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期间,龚晓自五月份就去省党校学习,偶尔在周末回来,也只是在城里住一两晚,白天有工作事务要联系交代,还有人情世故,也没工夫同司玲司仪洪叶她们相聚,各人都忙各人的。惹得洪叶有时还说,当了县长就成了大忙人,把我们这帮人忘了。
九月下旬,县委政法委书记忽然被调到夏天明所在的县当县委副书记,枫亭镇的党委书记黄峰出人意料地进了县政法委,当上了书记。各种各样的议论一时纷起。罗舜回到家,说:老婆,龚晓那个镇还真能出人呢,镇长选上了副县长,书记被任命为政法委书记,按上面文件,应该是县委常委,马上一开会,常委的位置还不是稳当着么。
司仪说,这是明摆着嘛,枫亭镇各样工作都红红火火,有能力的年轻干部就应该上,工作才能做得好。从人的生理角度看,也是如此。三四十岁正是意气风发朝气蓬勃的时候,干起事业来也会不落窠臼不畏艰难。一旦到了五六十岁则会贪图安逸停步不前瞻前顾后。干部队伍就是应该年轻化一点。
你知道不知道我们这新来的黄书记跟龚晓关系不错?
那有什么。龚晓作风正派,为人诚恳,好共事,自然不会同黄峰搞僵,何况还是异性?司仪一点邪念都没有,很客观地陈述自己的看法,哎,罗舜,你可要同你这位新来的上司搞好关系,听说他跟表哥关系不错呢。上次表嫂在闲谈中说起过一些去看望表哥的老部下老朋友,其中就有黄峰的名字。表嫂还说他是跟龚晓一块去医院的。
你放心吧,我很欣赏黄峰的风格,就不会不卖力的。罗舜又说,迟段时间,龚晓回来度周末,我们可以请他们一块来家吃一餐饭。
这学期,洪叶的大儿子何其宽上了初中,离家远了。洪叶既担心儿子在路上的安全,也怕儿子在初中课程多了跟不上,就专门请了一个高中没毕业的远房弟弟来,既接送儿子,又辅导作业偶尔还随洪叶一块外出采购押运。
何良才的这位远房弟弟叫何谭,长得一看就是个聪慧乖巧的角色,只因父母双亡,姐姐供养他读书,他心中不忍心便执意南下打工。这几年外出打工很难找到好差事,何谭没学历没技术没人生阅历,在南方那样的尘嚣中无不显出他的稚嫩弱小与无依,几年的颠沛流离,只能勉强糊口,失望沮丧之中他大病一场,挚爱他的姐姐说:弟弟,你还是回来吧,回来在路近谋一份事做,或者学门手艺。何谭听了姐姐的呼唤便踏着烈日曝晒得滚烫的江南大地回到了故乡。故乡用她淳朴宽厚的胸怀容纳了这个单薄伤感的少年,二十多天后洪叶也如故乡的土地那样用她的理解与善良接纳了他,这使他差点感动得痛哭流涕。
在山坳里种田种地的姐姐为此精心挑选了半蛇皮袋新挖的花生让弟弟背着,带给洪叶一家人尝尝鲜。
何谭对这个差使十分卖力,也很胜任,与何其宽兄弟处得不错。何其宽叫他“叔叔”。每天下午接回来后,还能陪他俩玩上半个小时的球再吃饭,饭后辅导作业,八点半服侍两个孩子睡觉,他自己的床就架在孩子们房中。等到兄弟俩睡了后他便坐在台灯下看书。他才二十出头,那个大学梦仍未泯灭。
洪叶聘用了何谭就解除了后顾之忧。商场的许多事务交给弟弟洪平管理,她便把大部分精力跟着何良才。何良才外出吃饭,她跟着去吃饭;何良才去打牌,她跟去打牌;外出进货也两人一块去。形影不离的结果令何良才大伤脑筋但又不好发作。洪叶交际能力不错,有洪叶跟着,何良才感觉气氛活跃得多,许多事还好办些,但就是不自由了。穿过楼下的商场柜台间时,他只能对边上向他抛媚眼的小姐视而不见,心中痒痒的可却慑于洪叶防贼的目光,不敢乱说乱动。就这么过了近一个月,月底的时候,洪叶的母亲病了,说病得很重,怕是不久于人世。洪叶一听就哭起来,收拾一下,便带了两大包麦片、奶粉、红桃K补血剂、西洋参冲剂等匆匆赶去乡下。
把老婆送上车,何良才心中一下子轻松了,嘴里胡乱哼起“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呀莫回头——”,一下子惹得在店堂内静观动向的小姐们哄笑起来,七嘴八舌地说,何老板,你这下快活了。晚上陪我们玩牌吗?
玩——玩——何良才笑着大声答应。
入夜后,何谭听见娱乐室里的玩牌声早早响起,十一点半后便静止了,但一直没听到何良才回房间睡觉的声音。
何谭是半夜被争吵声突然惊醒的。竖耳听听,似乎就在相隔一间房子的洪叶的卧室。何良才的声音,洪叶暴怒的声音。之后一声巨响,似乎是茶杯摔碎的声音。何谭震惊得不敢出声。
洪叶大骂:不要脸的狗男女!我才走,你们竟睡到我的床上来了!你们滚!你们去死!去死!
啪!又一声脆响,不知什么物品又遭殃了。何谭紧张极了,他不知洪姐也会这么暴怒。平时看去多么慈爱和善热情的洪姐在夜深人静时也会暴露出她的另一面么?
他回想起刚才洪姐说的一句“狗男女”,才猛然明白。洪姐怎么晚上回来了,要是白天回来不就没事嘛。何谭天真地想。听到一个声音跑下楼,似乎是高跟鞋的声音,又一个声音追下去,接着一声大喝:回来!——这是洪叶的声音。又听洪叶追上去拉扯,可能是拉住了逃跑的何良才。何谭紧张地听着一边想:何良才是逃走呢还是去追那个女人?那个女人是谁呢?她会去死吗?被主人当场捉奸在床真是没脸再活在世上了。何谭以他二十岁的大脑想象着这个情节的发展,又感觉出洪叶在啜泣。心中便觉得何良才不该这样,洪叶姐这么能干这么有风度,你守着她还不满足不幸福吗?他想起自己可怜的姐姐,才二十六岁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已经老相得看上去三四十岁了,比起洪叶姐来真分不清谁大谁小。
这么一想,何谭的心理便偏向了洪叶这一边。忽听那边低沉的声音又传来!何良才,你怎么这么让我失望?洪叶哭着,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原谅你,你以为我是软弱可欺吗?我念的是那么多年的情份!我看的是孩子的面子!我不想让两个孩子失去家庭的温暖,我不想让别人看笑话。
声音渐渐小下去,但却一直没听到何良才说什么。何谭不禁有些失望。
第二天,何谭送了何其宽回来,见洪叶的卧室门没开,直到午饭后,何其广去找妈妈,才喊开门。洪叶极度疲倦的样子,憔悴衰老了许多。何谭暗自吃惊,这精神因素对一个女人这么重要,他弄不懂。
下午又接了电话说洪叶的老母亲去世了,洪叶本就痛苦这下更控制不住大放悲声,和洪平一起带上两个孩子回娘家奔丧,何良才后来听说,也急急地包了一辆车赶去。
何良才歇了一晚就赶回,这边的商场不能一两天没有主人坐阵。何其宽何其广也一并回来上学,说是过六天后再去送外婆上山。
洪叶是出殡后的第二天才回城的。女人经不得折腾。何谭想,洪姐才走几天?回来就象变了个人似的,老了许多。
等她回来,何良才和洪平就去进货。
晚上何其宽何其广睡了以后,洪叶喊何谭去她房间,问:何谭,这一段时间他们兄弟还好吗?何谭说还好,洪姐,前些天何其宽英语考了100分,语文88,数学94,都是第一单元小测验,何其广的数学差一些,附加题全丢了。
何谭看着洪叶憔悴的神情,鼓起勇气说:洪姐,你放心好了。我会尽力照看好他们的。你自己多保重身体。
说着就见洪叶的眼圈一红,两串泪流下来,何谭慌了,他哪见过这阵式?自己一句话,竟把老板说哭了。他一时不知怎么办好,竟语无伦次起来:洪姐,怎么了?我——我说错了么?我怎么办?
见何谭急得也要哭的样子,洪叶破涕为笑:何谭,谢谢你!怎么能怪你呢?我是感动,真的是感动。许久了,象你这样安慰我的话我还真没听到过。何良才这个样子,只能让我失望。洪叶的声音十分低沉,缓慢,她看着面前的茶几继续说:亲朋们总以为我活得潇洒,却不知我挣的每一分钱也来之不易,烧香、磕头、陪笑脸,也吵嘴甚至也曾打过架,挣来了万贯家业却也丢掉了平和安宁的家。
洪叶痛苦地闭上眼睛,停顿了好一会儿,她平静下来,说,何谭,你别站着,你坐下,你听我说会儿话。何谭不敢走,只得驯服地坐在对面的沙发上,象一个学生那么正襟危坐,看着洪叶。
洪叶站起来,去玻璃柜里取出一瓶葡萄酒,拿来两个高脚杯,斟上,说,何谭,当茶,润润噪子。说着就自顾自先喝了一大杯,放下杯子感叹:做了母亲的女人总是很苦,当了母亲又想作点事业的女人便更苦。洪叶想起了罗舜开导她的话,就说,我也想站得高看得远一些,但现实中,我真的很难做到,就比如说这事吧,我能忍受自己床上躺着一个别的女人吗?
洪叶又喝了一杯。
何谭却无法说什么。他还是个孩子,怎么能介入这样艰难的谈话。他只是睁大那双本就十分好看的大眼睛忧郁地注视着这个女主人,长长的眼睫毛忽闪忽闪的,却更增加了那种忧郁的情韵。
洪叶忽而停住,她不说话只直直地盯着何谭的眼睛问:哎?你怎么不说话了?
何谭腼腆地一笑,说,洪姐,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怕又说错了惹你伤心。我真不愿看你伤心。何谭垂下眼帘,长长密密的黑睫毛遮住下眼圈,那娇羞的大男孩神态令人万分怜爱。洪叶心一动,仿佛看到了十七年前与何良才坐在一条板凳上春情初萌时的何良才的影子。
洪叶心口隐隐感到不舒服,急急地说,你回去休息吧。
何谭便站起身出门去。
洪叶半天无法动弹,她不知自己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