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说创作上沉寂多年的余华,出人意料地推出长篇新作《兄弟》,算是2005年夏天文坛上一件值得惊喜的事。但其中也透着几分诡异。
余华在《后记》里告诉读者,“起初我的构思是一部十万字左右的小说,可是叙述统治了我的写作,篇幅超过了四十万字”。就是说,他已经写出了四十万字的书稿,但目前出版的只有十八万字不到,封面和版权页都特地注明为(上)。他还说这部小说由“文革中的故事”和“现在的故事”组成,显然(上)写的是“文革中的故事”,“现在的故事”该是(下)了。那么(下)此刻在何处?
有几种可能。一是(下)根本没写出来,余华怕学胡适之做有头无尾的“上卷先生”,打肿脸充胖子,对读者撒了一个谎。但余华何许人也,会犯这种低级错误?我宁愿认为这不可能,况且从(上)的布局和诸多伏笔来看,(下)肯定不止成竹在胸了。所以我看(下)恐怕已经写出来了。但为什么不和(上)一起和读者见面呢?
可能还在修改中,但这样恐怕就很难说作者是谨慎还是轻率了。(上)可以出版而已经完成的(下)还没改好,这意味着什么?(上)(下)应该一体,拿苹果来做比方,似乎不能说苹果的(上)成熟了而(下)仍然青涩。如果这确实是作者的主张,那么他在修改(下)时要是忽然想到(上)的某处也要修改,可怎么办?能把泼出去的水收回来吗?为余华着想,我宁可认为这种情况也不存在。
剩下就只有第三种可能了,即(下)已经定稿,但(作者或出版者)故意不拿出来。为什么?天机不可泄露,只有他或他们知道了。
我欢迎余华的“重复”小批判集所以《兄弟》的出版透着一点诡异。
余华作品的风格本来就很诡异,但这次在出版上做的手脚肯定和文学的诡异无关(但或许也未必)。作为普通读者,我自然不敢批评出版大人们的计划,只是希望这种文学以外的“行为艺术”不要影响正常阅读,虽然实际上这种影响恐怕已经发生了。
现在,就是有许多人希望用文学以外的手段来操纵读者,我希望这和余华以及余华作品的出版者无关,因为这是绝对的愚蠢。
尤其对余华来说,他的许多作品,包括《兄弟》(上)(这样行文多别扭啊),完全可以自己说话,无须用别的方式来惊世骇俗。硬要这样,只能说明我们直到今天还未能充分理解余华作品的价值。
有段时间,余华的价值似乎已经昭然若揭、不容质疑了,因为我们在他的作品中那么无法回避中国的苦难和中国的残酷,那么无法忍受中国的冷漠和中国的绝望。我们实在已经爱上了这个作家。一个快乐、自满、俏皮、健康,形象和言谈都未免平庸的一度以拔牙为业的年轻人,怎么能够任凭自己在中国的泪海里那么自如地畅泳而没有招致灭顶之灾?面对中国的苦难、残酷、冷漠与绝望,他既没有成为沙汀、艾芜式的硬汉,也没有成为郁达夫、巴金式的哭泣型作家,甚至绕过了鲁迅的忧愤深广与金刚怒目。他的既超然又执著的立场,以及由此生发的灵动机智充满奇异的形象力的语言,不管夹带着多少往往不必要的玄虚和枝蔓,不管可能有怎样的翻译外国文学的榜样,至少在90年代以来的中国文坛,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不错,在《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里,对苦难的描写差不多已经到了失控、发泄甚至受虐狂的变态展览的地步,但即使在这两部由一个又一个接踵而至的悲惨的死亡构成的作品中,早期作品如《呼喊与细雨》就已经显露出来的生命本身所禀赋的似乎不可理喻的本能的欢乐、希望与尊严,还是和正常的悲悯、正常的愤怒、正常的反抗、正常的羞耻、正常的恐惧一起,冲破“情感零度”的假象,随处可见。
这便是余华小说价值的两个相互依赖也彼此滋养的方面。一个作家能够将这两方面同时驯服于笔下已经相当可观了,剩下的就是不断增强那属于自己的这两个独特的方面以及二者奇妙的结合,就是在继续写作中不断剔除语言的杂质,净化笔墨,在净化中坚持。通俗地说,就是要敢于重复。
作家的优秀并不在于不断创新,恰恰在于不断重复,在重复中深化他一开始冲动地执笔时对这个世界原本不错的领受。
《兄弟》(上)对余华自己来说根本没提供什么新东西,乃是重复从《呼喊与细雨》到《活着》再到《许三观卖血记》的主题——只是因为那一唱三叹的放肆的叙述,因为杂质越来越多被剔除显出的明丽爽朗,而重复得更加有力罢了。硬要说《兄弟》(上)有什么新意,主要也是重复。再说一遍:创新就等于重复,正如新的一天永远只能是昨天的重复;没有重复就没有新意。
对于从80年代以来,再推上去,对于“五四”以来的中国文学来说,包括《兄弟》(上)在内的余华的全部创作,其价值也是在重复一个主题:我们究竟应该怎样理解和面对中国的苦难?从惊讶于“人生苦”的王国维,到不仅惊讶于“人生苦”也愤怒于“人性恶”的鲁迅,从始终被“苍凉”、“破坏”、“低贱”的身世之感和世界意识压迫着的张爱玲,到80年代一度抚摩“文革”创伤而若有所思的众多“新时期”作家,一直没有忘怀的不就是这个永恒主题吗?但90年代到今天,中国作家普遍“高产”,普遍追求“创新”,尚有几人愿意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这个主题,并希望在这样的重复中有所创新?
基于这个理由,我继续欢迎余华,欢迎他在《兄弟》(上)中的又一次重复。
我不知道他究竟怎么写《兄弟》(下)的“现在的故事”,但如果他足够忠实于自己的领受,我敢肯定即将面世的“现在的故事”不过就是“文革的故事”的重复——而且我也愿意提前欢迎他的这种重复。
90年代中期欢迎余华,和今天欢迎余华,意义有所不同。
在90年代中期欢迎余华,是欢迎一个喷薄而出的文坛新星。我们和他一起抚摩各自身上带血的伤口,油然而生感谢之情,是应该的。但今天欢迎余华则是为了避免“好了伤疤忘了痛”,是为了在日益轻佻的时代有一点沉重,是为了在日益昏迷的地方有一点清醒,是为了鼓励一个坚持用重复动作打捞人性沉渣而不嫌其腐臭的走向成熟的作家。
有些人成熟之后,君子豹变,一天一个样,连身边的朋友也看不大懂了。有些人成熟之后,依然故我,甚至更加知道坚持的可贵和重复的价值。
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成熟。
我希望余华的成熟属于后者。
我觉得今天尤其应该欢迎这样的以坚持和重复显示的成熟。如果对这样的成熟缺乏信心,要用别的什么小聪明(比如出版上的诡诈之举)来帮助他,岂不是自以为聪明反成了愚拙吗?
2005年9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