怎样,百分之三百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但是我很快就明白了,他们完全不必担心,因为你一个小时或者半个小时甚至更短的时间里就会成为他们的同伙了。在济世门诊部,你李婷不仅成为同伙,而且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替安文静医生伪造吕萌胎死腹中的病历哩。在水一方门诊部,你难道就能站在岸上观风景乎?

“还有,来生孩子的产妇,你应该尽力动员她们做剖宫产。”尹秋霜前面还说了很长一段话,由于我思想开小差没注意听了,“一般顺产的手术费只有两千多元,做剖宫产能收到五六千元。你的手术和治疗费有8%提成哩!”

我不仅听得两只手心都是汗水,而且心里慌慌的身子软软的,这种感觉只有饿肚子的糖尿病人能体会出来。

“做完了CT、UU等检查后,做短波、盆疗、红光等治疗,最后才挂静脉针。吊瓶不必用头孢拉定这类药,用甲硝唑和氧氟沙星就可以了。因为关键的关键是复诊率,不是治疗一天开一张大处方,那能赚几个钱呢?你务必要让病人来复诊一星期直到半个月才能放手,一天开二千元,七八天就能开一万多元了。”

尹秋霜的话还没说完,导医小姐就送一个病人进来了,比我刚才预计的时间更短,我就身不由己地成为他们的同伙了。

济世门诊部是草菅人命,水一方门诊部是坑诈钱财,如果命运之魔一定要我做出两者择其一的选择,上天宽恕我李婷吧,只好是后者,因生命比钱财重要!

9

民办医疗单位里,妇产科的医生常常像江河里的浪花,转眼即逝。

昨天,二诊室刚走一位才来十二天的医生,今天就又招聘了一个新的,尹秋霜不当我的助理了,贾和凤主任叫她去当新医生的助理。我明白了,尹秋霜是贾主任最信任的人,新来的医生都交尹秋霜去辅导培训,因此,尹秋霜对我的看法关系到我的去留。济世门诊部的教训应该吸取,在那里我虽然也努力改变自己的性格去适应同事与环境。现在一切从零开始,我应该和尹秋霜搞好关系,该学奉承巴结人还是得学。

关于工作,尹秋霜没有多作指示,她只说了一句话:“李医生,你要学会沟通病人,你才留得下来,你去看看老佛爷怎么沟通的,那才是一门艺术哩!”

尹秋霜的家在山西大同一个叫龙须沟的僻远的山村,医学专科学校还没毕业,父母要将她卖给大她十九岁的一位矿主,得来的聘金给尹秋霜的二哥娶老婆,供小儿子也去读医专。尹秋霜至死不从,且不说那煤矿老板年长十九岁,外貌猥琐活像煤球,她早就暗恋中学一位同桌两年的技校毕业的学兄。尹秋霜医专毕业时,学兄已经到A市打工三年了。尹秋霜为逃婚演出 “京娘千里寻夫”的动人一幕,只身南下寻找学兄。谁知南下的火车过长江的时候,她的手机忽然传出一个小姐甜蜜的声音:“对不起,你拨的号码是空号!”尹秋霜以为学兄关机了,不怎么放在心上。从A市火车站走出来,在广场的秋风中打了半天电话,尹秋霜才醒悟学兄故意不见她,咬牙切齿诅咒大半天,纵有千条不便,也不该拒之门外呀。无可奈何她投宿在火车站左边一家旅店里,对暮云寒日,“问花无语,明月随人去”。连续两天,小姐不厌其烦告诉她拨的号码是空号。但在这两天里,尹秋霜也发现A市的世界很精彩,报纸上有数十家医疗单位高薪诚聘妇产科医生。这里自有黄金屋,这里自有颜如玉。她在一家名称很浪漫的“水一方门诊部”落下脚跟了。一切都很如意就是心口很不如意,她一边工作一边暗中寻找那位骗子害人精,一定要出口气,让你他妈的浑蛋瞧瞧我尹秋霜是怎样的人!

也许是为了出一口恶气吧,尹秋霜名如其人,风霜刀剑一般凌厉,锋芒逼人,老佛爷和她的老板都很满意,就是同居一屋的谭姨很不满意。谭姨也许没有看出来,尹秋霜有可能会成为她的儿媳妇,我是过来人,见微知著,尹秋霜有意巴结甘兴。

年轻真好!

这天下午,快到吃晚饭的时候,来了一个男人,小赵以为他走错门了,提醒他这是妇产科。他说我就是找妇产科呀。我走出诊室一看,男人就叫我李医生,我只觉面熟,却记不起是谁了。他不说话,强人所难了,一定要我想出他这个大人物。半天,我向他摇了一下头。

“贵人健忘呀,咱们在济世门诊部见过面!”他说罢拍拍手里的黑公文包。

噢!我记起来了,他是市卫生局的干部,来济世门诊部调查“吕萌事件”,还把他手里的那一只手提包忘在洗手间了。当我把手提包还给他的时候,他给我一张名片,说有事需要他帮忙可以去电话,他的名字怪怪的,叫令中符。

“记起来了,记起来了,快请屋里坐!”

“真记起来了?”

“当然喽,令中符令先生嘛!”

“对对对,谢谢,谢谢!”

我心里有些紧张。

“李医生,今天我是来求你的。”

喔!一场虚惊!压在我心上的石头怦然落地。我血液里本就有不安分的因子,这会儿精神一放松,就想取笑奚落人,我笑着问道:

“我可是看不了男人的病呀!”

“我想请你吃饭。”

我糊涂了,他不是要看病?我一个小小女医生,能让人有所求的除非看病还能有啥呢?

“你要不让我请,我真的不敢求你了。”

我想了想,不就是请吃饭吗,又不是请喝蒙汗药,就说那好吧。正是晚餐的时候,人们都在门诊部后院的食堂里,只有一位导医小姐,好奇地看着我钻进令中符停在门口的黑色别克轿车里。

车子停在“皇室鲍翅酒家”门口,我们下了车,一位穿紫色制服的男侍者接过令中符的车钥匙,替他将车开到停车场里。

一间装潢考究小巧玲珑的二层酒家,人不多,很安静,小姐漂亮,男生英俊。最令人惊奇的是经理、领班和小姐们都认识令先生,有一个男生还叫我令太太。令先生纠正,引来经理好一阵检讨,说那男生是刚招聘来的不懂事。都是出外打工仔,莫要影响人家前途,我忙说不要紧不要紧。其实,我的心里真的一点都不生气哩。

每客一小碗鸡汤鱼翅,一小盘鲍鱼海参,一碟石斑熏鱼片。我谨慎地学习令中符使用银光闪闪的刀叉和瓢筷,他怎么吃我怎么吃,他掺红醋的时候告诉我不爱吃可以不掺,我明明怕酸也说我爱吃。总算学着他的样子把三种高档食品消灭干净了,竟不知好吃在哪里,是吃不惯还是为了保持完美的优雅太用心而品不出啥特别的滋味,只感到红醋好像比黑醋酸多了。

最后上来的是一碗鱼粥。

“我不知道你喜欢吃啥,就自作主张了。”

“这里的东西我都喜欢吃。”有一半是我的真心话。

从昨天开始我就决定顺着人家说话,如果有人说花生是长在树上的,我就要说我看过真的看过,就是还不知道自己做得到做不到。

“今天你能让我请,说明你没有轻视我,真的让我很高兴。”

请人不容易,得花多少钱,让人请还不容易么?我不知道他怎么这样说,不敢轻易回答,就佯装专心喝粥,张大耳朵聆听着。

“我是个不好的男人。”他忽然放低声音,沉重地说道,“犯过很严重的错误。”

我不由得抬头看他一眼。他正望着窗外五彩街灯,似乎记忆的暗闸推开了,他的眼睛里盛满迷幻的过去,默默无言,心里怅怅然似的。

“去年,你们济世门诊部的祈老板,邀请我们局里几位干部去海南三亚度周末。在兴隆农场看完人妖表演后回到酒店,我们吃了夜宵,喝了皇家礼炮,才知道我们一人住一个房间,而且房间里都有一位迷人的小姐。我们都糊里糊涂做了那种荒唐事。”

他看我一眼,停下话头。

我想起他在济世门诊部遗失的手包里有一本病历,我记得很清楚,那上面的姓名叫令朋朋,显然是化名,而他的真名我倒忘得一干二净。我忽然感到眼前这个淋病患者很肮脏很可恨,天下的男人怎么都好这一着,那种事真的能让人忘乎所以吗?瞧他们一个个吃着碗里的偷着锅里的?我的浑蛋前夫,就是为这种事让我毫不迟疑地休了。不同的是这个患者得的是淋病,能够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而我的浑蛋前夫得的是更加难治的疱疹,而且居然还恬不知耻地说什么“不知道是谁传染给谁的呢”。

我努力想把对令中符的厌恶之感压下去,俗话说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但一直没有成功,分明觉得只是转移到那一碗鱼粥上,一种秽气一直在胸腹中翻腾。

“我很痛恨自己,虽然这是头一回,但也是最后一回。”

我没有说什么。我能说什么呢?我有必要说什么吗?人家是国家干部,市卫生局的一名科长,下到区县就是局长,如果按管辖的人口计算相于南美洲的一个小国家的部长哩!

“你李医生一定很瞧不起我,说你们卫生局正管这个你怎么就干这个?是的,我也很瞧不起自己。去济世门诊部调查医疗事故以后,我发现你李医生是一位能帮助人的大夫,但我一直不敢见你,现在是非常不得已了,才厚着脸皮来求你。”

“好吧,你不必说了。明天你来找我吧,我亲自给你做一个全面检查,会给你保密的。”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一块儿的同事都没出毛病,就我倒霉。回来一个礼拜,我发现自己中毒了,吓得要死,最怕是艾滋病,就跑到外地医院,化名就医,一检查才知道是淋病。打针吃药,我很快就治好了。”

“传染给你太太了?”

“是的。”

“你太太没治好?”

“是的。你说奇怪不奇怪,吃同样的药,打同样的针,我好了她咋就没好?好了一段又来了,打针吃药又好了,但总是断不了根,结果又来了。我太太性格刚烈,又是本地人,最怕被人知道,去医院像上刑场,后来死活不去了。她去年就和我离婚了,把儿子送到外婆家,辞了平安保险公司的工作,把自己像老虎一样关在家里团团转,弄得皮包骨头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她说她得的是艾滋病,我没爆发她身体素质差先爆发了,都快发神经病了,连尸衣都准备好了,叫我在她死后悄悄抛尸大海,别让人知道遗臭万年,害了儿子一生。她已经自杀三回没死成了,我是走投无路,万不得已了,才来求你李医生救救她。”

同样的药治不了同样的病这是个体的差异,也是常有的事,何况男女有别,或许令中符的前妻阴道、子宫本来就有炎症存在,那就确实难治了。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他讳疾忌医的前妻的精神崩溃了,还有可能出现幻听一类的精神病症状,以至于认定自己得了艾滋病,连后事都准备好了。这种异常病人我在原单位见过三例,亲手治疗过,有两例治愈了,有一例阴道疱疹是癔症病人,寻死多回,没能很好配合治疗,但也得到有效控制了。

我没有多想,我答应令中符,在他认为适当的时机里,我登门给他太太治病。我作出决定的时候有一种神圣的情感在周身蹿动,仿佛自己是法力无边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似的。所以,当他说今天是太太生日,他让儿子去看她,她心情好多了,是个适当的时机,我就毫不迟疑地说,那就现在去。

我明白,我今晚去其实也办不了事情。也许她会像对待令中符一样也把我拒之门外,也许还会因为多了一个人知道她的疑似艾滋病而暴跳如雷,当然,也有可能心情不错听进医生的规劝配合检查治疗。但愿是后者,我忽然有些可怜令中符了,这个男人比起我的前夫,到底还是良心大大的。

令中符签单没有付现款,我不晓得这几样从未享受过的美味佳肴多少钱,我想应该要一两百元吧。他是这里的熟客,他用龙飞凤舞的三个字就能过神仙般的生活,当官真好,下辈子不能当医生,就当官!

黑闪闪的别克载着我在城市的灯海里航行,开进一个有花园的住宅区,停在一栋擎天柱一般的高楼前。令中符痛苦地告诉我:“李医生,刚才我已经通知太太了,我请了一位妇科专家来跟她聊聊。她开始反对,我说你是一个值得信任的医生,绝对会为她保密,她才表示欢迎。但她不愿见我,说一看到我,就抑制不住要砍杀我的冲动。”

病人有歇斯底里的精神症状了,我表示理解。令中符带我上了C座二十一层楼,按响门铃,说你放心进去吧没事的,我在外面等你。

门是自动遥控开关的,无声地向两边滑动。

尽管令中符安慰我说不会有事,我还是有些紧张,因为我马上要面对的是一个病态患者,她会不会有狂躁症举动呢?我在原单位常常被当做“李专家”让人请到患者家里去看病,皇帝一样的礼遇等待着我,回去后还能在救护箱里发现一只鼓胀胀的大红包。可是今天完全不同,不知会不会有什么危险等着我呢?

当双扇门又无声地从我背后拉上,我心尖不禁一颤抖,杨子荣风雪夜深入威虎山的心情可能也是这样吧?

客厅里很亮,我眼睛一下子很难适应,仿佛墙壁上到处是白炽灯似的,而且分明感到燥热,依稀还闻到一种腐朽的气味。

“李医生,你请坐。”

我听到热情的招呼,心境立即平静下来,视野也如水澄澈了。

房间不算大,百余平方米,但装修过于堂皇,便现出一种俗气来。面前站着一位面容枯黄的女人,依稀看得出曾经是一位身材苗条、眉眼清秀的女人。素面朝天,不善衣装,粉白色高档次的衣服像吊在衣架上似的,加上清瘦的脸盘轮廓分明,真有几分刚烈之气。

“李医生,你喝茶。”

我接过一杯茉莉飘香的绿茶放在桌上,但接着我又拿起来嘬了一口,我想即使是一杯细菌,我也应该喝的,以解除她的心理戒备。

“谢谢你,你也坐吧令太太。”

“别叫我令太太!”她义正词严地说道。

“好的。”我下意识地答应。

“其实我没病!”

我最怕病人说自己没病,尤其是今晚这个特殊病人。

“一点点不舒服,在家里治也是可以的。”我斟酌词句,小心应答,“我常常被人叫到家里治病。”

“我真的没什么病。”

“令先生真的是为你好。”

“那是个浑蛋!”

“其实,我的前夫也是个浑蛋!”

我说这句话一开始真的是脱口而出,发泄心中块垒的需要吧。但骂罢突然脑际一亮,记得我姨表哥写的一本小说里曾经有这样一句话,说安慰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自己说得比对方更凄惨,这样就能让心靠在一起了。对!就这么办!

“我的前夫比你的前夫坏多了,你的前夫是中了人家的糖衣炮弹,运气不好,偶尔为之却不幸就碰着了,我的前夫那是搂红偎翠到处嫖宿。你的前夫还能关心你为你请医生,我的前夫传染给我了,却还猪八戒倒打一耙,说什么到底谁传染谁呀,你想想,简直天差地别哩!”

“真的,你说的是真的?”

“真的,一点不假!”

“你也把他扫地出门了?”

“是的,名正言顺离婚了,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你喝茶。”

她的心情平静多了,顿时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情感在我们之间流淌,流淌。我端起茶杯,又硬着头皮喝了一口。我看见她的嘴唇有了血色了,她的嘴唇是脸上最值得喝彩的地方,大抵是因为嘴唇和其他地方不一样,不会因为消瘦憔悴而变形变色。

“我被传染的病比你的严重多了,是一种无法根治的性病,叫疱疹,会时好时发,大部分人一辈子也别想得到根治。但由于我是妇产科医生,也给人治性病,坚持治下去,很快就治愈了,没再复发。”

她着急地打断我的话,恨恨地说道:“我的病是一种等死的病!”

“胡说!”

“我只希望不动声息地死去。”

“你的病我能治好,肯定能治好。”

再怎么刚烈的人也有柔软之处,出乎意料,蓦地两颗黄豆般的泪珠凝上她的眼角,眼睛一眨,怦然落地。

“说定了,以后我晚上来给你治病。”我为了让她明白,我会保护她的隐私,决不会暴露什么,又着重加了一句,“都在这个时候来,谁也不会察觉!”

她无声地点点头。

我端起茶杯,将剩茶一饮而尽。倘是在别人家里,无论如何我是不会有这种英勇就义般的表现的。

我就这样揽下了一份脏活,为时三个多月,说不清为什么,反正没有那么神圣。不过却是认识自我了:李婷还有药可救!

10

清早,长空澄澈,朝日和煦。

我来到门诊部,静悄悄的,只有清洁工在擦地板。

我走过去看看,贾和凤主任的诊室开着,她正在对镜梳妆。

贾主任很注重仪表与化妆。她六十多岁了,有着一头大波浪卷发,眉毛稀疏,眼圈发黑,鼻唇沟一直拉到嘴角,鼻尖发青,裸着几根细细的青筋,两颊下的皮肤松弛得仿佛快和肌肉脱离了。因此,贾主任都是打着浓厚的粉底,涂抹眼影睫毛膏,画眉深浅更是可见良苦用心。如果不是近距离,还是可以看见她还充满活力。这会儿,她仰起头刚要粉饰下巴的皱纹,让我看到她的一角真面目,我心里不禁涌起一股酸楚之情。

“贾主任,来这么早呀!”

“喔喔,小李,早呀!”

见贾主任心情很好,我以巴结的口吻说道:“尹秋霜说贾主任你沟通病人称得上是一门艺术,叫我要好好学习,哪天我来学学方便不方便?”

贾主任由衷的高兴,连声说道:“好哇好哇,你来你来呀!”

我曾经问过赵云:“听说贾主任有一个雅号叫‘老佛爷’,我想,能叫‘老佛爷’的人肯定不是凡人!” 赵云说:“那是说她善良,菩萨心肠。贾主任来门诊部的时候我也来了,我亲眼看到贾主任救过许多人。有一个过路的女孩子昏倒在门口,贾主任叫人扛她进来,亲自给她打针喂她吃药。女孩一贫如洗,全是贾主任掏钱付费,出院时还给她五百元作路费。还有一个早孕的贵州小姐,才十六岁,只有两百元就想来做人流,让我们嘲笑挖苦一阵要回去了。贾主任骂了我们一顿,叫住女孩,要她写保证书以后不当小姐,保证书贾主任收起来,就叫我给她做药流了。贾主任不仅替她交了五百元手术费,还给她三百元坐车回去。有一个女孩才叫绝,好像是四川人,来服装厂打工两年了,在家乡的父亲病倒住院,她就‘卖处救父’。啥叫‘卖处’懂吗?哟!你也懂呀!谁晓得,倒霉透了,第一次就‘中镖’,得了淋病,还以为是白带过多,等到浑身发臭了才来就医。借的两千元只花两天就完了,出院时贾主任替她垫了两千元,还替她缝补了处女膜。那女孩表示会还钱,可一去不复还,再也没见到魂影儿,贾主任只好苦笑一声,又替她交了缝补处女膜手术费三百元。有好几个噢,都是贾主任自己掏钱给治的病,那一年贾主任的工资都花在别人身上,大家在背后议论她,有人说她钱多得用不完,不学雷锋做好事留着干啥,有人说她是好老太婆心地善良能活到一百五十岁。我们都劝贾主任,说好心没好报,没一个人回头来感谢。说贾主任,你别当菩萨了,世道太让人失望了,你瞧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都一百年没下凡了。以前大臣都向皇帝报告,说哪里哪里祥云佛光出现,哪里哪里有佛祖下凡,现当今大大小小的神仙都失望了生气了后悔了养老去了。贾主任只是长叹一声说:‘人心不古呀人心不古呀!’所以大家就叫她‘老佛爷’。” 我对贾主任肃然起敬。

贾主任的诊室人声鼎沸。

我脱去白大褂,在脸上装点不嫌多也不嫌少的笑影,来到贾主任的诊室。

诊室的长条椅上坐着好几个来看病的患者,还有几个站在一旁候诊,贾主任的两个护士忙进忙出。由于我已经向贾主任打过招呼要来拜师,所以贾主任见到我,知道来意,只是朝我点一下头。我便在她身后站着,屋里的患者都以为我也是来看病的。

坐在贾主任面前凳子上的女人四十出头,憔悴不堪,眼眶红红的。贾主任把处方写好,抬起头对她说道:“好了,去交款吧。我完全知道你的难处。是的,花不少钱了,我给你写处方时手都软了,但是,不继续治疗就前功尽弃,等于以前花的钱都白白扔进大海了,而且还搭上一副很快就能治好健康起来的身子。这笔账谁都懂得算,你自己算算看,值得不值得呢?你算完肯定说要继续治疗。这就对了,那就得手术,没有其他办法,你走到哪儿看都一样。糟糕的是,现在你的病情又暂时不能手术,为什么呢?有炎症呀,现在正是炎症发作期呀,手术会有子宫化脓危险。谁敢给你手术呢?就是谁敢你也不能答应呀,身体是你自己的不是别人的呀。你说是不是?”

中年女人已经流下泪水了,语无伦次地诉说:“我都花一万三千多元了,打了八天针,照了这个光那个光,还吊了瓶,咋还是臭烘烘流白带?我就是怕变成癌症没法治,才把我和女儿的存款全都砸进来,咋就好不了呢?你医生说,还得来好多次,来一次要八九百一千多元,我哪里来那么多钱,还不如等死呢!”

贾主任脸上一直坚持着动人的微笑,好像红太阳一样温暖,目光柔柔的,对待亲人那样的耐心,谁要怀疑她对病人有宗教般的虔诚,谁肯定没把心长正。

“大妹子,你的苦,你的难,你缺钱,我都知道,全知道。我们做女人的难啊!你不知道,我曾经比你难几倍,苦几倍呀!得病就是遭劫,四年前,我就因为患子宫癌,做了子宫切除术。我虽然是公费治疗,但很多药没办法报销呀,要化疗,要营养,要治病,自己要花好多钱哩。丈夫死了,还有一个读书的儿子,谁能帮我呢?我们山西老家穷呀,我只好把家里的房子和有人买的东西全都卖了。命,什么时候都比钱重要。我那时也想到死,一根绳子往屋梁上一挂,两眼一闭,一了百了多清静,可是儿子呢?儿子怎么办?死都死不干净呀,没有资格死呀!”

座中有人泪如涌泉,有人欷歔叹息,也有人显出等待的急躁了。贾主任拧得出水的阴云不晓得该继续留在脸上,还是该收回去,她好久没有说话,给人们的头脑制造一幅卖房治病痛苦挣扎的悲怆人生图景。最后沉重地说道:“过去了,那个坎过去了,看我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大妹子,你才三十九岁,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你舍得死吗?你有权利死吗?你不为一双宝贝儿女想一想吗?你还没有病到我那个严重程度,难道你要拖到癌变再手术?我卖了房子家当,回到娘家兄嫂那儿过了三年寄人篱下生活呀!大妹子,咬咬牙,过了这座山就好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有一双儿女,好日子在前头哩!”

中年妇女没有吭声,但也没有停止流泪。坐在贾主任对面的助理适时地赞助了一句:“我们是为你着想,做手术之前要消炎,做手术之后更要消炎,你就是去北京大医院也是这样。”

“我那时花掉三十多万元,再迟一点,就是花三百万元也没用了!”贾主任抬起头来,显然是对所有的候诊病人说话,“小洞不补,大洞叫苦,你们才花几个钱呀!”

有病人催促道:“贾主任,看好了没有,轮到我了!”贾主任说好了好了,就叫护士带中年女人去楼下交费治疗,中年女人站起身子抹了一下眼睛,乖乖跟着护士走了。

这种医生与病人的思想沟通在公办医院里是不可能发生的,在那里,医生就是上帝,除了询问病情之外绝对不会多说三句话。这也许就是民营医院能够在公办医院的世界里占一席之地,并且不断拓展扩大的原因吧!

我没有见过贾主任这样的医生,我也不可能成为贾主任这样的医生,我注定只能在贾主任的地盘里分享一杯残羹罢了。

《在水一方》画册引发的患者求诊高潮过去了。

甘兴昨夜回来看望谭姨换洗衣服,说上一个月就诊人数增加4.85倍,月营业额增加3.43倍,《在水一方》第三期正在炮制之中。他说这是甘霖老板的功劳。老老板甘草就会死做硬掐而已,少老板甘霖有政治家头脑,应该当区政协副主席乃至副区长,就是区长让他当也一点不过分,兴许各行各业都能很快上去也增长他两三倍。所以,第三期《在水一方》杂志,组织一批介绍区政协常委、优秀企业家甘霖先生的丰功伟绩文章,作者其实都是他甘兴先生。他说这一期是“政治版”,要办得正经一点,总不能让少老板和那些展示美体芳容的娘们儿躺在一块你说是不是。他说,少老板甘霖还叫他帮助护士们把另一本杂志《还你佳人》办好,大胆一些,不要羞羞答答。谭姨一旁听了插话,说李医生你别听他瞎吹,他从小就是甘霖的跟屁虫,甘霖说屁是香的,他就说有香蕉味,两个家伙都是我们村的孩子头,坏得大人天天来告状。

“你说你杂志上那几个专栏,哪一个不是在毒害青少年?什么《佳人风情》、《激情意外》、《性趣盎然》、《明星隐私》,还配了黄色照片,谭姨不认识字,要不她肯定撕了你蘸酱油香醋吃了!”

“我那是给女性患者看的!”

“满大街散发,男人女人都拿一册,倒是男人看的多。他们拿回家,谁能保证小孩不偷看?”

“那就不是我们的责任了,而是家长不谨慎,我们是在推广新技术。”

“你们也真敢写哦,什么‘新一代LEEP术,重造女人,滑润宫颈’,我怎么不知道?还有美国新科学质子导航定位仪,三分钟完成清除孕囊、吸宫全过程?这种定位仪在哪里放着?”

“那不是为了吸引患者吗,病人来了你可以说价位高,可以说要预定排队,可以说你的病情杀鸡焉用牛刀呀,只要用传统方法治疗就行,理由都在人的一张嘴上嘛!”

“我可说不出口!”

“李医生,你不要看不惯,到处都一样,有的医院的杂志编得更离谱,好像外星人就在他们医院里,要什么尖端仪器就有什么尖端仪器,没有他们治不了的病症!谁会吹谁赚钱,人的胆有多大财就有多富,是咱们这个行业的潜规则。只要咱们自己互相不揭破,土地公有人供着,卫生部门的那些傻官儿都不懂或者装不懂。你不信自己找行内的朋友了解去,谁家不是这样的呢?我们要是跟不上形势,不要太久,短一个月长两个月,大家都得回老家喝西北风去!”

谭姨见我们脸色不好,知道在吵什么了,赶紧过来摆平:“甘兴你又没大没小了,李医生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长!”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又在不知不觉中露出庐山真面目了。真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呀!我要努力改变自己的文化心态去适应环境,万不可成为被飞速转动的涡轮甩出轨道之外的一滴水,可遗憾的是今天怎么又说着说着就忘记了而且自以为是地生起气来。管他哩,让他去办黄色画册,眼不见为净!此时此刻,我不禁有点后怕,须知,甘兴是甘霖老板的心腹马仔呀。

近午,我还在做手术的时候,导医台送来了一个花枝招展的新病人,姓名也稀罕,叫片心心,年龄二十五岁。她说怀孕七八周了,也苦恼了七周:这孩子留下不留下呢?怀孕的时候得肺炎吃了许多药。

“怎么办得你自己决定。”我说,“但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你吃的药,尤其是一些消炎药,对胎儿肯定有伤害。”

“会不会畸形呀?”片心心眼眶潮红,快要流眼泪了。

“这怎么说呢?也有可能吧?”

“我可不要生一个大头娃娃什么的!”

赵云取来了片心心的白带检查单和B超报告单,听到话尾巴立即插话道:“前些天我和男朋友逛公园,看见一对夫妇抱着一个软骨头娃娃,小脑袋耷拉在胸膛上,歪到一边去,嘴巴里口水流得好长好长,丑死了,看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心里好难受哦!”

片心心一听,说道:“我就是怕呀怕呀!”

“做吧,为自己负责,为后代负责,也为国家民族的未来负责!”赵云说话铿锵有力。

“好,听你的,医生,做吧!”片心心终于下定决心。

我心里一喜,像有一只小手在胸口抓挠一下,酥酥的,我想,生意人做成一笔生意肯定也有这种感觉。我接过小赵手里的检查化验单子,边看边说道:“大妹子,你看看,你白带的脓球是四个加,杂菌量很大呀,你平时很不注意呀,可能是你男朋友不晓得心疼你,是不是?女孩子漂亮是好事也不都是好事呀,男朋友只图自己快活没有节制,往往就制造出种种毛病来。大妹子,你看,你有10MM的盆腔积液,附件也有问题了,可以确诊你患有阴道炎、附件炎、盆腔炎。大妹子,你平时白带是不是比较多?是不是有异味,来月经的时候小腹会胀痛是不是?月经里有血块是不是……”

片心心听得直点头。

我说着说着不知不觉变成贾主任了,也使用她对病人的称呼“大妹子”,温情脉脉,循循善诱,苦口婆心,有理有节,可见我拜师成效大大的。

我又记起刚来门诊部的第一天,我的助手尹秋霜对我的培训,但我并没有完全按照尹秋霜培训的做。如果按照尹秋霜说的开单,不算人流手术,单是治疗费就要好几千元,我只开了波姆光、微波、盆疗各三十分钟,共计1832元。如果加上术前检查200元,人流手术800元,术后止血200元,总计也只有3032元,顶多相当于尹秋霜要求的三分之一。但我知道,一般正常的情况下,片心心的人流全包也只要600元至700元。片心心小姐,你要是打工仔,我不敢如此泯灭良心!你不必工作,有一座小洋楼,是个大富婆,太不公平了,我今天劫富济贫了,请原谅!

片心心只淡淡说了一句“这么贵呀”,就被赵云及时拉去楼下交款和治疗了。

赚了一大笔钱,有点内疚,但更多的是高兴。

赵云比我更高兴,她神采飞扬地从楼梯跑上来,嘴里哼着《我有钱我做主》的A市民歌。走进诊室,她朝我比画出代表胜利的两个指头,仍然以唱歌的调子说道:“李医生,你的‘心太软,心太软’。那个片心心呀,肯定是大贪官的情妇,手提包一拉开,一沓沓整整齐齐的百元大票。我看得两眼发火,临时在交款窗口,用圆珠笔把所有治疗项目都乘以二,药房里面的人会意,照收不误!”

天!怎么能这样做?

门外进来一个人。

卓杰然!常常莫名其妙闯入我梦中的男人!

蓦然一见,还真有“一寸相思千万缕,人间没个安排处”的感慨呀。

“我是路过,想起甘霖老板,就进来讨一口饭吃?”

“怎么啦,那边不行了?”

卓杰然坐在赵云的位子上,喝了几口茶,润润嗓子,而后说道:“尤跃辉主任走了,带着单梦娜走了。他说他一个开医院的朋友去马来西亚定居,那医院在城中心地段,位置很好,朋友也不计较承包金,他就把医院承包下来,办成妇产科医院。他邀请我去,说了三回,还请我吃饭。尤主任这人还可以,我差一点动心了,只是想到他的情人单梦娜要当妇产科主任,就犹豫再三了。单梦娜那人你是知道的,怎么能当妇产科主任呢?做一个普通人流都做不利索,还当主任?我去了还不是要替他当救火队员,吃哑巴亏?啥时弄出人命来,是她进监牢还是我进监牢?人家是同被合衾的人,当然是我当冤大头喽!昨天晚上尤主任,现在该叫尤老板了,还打手机来,叫我不要犹豫不决了。你说我是去还是不去?”

“天哪!躲都来不及哩,你找死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是害怕单梦娜出一尸两命事故,让我去垫背,才逃之夭夭的!”

“就是!”卓杰然叹气道,“可是安文静来了,安文静来顶替尤跃辉主任的位子了。‘吕萌事件’,市卫生局派来调查组,要不是我们俩替她说话,还替她伪造病历,不仅她完蛋了,连门诊部都要停业整顿!”

“当时她闻风而逃,现在下山回来摘桃子了!”我苦笑着说道,“不过,你等着瞧,她很快就会被桃子噎死的。有一句话说,没那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她是没那喉咙别摘那桃子吃!”

卓杰然摇摇头,伸手整理了一下散在前额的头发,尖刻地说道:“当女人还真不错,只要愿意陪老板睡觉,就能当主任!小祈老板还辞掉好几个与安文静有过节的医生护士。”

想起来真的很悲哀,他痛心疾首地说道:“所以我卓杰然,三十六计,走为上!”

“找到妥当的医院没有?”

“外科医生跟你们妇产科医生不一样,难哪!太差劲的地方我们又不愿将就。”

卓杰然医生要是能来水一方门诊部,我们再做一回同事,互相帮助,那该多好呀!我说你等等,我去看甘霖老板在不在。

甘老板不在。

回到诊室,我看见卓杰然正在看赵云桌上的黄色广告画册,不禁脸上发烫。

11

令中符的前妻病情已经得到控制,估计半个月后就能痊愈。我这是第五回上门服务了,当然都是令中符接送。第一回是来沟通医患之间的信任,第二回是来抽血取样化验,第三回是来打针送药,第四回是送十副中药。她患有阴道炎、盆腔炎、附件炎、子宫颈轻度糜烂,现在是弄不清淋病引起炎症,还是炎症加重淋病,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淋病因为炎症而没有得到根治所以不时复发。她现在的精神状态也好多了,房间整理得干净,也会在枯黄的脸上施以少许脂粉。她也喜欢说话了,她说李医生,你知道人在什么时候最兴奋呢?我说当然是病好了最兴奋喽。她说不对,你再猜猜,我说做母亲的听到宝宝的第一声啼哭最兴奋。她说,还是不对,李医生你们这种人永远猜不着,我告诉你吧,是患艾滋病的人突然被告知没有艾滋病的那一刻。哦!哈哈哈!对对对对!我第二回上门抽血取样只是告诉她例行检查,但我回去以后自己花了80元给她去其他医院做了艾滋病检测,当我把单子递给她,告诉她检测结果是阴性,就是说没有艾滋病,她突然抱住我放声大哭,眼泪鼻涕争先恐后涌了出来。今天我开玩笑问她,可当时你怎么哭得透不过气,我还以为你喜欢艾滋病呢!她说不是伤心是兴奋,你没听见,我全身的骨头都格格发响哩!今夜,我再来取样化验,如果炎症及淋菌都没有了,就得调整子宫阴道内菌群平衡,进而服用一段时间中药壮身补肾,增强对疾病的抵抗能力,巩固治疗效果。

临走时,出于成全夫妻重归于好,我说了一句:“其实令中符同志还是很关心你的。”

我这回用词很准确,不像第一回用“你先生”,但她还是动怒了,说道:“李医生你什么都好,就是没看透那浑蛋!我发过誓与他同归于尽,匕首都买好了,他害怕了,才会找你来的!”

无可挽回!

我下楼来,令中符下车迎接我,我忽然感到他很值得同情,一失足成千古恨呀!我的前夫要能这样对待我,我会原谅他的。俗语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况现在的美人很前卫,手段高强,骚劲十足,决非古代羞手羞脚的美人可比。

令中符为我打开车门。

我开口打破沉寂。

“令先生,想太太了吧?”

“不想,太可怕了,我只是尽责任而已!”

车子驶了一段突然停下了,我抬头一看,旁边是一家“浅水湾茶馆”。

我说我不喝茶,会睡不着。他说茶馆不一定喝茶,可以喝饮料。 “李医生,刚才你上楼去,我坐在车里一直想,济世门诊部发生‘吕萌事件’,我没有秉公处理,你一定认为我收了祈老板一大笔钱。在你李医生眼里,我是一个贪官,一个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的贪官。我不是心虚,我是感到冤枉。其实,很多内幕你不知道,我觉得很有必要为自己作些解释。”

“令先生,我没这样想!‘吕萌事件’我自己也作了伪证。”

“我今晚要是不向你说清楚,我会彻夜不眠!李医生,其实济世门诊部的‘吕萌事件’,我们一问就知道你们造假。近几年来,医疗系统由于过度追求经济利益忽视社会效益,加上人生价值观的改变,医德下降等种种原因,医患关系空前紧张,类似于吕萌胎死腹中的医疗事故不断发生,我们也处理得很有经验了。这个事故本身并不大,说实话,我们也不怎么注重,可是你们也真是法盲,竟敢攻守同盟,掩盖真相,消灭痕迹,制造现场,更为严重的是公然伪造病历,这就不是一起普通的医疗事故了,而是严重违反法律,应该追究法律责任。这个时候,本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能过去的事故,我们也不敢动了,谁动谁违法。调查组决定如实向上级报告情况。上级经研究决定,作为一个案件处理。吕萌的男朋友一方,四处活动上访,还找了电视台和晚报社的负责人。电视台和报社对目前医疗界混乱现状早就非常不满,这一下他们找到突破口了,决定组织联合报道组跟踪报道,开辟专题专栏,掀起一场群众性大讨论,打一场发聋振聩的新闻大战,唤醒医疗部门迅速整顿医疗卫生市场,加快改革步伐。这一下吓坏了我们卫生部门的领导,连夜开会商量对策,会后形成一份详尽的报告与意见送交市政府。”

我已经听得骨缝里“嗤嗤”冒寒气。我们哪里知道,就在我们沾沾自喜的时候,已经一脚踩进监狱了。

“后来怎样?”

“市委市政府也紧张了。他们紧张不是怕这小小的吕萌医疗事故,这种事算不了什么,实在也是排不上议事日程。他们紧张是因为再过一个月零六天亚欧名牌商品交易会就要在A市召开。届时,将有三十八个国家的政府要员和他们庞大的经济代表团来A市,不仅有商品交易,有高峰论坛,还将举办隆重的投资意向签订仪式,A市将争取到近六百多亿美元的外商投资。此外,还有世界各地数百位华商也将莅临大会选择投资项目。这是A市撤县建市二十六年来最大规模最具效益的交易会,决定着A市改革开放的建设步伐。市委市政府和A市人民,两年前就开始举全市之力办好这次交易会,已经投入三百多亿人民币兴建场馆,改造街道,扩展交通要道,美化旅游场所,建造五星级饭店。硬件建设基本完成之后,创造一个和谐环境,就成了重中之重的工作,市委市政府内紧外松,采取许多有力措施。一个目的,就是要让外商看到A市夜不闭门,路不拾遗,‘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到处一张张笑脸,一束束鲜花,让外商放心地解开鼓鼓的钱袋子,哗啦啦倒在我们A市的土地上。”

我渐渐地明白了。

我听明白了就更加紧张了。

“这件事情就不该发生,或者说发生的不是时候!”令中符气愤地说道,“这件事情又引发一场激烈的内部争论。有人提出相反意见,什么叫创建和谐环境,是掩盖矛盾,粉饰太平,无视裂痕不断向临界点伸展,只求一种暂时的自欺欺人的表面安宁,还是面对现实,把矛盾解决于萌芽状态,创造一种人与社会的永久平衡。持这种观点的人主张揭露事故的真相,维护生命的尊严,认为外商会因为我们勇于正视现实,努力改正错误而对自己的投资更有信心。他们还说这是中西文化差异形成的不同看法,我们中国人总爱以己之心度他人之腹,西方人最反对弄虚作假。”

令中符从东西方两种文化差异,讲到由此形成的两种截然不同的价值观乃至政治制度,我李婷是医生而且是事故的当事人,我只关心事故的发展和自己的命运。

“争论归争论,后来你们怎么处理?”

“他们那些人不懂政治!”令中符说,“我们局长是搞政治出身的,他很快就明白上级意图。回来连夜召集我们调查组成员开会。他说,撇开济世门诊部伪造病历的事,也撇开医院与病人双方纠纷,我们直指事实真相,也就是说,你们简单一句话告诉我,产妇吕萌腹中的胎儿,是入院之前死的,还是入院之后死的?我们说,这就不好说了,因为这样因为那样我们列举了许多原因说明只有天知道。我们局长没听几句就大发雷霆,拍案而起,指着我们咆哮:‘这个问题都没弄明白你们控告谁?写什么鸟报告?那些媒体报道谁对谁错?唯恐天下大乱?你们今夜谁也别睡觉,重新写一份报告来!’局长说罢怒气冲冲走了。当了十多年干部,听了十几年领导的话,我们当然懂得报告怎么写。很快我们就把报告写出来,但我们不敢回去睡觉,就在办公室苦苦挨了一夜。”

当官的人都靠一张嘴,他说今晚只简单说一说,结果一说大半天还没完,我要有那一张嘴巴,我一定能兜住许多病人来复诊。我提醒令中符,你又扯远了。

“好好,我再简单说两句。报告成了文件的附件,文件上有许多领导人‘已阅’的签名。文件当然也转发电视台和报社,要他们实事求是,弘扬正气。什么是实事呢?目前只有病历为证!什么是正气呢!当然也只有救死扶伤的革命人道主义精神!因此,你们暂时成了英雄。别以为是你们济世门诊部的祈老板各方斡旋的结果,错了,生意人和政治冲突,再有钱也得靠边站!”

我心上的一块石头怦然落地。

“李医生,请你相信我,在整个案件的处理过程中,我确确实实没有抽过祈老板一根烟,也没有收过祈老板一文钱,祈老板的钱是不会花在我们这些小干部身上的!”

我相信。

12

人只有在迈出第一步之前可以选择,一经选择了之后便成了木偶。不是你自己想做什么而是别人想做什么,你不想做什么而别人想做什么你照样得去做什么。

在济世门诊部,我落下一种不治之症:每当暗夜独处时,总觉得视野之外有一双双黑黝黝的眼睛瞪着我,偶尔还听见一声声凄厉的啼叫。我知道,那是我杀死的一条条生命索魂来了……

我曾经对卓杰然医生说过,你们的科都在救人,只有我们妇产科在杀人。他当时想了半天,笑了。

人流堕胎、剖宫刮宫,往啼哭的婴儿头部打死亡针,在鲜血和惨叫中挨过半年多,我为此逃离了人间地狱,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喘口气,穿着白大褂,吊着听诊器,拿着圆珠笔,给病人看病开药。我确实也度过一段干干净净的日子,但既然是以妇产科为主的门诊部,不管叫水一方还是土一方石一方,你都必须把婴儿从母胎里掏出来,在她发出第一声啼叫时就把她掐死。

我落下的不治之症只能越来越严重。

我希望明日来个穷人,让我有赎罪的机会。

我没有想到机会来得这么快,天公一定长着千里眼顺风耳。

今晚轮到我值夜班到十点钟。贾主任是从不值夜班的,所以,值夜班任务就由我们三个诊室承担。

夜幕刚从大海那边拉了过来,门口保安突然上楼喊道:“李医生,有个女孩昏倒在墙角,救不救?”

“当然要救喽,这还用说?”

我跟在保安身后跑下楼来。

门口左边墙脚下,一个瘦瘦的女孩趴倒在水泥地上,一只挂着加菲猫的紫色人造革小手袋还抓在手里。我们把她扶进来。

“赶快给她量血压,可能是病了、饿了或者低血糖,再打10%葡萄糖加维生素C、辅酶A、三磷腺苷,最后静推50%葡萄糖100毫升。”

忽然听见赵云叫起来:“李医生,我记起来了,这家伙是贾主任的病人!”

“哦,是吗,那更应该抢救!”

赵云撅着嘴巴,拿过加菲猫手袋打开,往桌面上一扣,化妆盒、纸巾、口红、钥匙、两条绿箭牌口香糖,仅此而已。

“钱呢?这个臭娘们儿,把钱放到哪儿了?”

小赵又一次扯我的衣角,示意我走到门外,郑重其事地告诫我道:“去年,她在贾主任这里花了一万几千元治尖锐湿疣,还没治好,就又跑去接客。贾主任可怜她,一边教训她一边给她治病。有一回她坚持下来没接客,病真的治好了。贾主任很高兴,以为挽救了一个风尘女子了。可是不久她又来找贾主任了,这回是淋病、疱疹、滴虫一起来。贾主任恼火了,叹气说我是医生我救不了妓女的灵魂,再也不管她了,叫保安将她赶出去。她是好长时间没来了,这回肯定是病得很严重,浑身发臭,接不到嫖客,才想起治疗,又没钱,只好再来赖贾主任。你不怕老佛爷发火吗?贾主任曾经说,你们大家听着,以后再对这些不要脸的烂木头发善心,都给我滚蛋!你不怕呀李医生?”

我能不怕吗?但恻隐之心让我无法抽身而去。

赵云真的磨蹭一会儿就走了。我知道她是害怕贾主任怪罪下来,我只好一个人在观察室看着。我想起在济世门诊部的那一笔不义之财——五千元事故奖金,当时卓杰然交给我的时候,我拒绝接受,他说你要是心有歉疚,就以后救助危急病人吧,我才不得已收下。救急不救穷,我一直留着,今天就拿来救急吧!

我到收费处交了刚才领出来的药费两百元。

病人的血压、脉搏、呼吸都很平稳,为什么会昏迷不醒呢?

莫非是饿过头产生的低血糖?

这是我来水一方门诊部妇产科第五个月遇到的头一件自找麻烦的事情。我李婷知道一个外地打工女人凡事不可强出头,像在济世门诊部那种毫无顾忌抢着救人生命的得罪人的事不可再干了,五个月来,在赵云有力地配合下我以平均月营业额二十万元以上的业绩,博得甘霖老板和贾和凤主任的信任。

病人醒了。

我急切地想知道这女孩的情况,拔下输液针就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你昏倒在我们门诊部大门口了,怎么回事呀?”

女孩翻身坐起来,一手按住针孔,有气无力地回答道:“我叫宇大娟,谢谢你医生,我三天没吃饭了,饿的。”

“你住哪儿呢?我叫一辆的士送你回去。”

“我没地方住呀,我有病,我是被父亲赶出来的。医生你真不该救我,让我死掉了干净呀!”

我明白了,我不想多问,这是一个让家里赶出来的鸡婆。

“你父亲怎么啦?”

“我家在江西的九江边上,前年,承包了村里一片鱼塘,爸爸妈妈把心都扑在上面了,投了几万条鱼苗儿,一条条都有一斤重了。眼看好日子就到了,突然长江发了大水,九江连着遭殃,我们家彻底破产了,鱼塘豁了好几个口子,几万条鱼全跑光了。这可怎么办呀?全是向亲戚朋友借来的本钱哪!爸爸本来就患支气管扩张症,天一凉就咯血,出了事以后又加重了,咳出的血有小半碗,好吓人的。我妈说老天爷就给这一条路了,我们不走也得走呀。当年有人闯关东,如今我们下A市,我怀着梦想和雄心,当即退学跟妈妈来到A市。我妈在服装厂缝纫牛仔裤的裤腰,我去手机厂做电子元件。如果不加班,连五六百元都拿不到,还好工厂有班加,我和我妈都是计件,早晨六点多钟吃饭,八点上班到夜里十二点有时下半夜一两点。我才十七岁,一心想考医科大学,以后当医生给爸爸治病,让爸爸脱离病痛的煎熬,有时候看书做作业累了,爸爸的咳喘声就会在耳边响起来,一口口鲜血就会吓得我立时头脑清醒……”

够了,我不让宇大娟说下去了,不只是因为这孩子气息越来越低微,更主要的是她的苦难遭际深深地打动了我,尤其是为了给爸爸治病悬梁刺股学习立志当医生的志向,简直真的像一根针扎到我的大腿上,令我浑身一颤。我之所以弃文学医,把长大当记者走遍天下针砭时弊救民水火的志愿束之高阁,不就是因为看到患急腹症的妈妈常常疼得在床上直打滚的惨状吗?所幸的是爸爸身上有蒋匪帮的弹片,不必去承包鱼塘,所以我如愿以偿了。

我戴上口罩,穿上白大褂,又戴了手套,准备器具,给宇大娟检查。当她脱下内裤躺到妇检床上,刺鼻的臭味还是从我的口罩缝隙钻进来。她的大腿内侧和阴道口长着一片黄豆般大小的湿疣,我看了两臂皮肤都生出鸡皮疙瘩。有人说妇产科医生都性冷淡,不是没有道理的。我忍着恶心用碘附消毒了两遍,而后放进窥阴器,但见宫颈处也长着几簇尖锐湿疣,黏糊糊的分泌物淌了出来,扯成一条线到地板还没有断掉。这可怕的一幕就是在我这个妇产科医生的脑海里也还是停留了好长一些时日,令我一见到黏性食物就反胃不止。

“小宇,你的尖锐湿疣很严重,传染性极强,你什么都不能乱想了,要一心治好病,否则会产生病变!”

“李医生,你一定要救救我,只有你能救我。我才二十一岁,我不想死。”

宇大娟流下不知是痛苦的、忏悔的或者兼而有之的泪水。

我在一家服装店给宇大娟买了一包短裤,又买了一套廉价牛仔装,一套洗涮用品。而后又带她去吃夜宵。

“今天晚上不能回门诊部了,明天让贾主任看到你这个样子,还不把我骂死呀?我看这样吧,对面不远有一家30元客店,你去住到天亮。我给你300元租房子,200元生活费,一个月后就去打工赚钱,病我来给你治。记住,别对人说起,也别让我像贾主任那样失望!”

“李医生,你比我妈妈还关心我,我咋也不会让你失望的!”

下午,甘兴把甘霖老板载到市委副书记家中去当准乘龙快婿后,就回来载我去美容院。

美容院园林式的环境太优美了,哥特式的建筑太气派了,轻松悠闲的工作太吸引人了,令我怦然心动,流连忘返。

回来后,我就给卓杰然医生打电话,说我向甘霖老板推荐了,甘霖老板要介绍你去美容院,我下午去美容院看了一下,太好了,听说待遇也很高。我说得很高兴,我要让他听了也很高兴,大大夸我一阵,哪知我还没说完,卓杰然就打断我的话,说道:“我不去了,老祈老板回来了,我愿意留下来继续干。我马上要做一例手术,傍晚我去找你再说吧。”

卓杰然这家伙怎么搞的,老祈老板要让你当院长不成?那个破地方有什么好留恋的?还想当安文静的垫脚石呀?你要是知道“吕萌事件”差一点儿把你送进监牢喂几年蚊子臭虫,你就会吓得屁滚尿流跑都来不及哩。好吧,让我晚上好好敲打敲打你,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过了这个村就没好店了。

卓杰然鸟枪换大炮了,脚踏车换成桑塔纳。

他看见我走出门诊部大门就按响喇叭,而后推开车门钻出来,气宇轩昂地站在我面前。

“哟!开上轿车啦,自己的?”

卓杰然笑了笑没说啥,为我打开副驾驶这边的车门。待我们都坐定了他才回答我的话:“整容的二手车,怎么,像新的吧?”

“你行呀,不晓得你还会开车哩!”

卓杰然说黄脸婆下个月要来治胃病,肯定得住院,只好租了间小房买了辆破车,接送探望方便。我说你孝顺呀难得呀为老婆治病方便买车的男人堪称人间稀有品种,说得我自己心里也酸溜溜起来。卓杰然看我一眼,竟也似心有不忍那样说道:“我请你吃饭,请你吃饭!感谢你帮我找工作嘛!”

“是不是要当主任当院长了不想离开?”

“一言难尽,找一个地方说话。”

车子停在乐天酒家门口。

乐天酒家在东湖边。大厅墙上有《浔阳江头夜送客》国画,琵琶女凄婉哀切,“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点了海蛎饼、炒肚片、石头肉、香菇鸡汤和一小碗鲍鱼面,都是我爱吃的东西。卓杰然说很久没喝酒了,今天得了一个红包,奢侈一回来一瓶五粮液吧。

“是不是安文静拖住你的后腿了?”

我的话没有弦外之音,可我的表情却意味深长,甚至飘出的酸味自己都闻得到。卓杰然是个绝顶聪明的医生,不用听诊器,看你一眼就能听出心脏的杂音。他看着我的洞幽察微的表情消逝了,才苦笑一声,说道:“你想到哪里去了?安文静是小祈老板的未婚妻,我敢虎头拔毛呀?哦?是不是——你怀疑我帮她逃脱‘吕萌事件’是别有用意,博取欢心?”

我没有这种意思,但让他听出有这种意思也挺有意思的,我露出一脸猫逗老鼠似的坏笑没有表态否定。

“不做亏心事,脸红什么?”

卓杰然的笑容忽然僵在脸上,不晓得该收回去还是继续停留着,赶紧转移话题道:“尤跃辉主任就带着单梦娜走了,他邀我去看看,我去了,环境设施都不错,只是改成妇产科医院,一切要从头做起,没有两三个月上不了轨道,我犯不着去无私奉献两三个月,而且我太太要来治胃病,我也要有自己的空余时间,更主要的是看到单梦娜这个‘南郭先生’颐指气使俨然老板娘的样子,以后不知会闹出多少‘吕萌事件’让我收拾,便婉言谢绝了。”

“他真的要搞成妇产科医院?”

“不是真的不真的,都搞起来了。”卓杰然摇着头说道,“医生护士都把单梦娜叫单主任了!”

“天!幸亏你没去,她比安文静差劲多了,连子宫后置都不懂,孕囊都没给人刮干净,真是草菅人命的魔鬼!”

“尤跃辉倒是个伯乐,他对我说实话,拉我去还有一个重要目的,说我们俩关系好,要通过我也把你拉去。单梦娜在一旁说,卓医生来就一顶俩了,尤主任就不敢吭声了。”

“哼!我要是真想去,轮得上她单梦娜?”

“尤主任找过你?”

“何止找过我!”

“哦?没听你说过。你不去?”

“他心不诚,我无法答应他的条件!”

“什么条件?”

“你们男人都是坏东西!”

“噢!尤跃辉这个人就是这样!”

“我们不谈这个了!”我又给他倒了一杯酒,他比我会喝多了。而后,我直奔正题,说道,“明天你自己去美容院看看,你就会改变主意的。”

卓医生也给我倒满一杯酒,我很久没喝高度白酒了,不敢再喝了,但卓医生为了表示敬意强人所难了。待到我一饮而尽后他才说道:“前几天,老祈老板回来了,看见尤跃辉走了,你也走了,我也提出辞职,就把小祈老板好一顿大骂。然后老祈老板找了我,说要给我加两千元底薪,我说老祈老板呀不是这个问题,关键是不能再留下去了。老祈老板说怎么回事你说说,我当然不会说说,疏不间亲嘛!但我倒是提出改革管理制度、用人机制、科室设置等建议。老祈老板说你怎么不早讲,我说我对谁讲呀你一年来两三回我们也见不着你呀。老祈老板说好办,好吧你别走,我聘你当主任行不?我说我还是当医生吧!留一阵看看。”

“哟!还真是想当官呀!”

“笑话笑话,我是想施展一下抱负而已!”

我理解男人都这样,都想英雄一下,明知天高地厚还是想举起手指头戳一戳。但今夜不知是不是喝了几杯酒的缘故,我总喜欢调侃卓杰然:“想当商鞅呀?就怕老祈老板不是秦孝公哟!”

“不行就走呀,我没商鞅那么傻,等人来五马分尸呀!”

我忽然想起市卫生局医政科长令中符说的“吕萌事件”处理经过,脊背掠过一阵寒意。

“你记得‘吕萌事件’调查组的那个组长吗?”

“记的,怎样?”

“我给他的妻子治病他才告诉我,‘吕萌事件’差点让我们进监狱!”

“有那么严重?”

我见卓医生还不以为然,就详详细细把令中符说的讲给他听,调查报告怎么起草,后来怎么化解,我们也怎么能逃过一场法律的严厉惩罚。卓医生听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大概是借酒消愁,连着灌进三杯五粮液,杯杯底朝天。

我以为卓杰然会放弃那个没有翅膀的官帽子和为老板卖命的雄心壮志,哪知他竟然屈起食指和中指敲了几下桌面,说道:“我得给老祈老板讲,看他还要不要这个济世门诊部!”

好男人都这样,两方面逞强,床上的,工作上的。卓杰然是个好男人,女人无法阻挠。我们把剩下的五粮液平分,一人一大杯,互相祝福,一饮而尽。

喝下的仿佛不是一杯酒,而是一团火。

卓杰然搀扶我下楼梯,又搀扶我上了车子。

我做了一个梦:我筋疲力尽回到宿舍,感到好似踩在棉花垛里晃晃悠悠。推开房门,却看见尹秋霜和甘兴躺在厅堂的沙发椅上,两具白皙的身子交缠在一块,羞得我浑身燥热,我大声说:“你们怎么能这样随便呢?”一个男人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对不起,你醉了!”怎么这样说话呢?倒是我醉啦?我一生气就醒过来了,发现自己并不在厅堂上,眼前也没有尹秋霜和甘兴。真的是“梦里不知身是客”,久久不明白怎么一回事。但听“咔嗒”一声,电灯亮了,卓杰然就站在床前。

一切都明白过来后我说道:“我醉得很厉害?”“是的,像死猪。”他笑着说道,“洗个热水澡吗?冲一冲就会好受多了!”

他递给我一条浴巾,又把房间里的灯都开亮,带我到浴室,把热水调好了才离开。

卓杰然是个工作细心生活糊涂的男人,浴巾想必有些日子没洗了,体味甚浓。我边洗边回想刚才那个梦境,感到有些奇怪,可能第六感官起作用,今夜我们宿舍就只有尹秋霜和甘兴了,尹秋霜一定叫得比上午还要无所顾忌。

腹中的五粮液还在顽强地表现其绵长威力,热水哗哗当头浇下,全身毛孔愉快地敞开,脉管似有春风鼓荡,血液铿锵作响。我双手抱着肩膀,看着皮肤愈来愈焕发出桃红颜色,忽然就想起熟透了的色香味俱全的红苹果。

我走出浴室,着意地看了一下房间,是个五六十平方米的小套房,床铺只有一张,铺盖也只有一套,这就是说今夜想睡觉就得梁山伯祝英台别无选择。

卓杰然不好意思地说道:“不知你住哪儿,只好载到这里来。”其实我没有怪他的意思。我笑着问道:“怎么睡?”

“你说怎么睡就怎么睡?”

“把灯关了。”

卓杰然听了很高兴,立即照办。

屋里一片漆黑。

我们像一对老夫妻似的,各自宽衣解带,很平静地上了床铺。其实我们的内心都很迫切,但表现出来的却都是有条不紊,我想这应该叫做成熟吧,即便是干柴烈火也为自己保留一点自尊。

卓杰然不愧是高明的外科医生,耐心细致善解人意而且服务到位,我讥笑尹秋霜是太早了,自己此时无论怎么竭力压抑也还是一声呻吟。不晓得我平时哪里得罪卓杰然,今夜他显然是有意折磨我,直到我陷入地狱烈焰中他才将我打捞上来,高高托起送上天堂。我的身子被轰毁了,变成一阵轻烟随风飘荡,眼前是一朵朵雪白的云彩,远方有一轮火红的太阳

天亮的时候,我又被卓杰然吵醒,我推开他说道:“悠着点,明天晚上你老婆就来了。”

卓杰然靠在我耳朵旁说道:“她要是不来多好!”

13

我迟到了。

赵云看着我走进诊室,她说李医生你走得很有气势,带进二三四级的风哟!

我躲进卫生间,关门,开灯,照镜子,我看见自己嘴角往上翘,眼角往上挑,没有露出一颗牙齿却满脸是甜甜的笑。我想我是应该有个男人了。

贾主任就在这个时候进门来了,阴沉着脸说道:“李医生,听说你昨夜救了一个昏倒在门口的女子?”

我早有思想准备,说道:“是的,贾主任,那女孩是饿昏的,血糖太低,我给她打了针吊了瓶,我给她付钱了。她醒了以后就给她几十元钱搭车回家去了,总不能让她躺在我们门口呀!”

“噢!那就好,那就省了许多麻烦事了!”

赵云挪椅子请贾主任坐下来,贾主任没坐,妆容精致的脸带着淡淡的忧郁,长叹一口气,摇着头说道:“我是怕你惹麻烦上身呀!那女孩以前是我的病人,我也同情她,给她治好了病,可她又出去做小姐。后来就像牛皮糖,甩都甩不掉,我冒火了,只好叫保安将她赶出门去。你刚从北方来,人又太实在,我才提醒你,对这种女人不可发善心。”

我明白,贾主任确实是好心,怕我被牛皮糖粘住了,我从心底感谢她的提醒。她被太多的求助者粘住了,超出她的承受力了,所以她得到教训,我李婷要引以为戒。我就只救宇大娟一个女孩,应该不会有太多难以应付的麻烦吧,她好像也不是牛皮糖。而且,宇大娟已经是走到地狱边缘了,你不拉她一把,就彻底葬送了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实在于心不忍。更为关键的是,我为宇大娟做事的时候心里有一种净化自己的感觉。我为自己做过许多不好的事情而羞愧难当,我还为自己险些要做许多更加不好的事情但终究没做而惶恐庆幸,我有时候觉得自己也跌落苦海之中了,倘若有人抛来一条绳子,也会激起我灵魂深处的巨大感谢。我一直思索为什么有这种感觉,拯救宇大娟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了,其实我也在拯救自己。

这一根绳子,有时很脆弱,像一根稻草似的。

我想我还是做着看看吧。

从此我的生活陷入二律背反境界。白天我是道貌岸然的妇科专家,心狠手辣见人就宰,晚上,我是心灵圣洁的梁上君子,避人耳目,悄然潜行,把诊室里的激光仪装进提包,匆匆离去。

宇大娟阴道内外的赘生物太多,我本想分几次激光清除,但我确实缺乏那种天天提心吊胆的承受能力,看来要狠下心来一次处理完毕。这天晚上我带了三支0.1%利多卡因和一支曲马朵,我对宇文娟说道:“我把激光仪偷出来给你治疗很危险,若是被人发现,不仅要扣工资,而且会被辞退,还会声名狼藉。你要咬住牙关忍住痛,我一次就把它全都烧光。”

“姨,你放心,烧吧我不怕!”

我给宇大娟注射了利多卡因还另外静推了一支曲马朵。宇大娟恶心、呕吐,抱着头呻吟,咬着牙流着泪,忍住烧灼之痛。

我把激光探头一寸一寸移动着,从她白白嫩嫩的大腿内侧到外阴,而后是阴道里面,一簇簇像菜花一样生出来的灰白淡红的疣体很快枯萎了,在千度高温里化成一股股焦煳的白烟,刺鼻的臭味弥漫房间久久不散。

手术做了两个半钟头,宇大娟承受炼狱之苦的报应,无辜的李婷医生,腰快要断成两截了,仰躺床上动弹不得。

翌日,卓杰然医生打来电话。他老妻来了,住在市人民医院,经检查是胃癌,立即进行手术。

下晚班后我坐计程车赶到市人民医院。

卓妻脸色蜡黄,头发却是梳理得很整齐,可怜瘦弱的身体在薄薄的棉被下看不见起伏。她虚弱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朝我抬抬下巴算作招呼和感谢。

我忽然感到自己是一个罪人。

卓妻忽然睁开眼睛,露出一个有求于人的笑容。

我赶紧俯下身去,问她想要什么。她的声音低微沙哑,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很慢,好像对刻石师傅口授碑文似的:“你为我劝劝杰然,不要花钱了,我治不好了,叫他把儿子带到身边来,再找一个女人过日子。”

“你快别这样想,你会好起来的。”

她没有说什么,从被窝里抽出布满针孔的瘦骨嶙峋的左手。我看见她手心里攥着什么,示意我摊开手掌。

她放在我掌心的是一道闪电。

我的紫罗兰胸花!

酸楚的热浪压迫喉管,我淌下的是苦涩的泪水。

从卓杰然那“金屋”回来的第三天,我发现紫罗兰胸花不见了,以为放在自己房间的什么地方,并不当一回事。我就是再换一只脑袋也不会想到失落在卓杰然那里并且被卓妻发现。

卓妻被突然检查出来的绝症击倒了,紫罗兰胸花又残忍地夺走她对人生的最后一线光明。善良的女人终于像黑夜心甘情愿让位给白日一样,真心诚意地嘱托我劝说她丈夫好自为之。

没有任何理由说明卓妻已经知道我李婷做了一回尚未破坏他人家庭幸福的第三者,因为她要是知道自己所信任的女人就是紫罗兰胸花的主人,无论胸怀怎么宽广也不可能心平气静。我分明看见她把胸花放在我掌心之后轻松地舒了一口气,恬然地闭上双目,有一种神游幻境的气韵。

义诊在南江实验小学的教室进行。今天是星期日,南江街道办事处的主要干部都来参加接待。赵云给大家发放纸墨飘香的《在水一方》杂志。封面极具诱惑力,一位出浴裸女带出一片水花展示半身丰乳肥臀,醒目的标题也够惊心动魄:《隔壁帅哥是我情人》、《处女膜修补改变我的命运》、《我又能给你高潮》、《做紧致女人》 ……封二是门诊部奖状、锦旗和通过国际ISO9001质量体系认证牌匾。封三是专家排行榜及其照片,李婷成了中国妇女疾病研究中心主任研究员,获美国医科大学博士学位,先后受聘于日本、德国、加拿大著名妇产科医院。照片里的李婷没心没肺地笑着,我却看得浑身燥热,心堵蒺藜,背长芒刺,手心攥着两泓冷汗。

甘兴这个浑蛋侵犯人权!我李婷何时出国?中国妇女疾病研究中心在哪里?一脸白痴傻笑的照片何处得来?

我正无处发作,却听见有人叫我,回头一看,万般怨恨皆放下,一股喜悦心上来。

你知道她是谁?

姚华云医生!

去“野人谷”逍遥那天,她告诉我们许多门诊部的黑幕。本以为“白云一片去悠悠”,哪知道竟这么快又相见了,怎不叫人“犹恐相逢是梦中”呢?

姚华云手里也拿着一本《在水一方》,却是一脸“别后悠悠君莫问,无限事,不言中”的神色。她确实是看了《在水一方》里李婷的介绍,才知道我改换门庭了,于是从校长室里下来寻找我。果然是阅人无数,一眼就发现我的神色不对,有一种被人识破伪装的羞愧与尴尬残留在眉宇之间,便善解人意地说道:“进了门诊部,就由不得自己了!”

我苦笑一声,重重地把《在水一方》扔到桌上。何止是进了门诊部就身不由己了,出了门诊部更是身不由己。我想起为了解救安文静医生,老祈老板张冠李戴,把“吕萌事件”的首诊医生安在早已离去的风马牛不相及的姚华云医生头上,便悲从中来。她姚华云医生要是知道,老祈老板给市卫生局的事故处理意见之一是开除责任医生姚华云,肯定怒发冲冠闹出一场比“吕萌事件”还要震撼人心的纠纷。我不敢说,不能说,我太软弱太无助,白去一趟“野人谷”白花人家姚医生几千元,竟没带回半点野性来。

我羞愧一笑,转移话题,问起姚华云医生别后情况。

原来,姚华云医生离开济世门诊部后就回到陕西华山脚下的家乡,丈夫气管炎复发引发肺气肿,姚华云觉得A市四季如春,空气湿润,适宜丈夫身体,便带着丈夫再次南下,果然丈夫的病很快好转。姚华云闲来无事,就给左邻右舍义务看病,渐渐地名声传开了,社区保健院就聘请她当内科医生。她不在乎薪水多少,她的退休金就七千多元,相当于A市主任医师工资,她在乎的是有事可做,日子过得充实。姚医生说社区保健院不以赚钱为目的,是一种新型合作医疗单位,没有什么烦心事,正适合她的生活追求:简约、散淡、温馨。

我羡慕极了!

我能像姚医生那样,宁愿如丘比特医生说的:以十年寿命作代价。但这只有到梦里去寻找。

因为我首先就不是A市体制内的医生,我注定一辈子要在民营医院这一潭浑水里浮沉。

谈了一会儿姚医生就去礼堂主持贾主任的讲座了。她是成仙了,何其优哉游哉;而贾主任则是成精了,今天讲座之后,病人会接踵而至,给她带来源源不断的财富。令人永远叹为观止的是她有一条苏秦、张仪能说动六国君臣那样的三寸不烂之舌,无论到哪里,都能招来许多病人。

今天贾主任遇到姚华云,我隐隐有某种担心。

但我是杞人无事忧天倾了,在甘霖老板的晚宴上,我看见贾主任和姚医生坐在一块频频举杯。我想我得学习一点辩证法,否则心里总有一片阴影。

校长是A市政协常委,在祝酒词里向大家透露一条官方消息,甘霖先生即将就任区政协副主席,只待下一个月的区政协常委会走个形式。校长的消息把宴会推向高潮,我也跟着尹秋霜去给甘霖老板敬了一杯酒。

从酒店回到宿舍,一进门就接到任青青的手机,说帅弟失踪了,哭哭啼啼如丧考妣。

“李婷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呢?”

“那就别管他,生死随他去!”任青青听着也生我的气了,说道:“你说得轻巧,几年来我把赚的钱都花在他身上,让他养精蓄锐,以逸待劳。”

活该!我在心里说。

五天前我还见过他。

那天晚上我和任青青相约,到市一医院去看望卓杰然的妻子,出来后我就近去了她家里。进门不久,帅弟也来了,还买了北京烤鸭。我还打趣他道:“青青姐对你这么好,你可不能没良心噢,要我说呀干脆办个证,光明正大住一块儿,生个胖娃娃!”

“我们家乡老封建,办证结婚都得在老家。”

“你老家在哪里?”

“大同凤凰镇。”

“是山西的大同?”

“是的,你去过?”

“我没去过,我有一位同事是凤凰镇的,叫什么龙须沟。”我笑了,说道,“又是龙又是凤,风水挺好的。”

“哦?是吗?龙须沟?叫什么姓名来着?”

“尹秋霜,认识吗?”

“尹秋霜?啊,不认识!”

“啥时带来相识,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好互相扶持!”“好的好的。”我就讲了尹秋霜车祸出事发誓杀人的经过,大家感叹,歔欷。

没有想到五天之后,尹秋霜的故事竟应在任青青的身上。任青青这个人比尹秋霜刚强,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

一觉醒来,醉意消退,窗口射进一束街灯,正落在床前,房间里的东西影影绰绰,我似有所悟,又有些扑朔迷离。

尹秋霜失踪的男友,会不会就是帅弟?

但世界这么大,真有这么凑巧乎?

14

门诊部张灯结彩,喜气盈门。

甘家祖坟冒烟,三件喜事一齐降临:占地五十亩的新阳光医院奠基;甘霖院长和市委副书记的千金小姐举行了订婚仪式;区商会换届甘霖被推选为会长,下月荣任区政协副主席也已成定局。甘草老板大宴宾客,酒席三十几桌,市区的一些头面人物都光临捧场。尹秋霜说甘草老板一个晚上拱着手说不停“蓬荜生辉”总是改不过来,幸亏谐音又带家乡腔,没认真还真分辨不出来。

义诊效果空前未有,病人来水一方门诊部看病从来不用排队,如今不仅要等半天还得预约。贾和凤主任提醒大家,病人是老板花大钱宣传来的,也是大家辛辛苦苦义诊吸引来的,务必认认真真,不可浪费资源,言下之意就是要按照潜规则,每一位病人复诊时间不能少于十天半个月。

连续几天,早晨提前一个钟点上班,傍晚推迟一个钟点下班,中午都没休息,累得真想自己也病一场躺几天医院。

人真不是东西,这几天一忙,竟把好姐妹任青青的事忘记了。傍晚下班饭也来不及吃,就带着一身疲倦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从城北来到城南。

“我还很怕警察找上门来。”任青青自语似的说道,“他肯定是遭遇不测,我每一个小时打一次手机,回答的都是‘你拨的号码接不通’。啥时候警察发现他的尸体了,查一下手机,大都是我的电话,自然会把我当成嫌疑犯。”

毁了!任青青瘦了一轮!这种女人居然会被情所毁,连我李婷都不敢想象。要挽救任青青,只有让任青青像尹秋霜那样愤怒起来。

因为明天还要提早一个钟头上班,我没办法留下过夜,从相册里挑选了一张任青青和那小子在水幕墙下的合影,就赶夜车回来了。

翌日清早我就急着找尹秋霜。我把她拉进诊室,拿出从任青青相册里取下来的照片递给尹秋霜。

尹秋霜脸色大变。

“这女人是谁?”

“我倒想问你,那男人是谁?”

“我真想杀了他!”

尹秋霜两颗黄豆般大小的泪珠怦然而落。

尹秋霜承认了,那小子就是她的那位同桌同学,她骂道:“这个人渣!”

我打通任青青的手机,告诉她实情。电话里一阵沉默,就传来她的哭声。

哭吧哭吧好好哭一场。

三天以后,尹秋霜和任青青见了一次面,不知她们谈了些什么,我没问,她们也都没说,但从此再没听见她们提起那个人。

我没问是因为“老佛爷”贾主任倒下了。下午两时,有人在电梯里发现了贾主任。她蜷缩着身子倒在角落。众人把贾主任抬到急救室,但见她脸色发灰,嘴角残留有呕吐物,昏迷不省人事,折腾了半天,似乎魂魄越走越远。

诊断意见是较大面积的心肌梗死,可能还有其他并发症。

门诊部没有心内科,也缺少急救器械设备,必须争分夺秒立即送市立医院抢救。

二十分钟后,110救护车赶到。

贾主任没有死,在鬼门关前兜了一圈又晃晃悠悠转回来了。右手臂和右腿半身瘫痪,还住在医院里治疗。

贾主任一定很伤心,那天我们又去看她的时候,她脸庞水肿,颜色灰暗,目光空洞无神,头发也全白了,人真的像谭姨说的比鸡还不如。她拉住我的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断断续续地说看起来自己是回不去了。其实,她心里是想有一天还能回去的。她还说过去太过斩伐无情,把医生一个一个辞走,就看我还行,今后妇产科全靠我支撑了,好好帮甘老板的忙吧,帮甘老板也是帮自己哩。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呀!

我其实很想当而且应该当主任,也绝对当得好。且不说不想当主任的医生是没出息的医生,单是为了让任青青实现梦想来妇产科谋一个差事,我也得努力争取当那个主任。

门诊部的许多医生都认为妇产科主任非我莫属,有人甚至要我请客,两位经常买“马票”的医生,还把我当黑马,押起赌注。

但是,三天后,一个半老徐娘出现在妇产科。此娘风韵犹存,尤以两只饱满的乳房捕获男人艳羡的目光,有前有后的体型展开无限活力和诱惑,门诊部空气奇妙地震动起来了。她会不会又是一个济世门诊部的安文静。

傍晚没事了,我心情不佳,便打了卓杰然的手机。

卓杰然很高兴,说他正想来找我。其实我很想他来,但不是需要他来,不是那一种“为问鸳衾这回后,几时重又”的想念。没上十分钟,卓杰然的二手桑塔纳就停在门诊部门口了。

“我打电话给你是想了解三件事。”上车后,我又来了自尊,“第一件,你夫人贵体安康否?第二件,商鞅当得怎样?第三件,任青青想转妇产科,找到门路没有?”

“我有一个宏伟计划,想和你一块儿去承包青春女子医院,啥问题都能解决!”

“青春女子医院不是尤跃辉的吗?”

“是尤跃辉的没错,他干不下去了,我也干不下去了。”

我首先关心的是他卓杰然,着急地问道:“怎么回事,你不是干得好好的吗?”

“好个屁!我对老祈老板和小祈老板讲了三天三夜,奈何他们不是秦孝公,我也不是商鞅。我说要调整科室,办出特色,他们点头;我说要增加投入,更新设置,他们点头;我说要改革制度,以人为本,他们就不再点头了。我说到聘请院长,实行专家责任制,他们笑了,说那还要我们做什么呢?至于逐步改变家族式企业体制的想法,我是连说都不好说出去了。就在这个时候,尤跃辉来找我,要把医院转包给我,他要玩失踪,去马来西亚朋友开的医院。他认为单梦娜找不到他,只好乖乖去把胎儿刮掉。尤跃辉这一步真绝。

“所以你就兴冲冲地来找我,一块去割单梦娜的渔网?”

“你怎么能这样说呢?单梦娜反正是得不到医院的,我们不承包,别人求之不得哩!要是让别人承包了,那单梦娜才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我们承包下来,看在济世门诊部同事一场份上,给她百分之十的股份,也算救了她单梦娜。”

卓杰然有这一份心,还算得上男人!“单梦娜不会领情的,她会认为我们和尤主任坑害她。”

“我们当然要做得让她感激。医院会混乱一段时间,尤跃辉出国后,会委托律师请我们去拯救医院,而后办理转包,做得让单梦娜只恨尤跃辉,而对我们无可指责。”

“太可怕了,你们男人!”我又激愤起来了,

“同是打工仔,被人算计被人坑,自己也互助算计互相坑,人性的卑劣暴露无遗!”

“大千世界原本就是这样的,生存竞争嘛!”

“人之初,性本恶!”

“我们太善良了,所以永远不能当老板!”

“反正我李婷是不会去蹚这坑浑水的!”

“考虑考虑嘛!”

我一直没有发现自己和所尊敬所信任的卓杰然医生那潜伏着的危机,今天偶然看见,它积蓄的能量已经可以摧毁心中的偶像了。

“嗤”一声,车子刹住了,以为到我宿舍了,推开车门下来一看,是巍峨壮观的马可波罗酒店,我回身又钻进车里。卓杰然站了一会儿,抽了半根烟,跷起皮鞋底摁灭,也钻进车里,看了闷闷坐着的我一眼,说道:“我对她说,今晚值班不回去了。”

“那你就去值班吧。”

“你就不能互相同情吗?”

我从衣服上取下那枚紫罗兰胸花,递在他掌心里,说道:“留个纪念吧,那一夜遗落在你床铺上,你太太亲手交还我的。”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15

我正在上网,手机忽然响起来,把我吓一跳。令苓苓高声说道:“告诉你,李医生,我有啦!你也有啦!”令苓苓是市卫生局医政科长令中符的妹妹,我们认识在三个月前。当时,她哥介绍她来我这儿做“通水术”。

“恭喜恭喜!你有啦,我替你高兴!”我笑哈哈地说道,“我有了,可就是问题啦!”

“我是说,我给你找到对象啦!”

“这年头找到对象很容易,网一打开,屏幕上一行字组成北斗星——‘万千姻缘随你挑’,可是挑到称心的就比中五百万彩票还要难上五百万倍了。”

“我介绍的这一个你肯定称心!你想回家乡去,他会跟你回家乡去,你想在A市工作,他会给你找一只铁饭碗。”

“哟!这一个条件倒挺符合的!”

“大你五岁,不多吧?”

“老一点点,不过身体健康可以忽略不计。”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令苓苓也在那一边大笑。

“你再说说,他干什么的?”

“公务员。”令苓苓说罢又补充一句,“当官的。”

“当官的?当官的不行不行,我这个人天生最怕当官的!”我说的是实话,“就是和我们贾主任、甘老板在一块,我都感到很压抑,心里沉甸甸的。要是嫁给一位当官的,我这一辈子会没有一天舒展的日子。”

“你胡说啥呀?怎么会这样呢?许多当官的白天耀武扬威,晚上回家,怕老婆怕得像小老鼠似的!”

“别人是别人,我是我,我就是属老鼠的嘛!”

“你先别下断言嘛,接触接触嘛,处一处,没准他是小老鼠你是大猫哩!”

“肯定不行,我没有官太太的命!”

“李医生呀,你能不能听我一句劝,人生路很长,但关键的只有几步,对女人来说,有时只有一步。机缘难得,我劝你们还是谈谈,你不是在上网吗?可以网上谈谈嘛,不满意就下线,谁也不知道对方是谁,神不知鬼不觉的!”这倒也是一个好办法!

网上谈话确实很轻松,谁也见不着谁,无须考虑环境、语气、表情和心理反应。倘若对方是素不相识的人,更可随心所欲想啥说啥。人是靠一张脸皮活着,双方都看不见脸皮,那么,你就是活成魔鬼活成流氓也不会不好意思,我答应令苓苓,可以和那位大官儿在QQ上聊聊天。令苓苓很高兴,问了我的昵称,但她却不懂得那大官的网名,说问清楚了给我来电话。末了,她又不忘叮嘱一句:“你们要抓紧联系,过两天他就要率团出国!”

“还是当官的快活!”我随口说了一句。

“以后他就能带夫人出国了!”能率团出国的最小也是市里的什么大人物,而能同时带上夫人的不是市委书记就是市长。太可怕了!天上掉下来的不是馅饼呀,是一只大磨盘,非把我李婷压扁不可!我登时就没了兴致。他像在守株待兔,这一天晚上,我刚上QQ,他就打过来一行字:

“我等你三天了!你怎么啦?”

我说遇到一件烦心事,这才深深感觉艰难的不是去做,而是难在做出去、做或不去作的抉择。他说,我能不能帮你分忧呢?我忽然醒悟,可以听听他的意见,他是当官的,代表社会主流意见,或许能醍醐灌顶,甘露洒心。于是我说正想请教领导,只怕占用你为国为民的宝贵时间,就长话短说吧。

他说短话长说也很欢迎。我把卓杰然邀请我和任青青去承包尤跃辉的青春女子医院的事,用几行字简单作了介绍,着重介绍卓杰然是个商鞅,想在一亩三分地里种出奇花异果,股份制经营、院长负责制、专家坐诊、定岗定员、职责包干,办一个新型民营医院。他是闪烁不定的光源,我却在他光的折射下,像近视眼似的,前景模糊一片,裹足不前,心情烦闷。“南极熊”打字的速度很快,我仿佛听见行云流水般顺畅的清脆的按键声,让我怀疑他不是当官的而是秘书。他果然很有见解,又不能不使我相信他确实是官而不是秘书。

“民营医院是我国医疗服务体系中重要的组成部分,缓解了人民群众‘看病难’的压力,给长期以来相对稳定,但已经缺乏新鲜感和活力,产生了惰性的医疗产业,来一个‘鲇鱼效应’,刺激和冲击现有格局。但是,民营医院普遍存在家族式体制,管理和经营方式陈旧,技术水平低,投入不足,医生流动性大,缺少长远发展规划;而最主要的原因是缺乏道德和法律约束,尤其缺乏政府有力监管,追求利润变成唯利是图。一些民营医疗机构的有识之士已经明白,医疗市场正逐步走向开放,用不了多久,国内将呈现公办、民营、合资三强鼎立局面,民营医院前景并不乐观,眼下刻不容缓的是应该勇敢正视问题,切实解决问题,以达到自我保护,然后才谈得上生存和发展。你的那位同事卓杰然医生就是有识之士,他已经发现问题而且有了解决问题的方法。不错,股份制、院长制、专家责任制等,都是好办法。我看,你应该支持‘卓商鞅’,试验出一个新型的民办医院,给民营医疗行业办出一个示范性医院,其意义十分重大。我希望有机会支持你们。”

发聋振聩!

这是秘书能讲出来的话吗?

这个人官阶应该不低!

可是,官愈大愈会耍官腔,愈是一本正经,而他却会黑色幽默,说自己是南极的熊。我说只见有北极熊,没听说过有南极熊,有好几个国家的科考队到过南极,都说那里冰天雪地一片白茫茫。他说没有遇到过并不等于没有,就像没有看见过外星人并不等于外星没有人一样。他说我们地球人类总是自作聪明,认为火星没有水所以不可能有火星人。这是经验主义不是科学,难道火星人一定要像地球人一样,一节脖子扛着一个脑瓜儿,两只眼睛配一只鼻子一张嘴巴,吃五谷杂粮,呼吸空气沐浴阳光,就不能以其他形态存在?比如聚成形散成影,一片云一阵风,不需要水、阳光和空气,就像我们神话里说的一样,一道白光闪过变成石头,一股青烟蹿起现出毛虫原形。我说南极的熊又是以什么形态存在的呢?他说南极的熊是以北极熊的形态存在,它生活在南极的某一个人迹未到的地方。你说,这像当官的人说的话吗?

简直是科幻作家!第一次在网上有意被他捕捉,已有二十多天了,他在我心中始终是一个谜。他似乎不急于把个人情况告诉我,大有和我聊到“天地折,四维绝,地倾东南”为止。他愈是道貌岸然似的我就愈是不敢发问,愈不敢发问心里就愈想知道,愈想弄个明白就愈想上网聊几句。聊着聊着就会忘记烦恼,有了一种感觉,好像自己是被萋萋荒草遮盖的一朵仍然鲜艳的花,被一阵刮过的春风寻找并呈献给温暖的太阳。但春风每回都给我留下一些寒意,有一回我故意说,我想回家几天,我家里还有女儿、老父亲和弟弟妹妹,本以为他会顺着楼梯下来,说他也有女儿老父亲老外婆什么的,开了这个话题再问家庭呀工作呀就无斧凿之嫌。可是这个家伙怎么就如此不善解人意呢?他竟说,那好呀我等你回来再聊!气得我一星期没上网。

我只有耐心地等待,像遥遥无期地等待特级档案解密似的。但说是这么说,我李婷可没这种闲心,我今夜再引导启发他一回,他再如此这般不通人情世故作柳下惠之态,老娘就不再上网了,你以为我真的是逆来顺受的日本女人百合英子呀?

我给他打上一行字:

“南极熊先生,我之所以没有答应卓商鞅,去当他的试验品,试验出一个你说的新型民营医院,还因为这里面牵扯着一对男女之情。男的曾经是我的上级,女的曾经是我的助手。”

“哦!百合女士,能说说吗?”他很有礼貌地问道。

我把尤跃辉和单梦娜的纠葛告诉他。苍天在上,我无心暴露人家的隐私,也很厌恶拿人家的不幸作为酒后茶余的谈助,我只是希望他阁下在谈论这个话题的时候也说说自己,解开我心中的谜团。

我叫尤跃辉为S先生,称单梦娜为N女士。

他是这样回答我的:

“百合英子医生,你来A市不久,了解得不多,其实这是一场很平常的男女感情纠葛,A市的高楼大厦小街深巷里每天都在演绎这种故事,老板和女雇员,富豪和二奶,官员和情妇,一种金钱与肉体赤裸裸的交换。只不过你说的S 先生太不君子了,比起商场和官场上的交易,这种男女交易大都一诺千金,有听说赖账毁约的,却是很少听说嫖客不付钱的。S先生把N女士的肚子搞大了,却想逃之夭夭了事,实属十恶不赦。N女士不管她怎么犯的如此低级的错误,终归是受害者,而且曾经是你的助手,你应该挺身而出,阻止S先生的不义之举。”

完了?我等了很久他没有再发文字过来。

他见我这边没有动静,才又打来一行字:“你以为如何?”

这头南极熊,没救!

一点荷尔蒙也没有!

我下线,关机。

但是,恼怒过后便滋生一种类似于“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那样的惋惜与哀怨之情,又很像突然发现自己钟情的男人有了妻子儿女一样颓丧,大半个晚上闷闷不乐。

我继续忙我的事,想把南极熊忘却。

昨天傍晚七点十五分,尤跃辉主任乘坐东方航空公司的国际航班,飞去马来西亚了,是卓杰然和我把他送走的。准确地说,是卓杰然动员我一起去把他送走的。青春女子医院的转包手续和工作交接四十八小时前才告完成,是卓杰然和尤跃辉代表甲乙双方签字并有中人和公证处的公证员在场。卓杰然做了一件滴水不漏的但实在很不漂亮的买卖,在我的眼里消失了他身上最后一道光芒。男人像一本天书我李婷永远无法解读。卓杰然,尤跃辉,还有南极熊,是那样的扑朔迷离而且瞬息多变,比星星还遥远,比大海还深奥,比冰雪还寒冷。

卓杰然摩拳擦掌并且已经公开招兵买马了,登报纸贴广告还上荧屏,条件堪称苛刻,但有医保劳保很吸引人。他像故意似的,几天来就不给我来一个电话,似乎告诉我“道不同不足与谋”了。那就歧路分手吧,有一夜的情缘又怎么啦?患难夫妻还百事哀哩!任青青也鱼沉雁杳,没有给我一点消息,我给她打过一次电话却被告知机主已关机。这个卓杰然的马前卒,大抵是为青春女子医院经费献身,全力以赴钓那一只六十几年的老金龟,正在某处幽会怕人打扰。我地位卑微身无绝技却天生孤傲,不想去问卓杰然,只有等待任青青自己记起来向我报告喜讯时再说了,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的,剩下惶然、失落和哀怨,如云似雾氤氲着,弥漫着。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知道自己最需要什么。

最需要手机响起来!

16

傍晚,手机终于响起来了。

不是卓杰然,也不是任青青,却是令苓苓,我有些失望,懒懒地问道:“是你呀苓苓?”

令苓苓却是兴高采烈,明显有一股冲击波震动我的耳膜。

“李医生,告诉你一件好消息,你不是很希望到公办医院工作吗?市立人民医院妇产科同意你去,是工作调动,由你原来的医院发商调函,他们负责接收,可以保住你十几年工龄和劳保!”

“你说什么苓苓?你是说我,李婷吗?”

“当然是说你,我不说你说谁?”

“你说市立人民医院要我?”

“是的,市立人民医院妇产科!”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

“天底下没有不可能的事,只有不可能的人!”

“这是怎么回事?你别捉弄我吧!”

“晚上你要请客,我下班后开车去载你,去香格里拉旋转餐厅,钱你准备着,到时详细给你说!”

“慢着慢着慢着,你别放下电话,先简单说两句!”

“好,说两句就说两句。第一句,你如愿以偿了,可以调动到市立人民医院了。第二句,今晚你别小气,我想吃啥就吃啥,想干啥就干啥,全听我的。”

好像是在梦里,就怕又是一场黄粱美梦。清醒过来后,我才记得问道:“是你帮的我吗,苓苓?”

“还能是谁?当然是南极熊喽,人家是当官的嘛!”

噢,有十来天没上网了,我警惕起来了,问道:“有没有附加条件?”

“什么附加条件?你这个人呀,怎么这样小心眼?”

不是我李婷小心眼,见得还少吗,现在时髦“捆绑使用”,都是金钱捆绑青春,利益捆绑官位,连尤跃辉叫我去青春女子医院也提出要白天当主任晚上做情人哩。

“苓苓你别生气,小心不为过,我不正和他QQ吗,会不会是以帮我调动工作做砝码呢?婚姻一掺杂功利就不堪设想你说是不是?”

“我知道我知道!”令苓苓的口吻听得出有些火气了,“我敢保证他不是以此作诱饵,他帮助多少人调动工作,难道说都是心怀不轨,诱惑女人吗?要是这样,他的女人没有一个团,也有一个营了,犯得着上网和你QQ吗?”

“这也是!”

“你要是不放心,那也好办,你当做没有这回事,继续和他QQ,待到Q成功了,再办理调动。如果没Q成功,就算了,你还在民营医院里干你的,他还当他的官,这样不就没有功利主义了吗?”

“这也是!”

“我不止说两句了吧李医生?那好,晚上见!”令苓苓不由分说断开电话。

我的手指在颤抖着,说话的声音也在颤抖着,身上有如春潮在涌动着,涌动着。我一年半来日思夜想的提不起来放不下去的一件事,就这么一个电话就迎刃而解了?简直不敢想象,黄粱美梦的事又不是黄粱美梦!当官真好!妈妈的,我李婷下辈子不当医生了,就当官!谢谢你,令苓苓!

我说过,我有时也觉得自己跌落苦海中,如果有一条绳子抛过来,我会从灵魂深处发出巨大感谢。

刚下晚班,令苓苓洗刷一新的红色别克君威小车,就已经停在门诊部楼前了。红的耀眼,像一团火,像一轮初升的太阳,格外引人注目。车子经过湖东路,清楚地感觉有一股潮湿的风拂面而来,睁开眼睛,蔚蓝的大海已经锦缎般铺展在眼前了。

车子左拐向山坡开去,在绿波中沉浮,我忽然为自己在一刹那间能使用“沉浮”这个词语很骄傲,恰切、具象、浪漫而又很有动感,我李婷要是写诗,也许也能成功哩!车子在我恣意想象中“嗤”一声停下来,香格里拉大酒店到了。跨下车来,却见一片别墅群,大都是三层红砖小楼房,围墙院落独立结构。全是依山面海,以观沧海,可见“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河灿烂,若出其里”,真乃天上神仙宫阙,人间琼楼玉宇!我辈卑微,从未到过什么香格里拉,只知道这是近几年来的一个很有神秘色彩的好名称,其旋转餐厅大抵在山顶吧。

令苓苓说她有件东西忘在楼上,叫我一同进屋。

这是她的豪宅。

那真该看一看喽!

指模锁咔嗒一声响,大铁门无声地向两旁滑开,一个宽敞的石埕出现在眼前,有假山有盆景还有一口没喷水的池塘。走进一楼,大厅、厨房、卫生间、两间空房,还有一个体育室,内有跑步机和哑铃。但见装修豪华,家具却尚未配齐,可能乔迁新居不久,还有一种淡淡的油漆飘香。有一个比我女儿大几岁的男孩旁若无人,正专心致志在玩电脑。

“你孩子?”我问令苓苓。

令苓苓爱怜地看了男孩一眼,低声说道:“是我侄儿。自从我前嫂子改嫁给那位老总后,就把孩子打发过来了。我哥升任副局长后,好像就分管出国似的,又带团去新加坡学术交流了,我只好过来陪侄儿过夜。怎样,你看我哥这房子?”

“太大了,空荡荡的。”我不愿意说富人的好话。

令苓苓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就上二楼拿她忘记的东西。

我走向男孩,他抬起头笑了笑,说阿姨你请坐。他长得很像妈妈,声音也很像妈妈,就是笑容很像爸爸令中符。我无法想象,当初我给他妈妈治疗疱疹的时候,她对孩子是捧在手里怕摔含在口里怕化,怕这怕那最怕被传染,长期寄养在娘家,怎么一结婚就不要孩子啦?就赶了出来?一定是她那新男人不像话,小心眼,容不得别人的孩子。

“上网找朋友聊天呀?”

“找我熊爸爸,他问我要什么礼物,阿姨你说新加坡有什么好东西呢?”

“熊爸爸?”我心尖一悸动,脱口问道,“你叫他熊爸爸?”

“是呀,我爸爸的网名叫南极熊嘛!天!我突然全身一阵燥热,前胸后背尽长芒刺。

阴谋!一个特大的阴谋诡计!

陷阱!一个深深的陷阱!

我居然自己闯进熊窝!

难怪南极熊一句不谈自己的家庭,一句不问我李婷的身世,却原来都是知根知底的人!他们兄妹也实在苦心一片,如此熟悉的人突然间面对面谈情说爱,无论如何转不过弯来,未曾开始就已注定会失败,于是现代科技提供了现代化交心办法!

我不是不赞同这种办法,我只是无法接受这种不平等。他们在明处,看着我在暗处,我成了儿童遥控器下的玩具小车,有一种受操纵的屈辱。

“阿姨,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男孩仰着头问道。我回过神来面对现实。但是,我也没有去过新加坡,知之甚少,便随口建议:“你就说,买一只南极熊来,新加坡离南极比我们近,应该有南极熊!”

男孩很高兴,那笑模样真的像令中符,像极了!我心中也不禁涌起一股浓浓的怜爱之情。

阴谋是贬义词,有时候也会带来好结果。刘备招亲江东,就是诸葛亮的阴谋,带回文武双全的孙尚香和孙刘联盟合力抗曹的大好局面。

我身上的芒刺消失了,如潮的燥热也退去了,

通体一片清凉。

令苓苓下楼来了,对侄儿交代几句话,我们就出门了。

上车前,我再回头看一眼熊窝,不似宫阙,胜似宫阙。令中符怎么会这么有钱呢?几百万呀,哪来的?贪污受贿?

我的天!

可别“利名竭,空辜负锦堂风月”呀!

⊙文学短评

来到这里的女人都有着不能明言的无奈:打掉孩子或者治疗性病。在这个条件简陋、技术粗糙的产房里,她们把自己卑贱的生命交给这些只在乎提成、月薪的医生们。这些女人在生死边缘博弈,她们的命运那么卑微与贫贱。医院负责人是非常理性的“投资者”,他们知道“政府有两个难题没办法解决,一是性,二是医院”,他们看准势头敛聚巨财,残忍与狡诈。妇产科李婷面临的是在道德与现实的相抗衡,她一面解救女子,一面要面对自己支离破碎的生活与窘迫的生活状态。目睹了诸多冰冷而现实的生与死之后,她内心中的道德指向是否会将她带到幸福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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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童年的“大怪物”本以为不会再见,却不想竟是这么多年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翩翩少年。这是大怪物和他的小丫头的故事,这是翩翩少年与魔宗之女的故事,这是一个关于守护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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