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居住在芝加哥的乡亲,月前和我通电话时告及,他夫妻俩要到旧金山来待一个月。我说,人到了一定要来电话,我请你上茶楼。老实说,我并非不世故不虚伪,在唐人街见到故旧,寒暄之后照例以“改天上茶楼细谈”作结,有时还煞有介事地交换电话,但十之七八流于“说说而已”,也许因为事忙,也许因为健忘,也许从开始就是敷衍,不过,我对这位乡亲的邀请是诚恳的,因为他在故乡,曾经热情地款待过我,我须予以回报。他在电话说,这次到旧金山去,不是旅游,而是干活——一位开餐馆的亲戚回乡下,要他夫妇接替,打理生意。我说休息日总不能没有吧?我去接你就是了。他说好好,到时给你电话。此后,他却没了消息。
待到我把这事忘得差不多时,他居然在我家附近出现。今天早晨我外出,回家路上,远远看到他和太太站在离家门不远处,越看越肯定,不由得惊喜:哈,不声不响的找上门来了。趋近打招呼,他也十分诧异。一问,原来他所寄住的房屋,离我的家仅隔10来栋房子,我每天都在门前经过。我说,这就奇了,你当了一个月的邻居,居然没碰上一次。他说大早出门,夜里10点以后才回来,天天泡在餐馆里,什么朋友都没见。我看他果然疲态毕露,也真难为他了,60多的人还这么操劳。匆匆一面之后,他说今晚争取来我家坐坐,明天便回芝加哥去。这一晚,他没来,我想趿着拖鞋,去按他住处的门铃,作极为快速的“不速之客”,一想人家不上门,怕有苦衷,便不好勉强。只是,被客套掩盖着的小事,引起我深沉的感慨。
乡亲住得如此之近是巧合,不见面却并非无意。然而,彼此并无过节,交往乃是人之常情,他不来电话,不上门,说到底,很可能是因为患上栖迟异乡的中国人的流行病:隔绝。我们在新移民阶段,禀承故土的流风余韵,还热心于交友,电话一打就是一两个小时。年深日久后,便害上“隔绝症”,隔绝来自累,首先是身体上的,渐渐地变为心理上的。“雪夜访戴”一类雅事成为最高档的奢侈。不是毫无交往,但不再以乡情,而是以爱好或者情感来维系,所以麻将台永远热闹,舞蹈班和票友的活动比恳亲祭祖较具吸引力。我对这位乡亲绝无恶感,只能叹一句,我们在洋土地上,都注定地被同化为老死不相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