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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N种复仇方法

周德东

周德东: 1967年生人,黑龙江省齐齐哈尔人,被称为“中国恐怖小说第一人”,代表作品有《三岔口》、《门》、《三减一等于几》、《奇门遁甲》等。

预料之中的恐怖,命中注定的恐怖,都不至于让我们如此害怕——明明阳光灿烂,明明幸福平安,明明没做亏心事,明明在读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恐怖故事……突然,一只不怀善意的手从背后颤巍巍地伸过来了,它是来要命的。

张清兆开五年出租车了。

没活儿的时候,他经常听其他的出租车司机讲一些稀奇古怪的事。

有个司机,晚上拉了一个头发很长满脸疙瘩的年轻人,一看就是个地痞。果然,到了目的地之后,那个年轻人一边开车门下车一边说:“大哥,下次一块儿给你啊。”

这个司机没敢说什么。

大约两个月之后的一天晚上,他又拉了一个乘客,感到很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下车时,那个人说:“大哥,下次一块儿给你啊。”

他一下就想起来,这家伙正是两个月前坐车不给钱的那个地痞,不由嘟囔了一句:“这已经是下一次了……”

还有一个司机,他跑夜车。

一天半夜,他拉了一个妖艳的女孩。

那个女孩坐在他旁边,主动跟他搭话,言语放浪,表情风骚,话题直奔下三路。走出两条街之后,她已经把手伸过来,开始摩挲他的“根”了……

那一次,他当然没有赚到钱,只享受了一路抚摸。

张清兆很内向,是个老实人,他不愿意遭遇无赖,也不奢望碰上那种“艳福”。他只想每天多赚几张钞票,给老婆带回好生活。

这天是个阴天。

张清兆跑了一天,只拉了几十块钱,其中还有一张十元的假钞,他很沮丧。

天黑下来,大街上的人越来越少。

他在滨市第二医院门口趴了一会儿,看到风挡玻璃上落了几个雨滴,就打算回家了。

他刚刚把车开出不远,就看见路边有一个踽踽独行的人,他穿着雨衣,慢慢朝前走。

那是一件灰色的雨衣。

稀稀拉拉的雨只落了几滴,现在已经停了,这个人却穿着厚重的雨衣,看上去有些古怪,而且,他还戴着雨衣的大帽子,把脸遮得严严实实。

张清兆把车慢下来,按了几下喇叭。

那个人理都不理,闷头朝前走。

显然,他不想坐车。

张清兆一看没戏,就踩下油门,走了。

没想到,他刚刚开过去,就从反光镜里看到那个人突然举起手来,朝他摆了一下,好像正在想什么,猛然意识到有出租车开过。

张清兆踩了一脚刹车,停下来,扭过脖子,透过后窗看他。

那个人低着头朝前走,步履依然那样缓慢,张清兆开始怀疑他刚才摆手并不是想要车。

终于,他走到了车旁,伸手拉开车门,低着头慢慢钻进来。

他坐在张清兆旁边的座位上,又慢慢抬起头,直视正前方,那个雨衣的大帽子挡住了他的脸。

“师傅,你去哪儿?”张清兆小心地问。

他没说话,只是抬手朝前指了指。

张清兆只好朝前开去。

在路上,这个古怪的乘客一直没有摘掉那雨衣的帽子,也一直没有转过头来,张清兆也始终没看到他的脸。

玻璃上的雨滴又多了几颗。

张清兆打开雨刮器,刮了几下,又关了。

他朝前开出了几条街,这个乘客始终不说话,也不指路。

张清兆有些不安,又问了一句:“师傅,还朝哪儿走?”

那个人又慢慢抬起胳膊朝前指了指。

张清兆没办法,只好一直朝前开。

渐渐的,路上没有人了。

渐渐的,两旁的路灯也没了,只有车灯的光惨白地照在路面上。

张清兆开始胡思乱想:这个家伙会不会是一个地痞呢?

也许,他的头发很长,而且满脸疙瘩,下车时他会突然转过脸来,低低地说:“大哥,下次一块儿给你啊。”

张清兆马上又想到,假如他仅仅是不给钱,那还不算什么大事,在东北,这种事多了。

他怕就怕,走到偏僻之地,这个家伙突然掏出一把刀来,一声不吭就扎进他的脖子,然后,搜走他身上的百八十块钱,把他扔到草丛里,开走他的夏利车……

张清兆有点后悔了。

这个人第一眼看上去就不正常,为什么还要拉他呢?

现在,他已经无法赶他下去了。

他一边开车一边紧张地朝两旁张望。这里是市郊,属于太平区,远离市中心,平时,他很少开车到这地方来。

两旁的楼房黑糊糊的,只有寥寥几户人家亮着昏黄的灯光。

他想跟这个乘客说点什么,引他转过头来。

他必须看到他的脸。

“师傅……”张清兆转过头去,挺友好地叫了他一声。

这个人面朝前方,纹丝不动,好像没听见。

张清兆慢慢把头转回来,不尴不尬地住了口。他的心开始“怦怦怦”地狂跳。

他陡然想起了同行讲的一个鬼故事:半夜,一个乘客上了一辆出租车。

他说他要去郊区的某某村。

司机没多想,就拉他走了。

一路上,司机总闻到有一股纸灰的气味。

那个乘客很少说话,表情一直冷冷的,目视前方。

出了城之后,越走越荒凉。

终于到了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那个乘客突然伸手示意司机停车。

司机停了车之后,四下看了看,脑袋“轰”的一声就大了:借着车灯的光,他看到路两旁都是荒地,杂乱的草丛中布满了高高低低的坟,有的坟头上还飘动着白花花的纸幡。

他全身发冷,颤颤地问了一句:“你来这里……”

那个乘客冷冷地说:“烧纸。”

然后,他按照表上的价钱付了车费,打开车门走了。奇怪的是,他下了车就不见了踪影。

司机害怕了,赶忙调转车头,想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这时,车里的纸灰味更大了。

他转着身子找了找,车里没有明火也没有暗火。

最后,他把手伸进了口袋,发现刚才那个乘客给的钱已经不在了,只有一些纸灰……

张清兆抓紧了方向盘。

他看不到这个乘客的脸,那么,这个乘客也同样看不到他的脸。他把头微微侧了侧,偷偷看了看对方的手。

手是他唯一暴露出来的地方。

那两只手太白了,平平地放在腿上,一动不动,没有一丝生气,好像没有血液,没有神经,是两只假肢。

张清兆收回视线,暗暗想,如果他要一直开出城的话,坚决不能去。

又走了一条街,到了一个十字路口,这个乘客慢吞吞地抬起右手,食指朝下点了点。

张清兆急忙把车靠了边,停下来。

他依稀记得,这个地方叫王家十字。

乘客把左手伸进雨衣,抖抖地掏出一张百元人民币,递给张清兆。他依然梗着脖子,面朝前方。

现在,张清兆已经不想看他了——他怕看到一张血淋淋的脸。

他把钱接过来,捏了捏。这张钱很硬实,应该不是假钞。

他把它装进口袋,开始找钱。

计价器上显示着二十一元,他应该找给对方七十九元。

忽然,他产生了一个不道德的想法,于是,不动声色地把那张十元的假钞夹在了另几张票子里,递给了这个乘客。

一路上,他让张清兆忐忑不安,这是一种报复。

张清兆清楚地记得,他找给对方的钱是一张五十元的,两张十元的(其中一张是假钞),还有一张五元的,一张两元的,两张一元的。

那个人接过钱,没有看,也没有装进口袋,他抓着它,直僵僵地下了车。

他始终没说一句话。

因为那个鬼故事,张清兆紧紧盯着他。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在他关上车门的一瞬间,人忽地就不见了。

张清兆大惊,在车上转着身子找了一圈,仍然不见他的影子!

这不是活见鬼了吗?

他想了想,横下一条心,打开车门走下去,四下张望。

四周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起风了,地上的草屑和纸片像幽灵一样忽高忽低地乱舞着。

临街的房子没有一间亮着灯,也没有一间开着门。

王家十字很宽阔,这么短的时间,那个人不管朝哪个方向走,都不可能离开张清兆的视野。

他俯下身子,朝车底下看了看,除了四个轮子,什么都没有。

他赶紧钻回车里,探着脑袋朝后面看了看——他担心那个人藏在前后座之间的空当里。

那个空当里黑糊糊的,也没有人。

他挂挡轰油,想立即逃离这个地方。

可是,他太紧张了,离合器松得太快,车一下就憋灭火了。

四周一片死寂。他一边紧张地望着外面,一边手忙脚乱地打火,却怎么都打不着。

他的手脚哆嗦得越来越厉害。

终于,车着了,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狂奔而去。

张清兆直接回了家。

他住在安居小区,买的是二手房。

本来,他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前些年,他做大酱挣了一点钱,在别人的撺掇下,才到城里买了这辆夏利车,开始跑出租。

进了家门之后,张清兆的心还跳个不停。

他老婆王涓睡了,房子里一片漆黑。

她正怀着孕,离预产期还有半个月。

过去,王涓一直待在农村老家,三年前张清兆才把她接到城里来。

张清兆走进卧室,靠在门板上平静了一会儿,然后打开灯,把手伸进了口袋……

他要看看那张百元人民币是不是变成了纸灰。

没有,它还在,硬挺挺的。

张清兆把它掏出来,在灯光下仔细地看,没有一点毛病。

他松了一口气,又把它装进了口袋。

王涓醒了,她迷迷糊糊地说:“回来了?”

“回来了。”

她的眼睛睁大了一些,盯住张清兆,问道:“你怎么了?”

张清兆反问道:“我怎么了?”

“你的脸色太难看了!”

张清兆走到镜子前看了看,果然,他脸色灰白,双眼猩红。

他转过身来,小声说:“没事儿,可能是缺觉。睡吧。”

他一边说一边关了灯,脱了衣服,在王涓身边躺下来。

王涓却精神了,她说:“刚才,我做了一个吓人的梦……”

张清兆打了个冷战,问:“什么梦?”

“我梦见你回来了,穿着一件灰色的雨衣,还戴着雨帽,靠着门板低头站着,我怎么叫你你都不抬头……”

张清兆陡然一惊。

静了一会儿,王涓说:“你怎么不说话?”

张清兆实在忍不住了,他转过身,在幽暗的夜色中望着王涓,说:“我,我今天也遇到了一件怪事……”

接着,他就把刚才的事讲了一遍。

王涓的声音都变了:“今天怎么这么邪气?”

“我也不知道。”

张清兆话音未落,电话突然响了。

他和王涓紧张地对视了一下,都没有动。

电话响了两声就断了。

王涓突然问:“你以前是不是……撞过人?”

“没有。”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

“明天,咱们得找个阴阳先生驱驱邪。”

“没用。”

“试试呗!你天天在外面开车,万一出点事……”

电话又响了。

这次,张清兆抖了一下。

为了方便用车,附近的邻居都有张清兆家的电话,因此,张清兆不能确定是不是来生意了。

他爬起来,一下就把话筒抓在手里:“喂?”

里面只有电流的“咝咝”声,没有人说话。

张清兆听了一会儿,怔怔地把电话放下了。

王涓小声问:“谁?”

张清兆说:“没有人说话。”

“闹鬼了!”王涓一边说一边费力地坐起来,靠在床头上,“你快想想办法啊!”

“我想把这一百块钱……扔掉。”

王涓想了想,说:“那可不行,你跑了一天还没拉到一百块钱呢,扔掉的话,连油钱都搭进去了。”

“那你说怎么办?”

“挺过今夜,明天你到银行去换一张。”

“……好吧。”

又等了一会儿,电话没有再响,两个人重新躺好,轻轻搂在一起,要睡了。

外面的风越刮越大,吹得窗户“啪啪”山响,好像什么东西急切地要进来,又好像什么东西急切地想出去。

“假如……”王涓刚想说什么,张清兆就掐了她一下,制止了她。

“你怎么不让我说话?”王涓小声说。

“别提这件事了。黑灯瞎火的,说什么招什么。”

王涓就不说了。

过了好长时间,张清兆突然转过头,问:“你刚才想说什么?”

“我想说,假如电话再响……”

她还没说完,电话果然又响了起来。

两个人同时抖了一下。

王涓一下就住了口。

黑暗中,只有那电话在响:“铃……铃……铃……铃……铃……铃……”

张清兆猛地爬起来,伸手抓起了电话:“喂!”

等了一下,里面才缓缓传出一个很轻很轻的声音,似乎没有震动声带,只是靠气流发出来的:“火……葬……场……停……尸……房……”

张清兆一下就扔了电话。

夜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下雨了。

早晨,张清兆睁开眼,听到外面淅淅沥沥响成了一片。

这个夏天阴雨不断,松花江水不断上涨,防洪成了全市的头等大事。

张清兆爬起来,找到一件雨衣披在了身上。

“你去哪儿?”王涓问。

“火葬场!”

王涓愣了愣,轻声说:“你小心点啊……”

张清兆开门就走了出去。他没有吃早饭。

他不知道昨夜打电话的人是谁,他必须赶到火葬场整个明白。

火葬场在城南,八里路。

张清兆远远就看见了阴沉的天空中竖着一个高高的大烟筒,不过没有冒烟——这一带对死亡有另一种说法:爬大烟筒了。

火葬场大门口,有两辆等活儿的黑车停在雨中,都是面包。

张清兆把车停下来,披上雨衣,走进火葬场的大门。

那两辆面包车的玻璃上淌着雨水,隐约有两双眼睛在里面盯着他,充满敌意。

张清兆第一次到火葬场来。

大院里没什么人,很整洁,有大片大片的草坪,还种着美人蕉,那高大的花在雨水中鲜红鲜红的,有点像血。

张清兆走在水泥甬道上,不停地四下张望。

他不知道自己是来找谁的。

雨衣的帽子太大了,他只能看到前方,却看不到两侧,更看不到后面。

这雨衣让他想起了昨夜那一幕,心又“扑腾扑腾”地乱跳起来。

突然,他听见雨中响起“咔咔咔咔”的声音,好像有人朝他走过来。这个人一定穿着皮鞋,而且皮鞋上还钉着铁掌。

他左右转了转身子,到处都是雨,没看见人。

他朝后转过身来,终于看见了这个人。

他穿着一件灰色的雨衣,帽子大大的,扣在脑袋上。他的脸很白,眼睛盯着张清兆。

张清兆不知道他是不是昨晚那个乘客,就那样愣愣地站着,看着他。

他一点点走近了,那双深深的眼睛一直盯着张清兆。

张清兆试探地叫了一声:“师傅……”

他停在了张清兆的面前,一言不发,等着张清兆的下文。

张清兆提了一口气,说:“师傅,我想找一下你们这儿管尸体的人。”

对方终于说话了,他的声音有些嘶哑:“你要干什么?”

“我想……问他一些事。”

“你跟我来吧。”

“你是……”

“我是。”

他说完,就继续朝前走了。

张清兆半信半疑地跟在他后面,不住地打量他的背影。

他的心越来越紧张,因为他怎么看这个人的背影怎么像昨夜那个乘客。

前面是一趟青砖平房。一排高高的窗子,安着铁栏杆。那些窗子都很小,黑洞洞的,更像透气孔。不过,现在这些窗子都关着。

平房的正面,除了窗子没有门。

看尸人带着张清兆来到平房的侧面,这里有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

看尸人掏出一大串钥匙,摸出一枚,插进去,扭动了几下,“哐哐啷啷”地把铁门拉开,走了进去。

张清兆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走了进去。

进去之后是一个很小的外间,只放着一张破旧的木桌和两把破旧的椅子,显得冷冷清清。桌子上放着一个脏兮兮的练习本,已经卷边,估计是登记用的。

除此,什么都没有了。

正对着铁门还有一扇铁门,走进去应该就是停尸房了。

张清兆第一次走进这种地方,脊梁骨一阵阵发冷。

那个人在椅子上坐下来,没有脱掉雨衣,也没有摘掉帽子,说:“你问什么?”

张清兆不安地看了看他,说:“我是开出租的。昨晚,我拉了一个乘客,他下车就不见了……”

“你找我干什么?”

“昨晚,我接到一个电话,不知道是谁打的,他在电话里只说了一句——火葬场停尸房……”

对方有些不耐烦了,说:“这跟我没有关系!”

“我想……”

突然,看尸人想起了什么,他盯住张清兆的眼睛,问:“那个乘客花了多少钱?”

“二十一块。”

看尸人似乎吃了一惊:“他给你的是一百块,你给他找了七十九块,是吗?”

“你怎么知道?”

看尸人呆呆地想了想,然后说:“你跟我来!”

他站起来,掏出钥匙打开停尸房里间那扇铁门,走进去。

张清兆站在那里没有动,他突然有点不敢进了。

看尸人走着走着,感觉到他没有跟上来,就停住了脚步,回过头看了他一眼,说:“你进来呀!”

张清兆低低地说:“师傅,我有点怕……”

看尸人突然笑了,说:“你要是不想看就算了。”

张清兆显然不甘心放弃,他左右打量着看尸人的两只眼睛,问道:“你到底让我看什么?”

看尸人说:“你进来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张清兆咬咬牙,慢慢走了进去。当他的脚跨进停尸房里间的铁门时,打了个寒噤,“这里面怎么这么冷?”

“放冷气了。咱们这个火葬场没有尸体冷藏柜,有隔日大殓的尸体,就放在这儿。”

张清兆看到,这个停尸房中间,有一条长长的过道,两边是停放尸体的简易隔档,大约有三十个。隔档里是冰冷的铁架子床。

这个房子太空旷了,太寂静了,只有看尸人的皮鞋声:“咔,咔,咔,咔……”

外面是阴天,窗子又小,里面的光线很暗淡。

张清兆好像走进了某种不流动的时间里。

他朝两旁看去,多数的隔档都是空的,他只看到两三个尸床上蒙着白布,露出死尸的脚丫子。

·0··0·他发现,那些脚丫子都显得比正常人的脚大许多。

他把头转过来,看了看前面看尸人的脚。

他的脚好像也比正常人的脚大许多。同时,张清兆还发现了另外一个问题——这个人好像越走越慢了。

张清兆感到更冷了,他也慢了下来。

他忽然有了一种预感——这个穿雨衣的人接下来就会走进一个隔档,慢慢躺在一张高高的尸床上,用蒙尸布盖上自己……

张清兆停住了。

他猛地转头看了看。

那扇铁门,那唯一的出口,已经离他很远了,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关上了。

看尸人回过头来,说:“你怎么不走了?”

在这个阴森的停尸房里,张清兆感到这个看尸人的声音更嘶哑了。他直直地盯着他的双眼,突然说:“你为什么不脱掉雨衣?”

看尸人说:“你不是也没脱吗?”

张清兆这才意识到自己也穿着雨衣。

在对方的注视下,他又朝前迈步了。

看尸人也转过身,继续走。

他果然走进了一个隔档。

那里面躺着一具死尸,脸蒙着,只露出两只棕色的尖头皮鞋,长长的。那无疑是一双新鞋,鞋底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尘土。

看尸人转过身,朝张清兆招了招手。

张清兆远远地站着,双腿好像灌了铅。

看尸人说:“你到跟前来。”

他吃力地朝前移了两步。

看尸人不再勉强他,慢慢掀开了那具死尸腰间的白布。

一只苍白的手露了出来。

它的血不流了,神经不通了,像一截僵直的木头。

张清兆看着这只手,头皮一下就炸了——它紧紧捏着几张钞票。

张清兆仔细查看这几张钱,惊怵到了极点——这些钱正是他昨夜找给那个乘客的钱,其中还有那张十元的假钞!

他的眼睛离开了死尸的手,慢慢朝上移,最后死死盯住了死尸脸上的白布……

千真万确,就是这具死尸,昨夜坐了他的车!

他始终戴着宽大的雨衣帽子,没有说一句话。

张清兆一直没有看到他的脸。

现在,这张脸蒙在白布下面,张清兆仍然看不见。

他紧张地对看尸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快离开,然后,踉踉跄跄地退出隔档,跑到了外间。

看尸人跟着他走出来,返身把铁门关好,锁上。

外面响起了雷声,天更黑了,雨更大了。

张清兆惊惶地问:“这具尸体是什么时候送进来的?”

“昨天下午。”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他手里这些钱的?”

“今天早上。我数过了,是七十九块。我还抽了几下,竟然抽不出来,就像夹在老虎钳里一样。我一直很纳闷,因为昨天晚上我离开时还检查了一遍尸体,并没有发现这些钱。”

“这个停尸房还有人能进来吗?”

“只有我一个人有钥匙。”

张清兆不说话了,他盯上了看尸人的雨衣。

看尸人低头看了看,不解地问:“怎么了?”

刚才,张清兆清楚地看到了那具死尸的袖子,他身上穿的不是雨衣,而是一件深蓝色哔叽上衣。

张清兆低声问:“昨天夜里,你的雨衣放在哪儿了?”

看尸人指了指墙上的一个挂钩,说:“我就挂在这儿了。”

接着,他又补充说:“昨天早晨天很阴,我来上班时带了雨衣。晚上,我看雨没下来,回家时就没有穿。”

这件灰色的雨衣昨夜一直挂在这个阴森的停尸房里。

就是说,昨夜那具死尸穿的就是这件雨衣!

要不然,刚才张清兆怎么一见到这个看尸人就心里发冷呢。

“我能进去看看……他的脸吗?”张清兆突然说。

“为什么?”

“到现在为止,我还一直没见到他的脸,我想看看他到底什么样子……”

看尸人摇了摇头:“他的脸已经没了。”

“没了?”

“他死于车祸,脑袋撞碎了一半。今天,美容师要用石膏给他做一张假脸,要不然,他昨天下午就烧了。”

“他是什么时候死的?”

“前天晚上,六月五号。”

“是什么车撞的?”

“好像是出租车。”

“司机呢?”

“跑了。”

“他在哪里出的车祸?”

“王家十字。”

张清兆像被电击了一样猛地抖了一下。

这件诡怪的事,让张清兆受了很大刺激。

他两天没有出车,躲在家里,回忆在停尸房的每一个细节。

到城里开出租车五年了,他每时每刻都很小心,没有发生过一次交通事故。

他算是一个善良的人,假如撞了人,他不会逃逸。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的胆子很小,他宁可接受处罚,也不想日后被抓住严惩。

有这样一句话——常在河边走,没有不湿鞋的。

三年前的一天晚上,两个警察突然来到他家,把他带走了。

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到了公安局之后他才知道,原来,前一天晚上,在王家十字路口发生了一起车祸:有个男人带着妻子过马路。

他妻子怀着孕,刚满九个月,丈夫陪着她遛弯。突然下雨了,很急,路面上转眼就有了积水。

幸亏他们拿着伞。

夫妻俩过路口的时候,猛地拐过来一辆出租车。

那车开得太快,而两个人又撑着伞,躲避不及,被那辆车撞了个正着。

司机明明知道撞了人,但是由于当时天黑,又没有人,他连刹车都没踩,猛轰油门疯狂逃窜了。

丈夫爬起来,看到妻子四仰八叉地躺在马路上,圆圆的肚子已经被轧扁了,鲜血溅了满地,他悲惨地叫了一声。

这是一起特大交通事故,那个孕妇和腹中的孩子都死了。

幸存的丈夫一口咬定他记下了那辆车的牌号——滨A65927.滨A65927是张清兆那辆车的牌号。

警察对张清兆进行了讯问。张清兆百般争辩,声称他根本没有撞人。

警察当然不相信,把他留置了。

王涓听说张清兆被抓了起来,吓坏了,急忙从老家赶来,四处找张清兆的表哥,请他帮忙。

张清兆的表哥叫陈胜,在市交警大队当交警,他不在事故科,在宣传科,是科长。

知道这个关系的人,都以为张清兆是因为他才到城里跑出租的。实际上不是这样。

陈胜是个小肚鸡肠的人。

多年前,他在中学当老师,因为一台照相机,他和张清兆弄崩了,两家多少年都没有来往。

老实人犟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这么多年来,张清兆一次都没有主动找过陈胜。

有几次,和张清兆在一起等活儿的出租车被扣了,司机来找他帮忙,他每次都一口回绝。

别说别人,就是他自己因为违章被扣了驾照,都没有求过这个亲戚,他宁可交罚款,甚至参加学习班。

就这样,他们的关系越来越生分。

果然,陈胜接到王涓的电话后,连面都没露。

两天后,张清兆被放了出来。

警方经过调查发现,出事的那天晚上,张清兆确实和两个朋友在家里喝酒,车停在楼下,没有开出来。

那两个朋友先后作了证。

张清兆回到家之后,听说王涓给陈胜打过电话,把她骂了一顿。

那之后,他一直暗暗庆幸出事那个晚上他没有出车,要不然,很可能就说不清了。

警方认为,那个受害者丈夫提供的车牌号有误。

当时是黑天,而且下着大雨,他一定是看错了。

另外,他眼见着妻子一眨眼就被轧得鲜血四溅,不成人形,那种打击无疑是巨大的,极有可能陷入了精神恍惚状态。

后来,警察又调查了和这个牌号相近的几辆车,都一一排除了。

直到现在,那辆肇事车都没有找到……

时隔三年,王家十字又发生了一起车祸!

张清兆开始回想,六月五号那天晚上他在哪里……

那天晚上,他一直趴在第二医院门口等活儿,只拉了一趟,是一对夫妻,抱着一个孩子。

他们是从医院出来的,那孩子好像病了。

一路上,那对夫妻没说任何话,只有那个襁褓中的孩子哭个不停,一直到下车,还在哭,哭得人心烦意乱。

第二医院在市中心偏东,而王家十字在西郊。

他肯定没去过那个偏僻的十字路口。

可是,那具被撞死的尸体为什么要纠缠他呢?

事情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过去了。

王涓的预产期越来越近。

张清兆把母亲从农村接来,照顾她。

他照常出去拉活儿。

这个家全靠他的车轮子赚钱糊口。自从买了这辆夏利车之后,家里就没什么积蓄了,现在又要添一口人,他突然有了一种急迫感。

他听说,到医院生个孩子得花不少钱,还得给医生塞红包。

张清兆不吝惜这点钱,千金难买母子平安,这道理他懂。

这天晚上,他又到第二医院门口等活儿。

天阴着,但是没有下雨。

他等了半天也不见有人坐车,心里惦记老婆,就到旁边一家公共电话前,给家里打了个电话。

是母亲接的,她说:“王涓没什么事,你放心吧,她在看电视呢。”

张清兆放下电话,一转身就看到有个戴墨镜的女人正在他的车旁转来转去,等着司机回来。

他急忙跑过去。

“走吗?”她问。

“走走走。”张清兆连忙说。

那女人打开车门,钻进去,坐在了后座上。

张清兆上了车,一边发动车一边问:“小姐,你去哪儿?”

“李家斜街。”

张清兆犹豫了一下。

这是一个大活儿,少说也得二十块钱,但是,去李家斜街要经过王家十字。

他通过头上的反光镜朝后看了看,那女人的墨镜几乎遮住了半张脸,他看不到她的眼睛。

“怎么了?”她问。

“啊,没事儿。”他一边说一边把车开动了。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张清兆时不时地抬头看反光镜一眼,他总觉得她挡在墨镜后的眼睛一直看着自己。也就是说,她虽然坐在后面,但是她的眼睛却一直悬挂在他的头上。

他想,也许是他的警觉引起了这个女乘客的警觉,不能再鬼鬼祟祟地看人家了。

路灯没了,越走越黑暗,雨稀稀拉拉地掉下来。

过王家十字的时候,张清兆紧张地四下看了看,四周黑糊糊的,没一个人影儿。

他忍不住又通过反光镜朝后看了一眼,那个女人好像还在定定地看着他。

他猛轰油门,开了过去。

过了王家十字大约又走了一站路,到了李家斜街,那个女人说:“师傅,停下吧。”

张清兆把车停在路边。

那个女人付了车费,下车走了。

她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警惕地看了张清兆一眼。她始终没有摘掉墨镜。

张清兆慢慢把车开走了。

朝前走就是郊外了,张清兆想返回去,必须得经过王家十字,没有路可以绕行。

他掉转车头,朝回开。

路上太安静了,只有两旁黑糊糊的房子和白晃晃的车灯。

他的胆子像一只正在泄气的皮球,慢慢地抽缩着,他甚至不敢朝前开了。

前些天,这个路口轧死过一个人……

如果下车查看,也许还能在路面上看到残留的血迹……

那个古怪的乘客就是在这个路口下的车,他下车之后就不见了踪影,始终没露出脸来……

而死在这个路口的那个人躺在火葬场里,一夜间手里就多了一沓钱,那正是他找给那个古怪乘客的钱……

他蒙着白布,张清兆到最后也没看到他的脸……

他的脸已经没有了,烧掉之前,火葬场美容师为他做了一张石膏脸……

石膏脸……

渐渐地,王家十字出现在了车灯的照程之内。

张清兆加快了速度,想快点冲过这个阴森的路口。

突然,他的眼睛瞪大了——十字路口正中间,孤零零地站着一个人,他穿着灰色雨衣,戴着雨帽,车灯亮亮地照在他的后背上,他一动不动。

这个人不可能是警察,这地方白天都没有警察!

张清兆一边慢慢朝前开一边死死盯着这个古怪的背影。

他一直那样站着。

张清兆把车开到十字路口,突然一转弯,朝右拐了去,同时猛地加了速。

右边这条路更偏僻,不是回市中心的路,但是可以绕回去。

胆战心惊的张清兆从两侧的反光镜朝后看了看,那个地方已经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了。

这段路也没有路灯。

张清兆的心稍微放下了一点,挺了挺身子,正在左右张望找路,突然听到一个哑哑的声音:“你开过了……”

张清兆的头皮一下就炸了。

这声音绝对不是来自外面,就是来自车内!

他猛地回过头,后座上竟然坐着一个人,他穿着雨衣!

他好像一直藏在下面,刚刚坐起来……

雨衣帽子中的那张脸似乎沾满了面粉,白惨惨的——那不是一张人的脸,而是一张石膏脸!

张清兆嚎叫了一声,一脚把刹车踩到了底。

他的前胸“咚”地撞在了方向盘上。

此时,他根本不知道疼痛了,打开车门,撒腿就朝前狂奔。

他没有回一次头。

不知道跑出了多远,迎面开来一辆出租车,亮着空车灯。

张清兆站在路中央,拼命地摆手。

那辆车在离他十几米远的地方停下来,司机从车窗里伸出脑袋,大声问道:“怎么了?”是一个年长的男司机,大约五十多岁的样子。

他趔趔趄趄地走过去,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鬼!鬼!……”

“什么鬼?”那个司机警惕地看着他。

他知道,此时在这个司机的眼里,他就是一个鬼。

他站在了两米远的地方,颤巍巍地说:“我也是开出租的,我的车就停在前面……”

“你看见什么了?”

“我正开着开着,车里突然冒出了一个穿雨衣的人!”

年长的司机想了想,说:“离这儿多远?”

“我也说不清了。”

那个司机没有让他上车,只是说:“你朝回走,我跟着你。”

张清兆惊恐地回头看了看,终于听从了这个同行的建议,转过身,朝他停车的地方走去。

前面一片黑暗,看不见他的车。

这时候,他才意识到,雨又停了。

那个年长的司机开着小灯,慢慢地跟在他后面。

他走几步就回头看那辆车一眼,怕它突然消失。

终于,他那辆红色夏利车静静地出现在前面的马路上。他刹车的时候,车灭火了,车窗里黑糊糊的,什么都看不到。

他停下来,回头求助地看那个年长的司机。

那个司机看到了他的夏利车,似乎对他信任了许多。

他打开大灯,直直地照在那辆夏利车上,拎着一根撬杠下了车,说:“走,我跟你看看去。”

张清兆跟在他后面,走得很慢,如履薄冰。

在离那辆车两三米远的地方,张清兆停下来,不敢朝前走了。

那个司机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一个人走过去,猛地拉开车门,朝里看了看,回头说:“什么都没有啊!”

张清兆这才走上前去。

他的车里果然空空如也。

他看了看那个司机,说:“刚才我真的看见了!”

“干我们这一行,从早到晚一个人开车在路上跑,什么事都可能遇上。别怕,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说完,他上了自己的车,开过来,按了两下喇叭,说:“小伙子,你可能太累了,回家睡觉吧。以后,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他离开之后,张清兆赶紧钻进车里,打着火,把车开动了,风驰电掣地朝市中心驶去。

一路上,他不时地看头上那面反光镜,生怕那张石膏脸又突然出现在后座上。

张清兆终于回到了家。

王涓和母亲都没有睡觉,她们在看电视。

王涓打量了他一下,说:“你怎么了?脸色又这么难看!”

“没怎么,让雨淋了。”他说。

王涓大着肚子,他不想再让她受惊吓了。

母亲站起来,说:“我给你熬一碗姜汤吧?”

他说:“不用。我太累了,想睡觉。”

说完,他就走进了卧室,随手关上了门。

嘈杂的电视声还是挤了进来,是粗劣的古装片,哭哭啼啼,飞来飞去。

他一个人躺在黑暗中,回想刚才那恐怖的一幕。

在穿雨衣的人冒出来之前,他拉了一个女乘客,她一直坐在后座上,并没有发现车里有什么异常。

她下车之后,车一直在行驶,没有停下过,后座上却慢吞吞地爬起来一个穿雨衣的人!

他知道,他肯定是被一个横死的鬼缠身了。

这个横死的鬼一定是想在王家十字下车,可是,他却开过了那个十字路口……

他刻骨铭心地记着他说的那句话:“你开过了……”

张清兆一连几天都没有出车。

现在,他一见到自己那辆夏利车就害怕。

他偷偷给几个朋友打电话,问他们能不能联系到买二手车的,他想卖了。

他并不想回乡下做大酱,卖了车之后,他还得买一辆,继续开出租。这么一折腾,肯定得赔钱,他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他觉得,驾驶这辆“鬼车”,早晚得出事。

可是,一直没有买主。

这天,张清兆带王涓到医院检查身体,是打别人的出租车去的。

王涓不解地问:“咱们怎么不开自己的车?”

“坏了。”他说。

“坏了修哇。”

“我还不知道修吗?不用你操心!”他显得极不耐烦。

王涓察觉到了什么,问:“是不是又出什么怪事了?”

他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到底是什么事?”

他对她讲了那张石膏脸。

王涓听完吓坏了,她说:“我早让你找个阴阳先生看看,你一直不找!”

“到哪儿找去?”

“你妈这几天在外面认识了一个道士,听说挺厉害的。”

“能不能是骗子?”

“试试呗。”

他们来到第二医院产科,一个女医生给王涓做了检查。

她说:“得做个B超。”

张清兆有些不安地问:“有什么问题吗?”

女医生一边填单子一边说:“胎位好像不正。”

张清兆正想知道是男孩是女孩,就拿着单子跑去交钱了。

做B超是那个女医生带王涓去的。

回来之后,女医生说:“一切正常。现在,她可以待在家里,先观察观察,过两天再住进医院来。”

张清兆小声问:“大夫,是男孩是女孩?”

女医生说:“是女孩。”

张清兆的脸上一下就阳光灿烂了。

东北有一句老话:女儿是爹娘的贴心小棉袄。

张清兆喜欢女孩,早就盼望生一个花骨朵似的女儿。

记得有一次,他们几个出租车司机在一起议论到底是生男孩好还是生女孩好。

当时有三个司机生的都是女儿,他们说起女儿来眉飞色舞,幸福之情溢于言表。只有一个司机生的是儿子,他坚持说儿子好。

三个生女儿的司机列举了诸多生女儿的好处,那个生儿子的司机一次次卡壳,最后到底憋出一句来:“生儿子可以扛煤气罐!”

另外三个司机立即呈现出不屑一顾的表情,其中一个说:“生女儿,不但有人扛煤气罐,而且排成队!”

王涓对生男生女似乎无所谓,只要快点生出来就行。

张清兆的母亲喜欢男孩,不过,这一次就不能满足她的心愿了。

张清兆离开火葬场时,索要了那个看尸人的电话。

他叫郭首义。

带着王涓从医院回来之后,张清兆给郭首义打了一个电话。

“郭师傅吗?我是张清兆。”

“张清兆……”对方似乎想不起谁是张清兆了。

“就是那个开出租的司机。”

“啊,你有事吗?”

“那个被车撞死的人……”

“几天前就烧了,他家人把骨灰都拿走了。”

“你能不能帮我查一查有关他的情况?比如,他叫什么名字,多大年龄,生前是干什么的,喜好什么东西……”

“查这些干什么?”

“郭师傅,他又坐我的车了!他已经缠上了我!”

郭首义惊愕了,半晌没说话。

“他要是喜欢钱,我就给他烧几捆冥钱;他要是喜欢女人,我就给他烧个纸糊的女人……不论烧什么,我都得念叨他的名字,不然他收不到。”

“好吧,我们这儿有丧主留下的联系电话,我帮你问一问。”

王涓把这些怪事都对张清兆的母亲说了。

这天,老太太一大早就请来了一个道士。

这个道士大约四十多岁,头上盘着长发,身上穿着道袍,很清秀的样子。

张清兆恭恭敬敬把他迎进客厅,拿出平时不抽的“红塔山”,递给他。

母亲在一旁说:“先生不抽烟。”

张清兆只好把烟放下来。

母亲倒了一杯茶,端上来。

道士很客气地接过茶,却没有喝,轻轻放在了桌子上。

张清兆一边和道士说话一边观察他。

很明显,他对这种人持着一种老实人的警惕。

道士似乎感觉到了这一点,他并不急于动手,而是像上课一样对张清兆谈起了道教。从秦汉的神仙方术到战国的黄老之学,从《太平经》到张陵用咒法符水给人治病,还有什么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从容而坚定,把张清兆听得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

他一点点地信服了。

他凭直觉判断,这是一个有知识的人,绝不是骗子。

母亲说:“市里还有领导请先生看过风水呢。”

张清兆说:“先生,我跟您介绍介绍情况?”

道士摆摆手说:“不用了。你给我准备三张黄表纸,一碗清水,还有一枚古铜钱。”

母亲说:“我都准备好了。”

然后,她把这些东西拿上来,摆在道士面前。

张清兆说:“就这么简单?”

道士朗朗地笑了,说:“你拆开电脑主机,里面的东西更简单,但是它的功能却无穷无尽。道理是一样的。”

“走吧,我领您去看看那辆车。”张清兆说。

道士又摇了摇头。

“那你在哪儿作法呀?”张清兆问。

道士盯着张清兆,突然眼睛里射出了两束冷冷的寒光:“他就在你身上!”

张清兆打了个冷战。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棕色皮鞋,灰西装,里面是他单薄的身子……

道士收回目光,看了看王涓,王涓挺着大肚子站在一旁,正紧张地观望着。

道士说:“她有身孕,得回避一下。”

王涓立即闪进了卧室。

道士又对张清兆的母亲说:“把窗帘拉上。”

母亲走到窗前,轻手轻脚地把帘子拉严了,房间里立即暗下来。

道士接着对她说:“你也得回避一下。”

母亲表情严肃地点点头,马上走进卧室,把门关上了。

光线暗淡的客厅里只剩下了张清兆和道士两个人。

道士开始低头叠那三张黄表纸,叠成很奇特的形状。

然后,他从帆布包里掏出一支毛笔,蘸了墨,慢条斯理在黄表纸上画一些古怪的符号。

画完了,他把那枚古铜钱放在地中间,用黄表纸覆盖住,再把那碗清水压在黄表纸上。

最后,他盘腿坐在地上,对张清兆说:“你也坐下来,面朝我,把双眼闭紧,我不叫你睁开你千万不要睁开。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张清兆一边说一边坐下来,闭上了眼睛。

房子里很静,道士好像开始念咒了,嘀嘀咕咕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那声音渐渐大了,又渐渐小了,好像忽近忽远。

过了一会儿,念咒声一点点消隐,张清兆突然听见一声清晰的急刹车声,还有一声惨叫。

他听得脊梁骨一阵阵发冷,却不敢睁眼看。

又过了一会儿,他听见了一群小孩的笑声,那笑声同样忽近忽远,好像是一个遥远的幼儿园,小孩们在开心地嬉戏着。

一片号哭声渐渐涌起,把小孩的笑声淹没了,好像谁家死了人,那号哭声此起彼伏,极其悲惨……

张清兆的身子不由得哆嗦起来。

号哭声越来越远,终于消失了,房间里恢复了死寂。

张清兆感到一种热气扑面而来,接着,他闻到了一股纸灰的气息,那是一股十分晦气的味道。

“好了,你睁开眼吧。”道士慢慢地说。

张清兆睁开了眼,客厅里一切依旧,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道士依然坐在他对面。

他低头看去,那几张黄表纸已经烧成了灰,而那只瓷碗里的清水却不见了,地上并不见水迹,好像转眼就被火烧干了。

“……他被赶走了?”张清兆小声问。

道士拨开那堆纸灰,捏出那枚黑糊糊的古铜钱,说:“你要把这个东西埋起来,必须埋在八里以外的地方。”

张清兆接过那枚有点烫手的古铜钱,装进了口袋,说:“我现在就去。”

道士说:“不,要在半夜埋,十二点整。而且,必须是你一个人去,不能带别人。”

张清兆犹豫了一下。

道士似乎洞察了他的胆怯,说:“不用怕,你埋了它就没事了。”

张清兆点了点头。

“埋它的时候,你要不停地念叨一个口诀,三遍。”

“什么口诀?”

“——日落西山黑了天,阴曹地府鬼门关。无头无脚朝前走,永生永世不复还。”

张清兆默默背诵。

“记住了?”

“记住了。”

停了停,张清兆说:“我可以开我的车去吗?”

道士说:“没问题,他再也不会出现在你的车里了。”

张清兆忍不住问:“刚才那笑声和哭声……”

道士把食指放在嘴前,“嘘”了一声:“你千万别问。”

天黑后,张清兆想先睡一觉,养足精神,可是,他怎么都睡不着。好不容易熬过了十一点,他爬起来,一个人走出家门,开车走了。

因为王家十字在西郊,他朝东开。

一路上,他还是不放心后座,时不时地回头看一眼。

后座空着,可是他依然感觉那上面坐着一个看不见的人,正冷冷地和他对视着。

本来,他想把这枚古铜钱埋得远远的,最好埋到荒郊野外去——尽管道士没说,但是他怀疑那个死在车轮下的人就藏在这枚古铜钱的方孔里。可是他没有那个胆量。

将近午夜,路上基本没有车辆和行人了。

他越开越觉得恐怖。

他怕再看到一个穿雨衣的人踽踽行走在路旁。

他怕再看到一个穿雨衣的人突兀地出现在十字路口,背对着他,纹丝不动。

他怕再看到那张石膏脸突然出现在后座上……

约莫着已经开出八里路了,他不敢朝前再走了,开始在马路上来回兜圈子。

终于等到了十二点,他把车停靠在路边,下了车。

他走到一棵树下,用小铲子挖了一个坑,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那枚古铜钱,看都没敢看,就把它扔了进去,三下两下填上土,用脚在上面狠狠跺了几下,马上离开了。

他回到车前,拉开门,首先探进脑袋朝后座看了看,确定没有人,才把身子全部钻进去。

朝回开的时候,他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埋铜钱的时候,忘了背诵那个口诀!

他的心蓦地缩紧了,急忙掉转车头,想回去找到那个地方,把它挖出来,念叨着口诀重新埋一次。

可是,他转了半天,怎么都找不到那棵树了。

刚才,他慌里慌张的,根本没注意那棵树的特征。

而且,现在已经过了十二点了……

完了,假如这个恶鬼从土里爬出来,再一次附上他的身,一定会变本加厉,更加可怖。

因为他曾经找道士来作法要消灭他,而且要让他“永生永世不复还”!

张清兆的心一下掉进了万丈冰窟。

张清兆感觉到大祸临头了。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时,王涓已经睡了,母亲在焦躁不安地等着他。

她见儿子进了门,急忙问:“埋了吗?”

“埋了。”

“没什么事吧?”

“……我忘了说口诀了。”

母亲愣了愣,说:“那怎么办?”

“你再找找那个道士,问问他,还有没有什么补救的办法。”

“好吧,我明天就跟他联系……”

第二天,张清兆一起来就听见母亲在给那个道士打电话:“喂,是鸿雁旅馆吗?请找一下203房的老张。”

对方说老张不在房间里。

母亲说:“一会儿他回来,你让他给我回个电话,谢谢了。你说张清兆就行了,他知道。”

放下电话后,等了很长时间,也不见那个道士回电话。

母亲心急如焚,又打电话到鸿雁旅馆,对方说他还没有回来。

母亲等不及了,说:“我去旅馆找他!”

张清兆说:“妈,我去吧,你在家照看王涓。”

母亲想了想说:“好吧。”

鸿雁旅馆离张清兆家不太远,张清兆开着车很快就到了。

这是个半地下旅馆。

张清兆刚要走下去,就看见那个道士背着帆布包急匆匆走上来。

“先生!”他叫了一声。

道士抬头看了他一眼,愣了愣:“你怎么来了?”

张清兆不好意思地说:“昨天我埋那枚铜钱的时候,忘了念口诀了……”

道士不安地朝两旁看了看,低声说:“我帮不了你了,以后再联系吧!”

“你要去哪儿?”

“我已经掐算出来,我要遭难了,必须马上离开这儿!再见!”道士一边说一边急急地走开了。

张清兆傻站着,六神无主地叫了一声:“先生,那我怎么办?”

那个道士突然停住,转过身,低低地说了一句:“只要你记住我一句话,就不会有麻烦——提防小人!”

说完,他转个弯,不见了。

张清兆反复叨念着这句话:“提防小人,提防小人……”

王涓离预产期还有几天时间。

可能是劳累过度,这两天,母亲总是感到头昏,张清兆就让她先回老家休息一下。

就在母亲回老家的这天晚上,王涓的肚子突然痛起来,开始爹一声娘一声地叫。

张清兆不知道该怎么办,急忙把她扶下楼,上了车,匆匆开向医院。

下雨了,很大。

张清兆忽然有个预感——他和他的孩子,将在这个阴雨绵绵的日子见今生第一面。

他们来到了最近的第二医院,顺利地办理了住院手续,张清兆把王涓扶进了产科病房。

这是个大病房,总共有八张床。

不过,除了王涓之外,只有两个孕妇,年纪和王涓差不多,好像都是农村人。

她们都静静躺在那里。

一个丈夫在给老婆削苹果,一个丈夫坐在床边轻声跟老婆说着什么。

雨打窗子,“啪啦啦”地响。

病房的来苏水味道很浓,还掺杂着一股不好闻的气息。

一个戴口罩的女医生进来了,她来给王涓做检查。她挥挥手,把三个丈夫都赶出了病房回避。

张清兆和另两个丈夫在门外等候的时候,聊了两句。

这两个人的老婆都过了预产期,却没有生产的迹象。其中一个已经打了两针催产素,还是生不下来,主治医生建议她们剖腹产。

王涓长一声短一声地叫着。

过了一会儿,那个女医生打开门,走了出来。

张清兆焦急地问:“大夫,怎么样?”

“还得等一阵子。”女医生说完就走了。

三个丈夫回到病房,各自坐在老婆身边。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雨一直在下,看来,这“关门雨”又得下一夜了。

另两个孕妇一直很平静,只有王涓隔一会儿叫一阵儿。

她脸色苍白,满脸都是冷汗。

张清兆紧紧抓住她的两只手,安慰着她。

快到半夜的时候,王涓突然叫得更加惨烈,而且把张清兆的手都抠破了。

张清兆跑到病房外,大声喊起来:“大夫!我媳妇要生了!”

女医生马上带着护士赶了过来。

尽管这个女医生也戴着口罩,但是,张清兆还是看得出,她已经不是刚才那个女医生了。

这个医生有个显著的特征——罗圈腿。

张清兆一下想起她来,说:“您是黄大夫吧?”

女医生淡淡地说了一句:“我姓黄。”同时,大步走进病房。

“您领我媳妇做过B超。”张清兆在她后面说。

“是吗?”女医生一边说一边俯下身,把手探进了王涓的被子。

她每天都在给孕妇做产前检查,不可能记得谁是谁。

她摸了摸王涓的下身,对护士说:“她现在得进产房了。”

张清兆要扶王涓起来,被女医生制止了。她和护士一起,麻利地搀起了王涓,慢慢走出了病房。

产房在楼道的顶头,和王涓的病房隔四五间屋子。

张清兆不放心地跟在后面。

产房挡着一个天蓝色的门帘,上面写着“免进”两个字。

在女医生撩开那个门帘的时候,张清兆朝里看了一眼,只看到一个素净的屏风,接着那门帘就放下了,随后产房的门也关上了。

王涓的叫声似乎一下遥远了。

张清兆不安地在门外踱着步,又紧张又激动,手心攥出了汗。

楼道顶头是一扇窗子,雨声不紧不慢地响着。楼道的灯坏了很多,只有很远的一个灯亮着,那微弱的光照过来,很暗淡。

过了一会儿,老婆的叫声又渐渐小了,终于听不见了。

门开了,那个护士走出来,淡淡说了句:“还得等一会儿。”然后就朝值班室走过去,高跟鞋发出“咔咔咔”的响声。

张清兆提起的心又放下来。

他等了一会儿,里面仍然没有动静。

这时候,他突然感到要撒尿。

卫生间在楼道的另一个顶头,走廊空荡荡的,显得很长。他“咚咚咚”地跑了过去。

竟然只有一点尿。

很快,他就从卫生间走出来,刚要走向产房,突然眼睛瞪大了:光线暗淡的楼道另一端,隐约出现了一个人的背影,他穿着一件灰色雨衣,头上戴着雨衣的大帽子,慢慢朝前走,到了产房门口,一闪,轻飘飘地就不见了。

张清兆的心头一冷,快步跑到产房门口,四下看了看,空无一人。

这时候,王涓突然又叫了起来。

他愣了片刻,伸手使劲敲门。

门开了,那个女医生露出头,不满地说:“你要干什么?”

“刚才是不是……进去了一个人?”

“没有!”

“我明明看见了,一个穿雨衣的人!”

“这里面只有我一个值班医生!这是产房,没有我同意,任何人都不可能进来!”说完,她“啪”的一声关上了门。

张清兆怀疑自己看花眼了。

也许,穿雨衣的人是哪个孕妇的家属,他走进了相邻的哪一间病房。

可是,产房旁边的几个病房都黑着。

这时候,那个护士跑了过来。

张清兆拦住她,指着那几个黑糊糊的病房问:“护士,这几个病房有人住吗?”

护士停都没停,说了句“没有”,就跑进了产房。

王涓的叫声越来越大,撕心裂肺的。

张清兆听见那个女医生重重地对王涓说着什么,语速飞快,不知道是在安慰,还是在呵斥,还是在鼓励。

张清兆的大脑紧张得一片空白。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突然天上响起了一声炸雷,接着他听到了一声脆亮的婴儿的啼哭:“啊——”

雨骤然大了。

张清兆慢慢地瘫软了,倚在了墙上。

王涓挺坚强的,很快她就被医护人员搀扶着走了出来。

她的脸色灰白,冷汗“哗哗”地流淌,就像窗子上的雨水。

张清兆急忙走上前,一边扶住她,一边对女医生说:“大夫,谢谢,谢谢!”

女医生说:“她年轻,生得很顺利。”

“是女孩吧?”张清兆问。

“不,是个男孩。”

张清兆一下有些惊诧。

“看B超是个女孩啊。”

“那是看错了。怎么,你不喜欢男孩?”

“喜欢,生什么都喜欢。”

嘴上这么说,张清兆的心里却感到很别扭。近来,他一直都在做着女孩的设想,现在突然变成了一个男孩,他一下难以接受。

王涓回到病房躺下后,另两对夫妻都羡慕地看着他们。

一阵婴儿的哭声由远而近,护士抱着一个襁褓走进来。

她刚刚给小孩洗过澡。

“看看你的宝宝吧。”她对张清兆说。

不知道为什么,张清兆有些胆怯。

这是他亲生儿子。

现在,他将见他第一面……

护士把孩子放在王涓旁边,走了出去。

那两对夫妻都凑了过来。

其中一个孕妇说:“长得挺白的!”

王涓弱弱地说:“清兆,你过来看看呀。”

张清兆这才慢慢走上前。

这个新生儿还没有睁开眼睛,他还在啼哭,脸憋得红红的,挤满了皱纹,还有一些脏兮兮的干皮,像个小老头。

张清兆觉得他出奇的丑。

天上响起了一声炸雷,张清兆突然想起了一句话——提防小人。

第二天,张清兆就带着王涓和孩子出院了。

母亲是晚上到的。

她接到电话就从老家巴望村赶来了。

巴望村到滨市有五十里路。

老太太见了孙子喜笑颜开——这遂了她的心愿,一进门就开始忙忙活活地为儿媳妇做好吃的。

张清兆有些心神不定,一直坐在阳台上抽烟。

这个婴儿出生不到半个小时就睁开了眼睛,这是很少见的。

当时,王涓睡着了。

这个婴儿吃了妈妈的奶,也闭上了眼睛。

邻床的那个孕妇也睡了。她丈夫穿着衣服躺在一张空床上,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另一对夫妻没睡,那个孕妇在低低地呻吟,不过不像要生的样子。她丈夫坐在小凳子上,静静抚摸她的额头。

窗外很黑,雨还在绵绵地下着。

张清兆俯在襁褓前,仔细观察这个婴儿,越看越觉得他长相古怪。

他的头发稀稀的,黄黄的,贴在脑袋上。左眼上有一块深色胎记。眉头紧紧皱着,好像对什么事情极不满意。

他对什么不满意呢?

天上冷不丁又响起了一声炸雷,这个婴儿在雷声中突然睁开了眼睛!

炸雷来得令人猝不及防,张清兆吓得后退了一步。

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那个醒着的丈夫看着他,愣愣的,他身后是黑糊糊的窗子。

突然他笑了,笑着问张清兆:“你怎么了?”

张清兆掩饰了一下,说:“没什么。”

他想,也许这个婴儿是被雷声吓的,才睁开了眼睛……

他又朝前凑了凑,发现这个婴儿正直直地盯着自己。

新生儿的眼睛是不聚焦的,只能看清很近的地方,可是,张清兆却感到,这个小孩的眼睛炯炯有神,甚至很锐利。

他又一次慢慢地朝后退了退。

这双黑亮的眼睛竟然直直地追着他看过来。

张清兆一直退到另一张床前,终于避开了这双眼睛,坐下去,开始发呆。

他又想起了那个穿雨衣的人。那个背影太眼熟了,他慢腾腾地走在黑暗的楼道里,突然一拐就无声地进了产房……

接着,老婆就生下了这个丑丑的婴儿。

而那个女医生却说,产房里根本没有进来过任何人!

这个婴儿很奇怪,他只是生下来哭了一阵子,然后就不哭了,一直到今天,他始终没有再哭一声。

而且,他也只是睁了那一次眼睛,接着,他就一直闭着双眼。

王涓甚至以为他死了,伸手摸他的鼻子,呼吸很正常。

早晨,张清兆说,昨晚他看见小孩睁眼了,王涓和母亲都不信。

母亲说:“你一定是太累了,在医院里迷迷糊糊做了一个梦。”

张清兆知道,他不是在做梦,他清楚地记得这个婴儿的眼神,也清楚地记得邻床那个年轻的丈夫突然笑起来的样子。

母亲来到了阳台,对他说:“吃饭了!”

他说:“我不吃了。”

“不吃不行!你昨晚一夜没睡觉,再不好好吃饭,非垮下去不可!”

他只好揿灭烟,跟母亲进了屋。

红枣炖鸡汤,还有黄灿灿的油饼。

他和母亲在客厅里吃,王涓在卧室吃,卧室的门半开着。

母亲一边吃一边说:“清兆,你得给孩子取个名儿。”

张清兆说:“我水平低,取不出来,让王涓取吧。”

王涓在卧室里吃得满头大汗,她一边吸溜吸溜喝鸡汤一边说:“还是你取吧,查查字典。”

那个婴儿躺在她身边,无声无息。

张清兆今天还没有看他一眼。

他在客厅问:“他还睡着?”

王涓伸头朝襁褓里看了看,笑了:“醒了,嘴还动呢。”

“睁眼了吗?”

“没有。”

母亲说:“我想了一个名字——昨夜一直在下雨,干脆叫雨生吧。”

听了这句话,张清兆抖了一下。

现在,他一听到雨这个字就莫名其妙地害怕。

他发觉,笼罩在他头上的某种宿命味道的厄运总是跟雨有关。

那天,他遇到那个穿雨衣的古怪乘客,就下雨。

他到火葬场去,在停尸房里见到那具拿着钱的死尸时,也下雨。

那张石膏脸突然出现在他车里的那天,还下雨。

而这个小孩出生的夜里,他见到一个穿雨衣的人钻进了产房,又下雨……

“张雨生——怎么样啊?”母亲问他。

“挺好的……”张清兆说。

王涓似乎不太满意,她说:“小名叫雨生,大名以后再说吧。”

吃完早饭,张清兆下了楼,在附近找到一个公共电话。

他收到了郭首义的一个传呼,想避开家人,给他回个电话。

“郭师傅,是我。”

“哎,我知道那个人是干什么的了!”

张清兆知道郭首义在说那个被撞死的人,他镇定了一下自己,说:“他是……干什么的?”

“他是个数学老师。生前,他总是独来独往,没有任何喜好。”

张清兆怔忡了一阵子,又问:“他叫什么?”

“冷学文,今年三十一岁。”

张清兆今年正巧也三十一岁。

“郭师傅,昨天我老婆生小孩了……”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显然让郭首义一下没反应过来,他愣了愣才说:“恭喜你……男孩女孩?”

“男孩。”

停了停,张清兆说:“郭师傅,我想见你一下。”

“哦,你还有事吗?”

“我想跟你见面聊一聊。”

“我下班才能回城里。”

“几点?”

“七点多吧。”

“那好,八点钟我在第二医院旁边的骨头庄饭店等你。”

“好吧。”

天黑了。

张清兆借口出车,离开了家,来到了骨头庄饭店。

他不能把他对这个孩子的怀疑对王涓讲,也不能对母亲讲。

现在,他只能对一个人说,这个人就是他偶然认识的天天和死尸打交道的郭首义。

幸好还有个人可以倾诉,否则,张清兆非疯掉不可。

郭首义来了。

他换上了一身西装,显得年轻了很多,简直看不出是火葬场看尸体的人。

张清兆点了几个菜,要了一瓶北大荒酒。

郭首义坐下就说:“一点小事而已,你太客气了。”

他以为这是张清兆的一种答谢。

张清兆顺水推舟地说:“应该的。”

然后,他给郭首义倒上了酒。

“你怎么不喝?”

“对不起,我开车。”

郭首义点点头,也不勉强,一个人喝起来。

张清兆不喝也不吃,心事重重地坐在那里。

过了一会儿,郭首义似乎察觉出张清兆的神态有些不对头,就问:“又发生什么事了?”

“是一件更恐怖的事……”

“你说。”

“我老婆生孩子之前,我上卫生间了,出来就看见一个穿雨衣的背影闪进了产房……”

郭首义不再吃了,张大了嘴巴。

张清兆无助地看着他,说:“我觉得,我生生世世都无法摆脱他!”

郭首义的眼睛眯起来,打量了张清兆半晌,突然说:“你老实告诉我,这个人到底是不是你撞死的?”

张清兆苦笑着摇摇头,说:“从现在起,我已经当你是我的朋友了,我不可能对你撒谎,我绝对没有撞过人!”

“那我就不明白了,他为什么就缠上你了呢?”

“我哪儿知道!”

郭首义似乎担心沾上晦气,他放下筷子,不太自然地说:“兄弟,我喝好了吃好了,谢谢你。我家里还有点事,先走了……”

张清兆隔着桌子拦了他一下:“郭师傅!”

郭首义停住了,说:“你干什么?”

“你还得帮帮我!”

“我怎么帮你?”

张清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兄弟,你记着,要是不做亏心事,就不怕鬼叫门。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郭首义快步走开了,消失在饭馆外的黑暗中。

看来,他还是不太相信张清兆没有撞人。

张清兆呆呆地站在那里,感到更加孤单,更加恐慌。

结账时,他忽然想起了口袋里那张百元人民币——这张钱就是那个穿雨衣的人给他的,现在他该把它花出去了。

他记得他把这张钱单独放在了牛仔裤的左后兜里,可是,他一掏却掏出了两张五十元的。

他急忙把那两张无辜的五十元钞票放起来,又掏右后兜,摸出了那张百元面值的人民币,递给了老板。

老板是个老太太,她接过钱仔细看了看,警觉地说:“你给我换一张吧。”

“为什么?”张清兆说。

“不为什么。”

张清兆有些恼怒了:“这不是钱吗?你为什么不要?”

老太太眯着眼睛反问:“你不是有五十的吗?为什么不给五十的?”

饭钱不到五十元。

没办法,张清兆只好沮丧地把那张百元面值的人民币收回来,装进了右后兜,又掏出一张五十的给了她。

这天夜里,张清兆回到家,王涓睡了。

母亲正在卫生间轻手轻脚地洗尿片子。

“孩子哭了吗?”张清兆站在卫生间门口问母亲。

“没哭,挺省事的。”

“……睁没睁眼睛?”

“睁了,睁了两次。”

张清兆松了一口气。

“孩子挺健康的,你放心吧,我一直在观察他。”

房子小,母亲睡在卧室里,照看王涓和孩子,张清兆就睡在客厅的长条沙发上。

他在沙发上悄悄躺下来。

他太累了,很快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朦眬中,他似乎看见母亲洗完了衣服,又喝了一杯水,然后关了灯,轻轻走进了卧室,把门关上了。

房子里黑黑的,安静极了。

不知道是哪里的灯光远远地照进房子来,隐约可以看到客厅里一些家具的轮廓,显得极其诡异。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见下雨了,雨点很大,打在窗子上,“啪啪”山响。

他似乎预感到了某种不祥,变得警觉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好像有动静,慢慢转过头,看到卧室的门无声地打开了,等了一会儿,却没见有人走出来。

他有些害怕,抬起脑袋朝脚下看了看,一下就呆住了——地上模模糊糊有个很小的人,正朝防盗门走去!

他穿着一件灰色的雨衣!

张清兆的头发一下就竖起来。

他看见的只是这个小人的背影。从身高上看,他绝对是个婴儿,但是他走路却是成年人的姿态,就像一个大人被缩小了一样。

他走到门口,伸手开锁。

对于他来说,那防盗门的锁太高了,他捣鼓了半天都没有打开。

张清兆盯着他,脑海里反复响起道士说的那个词:小人!

他猜测,这个小人会慢慢转过身子来……

果然,小人放弃了,但是,他没有转过身子来,而是一步步地退向了卧室。

张清兆真想大吼一声,但是他没有这个胆量,只是死死盯着他,连大气都不敢喘。

终于,小人退回了卧室,把卧室的门轻轻关上了。

张清兆一直没看到他的脸。

房间里又恢复了一片死寂。

“妈——”

他终于喊出来,把自己喊醒了,“扑棱”一下坐直了身子。

卧室的灯亮了,母亲大声问:“怎么了?”

他愣怔着,不知道说什么。

母亲又问:“清兆,你怎么了?”

张清兆说:“孩子……没事吧?”

“你吓死我了!他睡得好好的。”

“啊,那就没事了,睡吧。”

张清兆一边说一边躺下来。

母亲嘟嘟囔囔地关了灯。

张清兆再也睡不着了。

他突然想到:应该验验这个小孩的血型。

第二天,张清兆早早就出车了,来到了第二医院的大门口。几辆经常在这里等活儿的出租车都在,司机们正站在一起闲聊。

张清兆下了车,也凑过来。

他挑起了有关血型的话题。

其中一个很瘦的司机叫孟常,年龄小一些,还没有结婚,他女朋友在第二医院当护士,他对血型什么的很有研究。

张清兆问他:“我是A型血,我老婆是O型血,我家小孩应该是什么血型?”

孟常毫不犹豫地说:“不是A型,就是O型。绝不可能是B型或者AB型。”

另一个司机开玩笑说:“你打听这个干什么?是不是怀疑小孩不是你的种?”

张清兆笑笑说:“滚蛋。”

又待了一会儿,张清兆就驾车离开了。

他开向了火葬场。

在路上,他的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悲凉:每个人都在忙碌,都在奔走,其实每个人都是在走向火葬场,走向那个恐怖的火化炉,没有任何人能够逃脱……

八里路很快就到了。

火葬场大门口还是停着两辆面包车,司机坐在车里冷冷地望着他。张清兆知道,这里是他们的地盘,别人休想抢夺。

今天火葬场大院里的人多了一些,多数人都披着孝,白花花的一片,他们或者匆匆奔走办手续,或者三三两两站在那里说着话,表情肃穆。

哪家丧主正在礼堂里和亲人遗体告别,传出低缓的哀乐声。

那些叫美人蕉的花还开着,极其艳丽。

张清兆来到停尸房,发现那个铁门锁着。

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看到一个人好像是工作人员,就走上去问道:“请问,郭首义在吗?”

那个人指了指远处的一座小楼,说:“他好像在思亲楼。”

张清兆刚刚走到那座小楼跟前,郭首义正巧走出来。

他看到张清兆愣了愣,哑哑地说:“你又来干什么?”

张清兆说:“郭师傅,你能不能告诉我,那个教师的家在哪里?或者,你把他家的电话告诉我也行。”

“你要干什么?”

张清兆低低地说:“我越来越怀疑我家那个小孩不对头……”

郭首义叹了一口气,说:“我告诉你吧,这个教师一直没结婚,连个女朋友都没有。”

“他父母家呢?”

“他死了后,他父母都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尤其是他母亲,精神恍惚,前言不搭后语,特别可怜。上次我去他家给你打听那些情况,对那老两口撒谎了,说我是他们儿子的同事,老太太抓住我的手就哭……人都死了,我们再不要去打扰他的家人了。”

“可是,他一直都在纠缠我!”

郭首义想了想,说:“还是我去吧。你想问什么?”

“他的血型。”

“干什么?”

“我要看看,他和我家那个小孩的血型是不是相同。”

“不知道他验过血没有,我试试。”

“你最好再给我搞一张他的照片……我想看看他到底长的什么样子。”

“这个不容易。”

“你帮忙帮到底,尽力吧。”

郭首义问:“你家小孩是什么血型?”

“不知道。我是A型,我老婆是O型,我听人说,他应该是A型或者O型。”

“你明天早晨给他验一下。”

“好。那谢谢你了,郭师傅。”

“别谢了,你走吧。”

张清兆转身走出了几步,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喊住郭首义,问了一句:“‘思亲楼’是什么意思?”

郭首义说:“就是放骨灰的地方。”

很晚的时候,张清兆才开车回到家。

他进了门,对王涓说:“刚才我在第二医院门口见到了那个黄大夫,她让我们明天把小孩抱回产科做个体检。”

母亲担心地问:“有什么事吗?”

张清兆说:“没事,人家是负责任。”

然后,他又对王涓说:“你不用去,我和妈去就行了,很快就回来。对了,大夫说,明天早晨不让小孩吃奶。”

夜里,张清兆依然睡在客厅的长条沙发上。

半夜时,刮起了大风,夹杂着婴儿的啼哭,忽远忽近,一直不绝,却始终没听到大人哄他的声音。

早晨,张清兆醒来,匆匆洗漱完毕,就催促母亲快点动身。

母亲把小孩包好,抱在怀里,跟张清兆下了楼。

“妈,他昨晚是不是哭了?”

“他安安静静睡了一夜,没哭哇!”

张清兆没有再说什么。

到了医院,张清兆停好车,从母亲怀里接过孩子。

“妈,你在车里等我。车门坏了,你看着车。”

母亲点了点头,说:“你小心点啊!”

走进门诊楼之后,张清兆低头瞟了怀中的婴儿一眼,那冷冷的眼神一点不像一个父亲,就像看路边一条脏兮兮的小狗。

这个婴儿不哭不闹,静静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他脸上的皱纹似乎少了许多,不过仍然很丑,像一个古怪的动物。

张清兆越看他越生疏,丝毫找不到血缘相连的感觉。

大清早,医院里没几个人。张清兆挂了号,来到儿科,让医生开了一张验血的单子,然后到收费处交钱。

他站在窗口前,把手伸进牛仔裤的右后兜,摸出了那张百元面值的人民币,同时他又下意识地低头看了那个婴儿一眼。

他的眼睛依然闭着。

张清兆把钱从窗口递进去。

收费员在电脑上“噼里啪啦”地敲了一阵子,看了看张清兆手上的钱,说:“哟,对不起,我这儿现在换不开,你拿一张小面额的好吗?”

张清兆恼怒地说:“这么大的医院换不开一百块钱?”

“实在对不起,我们刚刚上班,要不你等一下吧——下一位!”

张清兆不想抱着这个婴儿等下去,他气呼呼地掏出了两张十元票,把钱交了,然后来到化验室。

有几个人在等着验血。

排队等待时,张清兆再一次低头看了这个婴儿一眼。

他还在睡着。张清兆用被角把他的脸盖上了。

终于排到他了。

那个矮个子护士看了看他怀中的婴儿,又看了看张清兆,有些担心地嘀咕了一句:“这孩子太小了吧……”

他说:“没关系,你来吧。”

护士一只手拿着柳叶刀,一只手小心地拉过了婴儿的手指。柳叶刀和婴儿的手指比起来,显得很粗大。

张清兆真切地看到,刀尖还没有挨到婴儿的手指,他突然睁开了眼睛。

张清兆打了个冷战,把眼睛望向了别处。

过了一会儿,护士直起身来,说:“完了。”

张清兆转过头来,那婴儿正静静地看着他。

他竟然没有哭。

采完了血样,张清兆用药棉轻轻捏着婴儿的手指,护士说:“十分钟之后到窗口取化验单。”

张清兆就抱着他出去了。

婴儿一直在襁褓里看着他,黑亮的眼睛一眨都不眨。张清兆不再看他,快步走出门诊楼,来到车前,把他交给了母亲。

“没问题吧?”母亲问。

“没问题。”

“你还去干什么?”

“你等一下,我还得去取点东西。”

张清兆转身回到了门诊大楼。他在大厅里转了一圈,看看表,时间快到了,就走向了化验室。

他的心突然“怦怦怦”地跳起来,越朝前走跳得越厉害。

到了化验室窗口,他和另外几个患者一起挤着翻看化验单,终于找到了。

他看了一眼,目瞪口呆!

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血型:AB!AB!现在已经清清楚楚地证明了,这个婴儿身体里流淌的血液,不是他的。

这有两种可能:第一,这个孩子就是冷学文。他投胎到了王涓的肚子中,像噩梦一样成了这个家庭的一员;第二,王涓出墙了,给他怀了一个别人的种。

张清兆不相信王涓是那种人。

他把母亲和婴儿送回了家,自己并没有回去。

他开着车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兜着圈子,心里一直想着血型的事。没想到,今天的生意还特别好,接连拉了几个乘客。

中午的时候,他肚子饿了,这才想起到现在还没有吃饭,就来到马路边的一家面馆,填饱了肚子。

他刚上车开走,传呼机就响了。他把车停在一个公共电话旁,下车回电话。

是郭首义。

“张清兆,我搞到了冷学文出生时的照片!”他一激动嗓子就显得更哑了。

“我马上过去!”张清兆说。

“我没在单位,在外面。晚上,我下班路过第二医院,我们在那里见吧。对了,我还打听到了他的血型——你家小孩的血型验出来了吗?”

“验出来了。”

“他是什么血型?”

“AB,竟然是AB!”

郭首义不说话了。

张清兆预感到了什么,低声问:“冷学文呢?”

停了一会儿郭首义才说:“他就是AB型……”

下午,张清兆回了趟家,把那个婴儿的出生卡拿出来,放在了车上,然后他失魂落魄地开车来到了第二医院门前。

今天等活儿的车不多,几个司机在一起说着话。

孟常在。

张清兆把车停好,凑上来,但是他没有说话,只是心不在焉地听。

离天黑还早。几个司机在聊足球,他们几个都是球迷。

孟常的注意力渐渐转移到了张清兆身上:“张清兆,你今天怎么蔫头耷脑的?”

张清兆突然问:“你们知不知道AB型血是什么样的人?”

几个司机都摇头。

其中一个笑着说:“最近你怎么迷上了血型?我们应该研究的是——穿什么衣服的人才会坐出租车!”

孟常指了指路边的一个网吧,说:“你到网上查查去,网上有。”

张清兆说:“怎么查?”

孟常说:“走,我帮你查。”

两个人就一起走进了那家网吧。

里面乌烟瘴气,都是一些十几岁的孩子,吵翻了天。

孟常领了号,在一台电脑前坐下,上网,然后在搜索框里输入“血型与性格”几个字,出来很多相关网页。

他点开其中一个,对张清兆说:“你看吧。”

那个网页详细地写着血型与性格的内在关系,各种血型都说到了,而且标明是日本一些著名学者研究出来的结果。

张清兆是A型血,他特别看了有关A型血的分析:

1一般都具有双重性格,一方面心思细密,极力压抑自己,不伤害别人,积极为别人服务,但另一方面又无法信任别人。

2非常注重细节,喜欢修饰自己的外表。

3敏感,爱玄思妙想。

4做事总是犹豫不决。

5喜欢喝柠檬汁。

6喜欢蒙被子睡觉。

7重感情,爱上一个人很可能死缠活缠,生生世世不放弃。

8女人爱唠叨,男人闷葫芦。

9最不会玩。

10经常想不开,陷入苦闷无法自拔。最容易自杀。

张清兆对照了一下自己,百分之八十是对的!

王涓是O型血,关于O型血的人是这样写的:

1果断,坚决,具有强烈的自信心,既罗曼蒂克又脚踏实地。遇到麻烦,十分理智。

2敢作敢当,敢爱敢恨,也因此显得倔强和固执,容易倾向个人主义。

3最爱汽车的引擎。

4最容易入睡,不过睡相很难看。

5很好养,什么都吃。

6喜欢登山和旅游……

最后写到了AB血型的人,只有一行文字:AB血型的人为数极少,科研人员知之不详。他们的性格至今还是个未解之谜。

张清兆走出网吧之后,竖起了“停运”的牌子,然后,一个人开着车在大街上转悠。

刚才,他在网吧结账时,又掏出了那一百块钱。

没想到,那个十八九岁的小老板只是看了一眼,就说:“换不开。”然后继续玩他的电子游戏了。

“那怎么办?”这次,他下决心要花掉这一百块钱了。

那个小老板头都不抬地说:“你走吧,不要你的钱了。”

网吧一小时是两块钱。虽然他俩只上了十来分钟,但是也应该按一小时收费,这个小老板却说不要了!

孟常急忙掏口袋,说:“我这儿有。”

孟常是为他的事来的,他不可能让孟常掏钱。没办法,他只好挡住他,说:“你别掏了,我这儿也有。”

太奇怪了,这一百块钱竟然花不出去了!

张清兆正胡思乱想,突然有个乞丐从车前横穿过来,他打了个激灵,一脚把车刹死,估计离那个乞丐只有一寸远。

那个脏兮兮的乞丐吓傻了,站在车前呆呆地看他。

张清兆想骂,却没有骂出来。他突然有了一个主意,从牛仔裤的右后兜掏出了那张百元人民币,狠狠心,从窗子扔了出去。

乞丐愣了愣,立即冲过来捡那张钱,他一踩油门开走了。

好了,这一天白跑了,但是这一百块钱终于出手了!这样想着,他的心里顿时亮堂了许多。

转了一阵子,他又回到了第二医院门口。

天快黑的时候,郭首义到了,他朝张清兆的车走过来。

张清兆坐在车里,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在沉沉的暮色中,看尸人的面庞有些模糊,看不清表情。

张清兆想,在停尸房工作的人,胆子是最大的,换了自己,给多少钱都不敢干。

郭首义走近之后,张清兆下了车。

两个人打过招呼,张清兆问:“照片呢?”

郭首义掏出了一张光盘,说:“在这里。”

张清兆不了解这些东西,说:“怎么看?”

郭首义指了指那家网吧,说:“走,我们到电脑上去看。”

“你等一下。”

张清兆说完,钻进车里,把那张出生卡拿了出来,上面有那个婴儿的出生照。

走进网吧,郭首义把光盘塞进电脑,不太熟练地操作着鼠标。张清兆坐在他旁边,手里拿着那个婴儿的出生卡,双眼紧紧盯着显示屏。

冷学文的出生照一点点显现出来……

张清兆的身上“刷”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两张照片一模一样!

只是一张旧,是黑白的,是三十一年前拍的;一张新,是彩色的,是几天前拍的。

两个婴儿都躺在婴儿秤上,手腕系着白布条,肚脐焦黑。他们的长相一样,哭的表情一样,伸臂蹬腿的姿势都一样!

不同的只有:张清兆手中的照片上有一盆黄色的塑料郁金香,衬托着几片阔大的绿叶子,而冷学文的出生照上没有。

还有,婴儿秤旁边日历上的年月日不同。

除了一些极细微的差别,电脑上的婴儿和张清兆手中照片上的婴儿简直就是一个人!

郭首义也看呆了。

他什么都没说,又默默打开了光盘里的另一张图。

这张图是出生卡的背面,是一些文字记录。

张清兆跟着翻过手中的出生卡,进行对照。

他家小孩的出生卡:

婴儿出生地点:市第二医院

床号:14

母亲姓名:王涓工作单位:(空)

父亲姓名:张清兆工作单位:(空)

婴儿出生时间:公历1998年6月21日11时45分

性别:男

属相:虎

体重:3600g

身长:58cm

健康状况:良好

医生姓名:黄桐

护士姓名:逄丽伟

那个教师的出生卡:

婴儿出生地点:市妇幼保健医院

病房:4

母亲姓名:姜钟琴

父亲姓名:李凤凯

婴儿出生时间:公历1967年8月29日11时45分

农历七月二十四日

丁未年戊申月乙丑日

性别:男

属相:羊

体重:3600g

身长:58cm

健康状况:良好

医生姓名:唐峥嵘

护士姓名:张红

两个婴儿的出生时间分毫不差!

两个婴儿的体重分毫不差!

两个婴儿的身长分毫不差!

更奇怪的是,他们留下的足印也一模一样!

郭首义把光盘抽出来,愣了一会儿,终于转过头,看着张清兆的眼睛说:“都说,今生的亲人是前世的冤家,可能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轮回的,好好待他吧。”

张清兆忐忑不安地说:“不,不是这么回事……”

郭首义说:“你就敢说,你老婆不是你前世的仇人?”

“我觉得这个小孩的出现并不是轮回!”

“什么意思?”

“他并不是投胎再生,他还是个鬼魂!他的眼睛告诉我,他是来索我命的!”

停了停,郭首义说:“那你想怎么办?”

张清兆呆呆地说:“……我要扔了他!”

张清兆回到家的时候,母亲、老婆还有那个婴儿都睡了——鬼知道他有没有睡。

张清兆进了家门,就感到了一股阴森森的鬼气。

他打开卧室的门,轻轻叫了声:“王涓——”

王涓醒过来,迷迷糊糊地说:“你才回来呀!”

张清兆说:“孩子没什么事吧?”

“没事,刚刚拉了一次屎,睡了。你也睡吧。”

“……王涓,你出来一下。”

“干什么?”

“我跟你说点事。”

王涓磨蹭了半天,才披着衣服走出来。

张清兆把她领到厨房,关上门,然后把最近发生的事都对她说了。

他讲到了那个道士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提防小人。”

他讲到了这个婴儿出生时,飘进产房的那个穿雨衣的身影。

他讲到了血型的异常。

他讲到了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出生照片……

听得王涓身子不停地打寒战。

“不会吧?”她颤颤地说。

“千真万确,就是这样!本来,你正坐月子,我不想对你说这些,但是我们家现在很危险……”

“你想怎么样?”

“把他扔了!”

“扔了?”王涓一下尖叫起来。

“他就是小人啊!”张清兆低声说。

“我不信!”像被人打了一闷棍,王涓猛地转过身去。

张清兆想了想,说:“至少有一点谁都解释不了——他为什么是AB型血?”

王涓不说话了。

“还有,做B超时,医生本来告诉我们是个女孩,可是生下来……”

王涓转过身,打断了丈夫的话:“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扔掉他!”

“那你就等着他害死你吧!”张清兆低声吼起来。

“我愿意!”

“你怎么……这么固执!”

王涓的身子不停地抖动着,抽抽搭搭哭起来:“我怀这个孩子遭了多少罪!他没在你肚子里,你当然不知道!”

张清兆不说什么了,烦躁地来回走动。

这时候,厨房的门被轻轻拉开了。

王涓没有察觉,还在哭。张清兆看到了,紧张地盯着门口。

是母亲。

她闪出一张脸,小声说:“深更半夜,你俩吵什么?”

“没事儿,妈,你睡吧。”张清兆说。他清楚,千万不能让母亲知道他想丢掉这个婴儿,她是万万不会同意的。

“王涓刚给你生完孩子,你就惹她生气,你还是不是人?”

“我们没吵架!”张清兆不耐烦了。

王涓擦了擦眼泪,说:“妈,真的没事儿。”

母亲在黑暗中看着儿子,又说:“王涓要是气坏了身子,落下什么病根,我找你算账!王涓,走,别理他,跟妈睡觉去!”

王涓就出去了。

张清兆也走出了厨房,摸黑躺在了客厅的沙发上。

房子里很静,远处的路上有车声轰隆隆传来。

张清兆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那些夜行的车辆里,有一部分是出租车……

那些和自己一样的出租车司机,在这沉沉的黑夜里,一个人孤寂地驾着车,行驶在马路上……

他们一边听着午夜电台节目一边四下张望,盼望有人伸手拦车……

今夜,他们会遇到什么事?

会不会有人因为疲劳过度,把一个横穿马路的人撞飞,从此再也看不到这个人的脸?会不会有人因为喝多了酒,翻下松花江大桥,转眼就变成一团模糊的血肉?会不会又有一个穿雨衣的人踽踽行走在无人的街道上?

收音机里播过,全国一年有十万人死于交通事故,那么,这个世上有多少个婴儿前世是死在车轮下的冤鬼?

张清兆对这个婴儿一直很冷漠,他极少到襁褓前看他一眼。

王涓的奶水本来很好,自从那天夜里张清兆和她为扔不扔掉这个婴儿吵了一架之后,她的奶水突然干涸了。

于是,只有给婴儿冲奶粉喝。

这些事都是母亲做的,每天夜里她都要爬起来两次。

而张清兆没有给这个婴儿洗过一次尿片子。

一次,母亲愤愤地对儿子说:“你对雨生一点都不亲!”

接着她就唠叨起来:“你小时候,我和你爸是怎么对你的?那是顶在头上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

张清兆从不辩解。每次母亲一唠叨,他就立即出门。

他无法对这个婴儿亲近起来。他知道,他就是那个姓冷的教师。

这个为数极少的体内流淌着AB型血的人!这个性格让所有人都捉摸不透的人!

王涓和张清兆的感情似乎越来越疏远了。

她很少跟张清兆说话,只是一声不响地照顾着那个丑巴巴的婴儿。

一天,张清兆不小心把暖水瓶踢碎了。要是换了过去,王涓肯定要大声叫嚷一通,这次,她却没说什么,走过来弯腰收拾起碎片,然后淡淡地说:“晚上你回来再买一个。”

由于天天夜里都要冲奶粉,所以暖水瓶必不可少。

那天,张清兆偏偏把这件事忘了。

晚上,他回到家,王涓看了看他的双手,问:“暖瓶呢?”

“我忘了。”

王涓的脾气一下就爆发出来:“你根本就没把我们娘俩放在眼里!”

张清兆说:“你发这么大火干什么?我再出去一趟买回来不就完了!”

王涓的嗓门更大了:“不买了!把这个孩子饿死算了!”

张清兆不说话了,坐在沙发上喘粗气。

那个婴儿躺在卧室里,静静的,好像聆听着什么。

母亲走过来,小声说:“清兆,瞧你这记性……”

王涓一边摔东西一边又叫道:“我知道,你不仅仅是讨厌这个孩子,也讨厌我!”

母亲打圆场说:“得了,王涓,你别生气了,我去买。”

说完,母亲就出去了。

王涓呜呜地哭起来:“你为什么要扔掉他?你是怀疑我!你一直都在对我编故事!告诉你,我没做过亏心事,你爱怎么怀疑就怎么怀疑!”

她一边说一边“噔噔噔”地冲进卧室,粗暴地把那个婴儿抱出来,送到张清兆面前:“你把他扔了吧,我不拦你!扔啊!”

说完,她把婴儿“啪”地放在了沙发上。

张清兆转脸看了他一眼。他瞪大眼睛,看看张清兆,又看看王涓,好像受到了巨大的惊吓,“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张清兆从他的哭声中听出了一种伪装——这是一个大人的哭声!

他霍地站起身,径直朝外走去。

“你回来!”王涓喊道。

他不理她。

“你要是走,就永远也别回来!”

张清兆“啪”地摔上了门。

他离开家,来到不远处的一个公共电话前,给孟常打传呼。

大约过了十分钟,孟常回了电话。

“什么事儿?”

“孟常,我问你,O型血的人跟什么血型的人能生出AB型血的小孩?”

孟常想了想,坚定地说:“跟什么血型的人都不能。”

“真的吗?”

“废话,这是科学定论!”

张清兆连一句再见都没说,就挂了电话。

这时候,他宁愿这个小孩是王涓跟另一个男人生的了,却不是这样,孟常告诉他——O型血的人跟任何血型的人都生不出一个AB型血的人!

可是,这个婴儿却千真万确是王涓生的!

第二天吃过早饭,趁母亲下楼买菜,张清兆把王涓拉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对她说:“涓,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相信我!”

王涓表情淡漠,根本不想听。

“你和什么血型的人都不可能生下AB型血的孩子。”

王涓冷笑了一下,说:“你的意思是这孩子是别人生的?”

“反正他肯定有问题。”

王涓逼视着他的眼睛,问:“你还想扔掉他?”

“不扔掉的话,咱家肯定得出大事!”

说到这里,张清兆轻轻搂住了王涓,小声说:“咱们偷偷把他放到医院里,他死不了,很快就会有人把他抱走的,说不定,抱走他的人还是个大老板呢。”

王涓站起身,说:“你不要再这样神神叨叨了,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扔掉他,你死了这条心吧!他是我的孩子!”

说完,她走进卧室,“砰”地反锁了门。

这个家变得沉闷起来。

母亲隐约察觉到了儿子和儿媳之间矛盾的症结,她再也不当着王涓的面说张清兆对孩子不好了。

她怕两口子吵架,争抢着干活,尽量不让王涓动手,偶尔说点什么,一听就是在调节气氛。

一家人都不再提孩子的话题了。

一家人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这天夜里,张清兆又迷迷糊糊地开着他的夏利车走在路上了,四周像阴曹地府一样黑暗无边。

他好像要把雨生送回医院去。

雨生坐在后座上,悄无声息。

张清兆一直感到脊梁骨凉森森的,但是他不敢回头看他一眼。

路两旁是树林,深深的,那些树很繁茂,挡住了楼房,或者后面根本就没有楼房。他偶尔发现,树林里好像有一些影子,不知是人是物,影影绰绰,木木地直立着。

他眯起眼睛,使劲看。

当他终于看清楚之后,头一下就大了——树林里密密麻麻站满了人!他们的面部惨白,都是石膏做的脸!

十万人?

一百万人?

他惊恐地收回目光,就看到了前面的王家十字。

他去医院本来不路过这里的,不知怎么就跑来了。

他猛轰油门,发疯地冲过去。

刚刚开过十字路口,他就听见那个婴儿在后座上尖厉地叫了一声:“你开过了!——”

他一下醒过来。

这天下午,母亲带王涓到街里看中医,想开几服催奶药。

张清兆留在家里看小孩。

空荡荡的房子里,只剩下张清兆和这个婴儿了。他没有哭,好像在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

天阴沉着,看来还要下雨。

松花江的水已经暴涨,解放军正在前线抗洪。

张清兆走上前,在昏黄的天光里,静静地注视这个婴儿。

他的头发和眉毛依然稀少,黄黄的,软软的,而且疏密不均。

他脸上的干皮褪尽了,肤色红赤赤的。

那块不吉利的黑胎记,依然压在他的左眼上。

他的两只眼珠躲在厚厚的眼泡里,定定地看着张清兆……

张清兆和他对视了一会儿,突然小声说:“你回去吧。”

婴儿看着他。

“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不放过我呢?”

婴儿依然看着他。

“走吧,我求求你!”张清兆又说。

婴儿还是看着他。

停了停,张清兆冷不丁问道:“你姓冷,对吗?”

婴儿突然笑了。

张清兆哆嗦了一下。

这是他出生的第十九天。

在此之前,张清兆从母亲和王涓口中得知,这个小孩还一次都没有笑过。

这是他第一次笑,笑得极具深意。

张清兆扔掉他的决心更坚定了!

他后退几步,来到客厅,找出一张纸,铺在桌子上,然后在上面端端正正地写上了这样一行字: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一日十一时四十五分出生。

他带王涓检查身体的时候,在医院见过一次弃婴。

那个小孩的襁褓里留着父母写的一张纸条,说那个小孩有先天性心脏病,他们没那么多钱给他医治,只好丢弃,希望有条件的人能够收养他……

纸条的背面是那个孩子的出生时辰。

张清兆拿起写好的纸条看了看,忽然想到,医院也许有这个婴儿的出生记录,而今年六月二十一日十一时四十五分出生的孩子,估计全市只有这一个,公安局能不能根据这个出生时辰查出这个小孩是他扔的呢?

想到这儿,他把纸条揉成一团,扔进马桶,冲走了——他要消除这个婴儿被送回来的所有可能性。

接着,他回到卧室,把婴儿包起来,用被角盖住他的脸——主要是盖住他的眼睛。然后,他下了楼,钻进夏利车。

他把婴儿放在了后座上,在边缘处垫高,使他不至于滚落下来,然后慢慢把车开动了。

他向第二医院驶去。

在路上,他一直在想,一会儿母亲和王涓回来,他该怎么跟她们说。

他想来想去,只能这样说——他跑到楼下的小卖部买烟,没锁门,跑回来就发现这个婴儿不见了。

王涓肯定不信。

她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反正他就一口咬定婴儿是自己丢的。

天上又打雷了,雨“哗哗哗”地落下来。

张清兆回头看了那个婴儿一眼。

他被包在那个很小的襁褓里,没有一点声息。

张清兆的心忽然有些酸。

但是,他很快战胜了这种情绪,把车速加快了。

到了第二医院,他抱着婴儿鬼鬼祟祟地走向产科。

今天产科的人很多,所有的女人都大腹便便的。穿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急匆匆地穿梭着。

张清兆抱着婴儿来到那几个病房前,偷偷朝里看。

有一个病房的门开着,但是里面没有人。床上放着一本花花绿绿的杂志,柜子上有一篮水果。

这个病人一定是上厕所了。

张清兆的心狂跳起来——今天,只要把这个婴儿脱手,噩梦就永远结束了……

突然,有人在背后说:“你看什么呢?”

他抖了一下,回过头,看见是一个戴口罩的护士。

他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找黄大夫。”

“哪个黄大夫?”

“黄桐。”

“她调走了。”

“噢……谢谢。”

护士说完,就走过去了。

张清兆前后看看,走廊里再没有人了,他快步走进病房,把怀中的婴儿朝床上一放,转身就朝外走。

他刚走到门口,窗外突然响起了一声炸雷,他蓦地停住了脚。

他慢慢转过身,走到床前,轻轻掀开被子,想最后看这个婴儿一眼。

他在深深的襁褓中静静看着张清兆,没有任何表情。

张清兆盖上了被子,快步走了出去。

楼道里,有个丈夫扶着妻子上厕所。那个妻子佝偻着腰,一步一哎哟,肯定是剖腹产。

张清兆低下头,匆匆走过去。

他一直没听到那个婴儿的哭声。

张清兆回到家,打开门,母亲和王涓已经回来了。

他愣了一下,显得很不自然。

王涓警觉地看了看他,问道:“孩子呢?”

“我正在找呢!刚才我跑下楼去买烟,回来他就不见了!”

母亲一下就跌坐在沙发上。

王涓盯着他,眼泪“刷刷”淌下来,她一字一顿地说:“你把他扔到哪儿了?”

“我没扔!”

王涓又问了一句:“你把他扔到哪儿了?”

“我真的没扔!”

王涓声嘶力竭地喊叫起来:“你把他扔到哪儿了!”

“我说没扔就没扔!”

母亲手足无措地看看儿媳,又看看儿子,颤巍巍地说:“得得得,都别吵,马上找!”

张清兆猛地转身,大步走出去了,似乎很冤屈,很生气,很焦急。

王涓和母亲也紧跟着跑了出来。

天色有点黑了。平时,总有一些邻居聚在楼下打牌,今天却不见一个人。

母亲对张清兆说:“你朝那边找,我们朝这边找!”

说完,她们就朝东跑去了,张清兆一个人朝西走。

他对自己说:这一关肯定要过的,必须挺住。

回过头,已经看不到母亲和王涓的身影了,他就在一个石凳上坐下来,忽然想到:也许,产科的那个病房里,这时候只剩下了一个空被子,那个婴儿已经不见了。

他不是被人抱走的,而是自己爬起来溜掉的。

接下来,他会去哪里呢?

产房?去代替另一个即将出生的婴儿?

王家十字?

火葬场?

他坐了大约十几分钟,忽然听到了王涓和母亲的脚步声,她们好像回来了。

他急忙站起身,回到了楼下。

王涓脸色苍白,失魂落魄,仇恨地看了他一眼,慢慢地走上楼梯。

母亲走到儿子跟前,严厉地问:“你个小畜生,到底把雨生弄到哪儿去了?”

张清兆烦躁地说:“我真的不知道!我下楼买烟,回来他就不见了!”

母亲心急如焚地说:“进屋赶快报警!”

张清兆在楼梯上追上王涓,轻声说:“涓,你相信我,这个孩子不属于我们,别想他了。我们再生一个,生一个我们自己的孩子!”

王涓猛地转过头来,双眼已经哭得通红,她愤怒地说:“你滚!”

张清兆只好住口。

他知道,现在王涓正在气头上,最好不要惹她,等她消消气再说。

尽管这一关不好过,但是他的心里十分轻松——终于把这个穿雨衣的恶鬼扔掉了!

他跟在她身后,默默地上楼。

楼道里的灯很暗,楼梯的边沿已经破损。

外面的雷声隐隐响起来,雨好像已经下来了。

他家在三楼。

到了家门口,他看见门半开着。一定是王涓和母亲出来时太着急了,忘了锁门。

房间里传出一阵哭声,很细弱,很委屈。

他像被电击了似的哆嗦了一下,一步就跨到王涓前面,冲进了家门。

哭声是从卧室里传出来的。

他跑过去推开卧室的门,一眼就看到那个婴儿的襁褓又出现在了床上,在靠墙的那一端——那是他生下来一直躺着的地方。

他惊呆了。

王涓和母亲也跑了进来。

王涓推开他,扑过去就把那个啼哭的婴儿抱了起来,紧紧搂在怀里,好像生怕谁抢去一样。

母亲又惊又喜,瞪大眼睛说:“回来了!雨生回来了!”

张清兆一言不发,紧紧盯着那个婴儿的眼睛。

那双眼睛一直紧闭着,似乎专门在对着王涓哭。

张清兆没看见他的眼泪。

他觉得这是一场噩梦。

外面黑得像扣了一口锅。

雨停了,房子里有一股又冷又腥的雨气。

张清兆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全身的神经都紧绷着。

现在,他更加确定这个婴儿不是人了。

现在,他的老婆就把这个不是人的东西搂在怀里,香甜地睡着……

睡前,母亲和王涓一直在猜测这是怎么回事。

她们认为,可能是哪个邻居来串门,发现家里没人,就开了个玩笑,把雨生抱回了家,过了一阵子,又把他悄悄送了回来……

张清兆一直没有说话。

她们都不知道,张清兆把他扔到了医院里,可是,他自己又回来了!

张清兆忽然觉得自己很笨。

他曾经想到,这个婴儿被丢弃之后,也许会自己爬起来,爬进产房,爬到王家十字,爬进火葬场……

为什么没想到他会再次爬回家呢?

张清兆突然萌生了一个恶毒的念头:今夜,把这个诡怪的东西杀死!趁着母亲和王涓熟睡,轻手轻脚溜进卧室,掐断他的脖子……

很快他就放弃了这个想法。

杀了他的结果是什么呢?

他将背上杀死亲生儿子的恶名,而且将被戴上手铐和脚镣,押赴法场。

那时候,全城的人都会站在大街上围观,一睹他的尊容。他们将永远记住他的名字。

法场的草很高,郁郁葱葱,那是死囚犯的血滋润的。

他的裤腿系着,那是怕他的屎尿流出来。

法警把他放在草丛上,他双膝软软地跪下了。

他看见几只蚂蚁在草丛中忙忙碌碌地搬食,其中有两只还打了起来。

枪响了,一颗子弹射进他的脑袋,他“扑通”一声栽到草丛里,那些蚂蚁惊惶四散……

接着,他就会被抬走。

接着,他就会被送到火葬场,推进那个冷森森的停尸房……

有活人走进来的时候,那个房子一片死寂。活人都离开之后,天黑了,那个停尸房里就有各种各样的响声了。

半夜时,他旁边那几张尸床上的白布都慢悠悠地掀开了,上面的死尸一个个坐起来……

他们都穿着灰色的雨衣。

他们都是白惨惨的石膏脸。

他们的手里都捏着一沓钞票,一个劲儿地朝着他笑……

张清兆不敢再想下去了。

他丧失了所有的勇气。

他躺在床上,身体一动不动,大脑一动不动,就像在等死。

第二天早晨,天还阴着。

这种天气让张清兆感到惧怕。

他起了床,显得烦躁不安。

吃早饭的时候,他突然说:“妈,今天我把你们送回去吧。”

“回哪儿?”

“巴望村。”

母亲愣了愣,说:“为什么?”

他说:“农村的空气新鲜,有利于小孩的健康。”

停了停,他又说:“这房子也太挤了。”

母亲说:“等到满月呗!”

今天是这个婴儿出生的第二十二天。

王涓突然说:“妈,我们今天就回去。”

没等母亲说什么,她已经放下碗筷,站起身,静静地去收拾东西了。

张清兆拉着母亲、老婆和那个襁褓中的婴儿,离开城区,朝巴望村驶去。

从滨市到巴望村,尽管只有五十里,但是不好走,有一段是沙土公路。

说来奇怪,这个婴儿出了城就开始哭,平时很少有这种情况。

王涓抱着他,低声哄着。

母亲在一旁又着急又心疼,她把孩子接过去哄了一阵子,他还是哭闹不止,最后王涓又把他抱过去……

就在他的哭声中,雨下来了,是那种绵绵细雨,两旁的庄稼和树木变得更绿更鲜。

天色昏黄,令人压抑。

张清兆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

应该说,他和这个婴儿没有任何感情,但是,他毕竟是他的父亲,现在,他甚至还没有准确地记住他的长相,就要把他送走了。

一只乌鸦从车前低低地飞过,差点撞在风挡玻璃上。

他一惊,刚想刹车,那乌鸦已经飞过去了。

他突然有一种预感:这个婴儿活不长。

为什么会有这种预感?

难道是乌鸦带给他的?

他莫名其妙。

按理说,这个婴儿生下来之后没有任何器质上的疾病,吃喝拉撒睡都正常,可是,他一想起他那张丑巴巴的脸和那双黑黑的眼睛,就感到他必定短命。

在这个婴儿一刻不停、焦躁不安的哭声中,张清兆忽然又想到一个毛骨悚然的问题:这个婴儿会不会自己回来?

他马上想到了前些日子的那个梦,马上想到了一个场景:这个婴儿穿着一件小小的雨衣,冒着漫天细雨,快步走在野外的公路上。

雨衣的帽子扣在他的头上,看不见他的脸,不知道他是什么表情,但是可以推想到,那定是一副凶相。

他走得快极了,快得令人恐怖,像一只凌厉的猫。

他并不是一直沿着公路走,他走的是直线,公路绕弯,他就跳下公路,从田野里直插过去。

转眼他就钻进了城市……

现在,张清兆的夏利车已经开进了巴望村。

雨中的屯子没有一个人,几只鸡躲在墙根下瑟瑟地抖。

婴儿还在哭,嗓子已经哭哑了。

母亲终于忍不住,对张清兆骂起来:“这孩子要是折腾出什么毛病来,我跟你没完!”

张清兆不说话,把车停在了家门口。

家里只剩下张清兆的父亲了,他耳朵背,很少出门。

这是老爷子第一次见到刚刚出世的孙子,十分高兴,他把他抱在怀里,一边摇晃一边端详。

这个婴儿的哭声已经很弱,很干。

母亲进了门就给他冲奶,很快就冲好了。

王涓把他抱进里屋,去喂。

过了好半天,张清兆终于听见他不哭了。

天色越来越暗,雨越来越大,远天隐隐有闪电在无声地闪着。

母亲到厨房去做饭了,父亲烧火。烧柴的烟味和炒菜的香味从门缝挤进来。

王涓哄睡了孩子,走出来。

她突然说:“从今以后,你一个人留在城里,就自由了。”

张清兆知道她什么意思,说:“你别疑神疑鬼的。”

王涓冷笑一声,到厨房去了。

张清兆吃完饭,还不到中午,天却阴得好像要黑了似的。

他对父母说:“我得走了。”

父亲说:“在家住一天吧。”

他说:“这车一跑就赚钱,一歇就赔钱。我得回去。”

王涓什么都不说,只是坐在椅子上看电视。

母亲小声说:“你去看看孩子。”

张清兆说:“对,我去看看孩子。”

他推开里屋的门,一个人轻轻走进去。

那个襁褓端端正正地摆放在宽大的土炕上,很小很小,孤零零的。那一刻,张清兆的心又软软地动了一下。

他走到襁褓前,朝里面看了看。

这个婴儿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他直直地看着张清兆。

一个炸雷“咔嚓”一声响起来,震得房子都微微颤动了。

张清兆急忙收回眼睛,转身走出去。

父亲送他出来。

他上车之前,大声对父亲喊了一句:“小心点这个孩子!要是有什么不正常的事,马上给我打电话!”

父亲的声音比他还大:“你说什么?”

回到城里的这天晚上,张清兆的心里空落落的。

王涓和母亲走了后,这个家陡然显得空旷起来,笼罩着某种诡秘的气氛。

他没有睡在卧室里,继续睡在客厅的长条沙发上。

他关了灯,一动不动地躺着。

这时他才意识到,一个人在这个房子里度过漫漫长夜是一件十分恐怖的事情。

除了窗外的雨声,房子里很寂静。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隐约听见卧室里有动静,好像是婴儿吮手指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清晰……

他吓坏了,猛地坐起来。

那声音又一点点弱了。

他伸手打开灯,下了地,慢慢走过去,一脚就踢开了卧室的门。

卧室里,除了一张空床和一个梳妆台,什么都没有。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慢慢关上门,又回到了沙发上,关上了灯。

过了一会儿,他又听见卧室有动静。

好像是婴儿的哭泣声,弱弱的,在雨声中像一只小猫在呜咽。

这次张清兆没有动,他全神贯注,静静地聆听。

那哭声渐渐大了一些,他听出就是那个雨生的哭声:“哇儿!——哇儿!——哇儿!——哇儿!——”

他快崩溃了!

他压制着自己不要突然笑起来。

终于,那哭声远了,好像蒙在了厚厚的被子里……

最后,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只有雨声。

急促的雨声,似乎在预告着什么。

张清兆开始冒冷汗,同时不停地打哆嗦,好像要犯癫痫病一样。

又过了一阵子,他的神经似乎放松了一些,突然,他感觉脚下好像有声音。

他慢慢抬起头看了一眼,脑袋一下就炸了!

借着窗外的灯光,他影影绰绰看见一个赤身裸体的婴儿,站在脚下的地上。

他一下就坐起来,惊叫了一声:“鬼!——”

“爸爸!”

婴儿哭着叫了一声。

他愣了愣,颤颤地问道:“你是谁?”

“我是你女儿啊!”

天上划过了一道闪电,照亮了这个婴儿!

她的身上血淋淋的,正泪眼婆娑地望着张清兆!

她绝不是那个雨生,她的脸就是张清兆的脸!

闪电过后,她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张清兆的大脑一下不转弯了。他四下看了看,再也不见她的影子。

我是你的女儿啊!——这是她留给张清兆的最后一句话。直到他第二天醒来,这句话还在他耳边回响。

我是你的女儿啊。

张清兆从极度的恐惧陷入了极度的悲伤。

飘荡在黑暗中的女儿的幽魂托梦给他了。

张清兆相信托梦这回事。

他曾经听孟常讲过这样一件事:陆士谔,是清末民初的一个高产作家和著名医生。

不知道是什么人给他托梦,在梦里描绘了未来的上海,包括浦东大桥,越江隧道,还有地铁。

那个梦还告诉他:“万国博览会”将在上海举行。

陆士谔感到很惊奇,就写成了书。

结果,他梦中的三大工程在一个世纪之后变成了现实。

而且,最令人不解的是,梦中三大工程的位置与现在的实际位置出奇地相近!

而二○一○年“世界博览会”的举办权果然落在了上海!

……张清兆的女儿,已经在老婆腹中生长了九个月。

医生说,这个月份的胎儿,体内的各个器官都已经发育成熟了,身体变成了圆形,皮肤有了光泽,大脑中的某些部分已经很发达,对于外部的刺激,她已经会用喜欢或者讨厌的面部表情做出反应了!

可是,她一直蜷缩在一个漆黑的世界里,没能看一眼这个光明的人世,就自生自灭了……

在王涓要生产的那一刻,在那个漆黑的世界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张清兆一个人过了几天。

他几乎天天夜里都失眠,睡着之后总要做噩梦,梦见那个女婴站在脚下,哭着叫他爸爸。

他不知道老家发生了什么事,一直没有消息。

最近,他好像总遇到一些奇怪的乘客。

这天中午,有个乘客一上车,车里就充满了呛鼻子的酒气。他坐在后面。

张清兆问:“你去哪儿?”

“王家十字。”他说话有些含糊不清。

张清兆愣了一下。

这是他目击那张石膏脸之后,第一次遇到去王家十字的乘客。

“怎么,你不知道哇?”对方大着舌头问。

张清兆通过后视镜朝他看了一眼,觉得他不过是一个醉鬼,没什么异常,就说:“我知道。”

然后,他把车开动了。

在路上,张清兆问他:“师傅,你是不是住在王家十字附近?”

“是啊。”

“大约两个月前,王家十字发生过一起车祸,你知道吧?”

“那个路口经常出事。”

“因为没有红绿灯,车开得都快。”

“不是这个原因,”乘客严肃地更正道,“是那个地方犯邪。”

接下来,他就没有再停嘴,絮絮叨叨地讲了一路吓人的事,声称都是他的亲身经历,听得张清兆心里越来越毛。

乘车人讲的第一个故事:我小时候在农村。

我家那个屯子往西三里远,有一个很大的池塘。有一年夏天,一个男孩在那里淹死了,他比我低一年级。

从此,那个池塘几乎每年夏天都要淹死人。

有一年,我表哥从外地来我家串门,他那一年十四岁……或者十五岁的样子。

一天下午,他一个人跑出去玩了,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他还没有回来。

我妈有些着急了,就出去找他。

一个羊倌儿告诉我妈,我表哥到屯子西面那个池塘去游泳了。

我妈吓坏了,立即发动全家,去那个池塘找他。

那时候天都快黑了,在屯子外的路上,我们看见一个影影绰绰的人,朝我们走过来。

他走近之后,我们才看清正是我表哥。

他眼睛发直,脸色惨白,头发湿淋淋的,还滴着水。

我妈就问他:“你怎么了?”

他不说话,只是不停地哆嗦。

我妈把外衣脱下来,裹住了他,搂着他的肩膀朝回走。

我们一直回到屯子,他都没有说一句话。

到了家,我妈给他冲了一碗热乎乎的姜汤,他喝下之后,渐渐不抖了,但是脸色还是十分难看。

他说,他在那个池塘里游泳时,看见了一个男孩,他也在游泳,于是两个人就比赛看谁游得快。

他们从池塘这一端游到那一端,竟然是同时到达的。

那个男孩就说,要和他比憋气,看谁在水里憋的时间长。

表哥同意了。

两个人就一起蹲进了水里。

过了好长时间,表哥实在憋不住了,一下钻出来。

他甩了一下脸上的水,看到水面上一片平静,不见那个男孩的影子。

他知道自己输了,趁对方看不见,深吸一口气,又蹲进了水里。

过了好长时间,他又憋不住了,再次钻出来,可是,还是不见那个男孩的影子。

他有点紧张了,一个人是不可能在水里憋这么长时间的。他又想,对方是不是趁他在水里的时候也钻出来换过气呢?

他第三次蹲进了水里。

这一次,他忽然想看看对方在哪里,当他在水里睁开眼睛之后,吓得魂飞魄散——那个男孩正在暗绿色的水里朝他鬼笑着!

他的脸色无比苍白,脑袋上挂着乱蓬蓬的水草。

他的眼角、耳眼、鼻孔、嘴角,都流着黑红的血,像冒出的烟,在水中缓缓向上飘散……

表哥“轰隆”一声钻出水来,双腿就抽筋了。

他一边尖叫救命一边用双手划水,拼命朝岸上游去……

爬上岸之后,他的全身像灌了铅一样沉,回头看,水面上还是一片平静。

接着他发现,池塘的一圈岸边,只有他自己的衣服和鞋子!

乘车人讲的第二个故事:王家十字一带很偏僻,在那里租房的人,大多不干正当职业,女的当三陪,男的打砸抢。

我家旁边有个独门独院的老房子,两间,一直出租着。

房东姓刘,他不想惹麻烦,所以租房有个条件,必须是夫妻他才肯租,房租倒不贵。

第一对夫妻刚刚住进那个房子一个多月,他家不到一岁的小孩就把蚕豆吞进了气管里,憋死了。

没过多久,又一对夫妻搬进去,他家小孩也不到一岁。

有一次,那个小孩吞进了一颗花生,竟然也卡死了。

接着,第三对夫妻又住进了那个老房子,他们没有小孩。

半年后,刘师傅去收下半年的房租,看见东墙和西墙贴着两幅很旧的年画,就感到很奇怪。这对夫妻刚结婚,所有的家具都是新的,而这两幅年画都旧得发黑了,显得很不谐调。

他笑着问:“你们贴旧年画干什么?”

那个丈夫说:“我们搬进来时就有呀!我们还以为这是你家要保留的东西呢,一直没有撕掉。”

刘师傅吃了一惊。

他从来没见过这两幅旧年画!

而且,上一对夫妻搬走之后,他还专门粉刷过房子,这房子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两张年画上画的都是胖娃娃,一个坐在莲花上,一个坐在鲤鱼上,都在笑。

半年了,这两个娃娃一直在画上朝着这对夫妻笑,白天笑,夜里也笑。

那个妻子看了看刘师傅的神色,说:“刘师傅,你这房子……没有什么问题吧?”

“没问题呀,怎么了?”刘师傅问。

“我们夜里总听见……”

丈夫碰了她一下,小声说:“那是邻居家的小孩!”然后,他转头对刘师傅笑了笑,说:“没什么事儿。”

刘师傅追问道:“你们到底听见什么了?”

那个妻子说:“我们夜里总听见好像有小孩在咯咯地笑……”

乘车人讲的第三个故事:我有个同学叫敬波,在文化局当干事。

他每天上班都要经过王家十字。

有一天,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他经过王家十字,看见前面有一个高大男子的背影,他穿着一件黑色风衣,拉着一个带轱辘的大箱子,箱子上驮着一个帆布包,好像有什么急事,走得急匆匆的。

走着走着,那个帆布包掉了下来,可是那个男子却没有发觉。

敬波在后面喊了他一声:“哎,师傅,你的东西掉了!”

那个人好像聋子一样,根本听不见,他大步流星地走到马路对面,钻进一辆停在路边的出租车里,一溜烟地走了。

敬波走到那个帆布包前,弯下腰,想把它捡起来。

就在这时,一辆汽车怪叫着冲过来,一下把他撞出了几米远,接着又从他身上轧了过去,鲜血四溅……

他猛地醒过来,感觉那辆车好像刚刚开过去不远似的,身上已经冒出了一层冷汗。

第二天,他上班路过王家十字,眼睛突然直了——前面果然出现了一个高大男子的背影,他穿着一件黑色风衣,拉着一个带轱辘的大箱子,箱子上驮着一个帆布包……

这一切跟他昨夜梦见的一模一样!

他马上停住了,站在马路牙子上,注意观察。

那个人朝前走着走着,就像电视重播一样,那个帆布包“啪”地掉了下来,可是他没有回头,径直朝前走去……

敬波的心“怦怦怦”地狂跳起来。

那个帆布包静静地扔在马路上,里面好像藏着一双眼睛,正在紧紧盯着敬波,等着他走过去。

这时候,有一个秃顶老头从马路对面快步走过来,他弯下腰,去捡那个包。

敬波看得清清楚楚,一辆黑色的轿车冲过来,它好像就是来要命的,速度极快,把那个老头撞出几米远,接着又从他身上轧了过去,鲜血四溅……

这是敬波第一次目睹车祸,也是他第一次眼看着一条生命转眼变成一具尸体。

不久,他就听说,那个路口前不久曾经撞死过一个男子,很高大,穿着一件黑色风衣……

前面就是王家十字了。

张清兆放慢了车速,谨慎地四下看了看。

在白天,这个路口似乎很正常,只是行人稀少,显得很寂寥。没有一家店铺,路旁都是青色的墙,还有紧闭的大门。

“好了,停车吧。”满嘴酒气的乘客说。

张清兆把车慢慢靠向路边。

“我这个人喝点酒就爱胡说,你听烦了吧?”

“哪里。”

“你们这些出租车司机,天天都在路上跑,千万要小心。凡是撞死过人的地方,最好绕行。”他下车之前这样对张清兆说。

这天晚上,张清兆又做梦了。

他看见房间里变成了暗绿色,一个男孩在半空中隐隐约约出现了,朝他鬼笑着。

他的脸色无比苍白,脑袋上挂着水草。他的眼角、耳眼、鼻孔、嘴角,都流着黑红的血……

张清兆惊怵至极,想喊却喊不出来。

渐渐地,男孩消隐了。

墙上影影绰绰出现了两幅老旧的年画,上面分别画着两个胖娃娃,一个坐在莲花上,一个坐在鲤鱼上,他们都在朝着他笑。

他们笑出了声,“咯咯咯咯”的,那声音忽近忽远,若有若无。

接着,年画又消隐了,只剩下空荡荡的墙。

一个高大的男子出现在他头顶,定定地看着他。

他猛地仰起头,想看清这个人。

他的脸黑糊糊的,根本看不清五官,只能看出他穿的是一件黑色风衣,拉着一个带轱辘的大箱子,箱子上驮着一个帆布包。

他慢慢俯下身来,凑近张清兆的脸,低低地说:“你想不想知道这个帆布包里装的是什么?”

这天,张清兆跑了一天,挺累,天要黑的时候,他想回家歇着了。

这时候,却来了一个要坐车的乘客,他只好把车停下来。

这个乘客上了车之后,坐在了后座上。

他长得白白净净,很瘦,胳肢窝下夹着两本书。

“师傅,你去哪儿?”张清兆问。

“火葬场。”他低低说了一句。

张清兆想了想,把车开动了。

一路上,这个很瘦的人一直没说话。

张清兆一边开车一边暗暗猜测:这么晚了,他去火葬场干什么?是家里的父母死了?是女朋友死了?是单位同事死了?

每个人都在走向火葬场……张清兆的脑海里又迸出了这个丧气的想法。

到了火葬场,他停下车,一边收钱一边友好地问了这个乘客一句:“你是干什么的?”

对方说:“我是教书的。”

张清兆愣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静静地看着他下了车,走进了火葬场的大门。

那两辆面包车依然停在火葬场大门口,司机在车里朝张清兆冷冷地望着。张清兆忽然感到这两辆面包车也有些诡异。

他调转车头,正要离开,听见有人拍车窗。

他扭头一看,是郭首义。

“郭师傅!”他急忙把车窗摇下来。

“你来干什么?”

“我刚刚送个人。你回城里?”

“是啊。”

“走吧,跟我一块回去。”

“我可打不起出租车。”郭首义笑着说。

“放心吧,我请客,反正回去也是空车。”

“那我就不客气了。”郭首义说完,打开车门钻进来,坐在了张清兆的旁边。

两个人没有别的话题,一开口就提起那件事。

“那个小孩最近怎么样?”郭首义关切地问。

“我把他送回老家去了。”

“噢。”郭首义若有所思。

张清兆说:“送走那个婴儿之前,我做过一个梦,梦见他下地了,穿着一件很小的灰色雨衣,朝门外走。可是,他没有打开门,又无声地退回了卧室。一直到最后,我都没看见他的脸。”

郭首义没有表态,静静听他说。

过了一会儿,张清兆又说:“送走他之后,我又做过一个梦,梦见我听见一个婴儿在哭,那哭声越来越真切,我抬头一看,差点吓死,影影绰绰有一个赤身裸体的婴儿站在地上,全身上下血淋淋的,一边哭一边叫我爸爸。我问她是谁,她说她是我女儿……”“是做梦吗?”郭首义突然问。

这句话让张清兆一惊。

是做梦吗?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也非常可怕的问题。

现在,张清兆也说不清楚了。

他听王涓说,他睡觉的时候眼睛总是闭不严,总是露着两条缝。

刚结婚的时候,王涓每次起夜看到他的睡相都害怕,看上去他好像睡着,又好像在看着她。

而他也经常在梦中看到现实中发生的事情。

比如,有一次他模模糊糊看见王涓半夜爬起来,打开灯,然后轻飘飘地走向了厨房。

接着,厨房里就传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她好像饿了,正在热剩饭剩菜。

过了一会儿,她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只小孩的胳膊在啃。那胳膊热气腾腾的,显然刚刚煮熟。

他惊问:“你在吃什么?”

王涓一边吃一边说:“你自己不会看呀?”

……第二天,他对王涓讲起了这个梦。

王涓说:“我昨天半夜就是饿了,到厨房削了根萝卜吃。我回来时,看见你半睁着眼睛,特别吓人。”

梦的前半截是原版的,后半截就改编了。

因此,张清兆经常怀疑:人们在夜里做噩梦,看见了这样或者那样的可怕场景,有一些是不是真的呢?

梦和现实离得太近了。

比如,突然出现在死尸手里的那沓钱。

比如,突然在车里冒出来的那张石膏脸。

比如,那个婴儿无法解释的古怪血型。

比如,那一声声炸雷……

张清兆知道,那种阴阳分明的人,才是健康的,他们睡的时候很深沉,醒的时候很清朗。

而他的心理不是很健康。

但是他也相信,只有像他这种阴柔而敏感的人,这种经常阴阳混淆的人,才能看到很多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有几头猪横着穿过公路,大大的耳朵挡着眼睛,它们对张清兆的车视而不见,走得慢吞吞。

张清兆急忙点了两脚刹车,让过了那些猪,才轰油提速。

他叹口气,对郭首义说:“我真想不明白,你天天和尸体打交道却遇不到这些怪事,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呢?”

“这得问你自己。”

“郭师傅,你怕不怕?”

“怕什么?”

“死人。”

“看惯了就不怕了。”

“我不信。”

“假如人类从来都没见过死动物,第一次见了也一定很害怕,可是我们每天都在吃死猪的肉……”

这句话说得张清兆有些恶心。

郭首义接着又说:“我最怕的是,有一天我自己躺在那个停尸房里。其实你也是,每个人都是。”

晚上,张清兆在外面草草吃了点饭,回到那个空落落的房子,心里更加恐惧。

他打开了房子里所有的灯,坐在沙发上,不敢睡。

一个人不能总是独处,时间长了,没有精神病都会得精神病,没有鬼都会出来鬼。

四周太静了。

他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

他越来越不敢肯定,自己曾经做过的那几个可怕的梦到底是不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或者有一半是真的,那都太恐怖了。

他慢慢转过头,看了看防盗门上的锁,那个婴儿曾经摸过它……

他又慢慢把头转回来,看了看客厅中央的地面,那个血淋淋的女婴就站在这里……

他就这样一直坐到半夜。

渐渐地,他终于熬不住了,关了灯,轻轻躺在了沙发上。

这么多天来,他一直没敢去卧室睡。

他怕闻到那个婴儿的尿臊味道。

幸好今夜没有打雷下雨,否则,他一定不敢在这个房子里待下去的。

在寂静的黑暗中,他开始担心:今夜还会不会再做那吓人的梦了呢?或者说,今夜那个婴儿还会不会出现呢?

他不知不觉又想起了自己的睡相,感到自己都是可怖的了:黑暗中,他在睡梦中一直半睁着双眼,静静看着这个房间……

时间太缓慢了,在这样漫长的黑夜里,眼前一定要出现一点什么的。

张清兆拿过枕巾,把脸盖住了。

他这样想:黑夜里,这房子里要是不出现什么,他想招也招不出来;要是出现什么,他想挡也挡不住。

那么只有把眼睛蒙上,不去看。

他蒙住了双眼之后,耳朵更加灵敏了。

他又感到房子里有动静了,好像在卧室,好像在厨房,好像在头顶,好像在脚下……

好像是婴儿吮手指的声音,好像婴儿吃蚕豆的声音……这个房子里似乎藏着很多个婴儿。

他忽然想到了停尸房那些蒙着白布的死尸,猛地把枕巾掀开,甩在了一旁。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听见脚下隐约有个声音:“爸爸!”

那个女婴来了!

他惊恐地勾起脑袋朝脚下看了看,果然,那个女婴在黑暗中隐隐出现了!

她依然赤条条,血淋淋,看了让人触目惊心!

奇怪的是,今天她没有哭,只是静静看着张清兆的眼睛。

“你来干什么?”张清兆颤巍巍地问。

女婴不说话,还是看他。

“我问你,你来干什么?”他的声音大起来。

那个女婴还是不说话。

他陡然意识到这个女婴今夜不怀善意。

他的声音终于小下来:“告诉我,你想……干什么?”

女婴突然嘻嘻笑了起来。

张清兆顿时毛骨悚然!

现在,连亲生骨肉也变成鬼了!

他蓦然意识到一个简单的问题:这个女婴原本就不是人啊!她还没有出生就夭折了,不是鬼是什么?

女婴止住了笑,一点点朝他走过来……

那张血淋淋的脸越来越清晰……

张清兆的眼睛越来越大……

女婴的脸在一点点地变化,他竟然是前几天送回老家的那个男婴!

他阴森地说:“爸爸,我要回家……”

第二天又是个阴天。

收音机一直在报告着大水的险情,连市长都到防汛第一线去了。

这一天是那个婴儿满月的第二天。

中午,藏在乌云里的雷开始“轰隆隆”滚动。

张清兆正开车走在大街上,传呼机响了。

他看了看,上面是留言:我和孩子已经回来了,在长途车站,你快点来接我们。见了面再说。王涓。

他的心一下缩紧了。

这个婴儿一定要回来的!

昨夜,就在昨夜,他已经在梦里回来了!

张清兆总不能把老婆也扔掉,他只有把车开向长途车站。

当他在嘈杂的长途车站看到王涓和她怀里的那个婴儿时,突然又产生了一种暴力欲望——狠狠地把这个诡怪的东西摔在地上,然后踩死他,让他那AB型的血满地流淌……

母亲也跟回来了,她站在王涓旁边,正焦急地东张西望。

王涓先看到了张清兆,她捅了捅母亲,然后快步走过来。

“清兆,出事了!”她大声说。

“出什么事了?”张清兆瞟了她怀中的襁褓一眼,不安地问。

“昨天夜里,这个孩子突然变得嘴斜眼歪,吓死人了!”

张清兆抖了一下。

他有一种直觉——这个婴儿,这个穿着雨衣一直没有露出脸的人,他的本来面目是极其恐怖的,但是他一直在伪装。昨夜,他实在挺不住了,开始一点点变形……

“他犯病大约几分钟,慢慢又好了。”王涓说。

母亲补充道:“昨天,他好像有先兆,一直不停地打哈欠。我逗他玩,他好像瞎了一样,眼睛的焦点总不在我脸上。”

张清兆低声说:“走,我们去医院。”

分别一周了,可是,张清兆并不想看这个婴儿一眼。

他开着车很快就来到了第二医院。

张清兆不知道这种病属于哪个科,就咨询了一下,挂号的工作人员告诉他,应该挂神经内科。

走进神经内科,王涓抱着孩子坐到医生跟前,张清兆和母亲站在了她身后。

王涓讲了小孩昨夜的症状之后,医生开始给他做检查。

张清兆紧紧盯着医生的眼睛。

他希望医生能从这个婴儿的心音里听出什么异常,或者从他的瞳孔里看出什么异常。

可是,医生检查了一番,反应却很平淡,他说:“是中风。”

“中风?”

“中风会有一些预报信号,比如短暂性视力丧失,突然看不见东西;还有打哈欠,那是呼吸中枢缺氧。”

“好治吗?”王涓问。

“这种病……”医生一边拿起笔开药一边摇了摇头。

“不治之症?”王涓盯着医生的脸,又问。

医生岔开了话题,说:“他再犯病的时候,你们要立即联系急救医生。尽可能在原地抢救,千万不能大幅度搬动他,那样很危险……”

离开医院后,母亲说:“这孩子不能再到农村去了,再犯病的话,抢救太不方便。”

张清兆没说话,把车直接开回了安居小区。

这个婴儿又回来了。

他又躺在了卧室里的那张床上,还是那个靠墙的位置。

房间里又飘起了尿片子的味道。

张清兆把三个人送回家之后,就对母亲说:“你整点吃的吧,我还得出去跑跑。”

母亲说:“你去吧。”

王涓的脸色突然变得很不好看。

张清兆感觉到了,他看了看她,说:“我一会儿就回来。”

王涓气恼地说:“你是他爸爸,怎么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要不是他命大,今天你都见不着他了!”

张清兆笑了笑,走到襁褓前,朝里看了看。

他闭着双眼。

他左眼皮上的那块胎记依然醒目。

张清兆想,那个穿雨衣的人左眼上也一定有一块胎记。

晚上张清兆回来时,母亲已经躺在客厅的长条沙发上睡着了。

张清兆已经很长时间没和王涓在一起睡觉了。

他知道,今夜,他无论如何也应该到卧室去睡了,他将和那个恐怖的婴儿睡在同一张床上……

他慢慢地走进了卧室。

王涓还没睡,她低声说:“你轻点,孩子睡了。”

夫妻俩一个多月来的第一次性生活,十分失败。

他在王涓的身上抽动,总觉得那个婴儿在一旁一声不吭地听着。

两三分钟他就沮丧地落马了。

王涓没说什么,她默默地往孩子那边靠了靠,给他留出大一点的空地。

他和那个婴儿隔着王涓,却听见了他轻微的鼾声,他很惊异:这么小的孩子睡觉竟然打呼噜!

“你听,他打呼噜……”他轻声说。

王涓趴在婴儿头上听了一会儿,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说:“他出了很多汗。”然后,她把婴儿身上的被子掀开了一角。

两个人静静地躺着。

墙上的钟在寂寞地走:“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张清兆感到一阵困意袭来。

他翻个身,抱住了王涓丰盈的身子,心里好像踏实一些。他想,也许这样就不会再看到什么可怖的东西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看到有一颗脑袋从王涓身体那一端慢慢探了出来——正是那个婴儿!

他定定地看着张清兆,好像在确定他是不是醒着。

终于,他伸出白白的小手,朝张清兆勾了勾。

张清兆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愣愣地看着他。

他希望这时候王涓能够醒过来,可是,她却睡得像死猪一样。

婴儿轻轻滑下床,朝门口走去。

他走到客厅之后,又回身朝张清兆招了招手。

他在叫张清兆。

张清兆不敢违抗,乖乖地下了地,跟在他后面。

张清兆甚至看到了睡在客厅里的母亲,他希望她立即醒过来,看到这一幕,然后大声叫他,把这恐怖的幻觉打破。

可是,母亲也睡得像死猪一样。

这一次,婴儿麻利地打开了门锁。

他回头看了看,见张清兆跟着,就继续朝前走了。

外面有暗淡的月光。

这个赤身裸体的婴儿走在无人的街道上,速度快极了。

张清兆傻傻地跟着他,却不知道他要走向哪里。

他暗暗想:这个婴儿千万不要领自己去王家十字啊!

王家十字是他最黑暗的一块心病。

可是,走着走着他就发现,这个婴儿领他去的地方正是阴森的王家十字!

他要崩溃了,猛然想到了逃跑。

他刚刚动了这个念头,那个婴儿就像有第六感一样,突然转过身来,冷冷地盯住了他。毫无疑问,他是一个索命鬼!

张清兆只好放弃逃跑的想法,继续跟他走。

王家十字空荡荡的,风卷起地上的纸灰,低低翻动着。看来刚刚有人在这个十字路口烧过纸。

那个婴儿走到十字路口的正中央,停了下来。

他慢慢转过身,突然说话了。

“你很害怕这个地方,是吗?”

张清兆不知所云。

“今天我带你来,就是为了告诉你一个秘密。”

张清兆紧张地听着。

“这个秘密就是——在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冷学文这个人。”说完,婴儿“嘻嘻嘻”地笑起来。

张清兆如同遭到了电击。

真相的背面是恐怖的,但是这个婴儿却让他看到了背面的背面……

他突然发了疯,转身就跑!

这个世界突然一片雪亮,接着,天空就响起一声炸雷:“咔嚓——”

张清兆被惊天动地的雷声惊醒了。

天亮后,张清兆没有吃早餐就离开了家。

现在,一个人开着出租车在街上转悠,他感觉是最幸福的事了。

转了一阵子,他又想起了郭首义,就在一个公共电话旁停下来。

现在,这个天天跟尸体打交道的人,竟然成了张清兆在这个城市里的唯一一个朋友,唯一一个可以讲述内心深处恐惧的人。

他打的是郭首义的手机。

电话一通,郭首义就听出是他了:“你最近怎么样?”

张清兆对他讲起了昨夜的那个噩梦。

郭首义说:“那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什么要跟他走呢?”

张清兆说:“郭师傅,你这不是跟我开玩笑吗?那是在梦里,我怎么能控制得了我自己呢?”

郭首义静默了一会儿,突然低低地说:“是做梦吗?”

张清兆悚然一惊!

“你是说……我半夜时真的去了王家十字?”

“我只是随口问问。”

张清兆紧张地说:“可是,你上次也说过这句话!”

“上次也是随口问问。”

“你为什么总这样问?”

郭首义笑了笑,说:“你这个人怎么神经兮兮的!”

停了停,他又问:“那个婴儿怎么样?”

张清兆慢慢从刚才的话里回过神来,说:“满月那天,他中风了。”

“什么?”郭首义似乎大吃一惊。

张清兆警觉起来:“他中风了。怎么了?”

郭首义在电话那一端不说话了。

“告诉我,怎么了?”

半晌郭首义才低声说:“冷学文满月那天就中风了……”

这次,张清兆不说话了。

这个婴儿就是冷学文啊。

他在重复他的成长过程。

那个冷学文生下来的时候左眼上肯定也有个胎记。

那个冷学文肯定也是出生不到半个小时就睁开了眼睛。

那个冷学文也一定生下来就不爱哭……

这天晚上,母亲又睡在客厅里了,张清兆只好睡卧室。

他又和这个男婴睡在一起了。

几十年前,一个叫冷学文的人就这样静静地躺在襁褓里,发出轻微的鼾声……

张清兆大气都不敢出,静静地聆听他。

他想不出来,这个婴儿到底要干什么?

就这样一直下去,直到长成另一个冷学文?

几十年后,他也会做一个教师?

几十年后,他也会一直没有女朋友?

几十年后,他也会被车撞死?

想着想着,张清兆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一颗脑袋又从王涓身体的那一端慢慢探了出来。

他在昏暗的夜色中静静观察了张清兆一阵子,发现他睁着双眼,就伸出一只白白的小手,朝他勾了勾。

接着,他无声地下了床,朝门外走去。

张清兆像行尸走肉一样跟在他后面,下了楼,一直朝前走。

这个婴儿依然赤条条的,在夜里看上去,白晃晃的,像一片轻飘飘的蒙尸布。

他走得依然飞快,依然无声。

和上次一样,张清兆跟着他来到了鬼气森森的王家十字。

他停下来。

他慢慢转过身,突然说:“你很害怕这个地方,是吗?”

张清兆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又说:“今天我带你来,就是为了告诉你一个秘密。”

张清兆呆呆地听着。

“这个秘密就是——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冷学文这个人。”说完,他又“嘻嘻嘻”地笑起来,笑得张清兆毛骨悚然,撒腿就跑!

这个世界骤然变得雪亮,接着,天空就响起了一声炸雷:“咔嚓——”

张清兆一激灵就醒了。

第二天,张清兆早早就起来了。

和往常一样,他不吃饭就要出去。

王涓说:“你站住!”

张清兆停在门口,回头看她。

“这孩子天天把我拴在家里,寸步难行。今天,你在家看他吧,我和妈到发廊剪剪头发。”

张清兆看了看王涓的头发,果然很久没有剪过了,他只好返回来,说:“那你们今天就去吧,我在家。”

吃早饭的时候,母亲一直在嘱咐他,怎样给小孩煮奶,怎样换尿片子。

张清兆不停地点头,心里却想,她们走了之后,他一个人绝不靠近那个婴儿。

果然,王涓和母亲走了后,他一直没有走进卧室看那个婴儿一眼。

他一直坐在沙发上,听卧室里的动静。

现在,这房子里只剩下他和他两个人了。

墙上的钟在“滴滴答答”地走。

外面的天阴着,有雷声滚动,估计又要下雨了。不是旱就是涝,天不知道怎么了。

卧室里一直没有声音。

那个婴儿似乎在睡着。

但是,张清兆一直没有放松神经。

冷学文就躺在卧室里啊!他怎么能放松下来呢?

时间一点点过去,他就那样枯坐着,一直到了中午。

终于,卧室里传出了动静,他一下就坐直了。

是的,那个婴儿在吭哧,声音越来越难听。

他预感到了什么,快步走进卧室去。

他惊呆了。

那个婴儿在襁褓中死死地盯着他,脸色发青,眼睛充血,淌着口水,嘴斜眼歪!

他傻傻地站在那里,没有采取任何救治措施。他觉得,他正在一点点变形!

婴儿的症状越来越严重,开始抽搐了。

张清兆呆呆地看着他,忽然很希望他就这样死去!可是就在这时候,他听见有人用钥匙开门,王涓和母亲回来了。

他马上装出很着急的样子,喊道:“快快快,这孩子又中风了!”

王涓三步两步地冲进来。

母亲也跑进来。

王涓还算镇静,她动作很轻地垫高了婴儿的枕头,然后就用手掐他的人中。同时,她对张清兆喊道:“快打120啊!”

张清兆跑到客厅,打了120.

然后,他回到卧室,穿过母亲和王涓忙碌的胳膊,盯住那张扭曲的像猫一样的脸,越看越恐怖。

那是一张正在崩溃的脸。

大约十五分钟之后,120的大夫就赶到了。三个,都穿着白大褂。

这时候,婴儿已经一点点恢复过来。

他死不了。

一个主治大夫给婴儿做了例行检查,叹了口气,说:“这孩子太小了……”

王涓说:“还用不用到急救中心去?”

大夫说:“没什么用。这种病就是一种猝不及防的病,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更有效的治疗办法,过来了就过来了,过去了就过去了。只是你们得记着,他犯病时千万要小心轻放……”

王涓说:“前两天晚上,他一直在出汗,睡觉还打呼噜。”

大夫说:“那都是中风的一些征兆。以后你们要留心。”

120的大夫收了出诊费之后就离开了。

王涓开始哭。

母亲坐在她旁边唉声叹气。

张清兆一个人站在阳台上,默默想心事。

这天晚上,大雨如泼。

在满世界的雨声中,张清兆开始烦躁不安,好像大难即将来临。

他翻来覆去,一夜未睡。

天快亮的时候,那个男婴哭了起来,他的哭声在巨大的雨声中显得极其微弱。

难道他有了什么预感?

王涓醒了,用胳膊肘碰了碰张清兆,说:“去给孩子煮瓶奶。”

他爬起来,去了厨房。

他想,这也许是最后一次给他煮奶了……

平时,这个男婴哭的时候,只要用奶瓶堵住他的嘴他就不哭了,今天却不一样,王涓举着奶瓶喂他,他扭动着脑袋,一口都不吃,还哭。

王涓打开灯,抱起他摇晃。

母亲也起来了。

她披着衣服走进卧室,担心地说:“这孩子怎么了?”

王涓说:“我也不知道。”

他哭得越来越厉害,上气不接下气,脸憋得通红,左眼上那块胎记不怎么明显了。

母亲接过他,一边颠晃一边走来走去。

他一直哭,哭得一家人很丧气。

王涓瞪了张清兆一眼,气呼呼地说:“你一天就知道傻站着,想点办法啊!”

张清兆平静地说:“他很快就会不哭了。”

母亲走过来,不安地说:“清兆,我想起了一件事。”

张清兆把头转向她。

“你还记得那个穿雨衣的人吗?”

母亲也想到了这个人!

“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因为那次你没有念叨口诀……”

张清兆深深低下头去。

假如,那次他埋铜钱的时候把口诀念三遍,也许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了。这个男婴正是那次失误的衍生物。

日落西山黑了天,阴曹地府鬼门关。无头无脚朝前走,永生永世不复还……

“要不,咱们烧点纸吧?”母亲又说。

张清兆没有表态。

原来,他一直这样想,但是,现在他认为,即使烧了纸也不会有任何作用,这个人已经爬进他的家了!

男婴一直哭到天亮才渐渐停下来。

接着,他睡着了。

外面的雨停了,但是还黑黑地阴着。

阴雨天气已经持续快一个月了。

电视上说,全市平均降水近140毫米,与往年同期相比降水量增长了一倍。

全市境内共有大中小型水库一百三十多座,五月初以来连续不断的小雨、中雨、大雨,使这些水库的水位平均上涨了一米多。

有关部门组织了近二百个抗洪抢险突击队,队员十几万人……

吃早饭的时候,张清兆对王涓说:“今天你和妈出去转一转吧,我在家看孩子。”

母亲说:“湿淋淋的,我才不出去呢。”

张清兆继续对王涓说:“你出去给妈买件衣服。”

结婚以来,王涓从没给婆婆买过衣服,这件事让她一直很愧疚,叨咕过几次了。她马上赞同地说:“行,一会儿我们就出去。”

母亲说:“买什么衣服啊,我有穿的。”

张清兆说:“妈,你不要说了,王涓早就要给你买的。”

接着,他又对王涓说:“你再到婴儿商店给孩子买一套小衣服回来。”

王涓说:“我看看再说吧。”

张清兆说:“挑好的,贵点没关系。”

吃完饭,张清兆主动收拾碗筷,说:“你们带上伞快走吧,一会儿可能得下雨。”

直到出门前,母亲还在嘀咕:“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还买什么衣服啊?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

王涓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回过头来,看了张清兆一眼。

张清兆感觉那眼神太复杂了,不由抖了一下——那里面有一丝难过,有一丝不安,有一丝鼓励,有一丝犹豫……

他不自然地问:“你怎么了?”

她没说什么,低下头,慢慢退了出去。

门关上后,张清兆不知道自己面对门板呆愣了多久。

终于,他慢慢转过身,目光蓦地射向了卧室。

他一步步地走过去。

到了卧室门前,他停下了,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这双手种过地,做过大酱,开过车……

但是,它从来没有杀过人。

昨天,120的大夫走了之后,他一个人站在阳台上,突然萌生了这个念头——杀死他!杀死这个诡怪的东西。

这个男婴的病让他有了一个借口。

如果王涓和母亲问起来,或者别人问起来,他就说他中风死掉了。

当时,他一下兴奋起来。

……可是,现在他却突然不自信了。

他觉得他杀不死这个男婴。

尽管他只有一尺长,可张清兆还是觉得自己不会成功。

他颤颤地推开门,跨了进去。

窗外的天黑得厉害。这个卧室在北面,采光不好,显得更暗淡。

男婴无声无息,好像还在睡着。

张清兆希望是这样,他不想看见他的眼睛。

他一步步走过去,却猛然看见,这个男婴在襁褓里睁着眼睛,好像在等着他一样!

他打了个冷战,来不及多想,一下就用手卡住了他的脖子……

天上响起了一声炸雷,整个楼房都抖了一下。

他紧紧闭住双眼,使尽了全身的力量!

那个脖子很软很软,像一团泥……

当他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的是一张猪肝一样青紫的脸。这张脸完全变形了,就像中风了一样。

两个眼睛只剩下了眼白,充着血。

小嘴微微地张着,嫩嫩的舌头伸出来,裹着一些白沫……

张清兆没有放松,继续用力掐。

在他断定这个婴儿确确实实死了之后,才一点点松开了手。

奇怪的是,婴儿的眼皮在慢慢合拢,他的黑眼珠也随着一点点落了下来。

最后,他的眼皮并没有完全合严,还有两条缝,露出那两只死鱼一样微鼓的眼珠,定定地看着张清兆右边的背后。

他始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来。

张清兆踉踉跄跄地退出卧室,跌坐在沙发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他的心简直要蹦出来。

这一刻,他心乱如麻,手足无措。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跑到卫生间的水龙头前,大口大口地吞水。他感到嘴里干得要命,心里好像烧起了熊熊大火。

终于,他平静了一些,从卫生间走出来,坐在沙发上,点着烟,开始思谋对策。

这时候,他心中的恐惧已经转型了。

他仿佛看到很多警察出现了,他们的身子晃动着,渐渐逼近。

他们的大盖帽都压得低低的,看不见眼睛,但是他能感觉到那些大盖帽下闪动着彻骨的寒意……

门响了,张清兆哆嗦了一下。

是母亲的声音。

他镇静了一下自己,跑过去,手忙脚乱地拉开门。

母亲在前,王涓在后,她们拎着两个塑料袋子走进来。

张清兆大声说:“完了完了,孩子断气了!”

母亲一下就呆住了:“断气了?”

没等张清兆回答,她已经扔了手里的袋子,直接朝卧室跑过去。

张清兆说:“刚才他又犯病了!我还没来得及打急救电话,他就蹬腿不行了!”

他本以为,听到这个消息王涓会发疯,会跟他拼命,没想到,她似乎很麻木。

她避开张清兆的目光,朝卧室走过去。

这时候,母亲已经趴在那个婴儿的身上哭起来。

王涓走进卧室,平静地说:“妈,别哭了,这是他的命。”

母亲哭得更厉害了。

“来,妈,你让我看看他。”

母亲擦了擦眼泪,站起身,把脸转向窗外,继续哭。

王涓坐在床边,静静地看那个婴儿。

张清兆也进来了,他无言地站在王涓旁边,和她一起看那个婴儿。

婴儿的眼睛依然微睁着,看着半空。

张清兆突然看到,他的脖子上有一圈紫色的痕迹,心一下就提了起来。

王涓好像没注意到这件事,她慢慢抬起一双泪眼,说:“怎么办?”

张清兆满脸悲苦地说:“送火葬场呗。”

母亲一下就转过脸来,说:“不能烧!我要把他带回巴望村,就埋在屯子旁!”

“那怎么行呢?”张清兆说。

“怎么不行?”母亲不哭了,态度变得很强硬:“这孩子连户口都没有,谁查?”

母亲是个守旧的人,她一直强调,她死了之后就把她埋起来,不能烧,要留下全尸。她说,人死之后要是烧成灰,下辈子就不会托生人了。

王涓看着张清兆说:“那就听妈的,悄悄埋了吧,也省得别人……乱猜疑。”

张清兆愣了一下。

他也马上想到,要是把尸体送到火葬场,就必须有死亡证明什么的,否则,火葬场不敢随便烧。

那样的话,麻烦就大了。

王涓又说:“你现在就跟妈回去吧,拉上他,到巴望村埋了。我就不回去了。”

说完,她转过头去,继续观望那个婴儿。

婴儿的眼睛还在看着半空。

张清兆打了个冷战,突然想到:他死了吗?

王涓买回了一套婴儿服。

一件小衣服,一条小裤子,裤脚连着两只软绵绵的小布鞋,都是相同的花色——绿底红花。

王涓给雨生穿上了这套新衣服。

这套新衣服成了他的寿衣。

张清兆抱着这个死婴走出家门的时候,王涓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扑上来抓住张清兆的胳膊,趴在死婴的身上号啕。

她的指甲几乎抠进了张清兆的肉里。

她哭了好半天,母亲才把她拉开,张清兆赶紧出了门。

没想到,下楼时,他偏偏遇到了一个邻居上楼。

这是一个很热情的胖女人,大家都叫她李姐。她看见张清兆抱着孩子下楼,就大着嗓门说:“天这么冷,你们上哪儿去呀?”

张清兆支支吾吾地说:“有点事……”

“别把孩子冻着啊!”李姐关切地说。

张清兆不再说话,急匆匆地走下楼梯。

上了车,他把死婴放在了后座上,然后对母亲说:“妈,你坐在前面吧。”

母亲说:“不,我要跟他坐在一起。”

张清兆就不再坚持,由她去了。

夏利车在雨中开出了安居小区,驶上了马路。

路上的人很少,都打着伞。

走着走着,张清兆突然看见一个警察出现在路旁,朝他摆手。

他的身子一抖,脑袋“轰”地就大了。

他很快就意识到,这个人不是值勤的警察,他只是要坐车而已。

他赶忙竖起了停运的牌子,然后从那个警察面前紧张地开了过去。

刚刚开过去,他就从反光镜朝后看了一眼,那个警察的脑袋跟着张清兆的车转过来,一直朝他望着。

张清兆转了个弯,那个警察的眼睛终于不见了。

路不好走,五十里路他开了近一个小时。

他抱着死婴走进家门时,父亲正坐在炕上看书。他抬起头,看见儿子和孙子进了门,就把书放下了,大声说:“这下雨天你们回来干什么?”

他一边说一边伸出双手接孙子。

母亲泪汪汪地对他喊道:“孩子死了!”

“孩子怎么了?”父亲大声问,同时侧过耳朵来。

母亲对着他的耳朵又喊了一声:“孩子死了!”

张清兆胆战心惊地对母亲说:“你别喊了!”

母亲皱着眉,不耐烦地对父亲摆了摆手,又指了指张清兆怀里的死婴。

父亲歪头看了一眼,眼睛一下就瞪大了。

天黑之后,雨不下了。

张清兆抱着死婴,和父母一起出了门。

让他一个人去埋这个死婴,他无论如何是不敢的。

他家在屯子最西头,出了门朝西一拐,就是旷野了。

本来,他不想让母亲出来,但是母亲说,这孩子埋在哪儿,得由她来决定。还有,她要烧点纸,送孩子走。

她拿了一支手电筒,还有一沓画了“币值”的黄表纸,大约有三亿元。

母亲走在最前面。

张清兆抱着死婴走在中间。

父亲走在最后,扛着两把铁锹。

张清兆怀中的死婴已经没有一丝一毫温度,一点点变硬了。

母亲领着他们走出了很远,一直走进一片杂树林。

她在一棵很高的杨树下停下来,选中了一处向阳的斜坡,说:“就这儿吧。”

张清兆放下那个死婴,和父亲一起挖坑。

坑很快就挖好了。

张清兆把死婴小心地放进去,正要埋土,突然好像听见一阵隐隐约约的窃笑声。

他抖了一下,直起身来,惊恐地四下张望。

母亲用手电筒四下照了照:“你看什么?”

张清兆小声说:“妈,你听没听见有人在笑?”

“没有哇。”

张清兆低下头,看坑里的死婴。

母亲的手电筒也照过来。

在苍白的光束下,他看到了这个死婴最后的样子:他穿着绿底红花的新衣服,似乎有点不像他了。他脸色青紫,双眼微睁,不知道在看什么。小嘴张着,舌尖吐出来……

张清兆不敢再看,手忙脚乱地开始填土了。

母亲把手电筒移开,嘤嘤地哭起来。

父亲跟张清兆一起埋,一个坟包很快就鼓了起来。

他们住了手。

母亲走过来,蹲在坟包前,开始烧纸。

火着起来了,纸灰飘向了空中。

火光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照亮了母亲苍白的脸。她哭得更厉害了,惨痛的哭声在寂静的旷野里传出很远。

张清兆小声说:“妈,走吧!”

母亲不理他,还在哭。

张清兆不安地四下看了看,总觉得附近藏着人。

“求求你,别哭了!现在都不让土葬,要是被人听见,我们就麻烦了!”

说完,张清兆走上前,几乎是强行搀起了母亲。

这时候,父亲已经步履沉重地朝回走了。

张清兆扶着母亲走出了一段路,不放心地回过头,想再看那个坟包一眼,可是,他只看到一片漆黑。

张清兆没有在巴望村过夜。

母亲说:“王涓一个人在家太孤单,你回去吧。”

他在父母家歇了一阵子,连夜赶回城里。

一路上,他没遇到一个人。

前面的车灯白晃晃的,后面的座位黑糊糊的。他时不时就回头看一眼,好像那个死婴还在后面躺着一样。

他又想起了那个噩梦:一个女婴站在他脚下的黑暗中,赤条条,血淋淋。

他和她静静对视了一阵子,她突然嘻嘻地笑起来,然后一步步走过来。他渐渐看清,那张血淋淋的脸竟然是雨生!他一边朝前走一边小声说:“爸爸,我要回家……”

此时,张清兆一个人驾车走在无人的野外,仿佛又听见了这句话:爸爸,我要回家……

张清兆回到家之后,都快半夜了。

他轻轻打开门,轻轻关好门,轻轻走到沙发前,轻轻躺下来。

孩子刚刚死掉,王涓肯定很害怕,应该到卧室陪陪她……

他只是这样想了想,并没有动。

王涓肯定已经睡着了。她的身体很好,睡觉挺死的,即使有人在她旁边躺下来都不会惊醒她。

张清兆希望她不要醒来。

孩子刚死,如果她醒来了,两个人肯定要说孩子。

言多必失,张清兆怕露出什么破绽来。

他有一种直觉——王涓似乎很清楚这个孩子是怎么死的。如果是那样的话,可能是好事,也可能是坏事。

另外,他也不愿意面对她的悲伤,此时他太累了,极其需要安静,他心里有太多太多的事需要梳理。

诡怪的婴儿终于被他从这个家里消除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夜他反而更加忐忑不安,感到极其恐惧和孤独。

这个房子里好像悬挂着一双鬼祟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

今夜很黑。

他突然想到:王涓在卧室里吗?

她当然在。在这个城市里,她没有同学,没有朋友,没有同事,她不在家里能去哪里呢?

他沉沉地闭上了眼睛,意识越来越模糊……

隐隐地,他听见了一个细弱的声音:“爸爸。”

他抬起头,看见一个小小的婴儿站在地中央,模模糊糊地望着他。他见张清兆睁开了眼睛,就转身朝外走了。

张清兆慢腾腾地坐起来,下了地,像木偶一样跟着他走出去。

接下来的情节和以前一模一样——他跟着这个婴儿走过一条条街道,最后来到鬼气森森的王家十字。

路口空荡荡的,夜风吹起地上的草屑,还有两三片黄色的冥钱。

婴儿停下来,转身盯住他,突然说:“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张清兆傻傻地站着。他已经把这个婴儿的话背得滚瓜烂熟,他注意到,今天变了,多了一个“再”字。

下面的话就更不一样了,婴儿说:“但是,我把这个秘密说出来,你会被吓死——你想听吗?”

天上骤然划过一道闪电,照亮了婴儿,他穿着一套绿底红花的新衣服!张清兆这才想起来——这个婴儿现在已经被埋在了五十里外的深土里!

电光一闪即逝,婴儿在黑暗中“嗬嗬嗬”地怪笑起来。

张清兆魂飞魄散,转身就跑。

刚刚下过雨,路太滑,他“扑通”一声摔倒了,右胳膊肘火辣辣地疼。他惊惶地回过头,看见王家十字一片漆黑,根本不见那个婴儿的影子。

他爬起来,继续跑……

这一次,他竟然成功地跑回了家。

他的夏利车就停放在楼下,像一具死尸,黑洞洞的车窗里好像是地狱。

地狱里好像有一个影子在晃动。

车门锁得死死的,谁在车里?

他告诫自己,不要怕,这是在做梦,赶快跑上楼,赶快离开这辆车,既然是做梦,一会儿从车里走出一具骷髅也是可能的。

他“噔噔噔”地上了楼,打开门,冲进去。

这一次,他没有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而是直接跑进了卧室。

进了卧室后,他惊呆了:床上空空如也,根本不见王涓的影子!

他又对自己说:别怕,别怕,这是在做梦。躺下来,闭上眼,闭上眼……

张清兆醒来时,天刚蒙蒙亮。

他立即想起来:昨天,他把那个婴儿掐死了,这不是做梦,这是铁一样的现实。

他接着往后想:他把那个死婴拉到了农村,埋在了农村那片树林里,然后回到家,悄悄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在梦中,他又看见了那个婴儿,并且跟着他去了王家十字,之后,他跑回来,躺在了卧室里……

他猛地感到了不对头!——他发现自己真的躺在卧室里!

这是昨晚梦里发生的事情啊。

他一下坐起身,朝旁边看了看。

王涓不在!

他的身上“刷”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也就是说,昨夜他是一个人在这个房子里过的夜,而且就躺在那个婴儿活着时一直躺着的床上!

那么,王涓去哪儿了?

这时,他感到右胳膊肘一拱一拱地疼。他低下头,发现自己没有脱衣服。他把右胳膊肘扭过来,看见上面都是泥。撸开袖子,肘部有一块明显的血印,那是摔倒之后蹭的……

他猛然意识到了又一个事实——他梦游!

夜里,他真的去了王家十字!那个他最害怕的地方!

而且,这绝不是第一次了,他曾经三番五次在深夜里跑到王家十字去,再惊惶地狂奔回来……

这里面有一个最恐怖的问题:他是跟谁去的?

门锁传来“哗啦啦”的响声。

张清兆立即走出了卧室。

王涓回来了。

“王涓,你去哪儿了?”他盯着她的眼睛问。

王涓打了个哈欠,说:“我在李姐家睡的。我不知道你回不回来,一个人不敢住在这个房子里……”

昨天,张清兆抱着死婴下楼时,曾经在楼梯上见过李姐。

他敏感地问:“你告诉她咱家孩子……不在了?”

“告诉了。”

张清兆的心一下就提起来。

“李姐说,她有个偏方,专门治中风的,只是她不知道咱家孩子有这种病。”

张清兆稍微镇定了一些:“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停了停,王涓问:“埋了?”

“埋了。”

“埋在哪儿了?”

“巴望村西头,大约三里路吧,一片树林子里。”

“那地方你能记住吧?”

“能记住。”

“他连个墓碑都没有,我担心时间长了,那坟包平了,就找不到了。”

“你放心吧。有标志,一棵杨树,很高的。”

张清兆想结束这个话题,就说:“我出去买点油条和豆浆吧。”

王涓说:“我什么都不想吃。”

“不想吃也得吃。”张清兆一边说一边朝外走。

到了门口,他突然回过身来,说:“王涓,我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半夜的时候,你有没有见我一个人走出去过?”

王涓愣了一下,说:“没有哇。怎么了?”

“啊,没什么。”

天还阴着。

收音机说,今天还有雨,中雨。

实际上,蒙蒙细雨现在已经开始飘洒了,张清兆打开了雨刮器。

他离开家的时候,换了一件衣服。

王涓特意嘱咐他:“今天你早点回来啊。”

他说:“天不黑我就回来。”

现在,他七上八下的心放下了大部分。

王涓这一关已经过了。

邻居们的关似乎也过了。

还有谁?

还有巴望村的人。

张清兆现在生活在城里,跟他们没什么来往,如果再把父母接到城里来,那么他甚至可以永远不再和他们见面……这个没有问题。

还有谁?

还有那几个知道他生了小孩的出租车司机。

如果张清兆不再到第二医院门口等活儿,就可以和他们不再见面。

即使偶尔碰上,互相之间也不过是同行关系,如果张清兆不想让他们知道他的小孩已经死了,那么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

这个也没有问题。

还有……对了,还有郭首义。

他连张清兆的家住在哪里都不知道,而且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也没有什么问题。

这些人都没有问题,警察那里也就不会有问题了。

好了,OK了……

不。

张清兆还有一颗心在提溜着。

那就是他胳膊肘上的这块硬伤。

这是让他最恐怖的一件事情。

他认定自己一直在梦游。

他有过这样的经历,比如,他在很热的房间里睡觉,本来睡前穿着衬衣,早晨醒来,却发现自己光着身子,而他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把衬衣脱下去的。

也许,那婴儿只是一个幻影,来源于他的恐惧。实际上,他是一个人爬起来,轻轻离开家门,在黑暗中快步走向那个阴森的地方……

他为什么偏偏要到那个地方去呢?

正是因为他太害怕那个地方了。

所谓事与愿违。

他早就听人说过,梦游的人都是这样——越害怕什么地方,梦游的时候越会去什么地方。而且,梦游的人身手出奇地敏捷,再杂乱的地方也绝不会被绊倒,再艰险的地方都可以顺利通过,比如独木桥。

这是一件十分诡秘和不可思议的事,全世界的精神专家都解释不了其中的玄机。

可是,他却摔了一跤。

如果不是这处伤,他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深更半夜经常到王家十字去……

今后,他还会去。

从来没听说这个世界上哪个医生把梦游症治好了。

他能管住现实中的自己,却管不住睡眠中的自己……

想着想着,张清兆毛骨悚然。

细雨中行人很少,都撑着伞。

没有人打车。

张清兆一个人在街上转着转着,忽然又有了一个念头,他觉得他不能总忌讳王家十字,越这样越害怕,越害怕夜里越要去。

白天时,应该经常开车到那里遛一遛。

也许,时间长了,就会解除对它的恐惧。

这样想着,他就把车开向了王家十字。

下雨天,王家十字更是一片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只有一条丧家犬匆匆走过路口,它又瘦又脏,身上的毛乱糟糟,湿淋淋。

它一边跑一边用眼睛警觉地瞄着张清兆的车,可以看出来,它是一条极其狡猾的狗。

张清兆不理睬它,慢慢朝前开。

没什么事,他绕了一圈就离开了。

开出了两条街,车慢慢熄火了。

他下了车,打开机盖。

他知道,又是老毛病——化油器里没有油了。

他得把汽油泵到化油器之间的油管拔下来,用嘴吸出汽油灌进化油器一点,再把油管接到化油器上。

这有点麻烦。

特别是那股汽油味留在嘴里很难受。

他捣鼓了半天,终于弄好了,上车打火,着了。

他刚要挂挡继续走,天上一个惊雷炸响了。

他抖了一下,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看不要紧,他差点给吓疯了——那个死婴就躺在后座上!

他穿着新衣服,绿底红花。

他的衣服上,稀疏的头发上,还有眼角、鼻孔、嘴巴、耳朵,都沾满了泥土,就像刚从土里刨出的萝卜。

他的眼睛依然半睁着,好像在看着车顶。

张清兆看着这个从泥土里爬出来的死婴,呆愣了几秒钟,急忙开车朝火葬场飞奔。

此时,他只有一个念头——把这个死婴烧成灰!

他一边开车一边不时看一眼后面,他担心那个死婴从后面爬起来,把一双小手慢慢伸过来……

由于他的注意力一直系在后面,几次差点撞着人。

终于到了火葬场。

那两辆面包车又停在那里了,不过司机都没在。

张清兆正要开进大门,看门的老头却把他拦住了。

“出租车不许进。”

张清兆说:“我是来送尸体的!”

老头透过车窗朝后面瞄了瞄,严厉地问:“尸体在哪儿呢?”

张清兆恼怒了:“你打开车门自己看!”

老头就把车门打开了。

他的眼神似乎不太好,他俯下身子,在那个死婴脸上反复看了半天才说:“他是睡着了吧?”

张清兆耐着性子说:“已经死了,昨天就死了!”

老头半信半疑地又看了看,终于确认了这是一个死婴,这才关上车门,对张清兆挥了挥手。

张清兆开车径直来到停尸房。

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半开着。

他下了车,跑进去。

有两个人站在木桌前,好像一男一女,一个头上戴着孝,一个腰间扎着孝,白花花的。

郭首义正在给他们登记。墙上的铁钩上,挂着郭首义的那件灰色雨衣。

地上躺着一具尸体,盖着一床花被子,蒙住了脸,两只脚却露在外面。

郭首义看见了张清兆,他抬手跟他打了个招呼,哑哑地说:“等一下,我一会儿就完。”

他合上本子,起身打开里间的铁门,走进去,“哐哐当当”推出一张尸床,指挥那两个人把地上的死尸抬上去,再推进里间,停放在一个隔档里。

那两个人离开之后,郭首义指指凳子,对张清兆说:“坐吧。”

张清兆没有坐——这停尸房里的所有东西他都不想碰。他朝前走了一步,小声说:“那个孩子……死了。”

“死了?”郭首义大吃一惊。

“死了。”

“什么时候?”

“昨天上午。”

“怎么死的?”

“中风。”

“你……送来了?”

“送来了。”

“在哪儿?”

“在外面,在我的车里。”

“你办手续了吗?”

“没有……”

“哟,那可不行!”

张清兆朝外看了看,说:“郭师傅,还办什么手续!不过是个刚刚满月的婴儿,你帮个忙,送到火化车间悄悄烧掉就完了,加把火的事儿。骨灰我也不要。”

他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三百块钱,放在木桌上。

郭首义把钱拿起来,塞到张清兆手上,严肃地说:“你这样做就外道了。”

张清兆说:“这钱不是给你的,是给火化工人的。”

郭首义说:“我让你收起来你就收起来,我让他们帮忙,人情算在我身上。”

说到这儿,他想了想,又说:“不过,现在不行,今天拉来的尸体特别多。明天再烧可以吧?”

“最好今天烧。”

“跟我关系最铁的那个火化工今天没上班。”郭首义有些为难。

“那就……等明天吧。”

“来,我们先把孩子抱进来。”

郭首义说完就走了出去。

张清兆没有动。

过了一会儿,郭首义抱着那个死婴走进了停尸房。

那个死婴在高大的郭首义怀里显得更加弱小。

郭首义走进昏暗、阴冷的里间,把死婴放在一张高高的尸床上,盖上了一块白布。白布下鼓起一个小小的包,就像一只猫。

然后,他把那张尸床推进了一个隔档里。

下午,正像收音机里预报的那样,小雨变成了中雨,不过是突然变的——本来细细地洒着,一下就变成泼了。

大街上不但没有行人,连出租车都没有了。

大家都回家打牌或者喝酒去了。

这倒霉的天!张清兆骂道。

他不想回家。

这些日子,他要尽可能地回避王涓,回避那些邻居。

他们知道那个婴儿死了,见了面肯定要假装关心地问一问。

他不好回答。

他又把车停在了第二医院的门口。

那些平时总在这里等活儿的出租车今天都没有来。

他蜷缩在车里,闭着眼,听急风暴雨敲打车身的声音。

隐隐地,他听见传呼机响了,低头看了看,是家里的电话。

肯定是王涓。

王涓是他的老婆,她给他打传呼,这很正常。

但是,张清兆却有些警觉。

他把衣服脱下来,顶在头上,跑进路边一家小卖店,给王涓回电话。

电话响了好久才被接起来。

“涓,怎么了?”

“你回来一趟吧。”

“干什么?”

“有事!”

“什么事?”

停了一会儿王涓才说:“……在电话里说不方便,你回来就知道了。”

张清兆忽然有一个直觉:王涓的身边有人!那个人好像在对王涓打着手势,指导着她怎么说。

他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地问:“现在,你只回答我是或者不是——你旁边是不是有人?”

“是。”

张清兆的心一下就缩紧了:“是警察吗?”

“是。”

张清兆差点瘫软:“……他们是不是为小孩的事来的?”

王涓没有回答,她的嘴好像离开了话筒。

张清兆感觉到,她身旁的那个人一定是察觉了什么,开始阻止她了,或者通过口型,或者通过手势,或者通过纸笔。

过了一会儿,王涓问:“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彬县。”张清兆随口编了一个谎。彬县归滨市管辖,相隔大约二百里。

“你去彬县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一声?”张清兆感觉这句话是王涓自己说的。

“有人包车,走得特别急。”

“你什么时候回来?”

“这两天好像回不去……”

说到这儿,张清兆的心里突然涌上一阵酸楚,他深深叹了一口气,低声说:“涓,对不起,再见了,以后我再给你打电话……”

然后,他一下就把电话挂断了。

他冒着雨钻进车里,一下变成了惊弓之鸟。

警察来干什么?

这个最重要。

只有一种可能性——是关于孩子的事。

他们是刑警队的,还是派出所的?

如果是刑警队的,那就说明谋杀的事已经败露了。

如果是派出所的管片民警,那就可能没什么,他们也许是听说张清兆家的小孩死了,例行公事地来问一问……

可是,他们怎么知道孩子死了?

是李姐报的案?

她凭什么报案?

她是不是掌握了什么?

张清兆越想越迷糊,就自己安慰自己:也许,这些警察是交警大队的,是因为哪起交通事故来调查他……

不管怎样,他现在都不敢回家。

他开着车慢悠悠地在大街上转悠,一直在思考今夜在哪里过,明天怎么办。

一直到晚上,他只拉了一个乘客,是个女学生。她到师大。

她下车后,张清兆又接到一个传呼,他一看,是郭首义的手机号。

他急忙找到一个公共电话复机。

“张清兆,你赶快来一趟!”

“怎么了?”

“见鬼了见鬼了!”

“你慢慢说!”

“你家那个小孩不见了!”

“不见了?”

“不见了!刚才,我到停尸房清点尸体,发现那个小孩在单子下变大了。我感到很奇怪,走过去掀开白布,差点被吓死……”

“你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了冷学文!他还是半个脑袋,手里还捏着那沓钱!——你赶快过来看看吧!”

“好,我马上就到!”

张清兆在阴郁的天气里看到了一缕阳光!

现在,他抓到了洗清罪名的证据!

他杀死的并不是他的孩子,而是早就死于车祸的冷学文,一具变成婴儿害人的僵尸!

天黑了,雨基本停了。

张清兆开车朝火葬场的方向疾驶。

那两辆莫名其妙的面包车依然在火葬场大门口停着,车窗里飘闪着两双深邃的目光。张清兆顾不上观察他们,直接驶进了火葬场大门。

这次,看门的老头没有拦他。

他在停尸房前停下车,跳下来,匆匆走到铁门前,正要敲,铁门却自己打开了,一高一矮两个警察盯着他的眼睛走出来。

他的双腿一软,差点跪下去。

“你跟我们到公安局走一趟。”高个子警察说。

“为……什么?”他颤巍巍地试探了一句。

“我们怀疑你杀死了你的儿子。”矮个子警察说。

“他不是我儿子!他是一个成年人!你们可以看看啊!”

高个子警察冷笑了一下,架起他的胳膊就走进了停尸房。

今天的停尸房里好像格外冷。

高高的房顶亮着几个荧光灯,光线惨白。

高个子警察把他拖进一个隔档,掀开了蒙尸的单子,说:“你看看,这是不是他?”

张清兆傻眼了。

那个死婴在尸床上静静地躺着,他穿着绿底红花的新衣服,脸色黑紫,结了一层薄薄的霜。他的双眼依然眯缝着,看着半空。

“你们可以问郭首义,他亲眼所见!”

矮个子警察不耐烦了,朝他的脑袋扫了一巴掌,喝道:“别废话!走!”

直到张清兆被警察带出停尸房,他都没看见郭首义的影子。

张清兆向警方讲述了一系列的鬼故事。

警方对死婴进行化验,确认他根本不是AB型血,而是A型血。

还有,警方经过核实,六月五号那一天,王家十字没有发生过任何交通事故。也就是说,冷学文这个人并不存在。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张清兆的交代中,报案人郭首义担任着重要角色。于是,两个警察来到火葬场,向郭首义了解情况。

郭首义只说了一句话:都是一派胡言。

张清兆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孩子?警方一直没搞清他的动机。有几种可能:一、他喜欢女儿,不喜欢儿子。通过调查张清兆的老婆,警方得知,他确实喜欢女儿。在产前做B超时,医生判断是个女孩,张清兆显得格外高兴。

二、他单单不喜欢这个孩子。这个孩子长得确实丑,而且一点也不欢实,几乎天天在沉睡。

三、因为这个孩子生下来就有中风病,他担心日后不好养活。他的经济状况不是很宽裕,抚养一个病孩更加力不从心……

还有一种可能:张清兆真的撞死过人,却一直逍遥法外。不过,他的神经受到了巨大的刺激,日夜寝食难安,渐渐开始幻视幻听,最后,他终于变态地杀死了自己的孩子……

经调查,张清兆三年前确实因一起交通事故被警方讯问过,可是,警方最后认定他是无辜的,把他放了……

警方给张清兆做了一次精神检测。

结果出来之后,大家十分意外——他的精神完全正常。

排除了这个可能性,警方得出了最后的结论:张清兆在撒谎。

半年后,张清兆被枪毙。

公审大会是在市中心广场举行的,那天的观众人山人海。

跟他一起被执行死刑的还有四个人。

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杀死亲生儿子的罪犯身上——他被五花大绑,胸前挂着大大的牌子,写着“张清兆”三个字,上面画着红红的“×”。

两个威严的法警架着他的两只胳膊。

如果旁边没有人,不知道他会不会瘫下去。

这一天终于放晴了,太阳火辣辣的,地上涌动着潮气。

其他几个罪犯都深深低着头,只有张清兆抬着头。

他脸色铁灰,眼睛麻木,在下面的人群中慢慢扫视着,似乎在找什么人。

他在找谁?

这个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了。

也许,他在找王涓。

王涓没有来。

也许,他在找他的父母。

他的父母也没有来。

也许,他是在找那个穿雨衣的人。

可是,太阳出来了,所有的人都把雨衣脱掉了。

宣判完毕,台下响起了惊天动地的掌声。法警架着张清兆,快步朝行刑车走去……

他是被法警提上车的。

他的双腿已经没有一丝力气。

行刑车在人墙中缓缓开动了,它在滨市的主要路段绕了一大圈游街,然后加了速,朝城西的野外开去。

这是去巴望村的方向。

这是回家的方向。

行刑车出了城大约走了三里路就拐了弯,朝一个大坝开去。

那个大坝前面,是一片绿油油的草丛,很宁静。

那就是他生命终止的地方。

以前张清兆就知道这地方是个法场,经常有死刑犯在这里被处决。每次他开车经过这一带都加速离开,免得沾上晦气。

今天,他被送来了。

昨天,张清兆被关进了一间单人牢房。

天黑之后,狱警来看望他,说:“明天你就上路了,想吃点什么吗?”

“不吃了,谢谢。”他说。

“喝酒吗?”

“不喝了。”

狱警小心地观察了一下他的五官,慢慢退了出去。

牢房里很寂静。

他坐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倚着墙,望着对面的墙,呆呆地想。

这时候,他已经大梦初醒:有人在背后害他!可是,这个人藏得太深了,连一根头发都没有露出来,他怎么都想不出他是谁。

郭首义?

他跟这个看尸人素不相识,没有那么深的仇恨。

除了他还有谁?

他把从小到大接触过的人都筛了一遍,最终还是一片迷茫。

这一夜过得真快,天微微亮了。

大坝离公路有半里远,中间是一条乡间土道。

在公路和土道相连的丁字路口,站满了看热闹的人,荷枪实弹的法警不允许他们再接近了。

在公审大会上,在行刑车经过的道路两旁,张清兆一直没见到王涓,也没见到父亲和母亲,他多想最后看他们一眼啊。

行刑车拐下那条乡间土道的时候,张清兆不抱任何希望了……

他知道,不管是王涓还是父母,他们都不可能站在这里,来观看这残酷的一幕。

可是,他还是不甘心地朝人群里看了看。

有三个人远远地站在人群之外。

张清兆的眼睛定住了。

其中一个是郭首义,他穿着一身新西装。

一个是穿着白大褂的女人,那两条罗圈腿让张清兆一下就想起来,她是给儿子接生的黄大夫。

还有一个人很面生。

太阳金灿灿的,蓝天万里无云,可是,这个人却穿着雨衣,一件灰色雨衣,头上还戴着雨帽。

上了土道之后,行刑车开得很慢,张清兆一直扭着脖子,朝这三个人望。

郭首义,黄大夫,还有那个穿雨衣的人,也在静静地望着他,他们的脸上都没有任何表情。

穿雨衣的那个人脸色极其苍白,像一张纸。他的眼神像两个尖尖的冰凌,直刺张清兆的灵魂。

张清兆猛然感到这张脸有几分面熟。

他是谁呢?

好像有神灵在提示张清兆,他突然得到了一个中间答案——只要想起这个人是谁,就可以揭开所有的谜团!

那样的话,说不定还有一线获救的希望!

行刑车颠颠簸簸在土路上开着,那张苍白的脸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张清兆使劲地想啊想啊,就是想不起这个人是谁。

他的时间不多了,顶多还有十几分钟!

可是,他越着急越想不起来,终于到了法场。

几个死囚犯被法警拽下了车。

张清兆早尿裤子了,但是他不知道,他的双腿已经没有知觉了,是法警把他拖到指定地点的。

他跪在草丛里,还在苦苦地想:他是谁?

此时,在他的眼中,这个世界已经变得空无一物,鸦雀无声,只有那个穿雨衣的人冷冷地盯着他。

枪声响了,他一头栽倒在地,脑袋被子弹炸出了一个洞。

他瞪着双眼,依然在想。

三年前,张清兆跟这个穿雨衣的人在公安局见过一面。

仅仅是一面,他当然想不起来了。

那时,这个人的脸和现在一样苍白,双眼却是血红的。

他叫卞,是某中学的语文老师。

他老婆在王家十字被撞死了,死得很惨。

前面说了,她怀孕九个月,离生产已经不远了,可是,那辆出租车从她的肚子上轧了过去,母亲和胎儿双双死在了车轮下。

鲜血染红了地上一大片雨水。

那个可怜的孩子,没看到一眼这个人世的光明,就无声地离开了。

卞当时完全蒙了!

但是,他没有忘记追看那辆车的牌号——滨A65927,并且深深地刻在了心里。

很快,这个牌号的车主就被警方抓获了。

没想到,两天之后,这个叫张清兆的司机又被放了。

他到公安局去追问这件事,一个大腹便便的警察接待了他。

这个警察慢条斯理地说:“我们走访了相关证人,这个车主当时在家里喝酒,车也停在楼下,跟这起车祸没有任何关系。你一定是把车牌号看错了。”

卞肯定地说:“我没有看错!”

警察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随手拿起一份文件,一边翻看一边说:“你先回去吧,我们再查一查,有了结果会通知你。”

卞一次又一次地到公安局追问结果,这个警察总是用同一句话敷衍他:“我们一直在查,目前还没有什么线索。”

卞看得出来,他的态度越来越不耐烦。

卞认定,肇事者就是张清兆,可是,他不明白为什么警方硬说不是他。

他感到这件事的背后有文章。

有一天,他从一个邻居的嘴里偶尔得到一个重要的信息:张清兆的表哥在公安局交警队工作,是一个科长。

当时,几个邻居坐在一起议论这件事,都很气愤:“那个家伙轧死人敢逃跑,原来是有人给他撑腰!”

“到法院告他,连公安局一起告!”

“没用。你说你记下了人家的车牌号,只有一张嘴。他说他在家喝酒,加上证人有三张嘴。法院信谁的?”

卞只是听,始终一言不发。

他觉得这是一个天大的黑幕!

他暗暗发毒誓:一定要让对方偿他两条命!

多少个日子,仇恨之火在他的心里熊熊燃烧。

多少个日子,他辗转反侧整夜无眠。

终于,一个周密的复仇计划在他心里形成。

说是一个计划并不确切。这个计划的每一个步骤都可能发生变化,他为每一个可能发生的变化都设计出另一套行动方案。

另一些行动方案在实施过程中,每一个步骤也都可能发生不测,他再为每一个可能发生的不测都设计出另一套行动方案。

假如用到了这些行动方案,那么同样每一个细节都可能出现意外,他再为每一个可能出现的意外分别设计出另一套相应的行动方案……

他的计划成几何倍数增长。

像一棵树,有一根主干,然后分杈,每个杈再分杈……

他的目的十分明确,而且决不动摇:首先,他要让这个张清兆亲手杀死自己的骨肉,然后,再让他挨枪子。

卞反复计算过,这次复仇行动至少需要三个人。

他自己算一个。但是他不能露面,因为张清兆见过他一面。

还有一个是他的妻妹,叫黄波,在妇幼保健医院当大夫。

还得在火葬场收买一个看尸体的人。

这个人十分重要。他几乎是主要表演者,就像台上的木偶,而卞只是幕后牵线的,顶多他以影子的形式出现配合他一下。

由于火葬场这个人跟卞毫无关系,复仇成功之后,警方才不会联想到三年前的那场车祸,才不会顺藤摸瓜查出他。

首先,他找到了这个看死尸的人,跟他谈了自己家的冤情。

对方似乎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只是冷冷地听着,没有表示愤慨,也没有表示同情。

接着,卞把他的计划全盘托出。对方还是冷冷地看着他,并不表态。

最后,卞说:“我出三万块。”

对方这才说话了:“什么时候开始干?”

卞说:“你等我的通知。”

不久,卞到安居小区租了一套房子,就在张清兆住的那幢楼对面,也是三层。

他买了一架高倍数望远镜。

站在他的窗子里,可以看到张清兆家的窗子,也可以远远看到第二医院的大门以及大门前的一段马路。

他就这样在暗处潜伏着,一晃就是三年。

他知道张清兆和王涓几点钟起床,几点钟关灯。

他知道他们周末晚上吃的是什么菜。

他知道他们两口子哪一天闹了意见。

他知道他们哪一夜没锁门……

他在等待张清兆的老婆怀孕,同时,也把复仇的时间和那场车祸的时间拉开距离。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张清兆老婆的肚子终于鼓起来了。

他的眼里射出了两束寒光。这只潜伏在泥淖里的鳄鱼,死死盯住那个肚子,看着它一天天变大。

在那个小孩出生前半个月左右,卞穿上了一件灰色雨衣,来到了第二医院附近转悠。

他坐上了张清兆的车。

一路上,他始终没让张清兆看到他的脸。

到了王家十字,他下车之后,一下就滚进了路边的阴沟里。

阴沟里的味道难闻极了,长着一些杂草,扔着一些碎砖,还有一只死老鼠,一只断了跟的高跟鞋,一张用过的手纸……

晚上,卞往张清兆家里打电话:“火——葬——场——停——尸——房——”他不但知道张清兆家的电话,甚至连他家密码箱的密码都知道。

其实,这是第二个方案,是一个不太自然的方案。

本来,卞下车之后,在地上遗留了一块火葬场的尸体牌,那是一个长方形的黑铁片,上面写着一行竖字:滨市火葬场遗体14号。可是,张清兆下车之后并没有看到这个牌子,张望了一阵子,就上车跑掉了……

当然,第二天张清兆有可能不去火葬场,那样的话,卞就会动用另外的备用方案。结果,张清兆去了……

郭首义开始接应。

卞以为张清兆离开火葬场之后,会给交警队的表哥打电话,核实王家十字的那起车祸。

但是,张清兆没有这样做。

接着,卞和黄波在第二医院附近观察了几个晚上,等待时机,实施下一个步骤。

他们终于等来了这一天。

张清兆钻出车,到路边打电话。

卞见缝插针,立即溜到车前,轻轻打开车门,钻了进去。

他上了车后,就藏在了前座和后座中间的空当里。

黄波也戴着墨镜,快步来到出租车前,守在车门口,等张清兆回来……

到了李家斜街,黄波下车了。

车上就剩下张清兆和藏在后面的卞了。这时候,卞已经在脸上贴上了白色的面膜。

王家十字出现了一个穿雨衣的精神病,卞并不知道,他只感觉到张清兆的车转弯了,然后突然加了速。尽管这个路段很少有人,卞还是很担心——这时候万一有人打车,他就尴尬了。

他决定行动了。

这是他复仇的所有步骤里最惊险的一个环节,因为两个人离得太近了,他们将在一辆飞速行驶的出租车内突然面对面。

他无法判断在自己突然冒出来之后,张清兆会有什么反应。

有三种可能:一、吓一跳,赶快刹车,转身喝问:“你是谁?”

二、紧急刹车,下了车一边奔跑一边大声喊人,最后停在几十米远的地方,回头观望。

三、一回头,当场昏厥。

为了防止第一种可能,卞专门从私人手里买了一支自制的电棍。据卖主说,这根电棍触在人的身上,即使隔着衣服,也能使人当场昏过去,但是绝不会有生命危险。

如果,张清兆真有那么强的心理素质,跑都不跑,那么卞只有使用暴力了。

可是,张清兆没有让他使用暴力。

他下了车就朝远处狂奔,一直没敢回头。

王涓生小孩的时候,黄波已经调到第二医院产科三个多月了。卞找的关系。

他肯定张清兆的老婆要在这家医院生产。

第一、第二医院离张清兆家最近。

第二、张清兆经常在第二医院门口等活儿,对这家医院十分熟悉,和门卫都成了哥们儿。

第三、张清兆的老婆怀孕之后,他一直带她在这家医院做检查。

王涓快到预产期的那些日子,卞几乎日日夜夜都不离开那架望远镜。

六月二十一日那天晚上,张清兆搀着满脸痛楚的王涓走下楼,开车朝第二医院驶去。卞马上给黄波打电话——那天,黄波正巧休班。

她急匆匆赶到了医院。这时候,另一医生已经给王涓做完了检查,认为还得等一阵子才能生。黄波对那个医生说:“我家里来了几个农村的亲戚,住不下,今晚我替你值班吧。”

那个医生很高兴,把几个临产孕妇的情况向她交代了一下,换了衣服就走了。

黄波戴上了大口罩,慢慢在值班室的椅子上坐下来。

卞也开着他廉价的奥拓车赶到了。

原来的计划是,由黄波把张清兆支开,没想到,他却去了一趟厕所。就在他从厕所走出来的时候,卞慢悠悠地闪进了产房。黄波早就知道张清兆老婆怀的是男孩。那次,她故意带王涓去做B超,并谎称她怀的是个女孩,就是为了制造一个无解的谜团。

张清兆带着小孩到第二医院验血的那天,卞一直跟在他后面。

抽完血样之后,张清兆可能在四处转一下,十分钟之后回来取结果;也可能一直在化验室窗前等。

如果他一直在窗前等,那么黄波就会出现,编个理由把他引到产科。结果,他主动给卞留下了空子。

他家那个小孩的化验单一出来,就被卞拿走了。

他躲进厕所,拿出相同颜色的笔,在“A”的后面加了一个“B”字。然后,他走出来,把它插进那沓化验单里,离开了。

在此之前,他反复观察过这种化验单,因此,他伪造得不露一丝破绽。

郭首义拿来的那张光盘里面,根本不是什么冷学文的出生照,那就是张清兆家小孩的照片。

医院为每个新生儿都要拍一张照片,用于制作出生卡。张清兆家那个小孩的照片洗出来之后,被黄波拿去扫描了,存进了电脑。接着,卞在电脑上把它制成黑白照片,又做了一些细微的修改,怎么看都看不出是原来的照片了,再用刻录机刻进光盘。

最后,他开始伪造背面的出生登记。

这时候,他成了上帝,他让“冷学文”的出生时辰、体重、身高都和张清兆家的小孩一模一样。

张清兆去第二医院扔小孩,同样在卞的监视中。

张清兆刚对郭首义说完,他要扔掉这个婴儿,郭首义就对卞做了汇报。

那天下午,他在望远镜里看到张清兆的母亲和老婆都出了门,就猜到张清兆可能要动手了。

他掌握着张清兆的脉搏,掌握着这个恐怖故事的节奏。

果然,过了一会儿,他看到张清兆一个人抱着小孩下了楼,鬼鬼祟祟上了车,然后开走了……

卞快步下楼,钻进他的奥拓车,追了上去。

张清兆把小孩丢在第二医院那个病房里,刚刚离开,卞就从厕所里闪出来,他快步走进那个病房,把小孩抱了出来。

他回到家之后,把小孩放在床上,观察了他半天。

当时,他的心里有些不好受——这个无辜的婴儿太娇弱了,大人打个喷嚏都会吓着他,可是,他面对的却是成人的阴谋……

不过,他马上又想到了自己的妻子,想到了那个还没出世就被轧碎的亲生骨肉……内心深处那刚刚变软的东西又一点点变硬了。

他站在窗前,继续观察。

张清兆的老婆和母亲回来了。几分钟之后,三个人先后跑下楼,分成两个方向,急匆匆地走开了。

他抱起小孩,离开家,飞快地爬上了张清兆家那幢楼。

本来,他想把小孩放在门口,没想到,那扇门竟然没有锁!于是,他干脆把小孩放进了卧室……

郭首义对张清兆说——冷学文满月那天也中了风,并不是卞授意的,那属于他个人的即兴创造。

之后,他马上给卞打电话来报功。

卞这才知道,那个婴儿有中风病。

七月二十三日,卞在望远镜里看到,张清兆抱着那个小孩和他母亲一起下了楼。他的神态很不安,他母亲的表情很悲伤。他们匆匆钻进车里,冒雨开走了。

当时,他还以为那个婴儿又中风了。

他没想到,张清兆这么快就对那个婴儿下了手。

实际上,他还有几十个恐怖计划没有用上。

他离开望远镜,快步下楼,开车远远地跟在张清兆的夏利车后面。他发现张清兆没有去医院,而是朝他的老家巴望村开去了,这时候,卞开始怀疑那个孩子已经被害死了。

进了屯子,夏利车开进了最西头的那户人家。

卞没有停,他一直开到屯子最东头,把车停在供销社门口,锁好车门,朝屯子西头走去。

他在张清兆父母家的门前埋伏了几个钟头。天黑之后,他终于看到张清兆抱着那个小孩和他的父母一起走出来。

他在夜幕中跟踪着他们,一直走进那片树林。他远远地藏在一棵树的后面,亲眼目睹了他们埋尸的整个过程。

这时候他才确定那个婴儿已经死了。

也就是说,他的复仇计划已经完成了一半,可是,不知为什么,他没有丝毫激动的感觉,而是突然慌张起来。

埋着埋着,张清兆停下了,说:“妈,你听没听见有人在笑?”

这句话把卞都吓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没笑。

他也没听见有人笑。

他四下看了看,旷野里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视野里只有那束手电筒的光,还有三个晃动的人影。

他想,也许是这个杀人犯太紧张了,耳朵出现了错觉。

埋完了死婴之后,张清兆一家三口走了,手电筒的光越来越远……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只剩下了两个人,一个在地上,是活的;一个在地下,是死的。

卞从树后闪出来,摸黑来到那个坟包前,像老鼠一样用双手扒土。当他的手碰到那个死婴软软的身子时,干呕了一下。

终于,他把那个死婴扒了出来,夹在腋下,跌跌撞撞地跑回了屯子,把他放进车里,然后朝滨市开。

那时候,张清兆在巴望村还没走。

一路上,卞感到万分恐惧,时不时地回头看一眼。

车里很暗,只是借了一点点前面车灯的光。

他一下瞪大了眼睛——死婴的脸本来朝上,现在却转了过来!那双眼睛半睁着,好像在看着他。

想了一会儿,他认为这个死婴的身子之所以转动,是因为车颠簸的缘故。

他停了车,把死婴重新摆正,让他脸朝上躺着,然后继续开车。

又走了一段路,他再次回头看了看——那个死婴又转过来了!

他的身子一下就冷了。

他是在张清兆背后搞鬼的人,现在,他觉得自己的背后也有鬼了,要不然,为什么这个死婴一次次转向他?

是颠的?

他为什么不朝另一边转呢?

他再次下车,把这个死婴摆正,然后加快车速继续走。

他有点不敢回头了。他真害怕一回头,看见这个死婴已经爬了起来,两只小手搭在他座位的靠背上,身子悬空,只露出一张脸,半睁着眼睛,困困地看着他……

他听老辈人说过,经常装神弄鬼就会招来鬼。

假如这个婴儿真的有灵,那么,他绝不会纠缠张清兆的,他肯定要报复真正害死他的人。

卞一直把车开进城,看到了路灯和车辆,这才回过头,朝后座看了看。

死婴竟然不见了!

他悚然一惊。

车门锁着,车窗上的玻璃关着,死婴到哪里去了呢?

他探头看了看,发现前后座位的空当里有一团黑糊糊的东西,正是那个死婴,他脸朝下掉下去了。

这次,卞没有管他,径直把车开回了安居小区。

他到家之后,把那个死婴扔在卫生间的水泥地上,关上了门。然后,他来到窗前,坐在椅子上,在黑暗中紧紧盯着小区的大门。

他猜测,张清兆一定会连夜赶回来。

他不能睡觉。

今夜,他一定要把这个死婴放进张清兆的车里。他可不想跟一个死婴在一个房间里过夜。

可是,他太累了。

王涓怀孕以来,他就像一只猫头鹰,他的一双眼睛一直跟随在张清兆的背后,很少有合眼的时候。

现在,他实在有点撑不住了。

他不停地告诫自己:千万不能睡,千万不能睡,千万不能睡……

突然,卫生间响了一下,他一下就清醒了,猛地回头看去——那个婴儿穿着绿底红花的衣服,正探头探脑地走出来。

看上去,他的表情好像有些惊惶。

他看见了卞,不安地问:“妈,你听没听见有人在笑?”

卞一下就醒了。

原来,他打了一个盹儿。

看看表,已经半夜了。

他抬头朝外看了看——张清兆的那辆夏利车已经回来了,它静静地停在对面楼下。

他马上从椅子上站起来,带上一根早就准备好的铁丝,然后到卫生间抱起那个死婴,轻手轻脚地下了楼。

不到两分钟,他就把张清兆的车门捅开了。

他小心地把那个死婴放了进去,然后,关上车门,正要转身离开,忽然看见一个人影从楼道里轻飘飘地走了出来。

正是张清兆。

这是他和张清兆第三次在深夜里相遇。

第一次最恐怖。

那是张清兆的小孩从巴望村回来的第一夜。

那天,卞和郭首义在饭馆喝酒,商量下一步的行动,半夜才回到安居小区。

小区里一片黑黢黢的,没有一个窗子亮着。所有人都睡了。

卞走着走着,突然看见前面有个人影轻飘飘地走过来。

他感到这个人走路的姿态十分陌生。

至少不是张清兆。

他一直在暗暗跟踪张清兆,他最熟悉的就是张清兆走路的样子。

因此,他没有躲避,迎面走过去。

两个人走近之后,卞借着暗淡的夜色瞄了他一眼,大吃一惊——他就是张清兆!

卞呆住了。

张清兆似乎根本没看见他,轻轻地走过去了,好像在追赶什么。他走路竟然无声。

卞当时以为,张清兆是遇到了什么紧急的事情。

他转过身,悄悄追了上去。他要看看,张清兆深更半夜到底去干什么。

张清兆一直朝前走,始终没有回头。

没想到,最后他竟然走到了王家十字!

王家十字空荡荡的,有人刚刚在这里给死去的亲人烧过纸,一些纸灰在地上随着夜风凄惶地飞舞着。

张清兆走到十字路口,突然停下来。

卞觉得他好像发现了自己。

果然,他慢慢转过身来,突然说话了:“你很害怕这个地方,是吗?”

卞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沉着地看着他。

他又说:“今天我带你来,就是为了告诉你一个秘密。”

卞还是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这个秘密就是——在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冷学文这个人!”说完,他嘻嘻嘻地笑起来。

卞的大脑里闪过一个猜测——张清兆什么都知道了!

他蓦地感到了这个人的深邃和可怕!

就在这时,张清兆突然撒腿就跑。

卞愣愣地望着,彻底糊涂了。

张清兆跑得快极了,转眼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第二天,郭首义给卞打来了电话。

他说,张清兆刚刚给他打了一个电话,说他昨晚做了一个怪梦,梦见他跟着那个婴儿来到了王家十字……

卞蓦然意识到——张清兆梦游!

令人惊悚的是,张清兆记忆中那个婴儿说的话,其实都是他自己说的话!

这天夜里,卞站在窗前,死死盯住张清兆家那个楼道口。

他想看看张清兆会不会再梦游。

半夜时,有一个黑影从楼道里走出来,轻飘飘地朝小区外走去。

卞赶紧下楼跟上了他。

和昨夜一样,张清兆走向了王家十字,他步履轻快,无声无息……

现在,卞刚刚把死婴放进张清兆的车里,就看见了梦游的他!

怎么这样巧?

卞急忙蹲下身,藏住了自己,同时,他警觉起来:张清兆的梦游是不是一个假象呢?

张清兆的眼睛并没有看过来,他像梦一样朝黑夜的深处走去。

卞想了想,悄悄站起来,又一次跟在了他后面。

张清兆的魂好像被什么牵着一样,他木木地走过一条条街道,最后又来到了那个鬼气森森的王家十字。

他停下来,慢慢转过身,盯着卞,突然说:“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但是,我把这个秘密说出来,你会被吓死——你想听吗?”

卞顿时毛骨悚然。

他越发怀疑张清兆的梦游是一种伪装了!

突然,张清兆好像被什么人猛推了一把似的,撒腿就跑,像前两次一样,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卞就爬起来了,继续监视张清兆。

他出来了。

卞在望远镜里观察他的脸,好像没有任何表情。他没有发现车上的死婴,上了车就开走了。

这一次,卞没有跟踪他。

过不了多长时间,张清兆就会发现那个死婴躺在他的车上,最晚超不过第一个乘客上车。

果然,很快郭首义就打来了电话,告诉他,张清兆把那个死婴送到了火葬场。

卞低低地说:“你现在剩下了最后一件事——报案。”

直到张清兆被枪毙,也没有人知道,张清兆杀死亲生儿子跟卞、黄波、郭首义有什么关系。

即使有人知道,又能怎么样呢?

没有相应的法律为他们定罪。

坐出租车不让司机看到脸犯法吗?

编鬼故事犯法吗?

脸上蒙着面膜藏在出租车里不给车费犯法吗?

到产房找亲戚犯法吗?

涂改一张血型化验单犯法吗?

偷偷复制一张新生儿的照片,然后在电脑上制作出一张根本不存在的出生卡,犯法吗?

把一个丢弃的孩子送回家犯法吗?

把一个违规埋在土里的婴儿尸体扒出来还给他的家人犯法吗?

渎职罪?

散布恐怖罪?

不久后,那个曾经到张清兆家驱邪的道士倒是被抓了,诈骗罪。

他是个假道士。

他在张清兆家作法时,那急刹车声,惨叫声,小孩的笑声,众人的号哭声……都来自他背包里的录音机。

张清兆去旅馆找他的时候,他已经听到了风声,知道警察在找他,正要溜掉。

这个假道士虽然不学无术,但是他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对社会对人心还是看得很透的。

实际上,他听了张清兆所遭遇的一系列恐怖事件之后,就已经猜到了:一定是张清兆得罪了什么人,那个人在吓唬他,报复他。

因此,他最后留给张清兆的话是:提防小人。

····张清兆被枪毙后,王涓回了老家。

她把那辆夏利车卖掉了,卖给了孟常的弟弟孟平,一万元。

孟平原来在工厂开货车,前不久辞职了,正要买一辆车跑出租,就赶上王涓卖车。通过哥哥牵线,他跟王涓见了面。

他听哥哥讲过有关这辆夏利车的恐怖传闻。

他也知道这辆车的车主被枪毙的事。

不过,他是个不信邪的人,毫不犹豫地买下来——这辆车太便宜了。

他开了几个月,都没发现这辆车有什么异常。

转眼到了冬天。

这天晚上下雪了,路很滑。

孟平开着车小心地行驶在路上。

路上的车辆首尾相衔,都走得小心翼翼。

前面也是一辆出租车,红色的夏利,跟他的车一模一样。

看着看着,他就瞪大了眼睛——这辆车的牌号竟然也跟他的一样!

他陡然感到了阴森寒冷。

他觉得,这辆车是一个幻影,张清兆又开着出租车出现了!

他想超车,看看开车人什么样,但是车太多了,他根本无法挤过去。

他又想到了报警。

可是,他没带电话,如果停下车用公共电话报警,又担心它一转眼不见了。

他只有跟在后面。

跟着跟着,他把车头歪了歪,从对方左侧的反光镜里,影影绰绰看到了司机的脸,那似乎是一张苍白的脸。

到了一个路口,前面的出租车靠到了路的右边,亮起了右转向灯。

孟平咬住它的尾巴,也亮起了右转向灯。

拐了弯之后,车少多了。

前面的车依然开得很慢。

孟平继续慢慢地跟随。

又过了两个路口,这辆车亮起了左转向灯。

孟平的心被猛烈地撞击了一下——左拐直走,就是王家十字!

他也亮起了左转向灯,跟着拐了过去。

这条街已经很偏僻了,没有一个行人,前面的车突然加了速。

孟平也把油门踩了下去。

但是,前面的车开得太快了,他根本追不上。这条路上全是冰雪,又没有路灯,孟平不敢玩命。

那辆车开到王家十字朝右拐了。

孟平追上来之后,发现它已经不见了,只有一条黑糊糊的路。

它就这样诡秘地消失了。

孟平在路口调了个头,急忙离开了这个不祥之地……

孟平当晚就报了案。

警方把这个线索和三年前的那起交通肇事逃逸案联系起来,断定这是一辆“克隆车”,并且马上派人到王家十字一带进行搜查。

很快,警方就在王家十字西北角的一个铁大门的院子里找到了这辆车,也找到了司机。

这个司机长得十分白净,瘦瘦的,高高的。

三年前,就是他开着这辆挂着假车牌的夏利车把卞的妻子撞死的。

当时他喝了酒,刚刚从自家的院子里把车开出来,一拐弯,就把大雨中的一把伞撞飞了……

至此,真相大白。

张清兆和他儿子的骨灰都埋在了巴望村西边的那片树林里。

第二年六月二十一号这一天,有一辆奥拓车开到了这里,卞和黄波从车里走下来。

他们站在坟前,默默地烧了很多纸,然后开着车离开了。

天阴着,风很大,那些纸灰四处飞扬,像无数的黑蝴蝶。

⊙文学短评

“失去”而产生的仇恨让他设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复仇计划。卞复仇心切,机关算尽,却愣愣让一个不相干的人搭了命。震惊中,他的这番复仇滋味该当如何?局外人张清兆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一步一步被设入局内,最终杀了自己刚刚出生的婴孩。如果人性中多存有一份圣洁与厚德,张清兆是否还会这样恐惧?还会将自己刚刚出生的婴孩杀死?复仇者付出的与最终所得是否一致?明明是为了所谓的正义而复仇,结果却错杀他人,复仇者在最后的幻灭中是否如醒醐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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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明威诞辰120周年纪念版。海明威最杰出的小说、世界文学史上的里程碑。《春潮》是海明威唯一的戏仿之作,兼有浪漫主义和自然主义的风格。菲茨杰拉德誉为“美国人所写的书中最和谐的作品”。老渔夫“硬汉”的经典形象,感染了一代又一代人——“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给打败”。冬春之交,密歇根州的北国山城发生了一系列奇事,构成了海明威早期中篇小说《春潮》妙趣横生的核心情节。《春潮》是海明威唯一的戏仿之作,兼有浪漫主义和自然主义的风格,被菲茨杰拉德誉为“美国人所写的书中最和谐的作品”。《老人与海》是海明威生前出版的最后一部小说,讲述了老渔夫与大鱼苦斗的故事,主题深刻,为海明威赢得1953年普利策奖,并且也由于该书的成就,1954年海明威荣获诺贝尔文学奖。小说塑造的老渔夫“硬汉”的形象,感染了一代又一代人,“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给打败。”也为全世界读者传颂,历久弥新。
  • 海边春秋

    海边春秋

    小说叙述了从北京名校毕业回闽工作不久的文学博士刘书雷,被派往岚岛挂职,走进了以前做梦也想不到的现实熔炉,从好奇、热情、不懂、慌乱,再到倾听、观察、分析、判断,直至扎扎实实地与生活实地的人心、实情和史事、蓝图相融。他遭遇了复杂而繁多、具体又紧要的疑难事项,也从实践中磨砺出了面对问题的辨别力、解决问题的执行力。作品围绕蓝波国际项目与蓝港村整体搬迁的矛盾和破解展开叙事,在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这一重大倡议背景上,作品深深探入岛上村民生活生动的细部:有着传统人格风骨的大依公、有着现代化知识和素养的“海上蓝影”新青年群体以及善于思考的本地干部、岛上人从“空”到“返”的奇景,等等,这一切共同描绘出了新时代现实里“可能的生活”与人生成长的斑斓画卷。
  • 石田衣良作品9:龙泪

    石田衣良作品9:龙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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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守宫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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