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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明月珠

冯慧

冯慧:女,河南人,现工作于湖北武汉,出版小说《放飞的红蝴蝶》,中篇小说集《望桂花》、《别墅里的奥克兰》等。

古城民间传说,容家院地下埋藏着数不尽的金银财宝,特别是那个价值连城的明月珠,至今还藏在容家院的某一个角落。公元二十一世纪,开发商金毛看中了这地段,容耀宗高低不肯搬,成了著名的钉子户。容家最终能否守住自家大院呢?

容耀宗家是旗人,祖上是正红旗。老祖宗从遥远的科拉沁草原跟随着满人入关,最后留居在中原。据说容家的祖上好像还沾着点皇亲国戚,家底殷实,在古城颇有名气。到了容耀宗父亲这代,虽说不能跟祖上比,但靠着祖上的积荫,就是扫扫家里的墙旮旯,日子照样也能过得滋润。只是容家有个遗憾,容老爷年近半百,一直膝下无子。容家大太太整天在家求神拜佛吃素念经,喝神水贴黄符神经兮兮的,也没见肚子鼓起来。容老爷子五十岁的时候对大太太彻底死了心,就纳了一个小妾。这个妾叫小喜,是个汉人,原本是戏班子里学艺的一个小戏子,还没有正式上过台。小喜长得眉清目秀,浅浅一笑两个酒窝。有一次容老爷去戏园子看戏偶尔看上了,就跟班主商量买下了。那时小喜才十六岁,但发育得很饱满。小喜的名字是过门后容老爷给起的,下人都喊她小喜太太。大太太看见老爷把小喜太太娶进门,就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任何人不见,连吃饭都让人送。她一个人在屋里哭哭笑笑,把家里值钱的东西东掖西藏,把金银首饰往墙缝里塞,把珠宝藏在地砖下,再后来把送来吃的东西也朝被窝里掖,等东西烂得流了水发出了难闻的气味才让下人发现。容老爷去她的房间,她神情怪异地哭哭笑笑,让容老爷毛骨悚然,于是容老爷便去得更少了。第二年的农历小满那天,小喜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容府上下像过年一样热闹高兴。而就在这天晚上,大太太用三尺白绫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容老爷五十多岁才得了这么个儿子,那种喜悦是无法用文字表达出来的,容老爷给儿子起了耀宗这个名字,他期待着这个孩子以后能光宗耀祖。容耀宗小的时候就是让家人给宠坏的。他还在手里抱着的时候,来人必须先叫他跟他打招呼,否则再叫他他就把小脸扭一边去。容耀宗小时候要看戏,容家必须包一排座,因为容耀宗不肯让外人挨着他坐。容耀宗是小满那天生的,乳名叫小满儿。恰巧前街有个姓黄的淘粪工家里也有个儿子叫小满。容耀宗听见街上有其他叫小满的就不干了,他跟他父亲说,我叫小满了,他凭什么也叫小满,就他家那臭大粪味儿也配叫小满?我叫小满他不能叫小满。

于是容老爷就赶紧派人找到黄家商量,他家儿子能不能改个名不叫小满。黄家人不满地说,我儿子比你们儿子大,小满是我们先叫的。再说现在是民国了,小满这名字又不是犯了皇上的忌讳儿,凭什么我们不能叫?要改也得让你们改。容老爷子只好暗下使了几个钱给黄家说,只要不当着容耀宗的面叫就行了。这才摆平了此事。

容老爷毕竟年纪大了,在容耀宗十岁那年忽然生了场大病,没有挺过去。容老爷在快咽气的时候拉着小喜太太说,喜儿,我走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满儿,他还没长成人。这个孩子自小没有吃过苦,我怕以后生活有变故,他会受罪。我已经给你们娘儿俩想好后路了。我把家产都买成了房产,以后你们娘儿俩就靠出租房产吃瓦片也能过一辈子,就是以后再难也不至于让容家的后代流落街头。小喜太太攥着老爷的手哭得如雨打梨花,说,老爷呀,你不能就这样甩下我们孤儿寡母呀,你走了我们靠谁呀。可人生在世就如一盏灯,在这个世界上或明或暗地亮着,人死如灯灭,容老爷那盏灯在风雨飘摇中熄灭了。

容老爷子走了,宝善街的一大片房子成了容家的房产,喜太太雇了个差帮助容家打理房产。容家母子俩只消在家收收房租,靠着吃瓦片,日子照样过得滋润。

容耀宗依然是脾气很大,跟人斗蛐蛐玩弹蛋,只能赢不能输。蛐蛐斗输了他就把自家的蛐蛐罐给砸了,弹蛋弹输了他就用脚在地上使劲跺弹蛋。弄得这条街上的人都嫌他德行不好不愿跟他玩。喜太太因为儿子父亲走得早可怜他,便不忍心拘束他,所以由着他的性子玩。只是看他闹得不像话的时候会说他两句。又过了两年,容耀宗上了高中,他已经不屑跟街坊邻居的伙伴玩了。早年间玩的小伙伴大多因为家境不好,早出去做工了。容耀宗学会了摆谱,他整天像个公子哥别着派克金笔吹着口哨骑着自行车在校园里游荡。跟几个家境相当的同学在一起议论班上哪个女同学最漂亮;或是谈论英纳格和白浪多手表哪个款式更好;三枪和凤头自行车哪个牌子更老。

喜太太信了基督,给自己年轻守寡的生活来了点信仰。每个星期天喜太太都要到教堂去做礼拜,聆听主的教诲;有空就读读《圣经》或是陪朋友喝喝茶听听戏;兴趣来了的时候也跟几个朋友在自家院子的葡萄架下调调嗓音唱段久已荒疏的老戏:

头戴金冠压双鬓

当年的盔甲我又上了身

帅字旗飘入云……

容家的日子过得自然舒展,哪怕外边世界千变万化,仿佛跟容家的关系不大。房租是铁杆庄稼,政治他们娘儿俩沾不上边。容家的院子藏在居民的千山万壑之中,滋润而不显山露水,富贵而不打眼。就像一套织锦内衣,富贵包裹在容家的院子里。他们以为他们可以一直这样生活下去。可是他们错了,因为解放了。

解放了,容家的生活变了个样。政府没收了私人财产,容家宝善街的大片房产都充了公,只给容家母子留下了他们现在居住的那栋明三暗五的老宅。

解放了,铁杆庄稼没有了,容耀宗必须出去工作,否则就没有了生活的来源。容耀宗通过朋友介绍,在一个中学谋了个总务的差事。过去容耀宗每天都是睡到自然醒,现在每天早晨起床上班是让容耀宗觉得最痛苦的一件事。

容家原本是一个独门独户的院。解放后被重新分割了一下。东屋住着容家,一排厢房因为临街,做了供销合作社,在外另开了门,另一排厢房搬进了一户人家。

非常凑巧的是,容家院里新搬进来的那户人竟是当年跟容耀宗同叫小满的黄家。后来他们的儿子改名叫黄石头,再后来黄石头的父亲去世了,黄石头子承父业接过了父亲的粪勺,也当了淘粪工。因为在旧社会淘粪工生活在最底层,新社会就是为了让劳动人民过上好日子,所以政府特别地让黄石头一家搬进容家院。

真是日月轮回,早些年谁会想到一个穷淘粪工能住进容府这样的深宅大院,就是隔着门缝也看不到里面的景致。黄家人住进了容家院,看见院里的荷花缸葡萄架石榴树像看戏里的景致,连走路都踮着脚像腾云驾雾一般总觉得是在梦里。

那时候古城几乎所有的人都是在公共厕所解决问题,条件再好的也就是在家备个马桶。过去的茅厕没有化粪池,靠淘粪工人从粪坑里一勺一勺地挖出来装进粪车拉到郊外。黄石头每天半夜两三点钟趁人们起床之前把茅厕淘干净,等六七点钟人们开始起床的时候,他已经下班回家了。黄石头的个子很高,骨骼很粗大,一张脸有些长,中间颧骨突出,很像街头卖的烤白薯。有人给他起了个大白薯的外号。整个一条街的人几乎都喊他大白薯,倒把他的大名给遗忘了。自从大白薯一家搬进院里,容耀宗总觉得院里弥漫着一股臭大粪的味儿。容耀宗每天早晨起床到自来水管跟前洗漱的时间偏偏又跟大白薯一身粪味地从外边回家的时间相吻合,俩人常常要共用一个水龙头。过去容家独门独户的自来水龙头,现在竟成了院里公用的,容耀宗觉得一百个不方便。每天早晨他正洗漱的时候,大白薯一身屎味地挤在他跟前洗手,他直想干呕。有次,他终于忍不住说,大白薯,你能不能等我洗完了再过来洗。大白薯眼睛一翻说,凭什么?你洗你的我洗我的,我碍你什么了。听见俩人戗戗,喜太太赶紧在屋里叫道,耀宗,快迟到了,你还不走。容耀宗顺坡下驴骑着自行车上班去了。

解放了,穷人和富人的地位翻了个儿。新社会,出身不好的人都要夹着尾巴做人,容耀宗也得夹着尾巴做人。但是容耀宗实在忍受不了大白薯在他家院子里的所作所为。容家院里原本有个荷花缸,里面养着小金鱼,上面漂着几叶浮莲开着雪青色的莲花,容老爷活着的时候常捏着鱼食在荷花缸边逗小金鱼玩。后来没人管了,缸里没有小金鱼了,只有几片荷花要死不活地挺着,水也差不多干完了。大白薯闲着的时候常喜欢跟荷花缸较劲,他不是运足了劲去推缸就是想把缸提起来,一身蠢劲没处使,整天拿缸当玩意儿。还有挺好的葡萄架,他仗着自己个高,把臭烘烘的鞋举到葡萄架上晒。吃饭的时候,大白薯总是端着小脸盆似的碗蹲在院里吸着面条或喝着粥,那呼哧呼哧的声音整个院里都能听见。容耀宗正在屋里喝着母亲做的八宝粥,吃着小麻油淋的玫瑰大头菜,听得心烦时,他用筷子指着院里的大白薯对母亲说,妈,你看那大白薯简直是猪托生的,你听那吃东西的声音跟猪拱槽有什么两样?喜太太听了儿子的话,慢条斯理地说,孩子,主说,凡事包容,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的。现在世道不同了,你要学会宽容学会忍耐,才能在这个世界上生存。

其实大白薯也同样看不上容耀宗,一个大男人整天游手好闲,油瓶倒了都不扶。现在俩人住在一个院里,互相不对眼。

有一天容耀宗中学的同学来家玩,俩人坐在院里的石凳石桌上下起了象棋。大白薯正好闲着在家,便也凑过来看。容耀宗要输棋了。容耀宗是输不得的人,扭脸一看大白薯站在他身后,就说,背后背个猪,走哪儿哪里输。大白薯不理会他的话,看着棋盘说,你拱车呀!拱车正好别着他的马腿。容耀宗不服气地说,拱什么车,拱车有什么用!容耀宗的同学抬头问,你会下象棋?大白薯憨憨一笑说,会一点。

容耀宗的同学觉得大白薯支的招有些水平,就说,那你来!大白薯一听就毫不客气地蹲在地上借着容耀宗的残局跟那人继续下起来。让容耀宗没想到的是,大白薯用容耀宗的残局竟然赢了容耀宗的同学。

容耀宗的同学走了,容耀宗觉得丢了面子,就对大白薯说,你不是能吗?咱俩来一盘。

于是,俩人在院里你拱车我跳马地干起来了。果然容耀宗输多赢少。容耀宗心里很不服气,他觉得自己的智商应该在大白薯之上,所以他输给大白薯是件很丢人的事。于是,俩人的下棋就有了火药味,不是下棋而是较劲。大白薯下棋的时候喜欢哼戏,还喜欢把吃掉对方的棋子攥在手里砸得啪啪直响。容耀宗见不得他得意,就规定下棋的时候不许发出响声。越是规定多,赢棋的时候越容易得意,大白薯要赢棋的时候就一脸抑制不住的得意,眉飞色舞地晃着脑袋。于是容耀宗又规定赢棋的时候不许笑,以后俩人再下棋都得板着脸。有一次俩人吵架把棋盘都给撕了。那时大白薯的母亲还活着,她掀帘子伸出头来说,石头,你俩下棋又不当饭吃,可不兴闹得红脸撕棋盘。喜太太在葡萄架下摇着鹅毛扇微笑着对大白薯的娘说,黄嫂,你别把他们俩当回事,都是狗脾气。小喜太太信教,对任何人都是和颜悦色的。

这两个人像欢喜冤家一样,吵得再狠仇结不下,就像天上的乌云积得再厚一会儿就风吹云散了。但容耀宗不得不承认大白薯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不管玩什么他都很难赢他,他想大白薯如果上学肯定在他之上。但嘴上他是万万不肯承认的。容耀宗的朋友不多,其实在他心里非常依赖大白薯,如果哪天他没有看见大白薯,心里就有种失落感。他和他的关系就像矛和盾的关系,彼此排斥又彼此相依。

有一日,容耀宗发现大白薯穿了件新蓝卡其布解放服,鬼鬼祟祟地出去了,傍晚又鬼鬼祟祟地回来了。没过多久,大白薯家的门上贴出了一副新对联:

百年佳偶共天长 映日红莲并蒂开

横批:百年好合

然后一大群乡下人送来了一个陌生姑娘,吃了一顿猪肉炖粉条的熬菜,放了两挂鞭炮,黄石头结婚了。媳妇是从老家娶来的,长得黑黑瘦瘦的,一只眼皮上还有个小疤瘌,让人觉得一只眼大一只眼小。大白薯结婚的时候,喜太太专门送去了一床鸳鸯戏水的缎子被面,这大概是黄家收到的最重的礼物,让黄家感激不尽。

一年后,大白薯的媳妇秀芝给大白薯生了一个小子,正赶上困难时期没有口粮,秀芝奶水不足。大白薯不知道在哪里牵回一只羊,放养在院角的花坛里,给儿子挤羊奶。羊把容家种了许多年的栀子花和干枝梅踩得一塌糊涂,羊拉的粪便把院里弄得膻烘烘的。容耀宗跟母亲抱怨说,看看这院还怎么让人住呀?过去只是大粪臭,现在还改羊圈了,我们好好的一个家给弄成这个样子,真想把他们都轰出去。喜太太听了赶紧说,耀宗哇,你糊涂呀!你以为这还是过去咱们那个家吗?那个家早没有了。你可不能口无遮拦地乱说话,万一说错了让人给你扣个政治帽子就坏了。妈这一辈子快过完了,该享的福也享了。可你还年轻呀,你还没娶媳妇呢,你要是出了什么事,让妈百年之后怎么跟你爸爸交代呀!喜太太说到这里眼圈有些红了,她用手帕轻轻地拭了一下眼角又劝解地说,再说现在是困难时期,大家都不容易,过日子不就是个熬吗?熬得滴水成冰,熬得云开日出,万万不能躁。

但是容耀宗没有母亲那么好的修行,他上班出门,看见大白薯正精心地挤羊奶,他忍不住呲打了大白薯几句,你明天再牵一头猪回来呀!这院改你家牧场得了。说完扬长而去。喜太太听见了赶紧掀帘子伸出头来说,石头,你别理他,晚上回来婶说他。大白薯听了委屈地说,婶,我也是没有办法呀,现在粮食供应紧张,秀芝没有奶,我不弄个羊,孩子就养不活了!喜太太听了连忙说,我知道我知道。

第二天大白薯的羊怏怏的,谁给羊吃的干草上洒了水,羊拉肚子咩咩地叫了一晚上。大白薯拿着搪瓷缸干急挤不出羊奶来。他举着空缸子愤怒地喊着,谁这么缺德!

中午的时候,喜太太拿着一盒蛋糕到黄家。这蛋糕是前两天圣诞节,喜太太去教堂,罗神甫亲自烤制的。罗神甫跟喜太太是多少年的老朋友,罗神甫感叹地对喜太太说,现在牛奶和鸡蛋都供应紧张,已经很久没有做蛋糕了。临走的时候罗神甫还送了喜太太一些。喜太太一直没有舍得吃。

喜太太把蛋糕放在黄家的桌子上笑吟吟地说,让我来看看这孩子又长了多少。大白薯两口子赶紧把婴儿抱到喜太太跟前说,让喜奶奶瞧瞧。喜太太掀开婴儿的包被看了看说,怪不得人家说只愁生不愁长,才几天没有见又长大了不少。说完把蛋糕递给大白薯说,听说羊病了挤不出奶,先把这个拿开水泡泡喂喂孩子吧。大白薯两口子看见蛋糕大吃一惊,粮食困难时期,能送一盒蛋糕是多么厚的礼呀。大白薯连忙用手推挡着说,婶,这东西您留着吃吧。喜太太说,大人少吃一口没关系,孩子可不行,你给孩子贴补贴补吧。大白薯两口子正为小孩没有吃的担心,见喜太太送来蛋糕感恩不尽。

喜太太走的时候,扶着门槛回头对送她出门的大白薯说,石头,耀宗毛病挺多的,但也没有什么坏心,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大白薯低着头说,婶,我知道了。我比他大,以后我让着他。喜太太露出笑容说,石头,我知道你是个厚道的孩子,以后耀宗要有什么出格的事,你看在婶的面上,多担待着他。大白薯低着头又说了一遍,我知道了,婶。

晚上容耀宗回家想吃蛋糕,喜太太说送人了,容耀宗着急地说,妈,您昏了头了?怎么把蛋糕送人了。喜太太看了他一眼问,那羊草上的水是你洒的吧?容耀宗低头不语,喜太太告诫说,耀宗,害人之心万万不可有哇!

不久,容耀宗也结婚了。媳妇是喜太太挑的,叫贤淑,是喜太太一个教友的外甥女,娘家并不在本地。贤淑在东大街的一家茶叶店卖茶叶,人长得瘦瘦的,皮肤黑黑的,但很耐看,茶叶店的生意很清淡,所以人说话也是秀秀气气的。因为长期卖花茶,贤淑的身上总弥漫着一股茉莉花的清香。

容耀宗对贤淑并不是很满意,容耀宗的本意更喜欢丰满妖娆些的女人。这些年来他也交过几个女友,但母亲都不中意。喜太太说,娶媳妇是要居家过日子的,妖道的女人要败家的。喜太太牢牢地把握着容耀宗的婚姻大关,最后选中了贤淑,容耀宗也挑不出贤淑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就像一道普通的家常菜,挑不出毛病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一年后贤淑生了个女儿,容耀宗听说贤淑生个闺女心里很不爽,索性连医院都懒得去,气得贤淑在医院里偷偷落泪。喜太太一边给儿媳妇做饭,一边数落他说,有你这样当爹的吗?男孩女孩不都是你的骨血,怎么能连看都不去看看?容耀宗半依在床上,一边懒散地翻着小说一边漫不经心地对母亲说,过两天不就回来了吗,到时不是得天天见,非得赶着今天去?说着眼睛朝窗外瞄了瞄又说,外边又刮北风了,到处扬着风沙,出门张嘴就是一口沙子,我现在不想出门。喜太太也没有办法,只得抱着保温桶亲自给儿媳妇送饭去。容耀宗一个人无聊地待在屋里,大白薯扫院子的刷刷刷声一阵阵地传来,容耀宗听着那声音像是在对他炫耀,容耀宗心里恨恨地想,凭什么他大白薯生儿子,我就生闺女。

一晃几年过去了,大白薯的儿子都开始上小学了。大白薯儿子长得像他的母亲,脸型圆圆的,中间有些凹,从小得了个小凹斗的外号,他的大名除了在学校很少有人叫。小凹斗很淘气,每天放学不是弹弹蛋就是斗蛐蛐,最不爱写作业,经常被老师留校。这天老师让同学给他家带口信说,小凹斗三天没有交作业了,气得他母亲秀芝用小笤帚疙瘩朝小凹斗的屁股上狠狠地打了几下,下午没课不许他出院门,逼着他在家老老实实地写作业。小凹斗哼哼唧唧地把作业本放在院里的石桌上,一边写作业,一边唱着流传的顺口溜:

倒霉倒霉真倒霉

老师让我交学费

她去找我妈,我妈不理她

她去找我爸,我爸不在家

她去找我姐,我姐做游戏

她去找我弟,我弟给她放个屁

……

正巧容耀宗回家,听见小凹斗的顺口溜呵呵大笑起来,他用手拧着小凹斗的耳朵说,你们这一家人可真行!容耀宗因为自己生了个女儿,对小子很感兴趣,没事的时候常逗着小凹斗玩。小凹斗刚会说话的时候,他就教小凹斗喊他父亲大白薯,喊一次给块糖。有次大白薯带儿子出去玩,有人问小凹斗,你爸爸叫什么?小凹斗竟脆生生地说,大白薯!把大白薯弄了个满脸通红。后来小凹斗长大了,才知道大白薯是父亲的外号,不敢再叫了。

小凹斗正在写作业,忽然听见墙根处有蛐蛐的叫声,那声音特别亮,一阵阵唧唧地叫着,撩得小凹斗心里痒痒的。小凹斗根据声音判断这一定是个二尾蛐蛐,他有些忍不住了。他朝自家的大门看看,母亲在屋里没出来,他便蹑手蹑脚地站起来顺着蛐蛐的叫声寻去。

蛐蛐的叫声在容家的墙根处,那里堆着一些容家的陈年杂物。小凹斗轻轻地把乱七八糟的东西一点一点地掏干净,然后翻砖揭瓦地找着蛐蛐。容家的院子原本都是青砖铺成的,墙根处因为人去得少,地砖大多数都是整的,一掀底下湿淋淋的藏着许多虫儿。小凹斗循着蛐蛐的声音一块块地揭开地砖看看然后放下,蛐蛐像跟他捉迷藏一样,声音总是飘浮不定的。小凹斗揭开最里面的一块地砖时,土被蚯蚓拱得松松的,好像有个东西露出头来。小凹斗把土一扒开,露出个小瓦罐来,他把手伸进小瓦罐里摸出个锡纸包,正想打开看时,听见自家有声音好像有人要出来,小凹斗赶紧把锡纸包塞到口袋里,用脚踩了踩地砖朝座位上跑去。

这时她母亲掀帘子出来问,你又在干什么?小凹斗赶紧说我想在墙根撒泡尿。秀芝说,不是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许在院里撒尿的吗?小凹斗吐了吐舌头赶紧说,我还没有撒呢。母亲看了他一眼教训说,赶紧写作业,小心一会儿你爸爸回来收拾你。说完又进屋了。

小凹斗看母亲进屋后,赶紧从口袋里往外掏东西。小凹斗口袋里的东西太丰富了,有扣子弹蛋烟纸盒还有空牡蛎壳和钉子,小凹斗从口袋里找到那个锡纸包打开一看,竟然是一个小拳头大小的珠子。这颗珠子呈青灰色,很透亮,里面似乎有若隐若现的纹路。

那天太阳真好,知了在高大的槐树上了了地叫着。小凹斗百无聊赖地拿起珠子对着太阳瞄去,阳光是那么强烈,把小凹斗手中的珠子照得透亮,小凹斗在珠子里看见了一条金色的卷毛狮子狗。他有些不相信,转了转方向又看了看,狮子狗竟然跟他脸对着脸,他连狮子狗的蓝眼珠儿都看得清清楚楚。

秀芝从屋里出来,看见小凹斗正在玩弹蛋,就呵斥他道,你就玩吧!今天不写完作业,就不许你吃饭。小凹斗对母亲大声说,妈,你快来看呀,这珠子里面有金毛狮子狗!小凹斗把珠子塞到母亲手里非要她看,秀芝推不过,就接过珠子对着太阳看去,她没有看见金毛狮子狗,她看见的是一片荞麦地。她有些不相信地转了转珠儿,那荞麦地仿佛被拉近,她连荞麦上的小花瓣都看得清清楚楚。

容耀宗掀帘子出来,小凹斗又叫住容耀宗说,容叔,你看我这珠儿里面有景儿,我和我妈看的不一样的。看你能看见什么?容耀宗听了,半信半疑地接过小凹斗手中的珠子对着太阳瞄去,结果他看见了一树开得正艳的桃花儿,他不信地又转了转角度,仍然是桃花儿,连桃花上的花蕊都看得清清楚楚。他惊呆了,他知道这一定是个宝物!他攥着珠子问小凹斗,你在哪儿弄来的?小凹斗想,不能说在这院找到的。容叔会说是他放在那里的。爸妈说不让惹容叔。于是他撒了个谎说,我弹蛋赢的!容耀宗不肯撒手地说,骗我的吧,是不是在这个院里找到的?小凹斗说,不是。然后去抢珠子。容耀宗把手攥得紧紧的,俩人闹成一团。秀芝在一边只好呵斥小凹斗。正好大白薯从外边回来,他看见小凹斗跟容耀宗纠缠成一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连忙拉住儿子。容耀宗看见大白薯回来了,也不好意思再跟小凹斗闹下去了,于是一松手小凹斗就把珠子抢到了手。这时小凹斗的脸上被汗抹得一道黑一道白的,他攥珠子的手藏在背后,一副不屈不挠的神态。

大白薯听媳妇和儿子说这珠子的神奇,有些不相信,他从小凹斗手中要过珠子来,对着太阳,眯缝着一只眼睛朝珠子里看去,他看见的是一头黄牛,一头低着头弓着腰使劲前奔的牛。

这时院里的人都出来了,喜太太看见的是一幅风景,上面楼台亭阁一应俱全。贤淑看见的是一把美丽的洋伞……反正每个人看到的东西几乎都不一样。

大白薯对这颗珠子产生了兴趣,这到底是个什么稀罕物?大白薯虽然没有读过几天书,但他内心十分聪颖。他平时不赌不玩,最喜欢的事就是每天去相国寺听说书。因此对历史上三皇五帝的历史也略知一二。大白薯想,他们这个古城是大宋三百多年的京都,宋朝的清明上河图就表现了当时的繁荣景象。只是因为后来黄河泛滥,古城被黄河的淤泥埋了几层,老城早就成了地下城了。他们这个城市的地下不知藏了多少宝藏。

大白薯又把大家看到的图案仔细地想了想,他忽然有种灵感,他觉得大家看到的图案似乎跟他们本人的命运有着某种说不出的关联,难道这真是一个神奇的珠子?

这天晚上,有个人同样也睡不着,那就是容耀宗,因为他也惦记这颗珠儿。容耀宗总觉得小凹斗说的这颗珠子来历有些不清不白。他知道这颗珠子一定是个无价之宝,可它是怎么落到小凹斗手里的呢?容耀宗总有一种预感,这颗珠儿应该是他们家的。因为只有他们容家才配有这样的东西。

容耀宗抬头朝母亲的房间望去,母亲屋里的灯光还亮着。容耀宗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情,趿拉着鞋到母亲的房间去了。

此时喜太太正在灯下翻阅《圣经》,喜太太是个虔诚的教民,见儿子进来,喜太太轻轻地掩住手中的《圣经》问,这么晚了你还没有睡?卧在喜太太身边的宠物猫多福也不满意地朝他喵喵地叫了几声。

容耀宗心事重重地坐在母亲的床跟前说,妈,我在想一件事,今天小凹斗拿的珠儿会不会是咱们家的东西?我过去听您说过,大妈疯了整天到处藏东西,这会不会是她藏的东西?喜太太看了看儿子,语重心长地说,孩子,在这个世界上,拥有任何一样东西都讲一个缘分,强求不得。主说,凡事包容,凡事相信,不做无礼的事,不求己益,不动怒,不图谋恶事。儿子,这个世界上好东西太多了,也许福兮祸所伏。

容耀宗索然无味地坐在那里听着母亲给他讲上帝,心里仍然挂念着那颗珠子!

容家院里出了宝贝的事不胫而走,有许多认识的不认识的,拐弯抹角地都找到容家院,要看珠子。有开车来的,有提着点心来的,都想看看自己能在珠儿里看见什么。开始大白薯还有求必应,后来来的人多了,良莠不分,不但打乱了他们的正常生活,有人还趁机偷了院里的东西。于是,大白薯决定不再把珠子拿出来了。

容耀宗有个情人叫金盘。金盘是职工医院牙科的护士,有次容耀宗牙疼去看病认识的她。金盘长得很特别,高高的鼻梁黄眼珠,粉白的皮肤自然曲卷的黄发,特别是她的胸特别的丰满,长得十分妖娆。据说她祖上有犹太人的血统,人称洋金盘。职工医院牙科就因为有了这个洋金盘,经常人满为患。特别是洋金盘的笑有种银铃般的亮和脆,能让男人的骨头都酥了。喜欢洋金盘的男人很多,只要她开口,每个男人都心甘情愿地为她服务。据说洋金盘的丈夫是个银行职员,他根本挟制不了风流的妻子,对妻子的行踪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容耀宗从见到洋金盘的第一眼起就强烈地迷恋上了这个女人。为此他经常“牙疼”。但洋金盘很多时候是敷衍他,这让容耀宗很丧气,他知道要钓洋金盘这样的女人不下本钱是根本不行的。为了博美人一笑,他把母亲给贤淑的珠宝首饰当做礼物一件一件地偷偷送给了洋金盘。

每到晚上,容耀宗看着身边劳累了一天睡相不雅的妻子,就想,哪天能把身边的贤淑换成洋金盘,那将是多么美妙的事呀!想到这里,容耀宗常常为自己鸣不平,要是搁在过去,凭他们家的实力,他容耀宗什么样的女子娶不来,怎么会娶贤淑这种女人?那洋金盘还不是像蜜蜂一样围着自己团团转。想到洋金盘,容耀宗就浑身燥热,爬起来又从贤淑的首饰盒里摸去了一个翡翠手镯。

容耀宗拿着翡翠手镯去找洋金盘,洋金盘一边把手镯带在自己丰润白皙的手腕上,一边笑吟吟地朝容耀宗的身上蹭了蹭说,哎,正说找你呢,听说你们院里出了个宝贝,带我去看看?容耀宗浑身酥麻麻地捏了捏洋金盘的手说,你想看那还不好说。洋金盘一边玩着手镯一边歪着脑袋看着容耀宗说,你敢带我上你家?容耀宗迟疑了一下,洋金盘呵呵地笑了起来说,不敢了吧?容耀宗被洋金盘一激就说,他们知道你是谁?想去现在就走!

贤淑正在生煤炉子,因为柴火湿,她生了几次都没着起来,她正拿着破蒲扇拼命地扇炉子,鼻孔边吸了一圈煤烟灰,跟长了一圈小胡子一样。这时容耀宗推着自行车领进来一个极其妖娆的女人,一头黄发扑棱着,一对黄眼珠儿骨碌着,一身鲜亮的衣服,一脸妩媚的笑,让容家院都亮堂了许多。这个女人就是洋金盘。

容耀宗进院像没看见贤淑一样,殷切地把洋金盘介绍给大白薯,说一个朋友想看看珠子。洋金盘把手中提着的二斤点心递给大白薯,大白薯看了看洋金盘又看了看贤淑,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进屋拿出了他的宝贝。

这天天气不太好,有些阴沉。洋金盘小心地接过珠儿,用食指和拇指夹住,然后举到亮处看着,她胳膊上的翡翠手镯在她粉白的手臂上滑动着。洋金盘的手不断地捻转着珠子仔细地看着。容耀宗在一边性急地问,你看见什么了?洋金盘没有回答他,又看了一遍才把手放下。洋金盘把珠子还给一边等着的大白薯,笑吟吟地说,我看见的是一只凤凰。容耀宗夸张地说,哇呀,看了这么多人,你是第一个看见凤凰的。大白薯用怀疑的眼神看了一眼洋金盘,没有说话,抱着宝贝进屋了。

这时喜太太正站在窗前,透过玻璃窗,她看见洋金盘手腕上的翡翠手镯上下飞舞着发出幽幽的光泽。

看完珠儿,洋金盘要走,容耀宗又和她一道出了院子。这俩人自始至终仿佛根本没有看见正在院里生炉子的贤淑。贤淑一脸烟灰地站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眼泪不争气地滚落下来。前两天上班的时候,同事文芳曾跟她说,贤淑,我刚才来的时候,看见老容骑着车,后面还带着一个洋婆子。贤淑一边泡着茉莉花茶,一边笑着说,哪来的洋婆子呀?文芳吃惊地说,贤淑,你没听说?职工医院有个洋婆子骚得很,人家都叫她洋金盘。古城不大,有个著名人物几乎全城人都知道。看来这就是文芳说的洋金盘了。大白薯走出来看着二人消失的背影说,就她那样的能看见凤凰,打死我也不信,我看她八成看见的是狐狸精。

贤淑把手中的蒲扇使劲地朝地上一扔,捂着嘴朝屋里跑去,中午饭也不肯做了。

中午容耀宗请洋金盘上又一新去吃小笼包子。又一新是古城的老字号,它的小笼包子最有名。

容耀宗要了两笼包子,两人一边吃着一边聊着。表面上俩人规规矩矩地吃着小笼包子,桌下洋金盘的腿缠绕着容耀宗的腿来回晃着。

洋金盘一边蘸着醋吃着包子,一边问道,哎,刚才在你们院那个拿着破蒲扇一脸烟灰的女人是你老婆吧?容耀宗含含糊糊地哼了一声。洋金盘用腿夹一下容耀宗的腿调笑着说,你怎么也不介绍一下?洋金盘这一招让容耀宗心里酥麻麻的,身上的血一涌一涌的。

容耀宗夹起一个蟹黄馅的包子,蘸上姜丝调料,喂到洋金盘的嘴里,很显然,这时他不想谈他的老婆。

洋金盘叼着容耀宗喂到嘴里的包子,用腿又一次夹了一下容耀宗问,哎,你猜我刚才在珠子里看见的是什么?洋金盘歪着脑袋,表情很暧昧。容耀宗说,你不是说看见凤凰了吗?

狗屁的凤凰,我那是骗他们的,我真正看见的是金毛狐狸,是狐狸精。看着容耀宗愕然的表情,洋金盘开心地呵呵大笑。容耀宗也跟着笑起来说,那正好,我看见的是桃花,一个是走桃花运,一个是狐狸精,正好一对。洋金盘托着腮啧啧说,哎,那么好一个东西,怎么落在大白薯那么一个人的手里了?洋金盘无限惋惜的样子。

容耀宗恨恨地说,我跟你说实话吧,那一定是我们家的东西。只可惜落到他人手里了。

下午,容耀宗从外边回来,贤淑拿眼睛瞪着他,他假装没有看见,径直朝屋里走,嘴里还吹着口哨。自容耀宗跟洋金盘好上以后,他觉得贤淑跟洋金盘好比是猪肉炖粉条对西洋点心。洋金盘通身散发着暧昧的肉香和奶香,而贤淑身上整天是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洋金盘让他神魂颠倒,而贤淑让他索然无味。按他家过去的荣耀,他容耀宗娶几个媳妇都没问题。一个贤淑就能拴着他的心?容耀宗知道贤淑在怨他,但又能把他怎么样呢。贤淑的娘家不在本市,她没有七大姑八大姨的娘家人撑腰,她敢把他怎么着?想到这里,容耀宗嘴里的口哨声吹得更响了。

容耀宗的口哨一直吹到母亲的房间。喜太太正坐在椅子上读《圣经》,容耀宗嬉皮笑脸地对母亲说,老太太又学习上了。

喜太太看见儿子进来,合上手中的书说,你坐下,我有话问你。容耀宗坐在了母亲身边,抚摸着喜太太身边正打盹的猫儿多福说,您老人家又有什么指示?喜太太看了看儿子问,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容耀宗装糊涂地问,哪个女人?喜太太正色说,你别跟我装糊涂,中午你带到院里来的那个女人。

哦,容耀宗装作刚想起来似的说,你是说上午来看珠儿的那个女人吧。人家也就是想看看珠子。喜太太听了儿子的话冷笑了一声说,我问你,我给贤淑的翡翠手镯怎么戴到她的手腕上了?容耀宗听了暗暗叫苦,好厉害的老娘,怎么一下子就认出洋金盘戴着的翡翠手镯了,便低头不语了。喜太太看见儿子无话可说,便劝导儿子说,孩子,贤良的妻子是家里的财富,妖冶的女人是祸起的根源。你要好自为之。

洋金盘有个弟弟外号叫金毛,长得也是鹰鼻子鹞眼,与一般人不同,走到哪里都挺显眼的。按金毛的年龄是该下农村的,可是金毛说他身体有病,便赖在城里不走,于是就变成了社会青年。金毛整天游手好闲,逢臭下蛆也不是什么好鸟。他知道姐姐生性风流,凡是跟他姐姐相好过的男人,让他打听着了都要去敲一把,跟他姐姐好过的男人常常说,金盘风骚,金毛难缠。

金毛得知他姐姐有了新相好后,便打听到容耀宗上班的单位,在学校门口堵着容耀宗开口叫姐夫,然后找他借钱。容耀宗怕别人知道影响不好,便三块五块地经常给他。金毛也有不借钱的时候,来借他的自行车,那比找他借钱还让他头疼。容耀宗的自行车可不是一般的自行车,那可是英国的名牌三枪牌的,是容耀宗结婚那年一个国外的亲戚辗转多地费好大劲给他搞回来的,平时容耀宗珍贵得像命一样。金毛涎着脸借了几回,容耀宗没办法只好借给他了,说好当天就还,结果十天半月不见踪影。容耀宗催得急了,金毛终于送回来了。容耀宗一看车,气得差点吐血,他好好的车借出去,回来后车条断了好几根不说,整个车身上被剐得伤痕累累,龙头都变了形。容耀宗气得说,你怎么把车弄得这样?金毛嬉皮笑脸地说,我们兄弟几个比赛飞车。容哥,数你的车硬朗,别的车飞过小河沟早就摔散架了。瞧咱们这车还跟没事一样。容耀宗听了气得翻白眼说,你就拿着你容哥的心肝去当飞艇?金毛连忙嬉皮笑脸地说,容哥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别那么小气。容耀宗拿他没治,便对洋金盘抱怨说,你兄弟咋是那样一号人呢?洋金盘瞥了一眼容耀宗,毫无表情地说,别跟我说,他的事我管不了。

金毛听到外边都传火了,容家院有个能看见景的稀罕珠子,这样的事怎么能少了他。他缠着容耀宗带他去看珠子。容耀宗被他缠不过,只好又把金毛带回来。大白薯认识金毛,他的名声在江湖上很臭,大白薯坚决不肯拿出珠子给他看。

金毛看大白薯不肯拿珠子给他看,心里很不爽。他对容耀宗说,容哥,我听我姐姐说,这个珠子原本是你们家的,怎么就落到别人手里了呢?我看咱们古城也只有你们容家才趁得起这样的宝贝。容耀宗因为在金毛面前栽了面子,心里也不舒服。金毛乜斜着眼睛给容耀宗烧着火说,一个掏大粪的,好东西放到他手中也糟践了,不如咱哥儿俩想办法给他弄过来。容耀宗听了问,你想怎么弄过来?金毛脸上露出诡秘的笑容,然后趴在容耀宗耳边小声咕唧了几句。容耀宗一听脸变了色摇着头说,那不行,那不成了绑匪?金毛拍着容耀宗的肩头说,你怕什么呀?容耀宗还是摇着头不肯,分手的时候,金毛用他那鹞子一般的眼神盯着他看,容耀宗觉得身上有点冷飕飕的。

星期天是做礼拜的日子,一大早喜太太就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然后夹着《圣经》去教堂。教堂在东大街上,喜太太穿过一条长长的巷子,远远就看见教堂那巴洛克建筑的尖顶了。路上喜太太有些奇怪,往日做礼拜的日子在这条巷子上会遇上不少教友,可今天这条路上行人却寥寥无几。喜太太疑惑地穿过小巷走到教堂跟前时才发现,教堂的大门给封了,上面贴着一个通知:

革命的同志们:

教堂是国外反动分子宣传和散布反革命谣言的地方。为了防止资本主义复辟,保证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顺利进行,接上级通知,从即日起关闭教堂,禁止做礼拜,如有发现违反者按反革命分子处理。

喜太太看了浑身一哆嗦,她快步离开了教堂。走了几步又不甘心地停下来四下看了看,然后沿着教堂的围墙朝后门走去。围墙的东南处有个不大的小门,这是平时教堂勤杂人员买菜或办事留的后门。喜太太又四下看了看,然后小心地敲了敲门。很快有人打开一条门缝,见是喜太太,就把她让进去了。喜太太走进教堂,只见一片狼藉。教堂天穹的五彩玻璃被人砸得乱七八糟,圣母玛利亚的像也歪斜地吊在半空中,罗神甫一个人灰头土脸地站在教堂的中央发着呆。看见喜太太进来,罗神甫神情沮丧地说,喜太太,你以后不能来做礼拜了,街道通知,这里很快就要改造成养牛场,我也要回我的老家南京去了。说到这里,罗神甫两眼很空洞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说,阿门!

从教堂出来,喜太太看见教堂两边花坛里往日娇嫩的美人蕉已经成了残枝败叶。院内几棵经年的大法桐飘零着半黄的树叶,在空中凄楚地摇曳着,往日优雅的紫藤架被人拉倒,斑驳的粗藤在半空中凌乱地耷拉着。自从容老爷去世后,几十年来,喜太太几乎每个星期天都是到这个地方度过,是上帝陪伴她走过寂寞的岁月,填补了她内心的空洞,帮助她度过了寂寞的人生。每个礼拜日她和唱诗班的教友们用天籁之歌赞美上帝,这样的生活让她从一个失去丈夫的年轻女人走到现在儿孙同堂两鬓花白。可现在就连这样一个地方也不给喜太太留下了,这个给她精神洗礼的地方竟然很快就要变成养牛场了。想到这里,喜太太觉得自己变成了迷途的羔羊,顿时觉得无限的伤感,生活失去了寄托,失去了希望。想着想着,喜太太觉得自己胸口突突地跳着疼。

喜太太回到家里后身体就变得恹恹的,躺在床上竟不想动。偏偏这时孙女小园又在出麻疹,把个贤淑忙得团团转,照顾完小的照顾老的,还要给婆婆煎汤熬药。

贤淑的心情也不太好,整天很少说话。给婆婆送汤药时,喜太太半撑着身子接过药碗说,让你辛苦了,耀宗还没有回来呀?贤淑恨恨地说,不回来还好,不回来我还少伺候一个。喜太太听了吃了一惊,问:贤淑,你是不是伺候我伺候烦了吧?喜太太平时对儿媳妇很好,有事总是向着她,贤淑因为娘家不在本市,跟婆婆倒比一年见不了几面的娘家人亲。贤淑知道自己说错话了,眼泪就流了出来说,妈,我不是说你的,我心里有苦哇!耀宗在外有别的女人了,他的心根本不在咱们这个家。喜太太听了端汤药的手在颤抖。其实,从上次洋金盘来她就知道了,那个女人太妖娆了,男人抗不住。

喜太太太了解她的儿子了,她当初执意要让容耀宗娶贤淑,就是看上贤淑的本分和简单。她知道像儿子这样的人,必须要一个贤惠的媳妇撑着,否则这个家不会持久的。男人都爱风流的女人,可风流的女人哪一个能让家安宁,哪一个能善始善终呢?喜太太喝了一口汤药,又苦又涩,正如她的心一样,她对儿媳妇说,贤淑,一个男人在走路的时候,难免会停下脚步看一看路边的花花草草,可是不管他走得多远,他还是要回家的。

喜太太身体好了点,就搬了个椅子在院里晒太阳,多福眯缝着眼睛趴在喜太太的腿上陪着喜太太一起打瞌睡。吱扭一声,院里的大门开了,大白薯回来了,喜太太睁开眼睛问,石头,散场了,今天讲的是哪一段呀?大白薯摸着脑袋笑着说,今天讲的是三国火烧连营,那老马讲得可真卖劲,惊堂木都拍断了。唉,也快听不成了。喜太太撑起身子问,怎么书也不让说了?大白薯一边用葫芦瓢喝着水一边说,不让说了,上面说说书的讲的都是四旧的内容,可听书的大多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就是靠听说书混日子呢,所以赶了几次也赶不散。说到这里大白薯又问,婶,你那个上帝也不让信了?喜太太抚摸着多福叹了口气说,是呀,我们这些人靠什么支撑精神生活呢?

秀芝从屋里拿出一捆芫荽来说,小园出麻疹,芫荽水能发疹子。我到他姥姥家地里薅了些,让贤淑给小园煎水喝吧。喜太太感谢地说,难得你们这俩孩子,什么事都给我们操着心呢。大白薯笑着说,婶,一个院的住着,门一关不就跟一家人差不多。

正说着,有人把院门推开,有几个人要朝院里闯。大白薯高大的身子堵着半个院门问,你们干什么?那帮人说,我们是十五中的学生,来揪斗地主小老婆的。大白薯朝外推他们说,走走走,哪来的什么地主婆呀,谁跟你们说的?那帮学生说,没错,有人告诉我们就是这个院。说着还要朝院里挤,大白薯从院门后拿出他挖粪的粪勺说,你们走不走?不走就别怪我了。说着把手中的粪勺朝他们舞了几下。那帮学生生怕粪勺弄脏了自己的衣服,左躲右闪地搞了几个回合,最后捂着鼻子跑了。

大白薯回头再看,喜太太吓得浑身哆嗦,脸色灰白,半歪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大白薯赶紧背着喜太太就朝医院跑。

大白薯从医院回来,发现院里一片狼藉,容家还是被人给砸了,贤淑和小园吓得躲到他家去了。容家的东西四处散落着,喜太太的《圣经》躺在院中,书页被风儿吹得哗哗直响。大白薯捡起《圣经》拍了拍上面的土放到石桌上。

容耀宗回来,看见家成了这样,傻傻地站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这晚是月食,有半个月亮被黑翳遮住了。大白薯按着古老的习俗,提着洗脸盆跑出了院去,他一边用擀面棍敲着脸盆,一边大声喊:

有盆敲盆有罐敲罐,月亮让狗吃了半拉。

宝善街的许多人听见大白薯的叫声,赶紧从屋里跑出来,很快到处都响起敲脸盆敲罐的声音。按照古老的习俗,这样能把天狗吓走。

容耀宗从学校出来,金毛从学校门口的那棵大槐树后闪出,叫道,容哥。容耀宗看见他浑身一哆嗦。金毛皮笑肉不笑地问,容哥咱俩的计划你忘了?容耀宗应付他说,最近家里出了许多事,我母亲住院了。金毛得意地说,你只要把咱们的事办好,那些人我可以帮你摆平。容耀宗看着金毛问,你怎么知道我家有什么事?

金毛得意地说,不就是几个学生吗?好办得很。不过你还不动手我可不管了。说不好还有其他的人要去呢。金毛那长着鹰鼻子鹞眼的脸上此时更像一只狰狞的狼。容耀宗明白家里的事肯定跟他有关系。他后悔自己怎么会认识这样一个人。

京都公园从外省请来了个马戏团,上演狗熊骑车,狼钻火圈,山羊走钢丝等节目。因为运动,大家的文化生活都很单调,忽然来了个马戏团,在古城火得不得了。一时间大家在一起议论最多的就是马戏。小凹斗的好多同学都看了马戏,每天上学都津津乐道谈马戏,小凹斗的心里痒痒的也想看。马戏票要三毛钱一张,大白薯家是舍不得掏的,三毛钱可以买十个馒头,可以喝三碗猪血汤,可以买半斤卤猪肺。

小凹斗在家强烈地要求了几回,都被母亲给驳回了,秀芝说,你去,你弟弟妹妹去不去?如果都去要花去一元钱,我有一元钱宁可给你们买一双鞋或熬一锅肉汤,也不会让你去看俩狗打架。小凹斗呜呜地哭了几回,彻底地失望了。

有天小凹斗跟母亲闹过后,垂头丧气地去上学,路上遇见容耀宗。容耀宗问,小凹斗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吊着脸?小凹斗说想看马戏,他妈不给钱。容耀宗说,巧了,我手上有张票,原本是让小园去的,可小园出麻疹刚好,医生不让见风。小凹斗拉着容耀宗的胳膊哀求着说,叔,你让我去看吧。以后我帮你擦自行车好吧。容耀宗说,不行,你下午还要上课,万一让老师和你爸妈知道是我给你的票让你逃学,还不找我算账?小凹斗拍着胸脯保证说,我保证不会说是容叔给的票,保证不会说是看马戏去……容耀宗还是说不行,小凹斗早跳起来从容耀宗手里抢过票,一溜烟不见了。

天擦黑了,秀芝已经做好了饭,可是大白薯和小凹斗一个也没有回来。秀芝见贤淑下班回来就问,贤淑,你回来看见小凹斗在街上玩没有?贤淑说,没有哇。秀芝有些着急地说,今天怪了,这一老一小的一个也没回来。平常去听说书的这会儿早回来了,小凹斗也早放学了。贤淑一边系着围裙捅炉子做饭,一边宽慰秀芝说,大哥听说书是不是遇上熟人说话去了?晚回一会儿,不会有什么事的。

正说着,忽然外边有个小孩走进院里对秀芝说,刚才有个人让我把这纸条给你家。秀芝不认字让贤淑看,贤淑一看信大吃一惊说,小凹斗让人给绑票了。秀芝一听头嗡地一下差点坐地上。字条上写,小凹斗现在在他们手里,让他家拿那颗珠子去赎人。七点钟之前把珠子装进纸袋里放到火车站四面钟上,如果七点钟之前看不见珠子,就把小凹斗撕票!报警撕票!

秀芝一看哇哇地哭了起来,一边哭着一边叫着,我的儿呀!贤淑在一边着急地说,赶紧报警吧!秀芝哭着说,不能报警,一报警他们就要撕票!毕竟是别人家的事,贤淑也不敢做主,只有跟着着急。秀芝是个农村长大的妇女,也没经过什么事,平时在家万事都是听大白薯的,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她更没有主意了,她一边哭着一边跺着脚说,他爸怎么还不回来?正在两个女人没有主意的时候。容耀宗回来了,两个女人立刻像看见了救星一样,赶紧把这个事告诉容耀宗。

容耀宗听了,一副吃惊不小的模样说,哎呀,怎么出这样的事呀!这可不敢马虎,孩子的性命要紧呀!大白薯人呢?秀芝着急地说,他早晨出去听书到现在还没回来。容耀宗试探着问,你准备怎么办?秀芝没了主意,这时贤淑急切地说,秀芝嫂,你快拿主意吧,你不让报警,现在都六点半了,晚了就是后悔也赶不上了。秀芝一咬牙说,救我儿子要紧!说着就进屋,不一会儿就捧着珠子出来了。容耀宗看着珠子眼睛一亮,但嘴上却说,我看还是等大白薯回来商量一下再说吧。万一大白薯回来知道你把珠子给他人了,跟你没完你怎么办?秀芝一副豁出去的表情说,他回来就是休了我也好,杀了我也好,我都不怕,只要我儿子的命在。秀芝看了看手中的珠子又说,要这个劳什子东西有什么用,不当吃不当喝,没有它,我儿子也不会有这样的劫难。

容耀宗自告奋勇地说,如果你真想好了,我给你跑一趟。你们在家等着,我赶紧骑车到火车站去,晚了怕来不及了。秀芝噙着泪把珠子递给容耀宗说,大兄弟,你大哥不在家,你就多费心了。我们不会忘记你的恩情。容耀宗接过珠子,心里怦怦直跳,嘴上说,你们等着吧,我一定把事给你们办好,让孩子早日回家。说着容耀宗赶紧捧着珠子骑着自行车狂奔出去。

看着容耀宗急匆匆离去的背影,两个女人坐在院里焦急地等着信儿。约摸快八点的时候,院门开了,两个女人赶紧看是不是小凹斗回来了,只见是大白薯步履蹒跚地回来了。秀芝一看见他,立刻扑上去揪着他的衣服哭着说,你死到哪里去了,你还知道回来呀!大白薯对女人的举动很烦躁,说,去去去,我快累死了。秀芝连哭带嚎地说,家里出大事了,你跑哪里去了?大白薯摆了摆手说,别提了,今天算我倒霉,走了四十里路刚从黄河沿赶回来。秀芝说,你不是听说书去了,怎么跑到黄河沿去了?大白薯蹲在地上用手捋着头烦躁地说,你以为是我愿去的呀?是龟孙王八蛋把我拉去的。我地蹦四十里地,到现在饭没吃,连口水也没喝。

原来造反派早就下令不许在相国寺说书了,可是任怎么驱赶就是不管用。听书的人照样聚在一起。他们大多是些老人,不怵上纲上线,不怕威胁恐吓。你驱赶他们,他们就双手一笼顺着墙根坐成一溜,两眼微闭地任你说什么都油盐不进,说烦了就回你一句,我们都是等死队的了,今天穿鞋明天还不知道穿不穿了呢,你们管我们干啥?你敢动他一指头,他们就一歪,让你没有办法收场。这天不知谁出了个损招,搞了个非暴力行动,他们找了辆卡车把相国寺所有听说书的人一股脑儿都塞上了卡车,一家伙拉到黄河边扔下。黄河离市区大约有四十里地,可怜这些上了年纪的老人筋疲力尽地走回市区都快半夜了,第二天他们累得保管不会再出来了。大白薯也在这个队伍里,只是他算年轻的回来快的。

秀芝哭着说,你光顾自己快活,儿子让人给绑了票你知不知道?大白薯听了一个激灵跳起来说,谁绑我儿子了,他吃错药了吧?我们家有什么东西值得绑票?秀芝抽泣着把勒索信塞给了大白薯,大白薯狐疑地接过信来看了看,然后用手拍着信纸说,原来有人惦记着我的珠子呢。你给他们了?秀芝埋怨地说,出这么大的事你不在家,为了儿子的性命我敢不给?大白薯抖着信纸急切切地说,你呀你呀,也不打听清楚到底是咋回事,万一他们拿了东西不放人,找谁去呀?秀芝听了丈夫的话呆了,对呀,万一他们拿到珠子还是不放人怎么办?想着想着又哭了起来。大白薯说,你哭有什么用,谁去送的珠子?秀芝赶紧告诉丈夫是请容耀宗送的。

正说着,容耀宗推自行车也回来了。秀芝赶紧上前问,容先生东西送到了吗?容耀宗一副很辛劳的模样说,我紧赶慢赶地总算在七点钟之前把东西送到了四面钟。大白薯追问,什么样的人把东西取走了?容耀宗叹了口气说,唉,我刚把东西放到四面钟边,正赶上火车出站,一下子出来好多人,人挤人,再一看东西没有了,真不知什么人给拿走的。秀芝看了看大白薯紧张地道,那我们小凹斗呢,你没有看见小凹斗?容耀宗说,没有。我等了一会儿也没看见动静,就赶紧回来给你们报信来了。我到现在还没吃饭呢。我先回去吃口饭去。容耀宗进屋了,秀芝胆怯地望着丈夫嘤嘤地又哭了。

只一会儿,院门吱扭又响了,一个小小的身影沿着墙根悄不叽叽地进来了。只听见院里有人大声叫道,是小凹斗吧?小凹斗回来了!大白薯两口子一听立刻冲上去,大白薯伸出蒲团一样的大手要去扇小凹斗,秀芝像只老母鸡紧紧地护着小凹斗。大白薯大声叫道,你跑哪里去了?小凹斗一边吸着鼻子一边说,他去城墙玩,有人不让他走,把他关起来了。后来他翻窗户才跑了。

是夜,容耀宗激动得睡不着,宝贝呀你终于到了我的手上。金毛这小子的计真高,一切设计得天衣无缝,容耀宗不得不佩服金毛。刚才秀芝把珠子交给容耀宗的时候,他觉得浑身的毛孔都激动得竖了起来。拿到珠子后,容耀宗就跑到甜食店里去喝了一大碗玫瑰汤,心情舒展地哼起了小曲。等到约定的时间才回来。

容耀宗想看看藏在纸袋里的珠子,门外传来了贤淑的脚步声,容耀宗赶紧把纸袋藏到怀里躺下了。这一夜,容耀宗觉得自己怀里像揣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在他心里上下蹦腾着,容耀宗甚至有些感谢金毛,不是金毛逼他,他是没有胆量做这件事的。

第二天容耀宗和金毛约好在苇坑见,苇坑人少僻静。这是两人合伙演出的一场戏,所有时间地点人物都是金毛精心策划的。他们的计划就是把大白薯支开,对女人实施。大凡女人一旦遇上大事,智商往往是最低的。他们分工,金毛控制小凹斗,容耀宗对付秀芝。事情进展得出乎意料的顺利。

俩人一见面,金毛急不可待地朝容耀宗要珠子。容耀宗从怀里掏出了珠子递给了金毛,金毛拿过珠子眯着一只鹞眼对着太阳看去,只见他手不断地捻转着珠子。容耀宗在一边热切地问,兄弟,看见什么了?忽然金毛放下珠子对容耀宗说,容哥,我怎么什么东西也没看见呀?容耀宗不相信地夺过珠子对着太阳眯缝着一只眼,果然里面暗暗的,什么图案都没有。他不相信地又捻转着换了几个角度去看,里面仍然是什么也没有。他有些慌了,难道秀芝会给自己一个假珠子?但是据他对秀芝的了解,这个女人绝不会有那样深的城府。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他苦思冥想着,拿珠子的手有些颤抖。

金毛冷冷地看着容耀宗,良久,他露出一丝冷酷的笑来说,老容,这样做未免太不地道了吧?怎么说兄弟我也是帮了忙的,你就这样糊弄我?容耀宗赶紧分辩着说,不是的,兄弟你误会了。我真没有骗你,我在大白薯老婆手上拿的就是这颗珠子。金毛不相信,只是冷冷地看着他,那表情很古怪很阴森,让他不寒而栗。容耀宗咽了口吐沫赶紧又不停地解释,金毛不再理他,吹着口哨扬长而去,他一边走着一边踢着一个空铁盒。那铁盒骨碌骨碌地滚动着,发出的声音像被人踢了一脚的狗,很凄然也很无奈。

容耀宗望着金毛悻悻而去的背影,浑身有一种说不出的寒来,他把手中的珠子又举起来看了看,仍然是什么也没有。容耀宗拿珠子的手无力地耷拉下来,神情颓然地站了很久,他不知道问题到底是出在哪里。他想,金毛是什么样的人?他惹得起他吗?当初他不答应他这个计划,他敢找人把他家都抄了,谁知道他下一步会再怎么样?容耀宗想着,头皮都发麻了。

容耀宗决定找洋金盘来调解他和金毛之间的关系。容耀宗到职工医院,见到洋金盘时,她正对着镜子画眉勾眼。当容耀宗说让她跟金毛做做解释工作时,洋金盘一脸的不耐烦,说,谁让你招惹他,我爹妈都管不了他,我能管得了他?说完穿上工作服径直走进治疗室,把容耀宗给晾在那里了。最近,洋金盘又有了新的情人,对容耀宗已经没有了过去的热度。

第二天容耀宗把洋金盘和金毛姐弟俩一起请到又一新饭店的单间里,开始三人心照不宣地吃着美味佳肴,等酒过三巡后,容耀宗借着几分醉意对金毛说,兄弟,你一直觉得我骗了你,今天当着你姐的面咱们就把这事给了了。说着容耀宗从衣兜里掏出了珠子放在洋金盘的面前说,金盘,你看看这颗珠子是不是你当初看到的珠子。

洋金盘正坐在靠窗口的位置,阳光直射在她的头上,照得她的头发更黄脸更白,连脸上浅浅的褐斑和细小的雀斑都看得清清楚楚。洋金盘正在吃小笼汤包,腮帮子鼓囊囊地蠕动着腾不出嘴。她漫不经心地拿起珠子对着阳光透视。忽然,洋金盘一副被噎着的样子含着包子说,老容,我觉得也不是这颗珠子,我记得那珠子里面是透亮的。而这珠子浑浊得什么也看不见。容耀宗一听傻了眼了。难道自己真的被大白薯的老婆给骗了。金毛用餐巾擦着嘴巴轻佻地说,老容,要不是你真被骗了,要不是你可以当演员。问题是兄弟我跟着你白忙活了半天,你说该怎么办吧?容耀宗沮丧地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金毛夹起一大块牛肉塞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着,脸上笑嘻嘻的有种猫逗耗子的表情,容耀宗看了有些心虚,不知他到底想干什么。

金毛用手托着腮嚼了一会儿牛肉,忽然说,老容,这样吧,你拿珠子,真假我也不管了。但你把你那辆三枪牌自行车给我。容耀宗听了一惊,着急地说,那怎么行,你为什么要我的车?我对天发誓,她给我的珠子就是这个。金毛冷笑着说,老容,你发誓不发誓我不管。珠子是真的你赚了,如果珠子是假的也是你把事情搞糟了。反正我金毛不能白忙活。要不我们一起到大白薯那里把事情挑明,我就说这事情是你一手策划的,反正珠子在你手里。金毛一副无赖的样子。

容耀宗求救似的看着洋金盘,洋金盘面无表情地用筷子拨拉着盘里的菜说,别看我,我早就说了,我不管你们俩的破事。洋金盘一句话把容耀宗的算盘打得框散珠落满地滚珠儿。

俗话说,光棍怕痞子。容耀宗知道金毛早就觊觎他的自行车。容耀宗的自行车是正经的英国造的名牌车,估计在整个古城也没超过三辆。容耀宗是多么爱他的车,平时连孩子摸一下,他都要吼几声。要他的车就是要他命,摘他的肝。可是沾上金家姐弟俩,就是要命摘肝的事。

容耀宗不甘心地说,让我再考虑考虑。

容耀宗下班,斜道上忽然冲出好几个人来,其中一个小个子男人先上去拽着他的衣服领子,几乎把他憋过气去。容耀宗好容易挣脱他的手,把他推到几步外叫道,你疯了?小个子男人刚站稳,又一次往容耀宗的身上冲着,骂道,王八蛋,老子今天跟你拼了。容耀宗忙摆手说,等等,你是不是认错人了?那小个子男人咬牙切齿地说,我找的就是你,是你给老子戴的绿帽子。容耀宗歪着头问,你到底是谁?那人咬牙切齿地说,我是金盘的男人!容耀宗明白了,原来是洋金盘的男人打上门了,容耀宗有些奇怪。这些年洋金盘身边有过多少男人,这小王八从来都不敢露头,今个为什么单单来找他容耀宗了?况且洋金盘跟自己已经生疏了很久。

容耀宗看见学校门口那棵洋槐树后有个熟悉的面孔闪了一下,认出那人是金毛。他明白了,这个小王八今天敢这样大胆,原来后面有人怂恿着呢。俗话说,宁得罪十个君子,也不得罪一个小人。金毛不但是小人,还是个无赖。想到这里,容耀宗暗暗叫苦。这时小个子喊了一声打,打!几个人一拥而上把容耀宗打得鼻青脸肿。有人还趁乱把容耀宗手上的英纳格手表也给捋跑了。

容耀宗一瘸一拐地朝家走,家里人看见他的模样大吃一惊,连忙问他怎么了?容耀宗只说骑车不小心摔了。晚上,容耀宗躺在床上身上火烧火燎地疼,贤淑用白酒燎着火给他揉摸着伤处,一边揉一边说,怎么这样不小心。容耀宗没有说话,眼睛怔怔地看着天花板。母亲端着一碗藏红花水进来对容耀宗说,这是波斯的藏红花,喝了它活血化瘀,散郁开结。两个女人围着容耀宗团团转,就连女儿小园也赶紧用小手给他按摩。容耀宗第一次良心发现,感到家里的温暖和良心的不安。

容耀宗思前想后,决定还是把自行车给金毛吧,因为金毛是个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无懒。不把车给他,他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第二天,容耀宗把车擦得锃亮,像嫁闺女一样推给了金毛,金毛推着自行车笑嘻嘻地说,谢谢姐夫。容耀宗恨不得照他的脸上狠狠地掴一嘴巴,可他不敢。还得咧着嘴说,爱惜着骑,可以多骑几年。

容耀宗万分痛苦地朝家走去,失去三枪牌自行车如同把他的心肝给摘走了一样。他觉得这天的月亮仿佛又被天狗给吃了半边。

容耀宗一进院,贤淑就发现他今天竟然没有骑车回来,就问,你的车呢?容耀宗一股无名火竟然朝妻子发去,我的车让人家偷走了,你高兴了吧。贤淑觉得他的话简直不可理喻,就回嘴说,你的车我们连摸都不让摸,你把车弄丢了朝我们发什么脾气。说着就哭了起来。秀芝正在院里翻拨着着小凹斗们捡来的瓜子,看见容家两口子拌嘴,就宽厚地劝慰贤淑说,弟妹别生气,容先生丢了车心里也不舒服,你俩好好说。

容耀宗看见秀芝,忽然觉得就是这个貌似拙朴而实际奸狡的女人才使自己丢了车,忍不住朝秀芝大叫道,你别在这里假惺惺的,不是因为你,我的车还不会丢!说着一摔帘子进屋了。秀芝呆呆地站在院子里有点不知所措,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了容耀宗,也不大明白他的车丢了跟自己有什么关系。贤淑看见容耀宗像狗一样到处咬,赶紧反过来劝秀芝说,嫂子,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他是狗脾气,一上来六亲不认。

容耀宗烦躁地摔帘子进屋,抬头见自家窗台上有个小簸箩里面晾着一溜西瓜子,他立刻像发疯了一样挥手,把簸箩掀得在地上乱转,西瓜子撒了一地。他跳着脚在屋里发疯似的叫道,丢人败兴的东西,谁让你们出去捡瓜子了,祖宗的脸都让你们丢尽了。

古城的夏天,胡同里的孩子都兴出去捡西瓜子,他们把筐放到西瓜摊前,等着吃瓜人把子吐到自己的筐里,然后带回家洗净晒干卖到炒卖行去,赚的钱开学时交学费。小凹斗每年夏天都带着弟妹出去捡瓜子,一夏天总能捡好几十斤,大白薯两口子就用这些钱给孩子交学费或添件新衣服。大白薯家是生活在最底层中挣扎出来的,他们靠着自己的勤劳赚着各种辛劳的钱。秀芝闲下来给火柴厂糊火柴盒,给工艺厂草篮包挑花,帮纱厂扯棉纱头,他们挣一切能挣的钱,他们靠自己的手生存着。当然这些事在容耀宗的眼里是不屑一顾的,是低贱的。有几次贤淑也想在工艺厂要点挑花的活,没事的时候在家挑挑花赚点小钱贴补家用,但跟容耀宗一说就给喝住了。可小园是小孩子,她没有享受过容家的荣华富贵,她也没弄清自家跟大白薯家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她看见小凹斗兄妹几个每年都出去捡西瓜子觉得挺好玩的,而且卖的钱还可以添置新衣服。小园一心想要一条粉红色的尼龙纱巾,她母亲一直没舍得给她买。小园想捡瓜子买纱巾。可是小园才去了一次就被容耀宗知道了,容家的人怎么能去捡瓜子呢?容家是世家,容家再穷也不能去捡瓜子。容耀宗对小园说,你再敢跟他们一起出去捡瓜子我就打断你的腿。小园吓得嘤嘤地哭了,她不知道她捡个瓜子父亲为什么会发那么大的火,从此不再敢去捡瓜子了。

贤淑没有舍得把小园捡来的一小笸箩瓜子扔了,那是孩子辛辛苦苦跑一天捡来的。贤淑把瓜子洗净晾在窗台上,想晒干后炒炒吃。谁知正让容耀宗看见了,此时容耀宗的心情正是最坏的时候,他正好借题发挥在屋里大喊大叫起来,你们听着,我们容家从来没有吃过从别人嘴里吐出来的东西!你们把容家祖宗的脸面都丢尽了。容耀宗的声音透过窗户,整个院子都听得清清楚楚。这时,大白薯一家人正围坐在一起吃晚饭,孩子们正高兴地跟父母汇报今天捡瓜子的战果。

听着西屋的笑声,容耀宗心里憋着一股怨气,他总觉得自己被大白薯两口子给涮了。他心爱的三枪自行车仿佛不是让金毛给抢走了,而是让大白薯两口子给拐走的。容耀宗觉得像他这样高智商的人被大白薯两口子给涮了简直是莫大的耻辱。想到这里,他觉得胸口都是疼的。

容耀宗在家发脾气,贤淑原谅了他。贤淑想,丈夫是多么喜欢他的车呀,可车却丢了,犹如把他的魂儿丢了。想到这里,贤淑对偷车贼无比的愤恨,她想如果抓住了偷车贼一定不放过他。

喜太太的身体越来越差,她常常凝视着窗外,梦呓般地絮叨着往日的生活。她说教堂门口的美人蕉被人给砍了,那美人蕉落地时四处滚落着水珠,像人眼泪一样;她说唱诗班的风琴被人敲坏了好几个音,都不准了;她说教堂里的鸽子已经飞走了,做弥撒的大钟长满了蜘蛛网。喜太太自从教堂被封闭了,失去了精神寄托,又被红卫兵吓了一下,精神竟然一天不如一天。有时一天不说话,有时忽然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让你丈二和尚简直摸不着头脑。有天容耀宗过来跟母亲说话,喜太太忽然冒出一句话,你大妈心深得很。容耀宗听了觉得母亲很唐突,父亲的大太太自己根本没有见过,她也不过跟她相处不到一年,容耀宗从小到大几乎没有人跟他去谈那段历史,现在母亲怎么会冷不丁地想起她了。容耀宗觉得母亲的精神会不会出了些问题。

中午吃饭,喜太太端着碗忽然说,杏花天的鸡肝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吃。杏花天是古城做熟食的老字号,它的卤菜味道醇香,据说都有百年的历史了,它的卤鸡肝不老不嫩口感极好而且还十分入味,老年人都特别喜欢吃。容耀宗知道母亲想吃杏花天的鸡肝了。他让贤淑有时间到杏花天去给母亲买点鸡肝。

贤淑的茶叶店跟杏花天只隔一条街,贤淑下班的时候可以顺便给婆婆带鸡肝来。中秋节茶叶店关门早,贤淑特意拐到杏花天为婆婆买鸡肝。从杏花天出来的时候,她的第六感官让她觉得眼前有个十分熟悉的东西在她眼前一晃。贤淑停住脚步朝四下看去,她一眼看见店门口停着的一排自行车中有一辆车的龙头醒目地绑着一条耀眼的红绸,那红绸在微风中轻轻地抖动着,仿佛提醒着它的主人它在这里。贤淑的心猛一抽搐,多么熟悉的红绸呀!容耀宗的车前也系着一条红绸,那红绸守护着车的商标仿佛守着一种骄傲。贤淑赶紧朝自行车走去,天哪!果然是他家的三枪自行车。贤淑激动的心咚咚地跳。她弯腰看了看,车被牢牢地锁着,她四处看了看想找人问一问,可是行人都匆匆而过没有人注意她。她也不知道该跟谁打招呼该跟谁说理,贤淑踌躇了片刻,干脆弯下身子扛起了自行车就走。

杏花天是老字号,经营方式也很古老,不但卖卤菜而且还卖散酒。卖卤菜的柜台边专门设有几张为喝酒人预备的桌子。酒喝完了可以喊店员再沽,肉吃完了可以让店员再切。那阵势有点像国外的酒吧。金毛正跟朋友在杏花天喝酒呢,隔着窗户他忽然看见他的自行车被一个女人扛起来,然后朝马路对面走去。金毛赶紧推开酒杯朝店外冲去。

这边贤淑已经扛着车上了马路,路上她欣喜地想,丈夫看见她把车找回来还不知道有多高兴呢。忽然她感到有人在后面紧紧地拽着车,她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扭脸一看,一个表情恶煞的男人紧紧地拉着车后座对她大声吼道,你好大的胆子呀,竟敢偷老子的车。说着硬把车从贤淑的身上给拽下来。

贤淑气得脸满脸通红拽着车不松手,说,你才是小偷,这是我们家的车。我们到警察那里去,看谁偷车!金毛狞笑着说,你们家的车?你也配,看你满身的土腥味,你们家会有这样的车。说着使劲一夺车把贤淑拉了个踉跄,贤淑怕这人再把车抢走,就死拉着车后座不放,可怜的贤淑硬被金毛拖得披头散发满地滚着,手中的鸡肝也洒落一地。这时周围立刻围满了看热闹的人,金毛看贤淑不松手就用脚去踹贤淑。忽然有只手拎着金毛的后领朝后使劲一拉,金毛一个踉跄仰面倒下。贤淑滚在地上抬头一看,救星竟是大白薯。原来大白薯听完说书回家路过这里,正好看见这一幕。贤淑看见大白薯立刻像看见亲人一样号啕大哭起来,说,大哥,你看看这是不是我家的车?大白薯从地上拉起贤淑说,我认识,这是你家的车。周围有群众马上指着金毛叫道,他是偷车贼,把他送到派出所去!大白薯认识金毛,他那如蒲团般大的拳头朝金毛的头上晃了晃。金毛赶紧一低头说,老兄你听我讲,这车是老容送给我的。大白薯冷笑地说,我早知道你小子不是什么好东西,今天过中秋节我放你一马。说完朝金毛大声吼道,还不把钥匙拿出来!金毛看着大白薯那高大的身板,自知不是他的对手,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乖乖地掏出了钥匙。他一边递钥匙,一边不甘心地说,你们推走吧,今天你们推走,明天有人会乖乖地把车给我送过来。贤淑和大白薯觉得这个人简直是痴人说梦,便不理会他,只顾推着车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贤淑推着车一进院就兴奋地大声喊,老容,你快出来呀!你看我把什么带回来了。容耀宗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屋里玩纸牌算命,听见贤淑的叫声,他漫不经心地走出屋来,只见贤淑满身是土地站在院中,手指着身边的自行车得意地说,老容快看,我把你的车给找回来了。容耀宗一看车大吃一惊地问,这,这是怎么回事?贤淑一边拍着身上的土,一边绘声绘色地把刚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容耀宗听。最后心存感激地说,今天我幸亏碰见大哥了,要不然我就是被拖死也拿不回车来。此时,容耀宗的大脑一片空白,贤淑后面说的什么他竟然一点也没听见。他颓然地想,完了,这回事要闹大了。容耀宗觉得浑身发冷,他不知道接下来金毛会做出何等事来。贤淑看见容耀宗的表情不对,连忙追问,老容,我找到车你不高兴呀?

这天是中秋节。容黄两家的女人为晚上赏月都忙个不停。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贤淑因为感谢大白薯,中秋节特意拿了些月饼和苹果送给黄家,秀芝也把从娘家带来的新花生和核桃送给容家,两家人商量着晚上一起到院里赏月。秀芝早已经把院里的石桌擦得干干净净,摆上石榴苹果月饼花生红枣,几个孩子兴奋地围着桌子转。秀芝和贤淑不断警告孩子们,等月亮出来了赏月的时候再吃。

很长时间没有出屋的喜太太也搬了张摇椅坐在院中,脸上露出了少有的笑容,多福赶紧爬到她身上喵喵地叫着。院里大人忙小孩玩,弥漫着节日的气息,只有容耀宗没有出屋,他的右眼跳个不停。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容耀宗觉得右眼跳得让他心神不宁。

吃完晚饭大家一起出来赏月,这天的月亮真好,像一个银盘高高地挂在天上,无数个小星星像流萤一样围着月亮闪烁着,让大地闪着银光。中秋的月光像慈善的目光能让孩子都安静。沐浴着月光能让人暂时忘记尘世间的一切烦恼。月光下所有的东西都发出香来,桌上的水果发出果香、月饼发出甜香、花草发出馨香,就连空气都发出沁人肺腑的清香。在暗香涌动的夜晚,人们小声地说着话,生怕聒噪了月亮。让月婆婆生气。

忽然,容家大院的门被很响地撞开了,有几个带着红袖箍的人拿着大木棒闯进容家院,领头的就是金毛。孩子们没见过这样的阵势,立刻吓得朝大人怀里钻。

老容,你出来。金毛一进院就高声喊着。容耀宗在屋里一听金毛的声音就浑身发抖,他战战兢兢地从屋里奔出来强挤出笑脸说,兄弟,你来了。今天就在这里过节吧。

金毛穿着一身鸡屎绿的军装,手中抖动着木棍朝容耀宗狞笑着说,姓容的,我告诉你,今天我们是来揪斗地主小老婆的,也是抄家的!贤淑忽然指着金毛大声叫道,老容,他就是偷我们车的。金毛一脸得意地说,你问问你丈夫,他敢当着我的面说是我偷的车吗?容耀宗赶紧递烟道歉地说,她是妇道人家,有些事她并不知道实情。金毛把容耀宗递过来的烟打掉,冷笑着说,你那破车我也不要了,今天你不把真正的珠子给我拿出来,我让你过不了这个节。说着金毛用手中的木棍朝摆满食物的石桌上一扫,上面的东西立刻东奔西跑滚得满院子都是。

碰巧大白薯去了趟厕所,回来一看,立刻拿起院门后面的大粪勺对着金毛叫道,好你个王八蛋,你偷了车还敢打上门了,你欺负人欺负到家了。在一边的小凹斗指着金毛大声叫道,爸爸,那天就是他把我关到黑屋里的!

金毛看见大白薯冲着他抡起了粪勺,赶紧用手做了个停止的动作说,大哥,咱俩没什么仇。如果你知道容耀宗是个什么东西,也不会放过他。大白薯把粪勺立在地上说,他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你有屁就放!

金毛冷笑了一下说,就怕你不清楚,你知道你那颗宝贝珠子现在在谁手上吗?就在他手里。金毛用手指着容耀宗说,就是他设计绑架了你儿子,让你拿珠子赎……金毛把屎一股脑儿都倒在了容耀宗的头上。

大白薯头一拧说,鬼才信你的话呢!金毛说,我一说你就明白了,老容说那珠子是他家的。那辆自行车是他为了堵我的嘴自愿送给我的,不信你让他自己说。金毛的话像个炸雷在容家院炸响,大白薯两眼冒火地盯着容耀宗气恨交加地问,是真的吗?然后很痛苦地闭上眼睛。

喜太太坐在摇椅上强立起发抖的身子问儿子,你你你,真的做了那样的事?这时的容耀宗百口难辩,低着头恨不得有个地缝能钻进去。

金毛趁机对大白薯说,咱们都是无产阶级,咱们要站在一条线上,彻底地砸烂容家这个反革命的封建剥削阶级。听了金毛的话,贤淑的脸色煞白,喜太太面无表情地微闭着眼睛,容耀宗绝望地低着头。

大白薯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他指着金毛说,你算什么无产阶级?就你长的那个样都是里通外国的种。那珠子本来就是他家的,到他家是物归原主,关你屁事!其实那天小凹斗从京都公园回来后大白薯就觉得这事有些蹊跷,他把小凹斗好好地审了审,当小凹斗把珠子的真正来处跟他讲了后,大白薯就知道这珠子是容家的了。可是珠子没了,大白薯一直觉得对容家心存歉意。今天知道了珠子的下落,也算一块石头落地了。他知道容耀宗这人虽然刻薄,不招人喜欢,但不至于有这样深的害人之心。这主意一定是金毛出的。金毛在古城的名气非常大,整天领着一伙狐群狗党,趁着运动搞坑蒙拐骗抄抢打砸,什么坏事都干。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只有他才干得出来。

金毛听了大白薯的话恼羞成怒,他一挥手,他带来的几个手下有拿棒子有拿皮带的,在院里到处抡着。一时间院里的人纷纷躲闪着,大人叫小孩哭一片混乱。大白薯是个练家子,会打架,他从门后拎出粪勺左抡右打,金毛一伙人上蹿下跳地围着大白薯转不能近身。容耀宗想想这么多天受金毛的憋屈,也勇敢地抓起地上的小板凳朝他们砸去。小凹斗也参战了,那天他看完马戏是金毛骗他到一个小黑屋里锁了几个小时。乱战中,小凹斗抓着地上的沙土一把一把地朝他们撒去,迷得许多人都在揉眼睛。月光下容家院里上演了一场全武行的好戏。打得月光都暗淡了。

忽然,贤淑大声叫道,妈,妈。贤淑拍着喜太太的摇椅使劲地唤婆婆。只见喜太太脸色苍白地歪在一边不省人事。容家院的人暂时停住了打斗,赶紧朝喜太太身边跑去。容耀宗带着哭腔叫道,妈,你醒醒!妈,你醒醒!这边,金毛一伙人听见喜太太唤不醒,也怕闹出人命不好收场。他们一边吐着满嘴的沙子,一边朝外走,嘴里丢下狠话道,你们等着,没完!

喜太太在众人的千呼万唤中终于醒了过来,她把身边所有的人看一遍,最后把目光停留在容耀宗的身上,声音微弱地问,耀宗,那珠子真的在你手上吗?容耀宗看了看大家低声说,是的,只是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秀芝听了赶紧说,是真的,我们哪有第二颗珠子?容耀宗嘟囔着说,可是上次我和金毛什么东西都没有看见。喜太太问容耀宗,珠子现在在哪里?容耀宗说,我差点把它扔了,后来就随便丢在一个鞋盒里扔到床下了。喜太太说,你把它拿出来。容耀宗就命女儿道,就在爸爸床下有个鞋盒里用烟盒纸包着的,你去拿来。小园应声进屋了。

喜太太拉着身边的大白薯说,石头,耀宗对不起你,我还是那句话,请你看在我的老脸上再原谅他一次吧。说着用衣袖去抹眼睛。大白薯赶紧半跪在喜太太的身边说,婶,你也原谅我,我知道这珠子是你家的。可我没有说。

忽然,小园脆生生地喊道,大家快看呀!只见小园双手仿佛捧着一个月亮,像天使一样向他们走来。那月亮的光极其柔美,把小园那娇美的小脸照得纤毫毕现,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只有喜太太很平静地对大家说,这颗珠子叫明月珠,是稀世之宝,是容家的祖先留下的传家之宝。这颗珠子不但能照得人心,还可以辟邪驱妖,是镇宅之宝。容家人轻易不肯露出来。我来容家后只见过一次。这个宝贝过去一直在大太太的手上,后来大太太精神失常,明月珠就不知去向了。喜太太轻轻地抚摸着明月珠说,老爷活着的时候,最大的遗憾就是明月珠的失踪。可惜我们找了许多年,直到老爷去世也没有找到。

这时大白薯忽然插嘴问,婶,那你第一次看见珠子就知道是你家的明月珠吗?喜太太叹了口气说,是的,可是在这动乱之年,明月珠出来也未必是好事。我想,明月珠消失了这么多年,谁找到它就说明谁跟它有缘。孩子,你是厚道仁义之人,在这动乱之年,明月珠能跟你也是它最好的归属。大白薯连忙摆手说,婶,你折煞我们,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家,怎么盛得下这么贵重的东西。

容耀宗目不转睛地看着明月珠,忽然发问,妈,为什么上次我跟金毛拿着它的时候什么也看不见呢?喜太太叹了口气说,孩子,大凡稀世珍宝都是有灵性的,就像一个绝世的美人,你强夺去,她永远不会对你有笑脸,永远不会对你有真心的。你听过所有的神话,幸运的大门是永远对着善良的人开的!容耀宗听了母亲的话,觉得脸一阵阵潮红。

月亮越升越高,轮廓越来越清晰。喜太太望着月亮双手合十,很虔诚地说,天上有个月亮,我们手中还有个月亮。愿月亮神能祈福给我们,愿明月珠能保佑我们平安。大家都跟着喜太太虔诚地望着月亮。

过了一会儿,喜太太好像有些倦了,捧着明月珠的手无力地搭在了腿上,眼睛微微地闭着。贤淑赶紧说,妈,你累了吧?我送你进屋休息。喜太太又强睁开了眼睛轻轻地摇着头说,我今天特别高兴,想跟你们在一起多坐会儿。贤淑因婆婆这段时间身体不大好,怕她着凉,便进屋去拿了条毯子。出来时,孩子们正津津有味地围着大白薯听他讲貂蝉拜月:

风吹来一块浮云,将那皎洁的明月遮住,这时正好王允瞧见。王允为宣扬他的女儿长得如何漂亮,逢人就说,我的女儿和月亮比美,月亮比不过,赶紧躲在云彩后面,因此貂蝉也就被人称为“闭月”……

正说着,天起了一阵北风,浮云像翳子一样在月亮的脸上掠过,月光暗淡了许多。院里石榴树发出婆娑的声响,碎叶落地翻飞。

贤淑走到喜太太跟前,给她盖上毯子说,进屋吧,起北风了。喜太太正闭眼假寐,忽然睁眼说,你听,唱诗班的歌声!大家侧耳听去,除了风声,什么也没有听见。贤淑说,老太太,你听错了。现在哪有唱诗班了,一定是您心里惦记着呢。喜太太失望地自语道,哦,唱诗班的管风琴坏掉了,教堂变成养牛场了,神甫早就回南京了……喜太太的声音越来越小,有点像呢喃,后面的话谁也听不清了。贤淑把喜太太小心地扶进了屋。

这时,大白薯也讲完貂蝉拜月,几个孩子打着哈欠还缠着他非要他再讲一个。秀芝出来解围说,你们看天已经太晚了,明天你们还要上学,咱们散了吧。大白薯立刻拍屁股站起响应着说,散了散了。说书这事真费脑子,这几个孩子缠得我脑袋疼。说着各家领着自己的孩子回屋。

第二天早晨贤淑去叫婆婆吃饭,只见婆婆半靠着床头,早驾鹤西行了。

喜太太的丧事办得非常简单,特殊的时期像容家这样的人必须低调一些。喜太太生前曾有个愿望,希望在她的葬礼上能有牧师给她作最后的祈祷,这点容耀宗没能做到,因为现在已经找不到牧师了。

容耀宗把母亲的丧事办完后,忽然想起那颗价值连城的明月珠竟然不知去向。他和贤淑努力地回忆那天晚上最后见到明月珠的情景,就是在喜太太手上。那么母亲临终前为什么不作一个交代,是来不及了还是另有原因?难道母亲会像大太太一样把它刻意藏了起来?

母亲说过福兮祸所伏,容耀宗知道母亲一定刻意把它收藏起来了。因为母亲很清楚,它的出现对容耀宗是祸不是福。

十一

公元二十一世纪,开发商看中了宝善街的地段,要拆除这一带的老房子,建公寓式的高楼,底层做商铺楼上是商品房。有人说开发商是一个长得像二毛子一样的人,红黑二道通吃。宝善街的住户抗不过去,只好拿着拆迁款走了,只有容耀宗高低不肯搬,成了著名的钉子户。因为国家新颁布了物权法,开发商不敢明目张胆地把容家怎么样,但是开发商把容家院的四周挖成了壕沟让容家成了孤岛,然后又断了容家的水电,推土机的轰鸣声日夜萦绕着容家。早在九十年代中期,政府落实政策,把容家院归还给了容家,大白薯一家搬出去了。容家院又成了独门独户的院落。两年前贤淑得病去世了,小园出嫁了,容家实际上就剩下了容耀宗一个人。容耀宗像一个古堡幽灵维持着简单的生理需要而坚守在容家的老院里。每日容耀宗搬个椅子坐在空空的院落里,在推土机的轰鸣声中,两只眼睛无神地看着容家的百年老宅,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

大白薯来看他,俩人仍在石桌上下棋。推土机的轰鸣声不绝于耳,让大白薯觉得头昏沉沉的,竟然输给容耀宗。大白薯用手指按着自己的脑袋劝解容耀宗说,老弟搬了吧,离开这个地方能多活两年。容耀宗把棋盘一推,变了脸说,你要是也说这种话,以后就别来了。大白薯摇着头说,还是这样的狗脾气。过两天还来,每次来给他带一些蔬菜瓜果。上了年纪的大白薯比年轻时的脾气温顺多了。容耀宗倒拧成一根筋。

容耀宗在古城成了名人,有记者走过四周的壕沟爬到容家去采访他。他们惊奇地发现,在古城竟然有保持这么好的古宅:明清时代的青砖建筑,明三暗五,有良好的排水系统,屋顶上有一排栩栩如生的鸟兽造型,正面的大窗户上不规则的窗棂把玻璃分成多块寓意着岁岁(碎碎)平安,屋里二组八扇的桃木雕花屏风分别刻着的是柳毅传书和昭君出塞的故事。屋里青砖铺地,靠着左边不起眼的地方有一个隐蔽的楼梯,拾阶而上,是一个可以直立而行的大阁楼,上面放着一排排的书架和陈物。不过上面蜘蛛网四结,不经意间就沾到你的衣服上了。

于是,有记者呼吁容家院应该作为有历史价值的文物建筑而保留。古城民间传说,容家院地下埋藏着数不尽的金银财宝,特别是那个价值连城的明月珠至今还藏在容家院的某一个角落,所以容家老头不肯搬走。

容耀宗不管风吹雨打,都坐在院落里沏一壶茉莉花茶独斟独饮,自从妻子去世后,他就每天离不开茉莉花茶了。因为每当他嗅到茉莉花的香气,就仿佛妻子还在身边,就不感到孤单。

起风了,风把院里的老石榴树吹得簌簌作响。容耀宗迷糊着了,梦中他又回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个中秋节,母亲喜太太捧着明月珠向他走来。

容耀宗知道金毛开发他家这片地的真实意义还是为了明月珠,有了《物权法》,他不怕金毛。他不能离开容家院,因为明月珠就在容家院,他得保护明月珠。容家院是几辈人传承下来的老宅。如果老宅没有了,父母和妻子的灵魂找不到家怎么办?容家院是水他是鱼,鱼离不开水。

⊙文学短评

特殊时期,淘粪工人用淘粪勺子保护“高高在上”的贵族少爷,主人和奴隶到底是怎样一种关系,在个中时候谁是主人谁是奴隶?少爷容耀宗与淘粪工大白薯生活同一屋檐下,这让容耀宗万分恼火,他总是要摆出少爷的盛气凌人架势,幸亏少爷母亲善良且善于斡旋与调解,使得厚道的大白薯总是礼让容耀宗,这才平息了容家少爷的不少事端。容家少爷自诩聪明高高,当传家宝明月珠无端出现时,惹出的诸多的麻烦依旧是依仗大白薯方才解决。古城的开发商金毛也看中了这块宅地,容耀宗成了有名的钉子户,他固守着这个保存得完好的明清院落。据说地底下藏宝无数,明月珠就在这里。在平凡与非凡之间,容家的少爷该怎样抉择,终究是“归根曰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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