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花旗松一条条根砍断,拔起,归成一堆,用绳子捆起,抱到李树下去,在这场合,心无限欣喜,为了一捆柴薪。”画家揩去脑门上的汗珠,深情地诉说着。这阵子,他和我正在他家的后院,为建筑当画室用的小木屋清理地基。我笑着看他爱抚树枝,枯松针簌簌落在脚下。他诉说时并没看我,空茫的眼神向着浩淼时空中另一个交点。“那时是“文革”,父母到干校去了,我独自在家,天天进山里打柴。那年头割柴草的人多,山头光秃秃的,费半天功夫,爬好几个陡坡,也割不到一挑柴草。30多年下来,保存着对柴薪的依恋,喔,你看,当时若能弄到这么一大捆,可要在斜坡打筋斗罗!那欢欣啊,带着鲜松脂的芬芳,活像除夕的黎明,在家门口引爆一枚‘二踢脚’鞭炮,无以名之的激动,从心底漾遍全身……”画家说完,把紧紧抱在怀里的一捆松根小心堆在竹丛下,不舍地走开。我还沉醉在他的追忆里,一下子醒不过神来。
是啊,我也有过和柴作伴的岁月,可是从来不曾热爱过洒上青春汗水的柴草。出门时鸡没叫,沉重的露,遥远的路,连绵的大山,启明星照着山脊的羊肠道,在扁担的尖端晃荡着的午饭袋,磨穿了的“皮底”(用废胶轮作的鞋子)。归途,是被担子压弯的腰,极度的疲倦,手脚上被荆棘刺出的血口子。如果说,我仍旧不时回忆这段地狱般的生涯,只因不曾小看它磨炼筋骨与意志的功用。不能说画家的打柴生涯只有快乐,没有辛酸。不同处在:进行选择性记忆时,他的艺术胸襟使他选择诗意的感动,我却俗气地选择大汗留在披肩上的苦涩。
晚风舒徐,是黄昏了。画家赶到“家居总汇”去买建房子用的木枋,我在竹丛下徘徊,松根懒洋洋地卧在恍惚的日影里。我想,这也是人生小小的悖谬吧?一捆松根,放在当年,从干校回到家来的母亲看到了,一定拍拍儿子的头,夸了又夸:真乖,不愁没柴烧了。可是,在如今,它是必欲消灭的累赘,唯一的去处就是垃圾场。它的价值,仅仅在触发画家的童年记忆。换上我,柴捆子只是不得不处置的废物。
所谓阴差阳错,人间的悲哀多半不是出在“不对路”上吗?千里马遇伯乐,伯牙遇子期,梅花遇林和靖,这些千古美谈,是多少“巧合”的总和?早一步,晚一步,缺少任何一个条件,佳话都会泡汤。在人间,“凑巧”与“不凑巧”的比例,姑且算高于六合彩的赔率吧?可是,同是柴捆子,要获青睐,须在30多年前的苦难家邦,还须遇到这位多情的画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