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47509800000052

第52章 第1800号“部落”

早晨,坐在落地窗前。百叶窗外,铅色的天空,太平洋奶白色的苍茫。海上来的风是可见的,它仿佛撑船妇往死水里泼下的、惊起沉睡的底层的一木盆洗脚水。陆地上,静凝的空气被它驱赶着,在叶丛里轻声抱怨一阵,不情愿地逃开。有几丝,溜进屋里来,带来花旗松针叶的辛香。

不管我承认不承认,这是家。一如家乡的一栋青砖老屋。老屋所在的是村庄。这个家所在的是城市,具体一点,是位于城市西部的居民区——日落区。日落区的第三十六街,呈南北向,长约两公里,被东西向的街道切成许多段。我所在的一段,介乎诺里埃格街和奥台格街之间,门牌由1804号起,到1898号止,都是双数。单数的归对面。不过这街道颇特别,只有单排的房屋,对面不是屋宇,而是一片树林和草地,绿意和第36街平行,迤逦到美塞湖边。按常规,这边的街道在100个号码里应摊到约50个,可是房屋才22栋,比如说,我的房子,门牌是1862,左右贴邻,却不是1860和1864,而是1858和1868,有点像从前兵营的“吃空额”。从这一微不足道的序列,也看出美国人从“跑马圈地”时代承袭来的豪爽。当然,阔手大脚的编号,在功利挂帅的洋鬼子看来,也不完全是订在墙上的四个阿拉伯数字,比如说,你的房子要加建,从一个单位变为两个乃至三个四个单位,那么,每个单位都能获得一个独立门牌,而不必隶属于原来的号码,须在后面小家子气地加A、B、C,予以分别。可惜,以旧金山地皮之昂贵,要是在门牌上放任自流,让“后起之秀”随便挤入,这街区早就成为香港旺角。市政规划上,对加建控制极严,所以,整个街区,以两层为主,三层的只有两栋。

街区,英语叫Block,我想另辟蹊径,取其谐音,称为“部落”。这“部落”,和“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草原上的蒙古包群,和啸聚山林的好汉的营盘,大为异趣,只是“房子聚集在一起”的意思。为什么名之为1800?一般来说,警方在报告罪案所发生的地点时,既要保护当事人的隐私,又要大略指出方位,好使大众行使知情权,都这样做。好在这个1800部落,并非罪案高发区,最近它上了电台的新闻,是部落内一处电线短路,害得周围上百部落黑灯瞎火几个小时,我下班回家,在荧荧如豆的烛光里洗澡,反而觉得无比有趣。

今天大早,我对着满窗弥漫的雾气遐想着:在这里不知不觉住了4年,我对它了解多少呢?惭愧得很,答案是:近于空白。搬进来时,是世纪之交,那年头,旧金山湾区的经济,以硅谷的电脑业为龙头,全面繁荣,网络企业的肥皂泡正呈现最瑰丽的色彩,各处房价飞涨,旧金山尤甚,房子一上市,就抢破了头,一栋毫不起眼的旧房子,今天挂牌出卖,明天出价的客户多达一百位,只有敢于亮出比开价高10万8万元的财大气粗人物,才操胜券。还好在,我这栋房子成交时,才是狂潮的开端,我们只比开价多出了3万多,便拿到手。房子过户后,原来的房主还要住两个月,我这理所当然的主人不能随便进去。一天,我的好友出于好奇心,非要我领他去实地看看。中午,我和他开车到了这里,光明正大地左看右瞄。友人干脆揭开车库门上用来投入邮件的宽缝,窥看里面的陈设。看罢还对整体加以品评。兴头上,一位矮小的女同胞走近,极其警惕地问我们,来这里干什么。我一一告及原委,这位洋土地上的“街道治安员”终于消释了疑团。她以功成名就者的腔调,自我介绍说,她姓邓,住在1848号,抬手指了指三层高的那栋,它在附近的两层木屋群中鹤立鸡群,其气派和眼前这骄傲的主人,可算珠联璧合。邓女士先以鄙夷的口吻,评价了我所买到的房子:42万?太贵了,看,1850前几天成交的,才38万,还多出一个日光房。对这种以“使人家不舒服”为使命的人物,我不敢多谈自己买房子的百般周折,只向她打听邻居的情况,对此,她马上如数家珍地说:“你的右邻1866号,是在马林县开珍宝店的,很有钱呢,最近到夏威夷旅游去了。”我往1866扫了一眼,一辆99年款日本“力克塞斯”房车,雍容地停在车道上。我马上充满敬意地向那屋子点了点头。尽管我明白,邻居再有钱,也不会在众亲友前来庆祝我们的“乔迁之喜”时,贸然送来什么礼物,但这一信息是叫新业主欢欣鼓舞的,并非效“同里铭旌”的古人,揩他们的油水,而是有了点儿极其庸俗的“终于和有钱人为邻”的安全感。邓女士还说:“左邻1858号,是在硅谷干电脑的……不说了,他们快要把房子卖掉,到南三藩市去买新建的大房子去了。”言下似乎是妒嫉,又似乎是庆幸。

成为讽刺的是,四个年头过去以后,我对邻居的了解,仍旧和邓女士的简介差不离儿。“苟日新日日新月月新”,我这个以了解和反映人生为第一要务的写作者,居然如此昧于最贴近的尘寰,不了解它的人,它的内部,它的纠葛和好恶。光阴倏忽而逝,当窗口所对着的花旗松坚持着略带灰颓的绿,当从百叶窗的缝隙漏进来的松针坚持其狡猾,当海平线上的半边夕阳坚持其近乎残忍的血红时,我竟坚持着我的闭塞和浅薄。除了马齿频添,就睦邻方面说来,几乎毫无进步。

然而,一方面,出于写作者职业上的好奇心,现实上愈是隔膜愈被激发起偷窥欲来;另一方面,我既无法克服多年来被冷漠的人际关系造就的社交惰性,又无法突破隐私的藩篱,总是矛盾着,无可奈何着。

但凡人与人交往,当务之急自然是摸对方的底:什么族裔,在美国土生土长还是移民,干什么营生。可是,碍于礼貌,可不能乱问,一如不能打听任何年龄段的女士的芳龄一般。比如,你和一位外貌完全是南美洲人氏的绅士打交道,如果刚开始交谈,便单刀直入:“你是墨西哥来的吗?”这可能惹恼对方——你是从人家的外国口音推断出来的,也就是说,你暗示他是英语不纯正的老外。因此,头一两次谈话,全部是客套,是赞美,是敷衍,不消说了。夸他正在遛的狗,哗,你的“吉娃娃”好逗!夸他房子外墙的油漆、草地和藤萝、人行道旁边大张旗鼓地开放的紫罗兰和马蹄莲。还和天天从门前走过的小女孩及女孩的妈妈套近乎,真乖,是你的孩子吧?待到熟悉一点,便问职业。洋人不怎么讲究饭碗的贵贱,麦当劳的小厮并不会在夹公文包的律师面前低声下气。打听出对方干哪一行,并不很难。

有人要问,单从口音,可以推出什么来?答曰,多着呢!可粗知身世。英语口音纯正的,要么在美国出生,要么幼年来美。这样的人,都受过高中以上的教育。思维方式该是美式的。那么,和他们打交道,你放心用洋式好了,诸如:注意表面的礼貌,女士优先,不随便涉及个人隐私,吃饭各付各的账,敢于说不。如口音不纯正,便是第一代移民,背景复杂,万里风涛中饱经炎凉,城府比土生的深得多。不过,我遇这样的同胞,喜悦多于戒心,因为由此晓得他们能说中国话,乃至能读中文,亲切感陡增。找个借口,问问对方籍贯,很快便卸掉英语这身一点也不舒服的“外衣”,说起顺溜的粤腔或者不顺溜的京片子来。

遇到同胞,并不是非要操英语,开门见山地出以母语也没什么不可以。我阅人多矣,单单依据口音,可以摸到以下情况:籍贯、大略的身世。粤语(白话)纯正的,要么来自香港要么来自广州。不纯正的,可据“杂音”辨出:客家、潮汕、中山、台山、顺德。我是台山人,对乡音的辨识,可具体到区那一级。至于广东以外的省份,我便抓瞎,但四海为家的人物,不难品出闽南话(即“台湾国语”)和大陆普通话的区别,蓝青官话和地道北京腔的差异,一如美国人能从某些字词的发音分出纽约客、德州牛仔、加州佬和加拿大人。

问题是,交谈的机缘有限,一声“早上好”的招呼无济于事,只好以看为主——可别鄙薄此看,看是艺术。

1800号部落内,居民大多数是同胞,异胞不过五六户。就我所知,1810号是南美洲裔,但从未交谈过,若然,我可从英语的纯正程度推断出是美国土生还是移民,进而旁敲侧击,探出别的信息,如来自哪个国家,来了多久,干什么职业。1858号是白人老太太,我居然探得她的名字:玛丽,快奔90了,精神还健旺。独自住空洞的大房子,想想都替她寂寞。也许无所不知兼以“让人不舒服”为使命的邓女士,晓得她的底细,能圆满地解答我这般的疑问:玛丽是一辈子抱独身主义,还是像我现在所住的1862号的前主人麦金利家一般,先生去世,只剩下寡妇?玛丽对草木最为在乎,我从书房越过两道栅栏,看到玛丽家堪称典范的后院。不过,以玛丽的老迈,躬耕垅亩是无能为力的了,每星期三上午,一位敦实的萨尔瓦多人便扛着割草器,笊篱和垃圾袋进去,把过于茂盛的草剪掉,把落叶扫拢,装袋提上车,送到垃圾场去。在这样的日子,玛丽最关心的就是门前的停车位,好几次,我把车停在那里,都被她阻止,理由是萨尔瓦多人的破卡车待会来了要占用。街旁停车位并非私产,为什么玛丽有这特权?只因为她老到可以耍横。反正这一带最不缺的就是停车位。让吧,我每次都乖乖地把车开走,以此换来玛丽每天早上一声美好的“哈罗”。1854号也是白人老太太,年资低于玛丽,但其老气横秋,比得下百岁寿星。皱纹比玛丽多不说,每次在门前的草地上收拾,远远看到我走来,她不像别的白人女士一样,早已把灿若朝阳的笑准备停当,及时地端给向她点头或扬声招呼的陌生人,一如好客的女主人从烘烤炉端出热气腾腾的小圆饼。她总是掉头避开,逼得我把嘴皮边的“早上好”吞回去。这感觉一点也不好,须知,这是把“口头上近乎”看作人际关系重头戏的国度。以“冷”著称的老太太,后来还是被我摆平了。那一回,我碰了软钉子后,不屈不挠地赞美她的草地,说被她的绿色塑胶管子所照料的一片,是全部落里最茂盛最整齐的,她的一脸皱纹随着我的咏叹,有如风静息后的海上细浪,徐徐展平,最后,热情地对我说谢谢,还就天气以及松树的落叶发点要言不烦的议论。至于她是独居还是和家人同住,我闹不清楚,似乎有一个矮小、老是摆出一脸不在乎的女儿,不时和她同坐一辆70年代的克来斯勒老爷车,进进出出。

此外,在部落的末端,1898号那三层高大屋子,住的主人,不是印度人就是巴基斯坦裔,我凭什么说他不是租客?因为有一次路过,看到他在和一位建筑公司老板模样的白人在谈油漆门脸的事。“我嘛,要前面的墙壁漆上这个颜色。”他把一张样本递给满脸胡茬而举手投足间显得极为权威的油漆专家,我扫眼那色地,介乎碇青和海蓝之间,教我想起年久失修的寺庙里的神像,那些躲在岁月最深处的衣摆折边,进而想起印度泰姬陵瓦檐的色泽。

此外,就是中国人。叫“中国人”太笼统,科学一点叫“华裔”。综合几年间以看为主,辅以频繁的点头微笑,偶然的“哈罗”和“早上好”,这样的初级“田野工作”,我所知道的华裔人士如下:1820号,香港人,相当有钱,该是资深移民。1848号,大陆移民,刚刚从一对外迁他州的白人夫妇那里买下这栋房子,价为68万,头款要20万以上,出得起这个数目的,该是移民10年以上,家底颇丰的人物。1856号,邓先生夫妇,香港人。我所以在“以貌取人”之外,还略知其他,是因为这位以遛狗为平生一大业绩的太太,和我在酒店宴会部一位女同事是多年朋友,同事向我交的底。1858号,即我的贴邻,很有钱,该是越南来的华裔,我是从他们的口音辨出来的,当然,从语言无从推断财产,这一项留到下面去说。1868号,我的另一贴邻,是从东南亚来留学的青年人。我刚刚搬来时,“义务情报员”邓太太口里的“富有珠宝商”,在上个世纪末,已把房子盘出,我几乎和旧主人没打过照面,除了一次,隔着木栅栏看到女士在自家后院拔野草,戴着一顶色彩斑斓的草帽,从身段看已过更年期,那时我最为重视睦邻,因为车库后半部的装修工程即将动工,电锯斧一定造出聒耳的噪声,邻居一个电话打到市政府的工务局去,官方派人上门,便会遭勒令停工,所以那段时间我遇到邻居,面孔一定堆满谄媚性的笑,对这位女士,我也如此诚惶诚恐,为了等候她直起腰来,掀开帽子,好不失时机地致以礼节性问候,太阳下足足站了半个小时,她却只飨我一个冷而宽广的屁股,最后,我扫兴地回屋子里去了。另外一次,是在家里油漆,儿子的朋友来帮忙,他们都是滚石迷,一边往天花板上抹漆,一边把收音机开得震天响。那是大清早,邻居的儿子黑着脸过来揿门铃,说吵得他没法睡,我只好把收音机关掉。再往后,便在1866号门外看到“出卖”的广告牌。周末的开放日,诸色人等鱼贯而入,里外看过,喜欢的就出价。那阵子贷款利率低到6%以下,房屋市场持续发烧,这栋房子以58万多元的高价卖出。我从地产新闻中看到这个成交价,几乎手舞足蹈,这意味着,我们的房子,这个部落乃至这个社区的房子,价值都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当然,房主如果不当炒家,房子买下来限于自住或出租,升幅再大也没有金融学上的意义。

1866号的新主人,是若干位华裔青年才俊。眼尖的妻子说,她推断这些人中,剪板寸头的,是在电脑公司负责销售的,根据是,他隔三差五地提着手提电脑,坐出租车出出入入,那是到外地出差的才有的专利。另外一位是妙龄女郎,总是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所谓咫尺天涯,没有什么东西比冷傲的眼神更具排他性了。我好几次想向从1866号匆匆走出的姑娘道一声早上好,一看她故意扭到另一边的脸,知难而退。

从1866号数到1898号,这10栋屋子的住户,我居然一无所知,连脸孔也记不得一张。既如此,便难怪我无论外出跑步,上下班,还是开车出入,虽然也路过右侧的房子,却都视若无睹,这是一种奇特的惯性,起因也许是对1866号的年轻人的不满,便连带对那一带都没了好感。其实,从细微处看,这些年轻人的冷,我不但有,还更多。它的来由,是对同胞的冷的反拨,只要热脸挨过一次冷屁股,那好,以后,对失礼者都飨以冷屁股。其实双方都闹了误会。人说,在人际关系疏离的西方社会多么冷漠,其实,这表述并不确当。“冷漠”需“表现”,好歹进入了一层“关系”,即有了两个互为参照的个体。我说邻居甲热情有礼,邻居乙冷若冰霜,这判断至少说明,乙和我有过纠葛,比如见过面,我打过招呼但不获回应之类。一洋鬼子调侃说:“耶稣要我们爱邻人,也爱敌人。殊不知邻人往往就是敌人。”具体到这一部落,此说不适用。人家愿意当敌人,倒抬举了你。一如写不出畅销的书作家找不到业已成为名宿的酷评家来骂自己的新著。一如三流演员闹了大绯闻,娱乐版的记者还是不屑一顾,邻居才不愿当没代价的“敌人”呢!这关系,只能说是:比冷漠走得更远、更绝的“不相干”。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既然“没关系”,便难怪你向着迎面而来的邻居点头,微笑时,对方木头一般,毫无反应——在走神呢!

说绝对地“不相干”,也不尽然。近年来,白人住户日见零落,老的死的死,活着的把房子卖了,搬到养老院去。硅谷的电脑业衰落以后,当租客的IT新贵不复一掷千金的豪气,搬到别州去了。然后,取而代之的,无一例外地是中国人,“王侯第宅皆新主”,白人们对“产权旁落”,说气多顺是假的,不过,族群间并不因此而生敌意。毕竟,中国人不耍蛮,不犯法,社区的安全与安分,是没有疑问的。

看人只能蜻蜓点水,那么,只好另觅门路,一曰看宠物。只要不外出,我早晨都在窗前看对面的林荫道,有时,这毫无知名度的处所,也如故国风光无限的山阴道,不过,应接不暇的并非自然风光,而是狗和人——遛狗的和被狗遛的。夸张点说,这是一个时断时续但不会终止的“狗展”。街开端处的南美洲裔妇人,所牵的是“贵妇”种,伶仃的腿,中段的毛剃光,爪子的毛理成圆溜溜的一团,如女子绣鞋上的绒球,走起来十分地英姿飒爽。和那爱穿松垮牛仔裤的胖子作伴的,是留着山羊胡子的“史纳沙”,我老把它拟为道行高深的心理治疗师。到下午才出门转三圈的“西施”犬,和跟在后面的小姐竞赛,看谁更为矜持。大智若愚的“西高地白爹利”,主人是身坯奇小,步履迟疑的越南男人。极为活泼的英国种长耳猎犬,主人却是患了轻度老年痴呆症的犹太商太太。1850号的中国女人,从来没和我打招呼,但我刚刚搬来,就对她的秋田种大狗具有莫名其妙的好感,狗儿个儿中等而苗条,毛色是纯一不杂的白,那般耀眼,那般凛然不可犯,别人我不知道,我可不敢搔它的颈部(这是人对狗的“马屁术”中最简便、最无往不胜的一招),怕沾污它。它的性别,我无从得知,看婀娜的体态,我猜是女流之辈。好几次我在人行道上走过,它在铁闸后面徘徊,并不唁唁而对,只以满含哀怨的眼神,投向牢笼外的天和树,教我想起“梳洗罢,独倚望江楼”的断肠妇。我见犹怜,何况主人?果然,我回到家,不消泡一杯即溶咖啡坐到窗前这10分钟的时间,主人就牵着它在林荫道上遛个不亦乐乎。它的步子,颇似伸展台上的模特,猫步娉婷。屁颠屁颠地跟着的是它的女主人,一个年约50的同胞。每次所见,她都是家居装束:无袖衬衫,时下流行的、露出半截小腿的窄脚裤,拖鞋,很可能是被狗的哀叹弄得心疼,临时抛下锅铲,解下围裙,让它解放解放。由狗及人,我推测她没外出工作多年,孩子已成年,至少进了大学,家境在小康以上,至于她来美的年资,当在30年以上。直到去年,我因偶然的机会,把以上推测印证了,原因是我的一位女同事,她和遛狗的女士是多年好友,她的丈夫在“李维”牛仔裤公司任市场部经理,她生了孩子后一直没外出工作,儿女都上柏克莱加州大学,一个去年毕了业,任职电脑公司,一个还在读法学院。自从我的同事在造访她家时把我的资讯透露了少许,打这以后,她遛狗时看到我,不再像过去那般,掉过头去或者绕道,而是勇敢地点头微笑。那条贵妃般尊贵的狗,也不再拒我以千里之外,过来蹭蹭我的脚,可能是为了报答我在它身陷缧绁之际,不只一次地投去关切的眼神吧?

二曰看车子。美国有谚:“看你开什么车,就知道你是什么人”。这说法,大抵指财富方面,开豪华车,要么是有钱的,要么是希望人家认为他是阔佬。第一点好理解,开得起“法拉利”的难道是领福利救济的穷光蛋吗?第二点,指的是虽然家没大钱,但通过分期付款或者租赁的方式,也开上林肯和凯迪拉克的。再分细点儿,有些人是死要脸,有的人是不得不装阔。比如,一家车衣厂的老板,进银行去申请短期贷款,开的是10年车龄、最低档的福特牌“护卫”,如果贷款部的办事员的窗子不是正对着停车场,算他走运。为什么?好歹算有身份的生意人,连座驾这么破旧,家底、信用和还款能力,岂不是“马尾拴豆腐——提也不要提”?那么,具体到1800部落,从停在街上和门前停车道的车子看,日本车居多,都是中档以上的。开头提到的邓太太,他先生开的是92年的宝马,由此可见,家道在中人之上,但是,他家在车子的品味上,首先不在阔气,而在舒适。我的贴邻1858号,是奔驰车行的忠实顾客,家有四部,从两座位的跑车到越野车,要么SLC300,要么420.男主人40上下,瘦小文弱,夹着公事包进进出出。对这一家,我最大的好奇是:他们是从哪里来的?粤语不很地道,似不是省港人,我起初猜他们是越南来的,时间是1975年前后,他的家族,流落异邦之前,该是在彼时的西贡(即如今的胡志明市)附近的堤岸市经营大规模商行,赚了大钱,当难民时把金条排成子弹夹的形状,藏在贴身处,乘船逃离的。可是,他们的口音又不带越南华侨惯有的绵软。还有,开天蓝色“卡马罗”且标明“古典”的,是一位年近70的白人,很少和人攀谈,偶然看到他无所事事地盯着一样无所事事的老天。有时,一辆双层大巴停在林荫道旁边,那是1850号的男人开回来的。由此可知他是司机,大早把巴士开到唐人街去,装上60名赌徒,开往太浩湖赌城去。一座箱型车也够别致:白色外壳上写着满有诗意的花体字,意思是:“为当下,也为将来”。再看底下两行小字,原来作的是婚礼用品的生意。

朱熹夫子尝云:“一为文人,便无足观。”应在我身上,别的不说,就是难以免去好奇心。据说好奇心天才才有,我这连“地才”也欠缺的小文人,那么热衷于摸底,实在是穷极无聊。然则,人人在隐私的藩篱后面躲着,想登堂入室吗,没人邀请你;安装窃听器和闭路电视,乃至使用长筒望远镜吗?当心被抓获,让人一告,坐牢不说,那“精神伤害”的赔偿金之高,被告把房子典出去,怕也不够付。

然而,好奇心常常折磨着我。满眼是朝夕碰面的人,白天的锤子斧头和晚间的电视收音机无不互相叨扰的人,半夜里把床铺后的墙壁弄出砰砰声,把另外一边的夫妻震醒的爱侣,你能够以“邻居”这一没有实际内容的标签来囊括吗?一位春风得意的华裔小姐,穿着高级罗兰系列,走出1832号的大门,在花旗松下款款而行,后面跟一条如今在日本宠物市场最抢手的“吉娃娃”小狗,这当儿,如果一位急于为自家儿子找对象的老爸居心叵测地问你:“她是谁?”你满足于以无往不胜的耸肩搪塞吗?有一次,邻居门前徘徊着一位俊秀的少年,他一边抽烟一边打手机,手机打不通,便来按我的门铃,我问他什么事,他毫不以打搅人家为耻,气盛声雄地问:“你知道夏威夷的州号吗?”我也不因他吵醒我的午寐而懊恼,上楼翻了电话簿,给他一个满意的回复。事后我才后悔:刚才怎么不顺手推舟,在闲谈中掏掏他的底细?

没有熟人,没有朋友,没有建立任何种类的“人脉”,这4年,若论人际关系,一言蔽之:白过了。刚刚看了一则笑话:两只老虎商量,到哪里去吃人。去村里?人抱团,一有响动,八方呼应。城市如何?居民老死不相往来,随便攻击哪一家都行。说来不错,911恐怖袭击,本·拉登这只穷凶极恶的“老虎”,要撕噬的就是纽约这样的大都会。

不久前,在伊拉克被俘虏,后被特种部队抢救出来的女兵洁西卡·林区(JessicaLynch),养好身体后回到维吉尼亚州的家乡,受到居民们无比热烈的欢迎。在电视上看到,林区的老家,树木上飘扬着黄丝带。她坐在敞蓬吉普车上,向沿路的群众挥手。我想,如果林区小姐是我这部落的居民,可能排出这般盛大的场面?不是全不可能,但肯定不会是自发的,须由传媒和本区的市议员,加上以附近教会为主体的团体合力,挨家挨户地送传单,约定时间,大家才会走出门来集会。到这阵子,大家才有机会拜识英雄的父母和兄弟姐妹。至于欢迎的仪仗,该到两三个部落以外的“彼得之尼尼初中”,找从未谋面的校长去借。以中国人的势众,到也是开设在日落区的“咏春武馆”去,请教头领上一个狮子队来,也不是不可行,鉴于大伙的爱国热情一起高涨,该不必给腰束红绸带的龙虎武师们送例行的红包。

也许有人问,一个部落,总有一些共同的利害关系,需要集体行动吧?比如,无线电话公司要在街旁安装一个类似电视天线的功率放大器,而这种可能辐射某种射线的装置,据说多少对人特别是对儿童的健康造成伤害,部落里的活跃分子闻讯,自然加以反对。但是,单个的抗议效力有限,必须群起而攻之。该怎么办?只能沿用上述办法,要么冒挨冷语乃至臭骂的风险,逐家敲门通知,征集签名;要么在街角的电线杆上贴上通知,让大家心中有数,然后在周末派遣热忱分子,堵住部落两头,让每个外出遛狗的、跑步的、买菜的、上茶楼的,都在请愿书上写上名字才放行。至于电邮和电话,也未尝不可用,问题是,如今这些资讯日益成为隐私,你未必能收集得到。须知,在联邦今年明令禁止滥作电话推销前,掌握众多个人资料的大企业,如银行和信用卡公司,是把这些资料整批出售以牟利的。

记得在前年,我因每天拂晓都被鸟叫吵醒,撰文《相忍为鸟》,探讨驱逐恶鸟的途径:“向鸟王投诉乎?向警局报案乎?向鸟的天敌如蛇类猫类求援乎?也许,最有效的办法是手拿竹竿,跨过道道篱笆,直捣鸟的会议室,如果一连几夜都捣捣它们的蛋,它们大概不得不移民别处。可是,乌天黑地的,随便闯入人家的后院,主人以为来了盗贼,提着来福枪出来,向黑影点射怎么办?单是为了‘驱逐不良鸟类’这举措,至少要在本街区召开三次居民大会,组织一个‘协会’,制订章程,选出理事长、财务和秘书来,才能实施。第一步,侦察鸟的所在树。二,制出驱鸟方略。三,实际行动,按小时给驱鸟志士付薪,酬劳从驱鸟协会的入会费中支付。可是,我们这个中产阶级社区,尽多热心于环境保护的慷慨之士。把自然糟蹋够了的人类,为了睡得好一点胆敢赶跑宝贝鸟儿,他们岂会坐视?不高举标语,砸掉‘驱鸟协会’的牌子才叫活见鬼。”计穷之余,只有一法:忍,从相忍为国变为相忍为鸟。

也许,又有好事者问:恶鸟可忍,那么,恶人也忍吗?这里治安还好,大的罪案很少发生。但不可掉以轻心。一些贼子专向中国人的住宅下手,为的是炎黄子孙爱在家里放黄金钻石一类首饰,还有现金,进屋搜掠的,很少空手而回。怎么知道屋子住着什么人?最简便的办法看门外有没有堆着鞋子,“门泊东吴万里船”一般摆满鞋子的,必是值得进入的老中。为了自卫,好些人家安装了防盗警铃。有些人家则来个“死诸葛吓生仲达”,在门上贴上英语的警告:“本住宅已经加入社区防范系统,如擅自闯入,必报警查办。”

与日俱增是疏离感,我在美国活过了23载寒暑后,并没有遵循苏东坡的逻辑“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安心即是家”,水到渠成地,“日久他乡是故乡”起来,反而,每次站在家门外,对着一道道紧锁的铁闸和大门,对着窗玻璃所映照的电视机图象和环绕声音乐,油然而生悲凉,暗自叹息:我不属于这块土地。当我有滋有味地从二楼围栏俯视着遛狗人,发现他们的微笑只献给皮绳子牵着的宠物,哪怕它正在主人的掩护下向草地排下粪便,想起华盛顿一位政客的名言:“我对人了解得越多,越觉得只有狗才是朋友。”当一阵浓郁的烤肉香混着让人想起昔日广州小巷风情的煤球味飘进书房,我看着1870号的后院,十多位华裔青年男女在围炉谈笑,仰灌啤酒时荷兰“汉尼根”牌绿瓶子在秋阳下闪烁,有如硕大的橡树叶片,我的悲哀是双重的,第一,我并没有进入美国人的主流社会,我的身份,从绿卡人直到成为美国公民都没变过:边缘人;第二,我并没有和所有的人,包括和我一般的边缘人建立紧密到让我产生归属感舒服感的关系。人狗关系胜于人际关系,这种人对人的冷淡和排斥,在人不必为人际关系伤脑筋的住宅区尤其明显。

入夜,是家家作晚饭的时光。要在故国乡村,瓦脊上的烟囱会约齐,冒出千姿百态的炊烟。摸透乡村性格的散文家刘亮程,能具体而微地分辨炊烟颜色上的差异,进而断定各家在烧什么柴草,乃至作什么饭菜。这里没有炊烟,也没有和红木一般高傲的烟囱,要是偶尔来上一点袅娜的话,那是壁炉在工作的标志。炉膛里烧得正旺的,不是木头疙瘩,而是用木糠压榨成、切面方方正正的“预制柴”。有时在人行道上走,碰巧吹来东风,会隐隐闻到厨房的气息:中国人家,以急火高热见长的“抛锅”所生产的,是油爆姜蒜的香气;洋人家庭,以带格子煎板煎纽约牛排,所生产的,是大火烧炙油脂的焦味。隐隐听到刀叉和筷子的交响,临窗的餐桌上,高脚水晶杯和夕阳余晖碰个正着,反射出流丽的酒光,我站在人行道上,也能道出,这是一瓶纳巴谷酿制的“卡不腻”红葡萄酒。这时候,“不得其门而入”的遗憾分外强烈,恰似每到中秋,格外怀念老家阳台上供着的龙眼和荔枝一般。

这么一来,但凡有了进门的机遇,我都不肯放过,非得长驱直入,探幽索奇一番。然而,邻居的门并不那么好进,谁会平白无故地邀请邻居作客人?无事不登三宝殿,邻居的所谓“紧急事故”,无非心肌梗塞、暖气炉子熄火、水管堵塞、电线走火、夫妻干仗、狗猫争宠,哪一样我插得上手?

好在,我偶然获得名正言顺地登堂入室的机会。1844号的房子挂牌出卖,业主是一对中年夫妇,原来在硅谷当软体工程师,电脑业衰退后,他们成为10万失业大军中的成员,今年初才在南卡罗纳州找到工作,于是把房子卖掉,好迁到那边去。开放让人自由参观,是卖屋的必要步骤。那是星期天中午,我迈着老成持重的步子,登上楼梯。经纪人岂肯放过,连忙过来套近乎,我要了一张介绍房子历史和构造的传单,一丝不苟地浏览,从厨房到客厅,从楼上到车库。还爬了又陡又窄的梯子,到了第三层。这可是独特的部分,整个部落,绝大多数是两层的,三层的只两栋。但那是从街道一方所能看到的,这一栋的第三层,即俗称的“阁楼”,因了太靠后,往往被人忽略。红木家具,非洲雕刻,设于三楼天井旁边的三温暖,卧室小几上的摆设——一个黑女人的裸体铜雕,肥硕无比的躯体,鼠蹊部的阴毛是用一束铜丝作成的,野性十足,富于滑稽味道。书橱里排着的,多半是小说,品酒书籍也不少。女主人是丹尼尔·斯梯尔迷,斯梯尔这被中国人称为“美国琼瑶”的畅销书作家,小说集在书架上排上长长一行。主人为了躲避像我一样热衷于窥探的客人,溜到海边晒太阳去了。盘桓了一个小时,我才离开,在门口,对着那个汲水女郎的雕像,浮一大白般舒畅无比——咳,我终于摸了一户人家的底!第二天,我看到瞳子蓝得把眼眶也洇成海水的洋女士,穿着白领惯穿的套装走出门,无端噗哧一笑——想起了那个极尽夸张之能事的铜雕。

邻居老死不相往来,但干扰却总是互通有无。全部落的房子,都是半个世纪前所建的,不注重隔音,屋子之间的墙都紧贴着,没有预留一定距离。贴邻的响动稍大,邻居便受骚扰。白天是我在电脑上笔耕的时光,最怕噪声。不料,哪壶不开提哪壶,1858号的贴邻,原先打算趁贷款利率低,把房子卖掉,另外到南三藩市的新区买大屋,好让上小学的孩子有个玩耍的阔大场地,后来女主人说这地段好,邻居相安无事,改变主意,不卖了。但不以现状为满足,要来一番鼎故革新。这消息,是女主人在门外碰到打扫茶树落英的妻子时,无意透露的。果然,不久,她家门外便贴出从市工务局领来的《改建批准书》,我暗说,糟了!

从此我的小天地不得安生。贴部先是车库的后进加建一个单位,工人们在里头施工,对我这边紧靠1858号的书房,只是噪声干扰,加上少许尘灰,这还能忍受。室内弄好之后,第二期工程破土,那是把整个后院翻新,原先颇富野趣的坡地,分三级,砌上石墙。铺上花岗岩板块,只在边沿留下小小的空隙,栽上满天星、迎春、郁金香和玫瑰,两棵形如蟠龙的柏树镇守在台阶两旁。操老家口音的工人在我窗下十英尺外,叽叽喳喳,抽烟,开动锯盘分解顽固的麻石,鬼叫般的锐响把耳朵震得嗡嗡响。我每天向老天祈祷:快点完工吧!女主人偏对这工程表现出过度的热切,动不动就抱怨质量,要工人返工。有一次,忍无可忍的包工头,和女主人吵了一顿,我听了都觉心酸。“你出多少钱你知道,好些材料是我买的,石板一项花了2千7百。人工呢?用了60‘工’人(一个工人干一天,叫一工),还要30‘工’,你算吧,我倒贴上了!”“价是你开的,怨谁呀?”“也得讲良心……,国庆节这假期要我们干,加班费我付不起。”一个石板和水泥远远多于绿色的院子竣工后,女主人喜滋滋地向妻子透了底:“这么大的工程,自己花8千买材料,请工人花了1万,值!”妻子半是惊讶半是妒嫉地向我报告时,我想起的是那位当包工头的老乡,那苦哈哈的申诉。

邻居的后院弄好,我以为天下归于太平了,可是且慢,还有屋顶。一群脸色黧黑的墨西哥人开到,雄赳赳地爬上屋顶,把半尺厚的沥青纸板揭掉。这回可不仅仅是噪声,而是垃圾。我家天井和邻居接缝处的铁皮,整块给敲开,沥青纸和灰尘滔滔泻进我家的楼梯上。幸亏我在家,一听声音不对,赶紧走出书房察看,刚刚把摆在楼梯旁边的石湾花瓶和蝴蝶兰搬走,几坨泥块便砸到楼梯的扶手附近。我向着天井外的工人大声吆喝,他们知道闯了祸,连连耸肩。我找上他们的老板论理,老板是干瘦的南韩人,进我的屋子看了看损坏的栏杆,忙说包赔。第二天,买了一罐褐色油漆,把栏杆漆上两遍,还把整罐油漆送给我。贴邻的工程进行了一年,总算全部完成,我终于长吁了一口气。

可是,我家的女主人静极思动,看人家的后院,如此光洁堂皇,对比之下,我家的一边,砖墙倾斜,草木无序,斜阳下尤其荒凉。于是,妹夫前来筹划,对它作彻底的改造。内政我没有发言权,尽管我偶尔坐在后院的萋萋荒草中,听蜂的嗡营,咀嚼一根草梗,觉得滋味甚佳,却不认为荒芜碍了谁。妹夫每个星期天来,砌墙,铺砖,长在书房槛下的柠檬树,连根带泥移到高处。茶树旁边的野餐炉子给拆掉了。这工程还在进行,勤劳到无以复加的妹夫,在炎阳下,津津有味地平土,拌水泥,一如当年在家乡修筑大寨式梯田。院子的工程至今才过一半,可以肯定,完工后的面貌,没有贴邻的富贵气。

最后,值得一记的是白人老太太玛丽,这位在1854号住了半个世纪的寿星,前两天隔着两道栅栏,高声和我的太太——后院工程的总监兼下手说话:“请问那株玫瑰花,你们弄到哪去了?”我在书房听到了,连忙下楼去,满怀感激地回答她:“还在哩,栽在南边的栅栏下,你那边看不到。”玛丽如释重负地点点头,弯腰莳弄园圃的兰花去。我对妻子说,这棵玫瑰,可有来历,买房子时,它开得正盛,大如汤碗的一朵,对着窗子,又娇憨又大方。我的邻居,居然惦念着它,也许,由此想起手栽它的旧主人吧?想及这些,几乎垂泪,为了毫不相干的人关注我的寂寞的花。这样的温暖,我还得过两回,一回是午间,我在书房里听到门铃声,下去一看,是邻居,她看见我家前门的铁闸没关,特地来打招呼。另外一回是门铃声,是住在街尾的白人,看到停放在车道上的越野车,前灯一直忘了关上,不揣冒昧来提醒。

我们房子的旧主人,每天喝马天尼鸡尾酒喝出一口杜松子味来的法国老太太,把房子卖给我们以后,回巴黎抱孙子去了。她也和玛丽一般,想念这朵玫瑰吗?此外,1800号部落的人,无论和我家,和我家后院,和玫瑰花,都没什么干系了。

同类推荐
  • 萧红经典全集

    萧红经典全集

    萧红的作品乡土气息浓烈,叙事风格细腻深刻、委婉动人,她的很多小说,都是中国现代小说史上的精品,具有极强的艺术生命力。长篇小说《呼兰河传》,被茅盾称为是“一篇叙事诗,一幅多彩的风土画,一串凄婉的歌谣”。同样,萧红的散文创作也具有很高的成就。她的散文文字优美,凄切忧婉,在情感浓度和抒写张力上都较深刻强烈,刻画人物注重心理深层的挖掘,具有浓郁的抒情色彩和独特的艺术魅力。希望本书能帮助读者开拓视野、汲取营养、陶冶情操。
  • 飞花令诗词大全

    飞花令诗词大全

    在这个世界上,值得反复阅读的是唐诗宋词,因为它们写出了千年来能够引起读者共鸣的情感。《飞花令诗词大全》从浩如烟海的古诗词中,精心遴选了近200首经典古诗词,带领读者在诗香词海之间开启一场唯美动人的诗词文化之旅。《飞花令诗词大全》传承着文化,积淀着历史,是对于心灵的一种滋养与美育,也是中国文化的一种载体,在潜移默化间给予中国文化以深远的影响。令人陶醉的优美古诗词,饱含着人性的温暖,承载着令人感动的美,是每一个生命都不容错过的文学经典。
  • 天使走过人间

    天使走过人间

    本书由近百篇短小精悍的充满亲情爱意的故事组成,展示了丰富的生活哲理,清新透亮,潇洒超脱,读者群广泛,是家人互赠礼品的最佳选择。
  • 烟台的海

    烟台的海

    主要描写了烟台的独特景观:冬日的凝重、春日的轻盈、夏日的浪漫、秋日的高远,以及在大海的背景下,烟台人的劳动与生活。激发人们热爱大自然、热爱劳动热爱生活的情感。
  • 梁实秋小全集:雅舍小品(精装)

    梁实秋小全集:雅舍小品(精装)

    散文大师梁实秋经典结集,可谓“寻常中顿悟世间哲理,困境中展现睿智幽默,岁月中洞察人生百态,阅读中品味辞苑英华”。《雅舍小品》中的作品,是名副其实的小品,虽是“随想随写”,但写来清新隽永。内容涉及的题材都平凡不过,但在作者的笔下却饶有趣味,令人读后有深得我心之感,其文字能在平凡中显真诚,于小节处蕴含哲理。
热门推荐
  • 夜太太眼里只有钱

    夜太太眼里只有钱

    又名《总裁每天被夫人调教》《女帝在现代套路死对头》(古穿今,女主慢慢成长为大佬)她踏着遍地尸骨终于复国,君临天下,成为一代女帝。在她准备大展宏图,一统六国时,却被死对头算计,香消玉损。再睁眼已是千年后的异世,与死对头再相遇竟穿成了他胆小懦弱的乡下小妻子。这一世,他落入她手,定要让他鸡犬不宁,身败名裂。结果为何画风有些不对……本应剑拔弩张,你死我活的关系,为何冰山死对头在对她笑,这温柔缱卷的眼神是什么鬼?【媒体采访】“夜总,听说夜太太的人生目标是贪财好色不自卑,老公情人一大堆,对此您怎么看?”某总裁宠溺一笑道:“谣言,我老婆来自乡下,柔弱,胆小,不会说话,你们休要抹黑她。”众人惊~~和影帝一起吃饭,给医学界泰斗做手术,传媒界大佬对她毕恭毕敬,各界顶级人才听她指挥,这还叫胆小,柔弱?夜总是在羞辱他们吗?*“夜总,听说夜太太在家专断独行,对你很苛刻。”“胡说,我夫人最民主,我在家很自由,想睡沙发睡沙发,想打地铺打地铺,夫人绝对依着我。”众人再次被惊到~~*1V1双洁。女主亦正亦邪,似魔似仙。男主高冷男神变忠犬。故事情节天马行空勿深究。
  • 快穿之精分boss难攻略

    快穿之精分boss难攻略

    一觉醒来穿越异世界,完成任务才能回到现实世界。被忽悠的诗梓怡只能扛起担子完成系统给的任务。且看她如何完成铁憨憨给的不正常任务。[前期无男主,后期男主出来甜]
  • 南国之境

    南国之境

    是上天让我们重逢,而不是互道珍重。书友们书友们,经广大书友建议,《南国之境》的女主更名了更名了。原名林俞卿,现名林小俞,希望大家多多原谅多多包涵多多支持啦。
  • 遇见火星女孩

    遇见火星女孩

    外号叫“小撒旦”的女生,有着假小子的外表和性格。她自小和邻居女孩玛莎感情深厚,而玛莎有巷奇特的身世。她在某个星星唱歌的夜晚,降临在养母的门口。美丽、乖巧又善解人意的玛莎。不仅得到了小撒旦的喜欢和依恋,而且深受养母及哥哥大郭的宠爱。可惜。玛莎在一个流星雨之夜忽然消失了,从此杳无昔信。玛莎离去一年之后,小撒旦的班里忽然来了一个新同学。她自称“火星girl”。火星女孩在很多地方与玛莎非常相似。这引起了小撤旦和大郭的注意。火星女孩最终也离大家而去,只留下同学们对她的无限怀念和惆怅……多年后,小撤旦和大郭都从大学毕业了。大郭成了一名航天员,登上了火星。在火星的奇异世界里,他看到了不可思议的景象……
  • 北城凉

    北城凉

    他要做的,就是杀人,帮助组织杀人。他要做的,就是杀人,杀组织的人。他要做的,就是杀人,叫别人帮自己杀人。他要做的,就是杀人。在乱世当中,谁都会杀人。而他要做的是杀人之后,不让人知道他杀人。他是杀手,他要做的是复仇。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最弱驯兽王

    最弱驯兽王

    一个出身神秘的小乞丐和他的伙伴——一只被雷劈过的倒霉猴子和一只差点被烤的小乳猪在修真大陆上兴风作浪的故事。
  • 博弈平行星空

    博弈平行星空

    遥远而又临近的平行空间,正在经历着最为动荡的一段暗黑时光,地球上的四位小救世主在人道面前扛上了这份责任,用自己的智慧,来开辟黑暗里的黎明······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