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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县城回到家已是傍晚，妻子忙着裁剪，用眼角瞥瞥我，算是打了招呼。我不理会她的冷淡，知道自己跑进跑出的，不能给家里增加一分钱收入，还要贴进去车费、伙食费。当然，今天中饭是戴放请的。我们边吃边聊，知道他在报社负担也重，先说精神负担，他还是试用期，如果写不出几篇好稿，即使进了报社，也会受那些老编辑、老记者的白眼。就他的写作方向来看，习惯写会议、经济，这类稿写好难，叫座难，他到报社已经两个多月了，也没有写出什么有影响的稿来，心里很着急；戴放的另一个负担是经济的，现在属于借用，拿的是教师工资，妻子、女儿在乡下，自己要租房、要吃饭、要垫采访旅费，觉得压力好大。戴放问，“我是不是不该产生到报社的念头，就像你一样呆家里，教书，一家团聚，和和美美的。”我知道他需要的是我的支持、肯定，马上说，“怎么能这样说呢，你一转正就是城里人了，我可是乡下一个普通老师，说实话，如果不写那么些年的小说、散文，专攻新闻，我早出成成绩了，或许也进了报社。”戴放一听，连连点头称是，说，“我打听到报社不时进人的，你多写新闻稿，以后找个机会进来，在城里比在乡下总有自家的优势。”我喝了一口酒，品着，味道繁多。
我与妻子才收拾好店铺，准备做晚饭，有人在门口大声嚷，“古老师，古老师在家吗？”我快步走到门口一看，是镇政府朱书记和镇财政所所长，连忙把他们往家里让，朱书记一摆手，说，“我们不进去了，是来请你吃饭的，已经安排在财富酒店。”我知道，他们找我一定有事，就简单与妻子交待几句，随他们出了店铺。
财富酒店是镇里最好的酒店，酒店老板把我们让到一个雅致的小包间，朱书记招呼我坐下，财政所长拖过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了。我看看他，眉毛紧锁，很严肃的样子。我猜，一定是这几天我跑检查站案件的事惹他不高兴了。
果然，几个菜一到桌上，朱书记端起一杯酒，吆喝着，“古老师，我敬你一杯，干了。”一仰脖，喉结动了动，杯中滴酒未留，我也举起杯子干了。
喝过几杯酒，朱书记直率地问，“古老师，我听说有人到了牛牯家、到了胖伢家采访，问得很仔细，这个人莫不是你吧？”我夹了一筷子菜放口里，嚼了一会，说，“是我。”财政所长迫不及待地问，“你想干什么？想去报道么？还真把自己当记者了，真记者没来，假记者蹦跳得欢。”朱书记瞪了所长一眼，“你说的什么话，有你这样说话的么？古老师不是报社的专业记者，也是报社的特约记者，你看看，给你们财政写的那篇稿多好，你怎么不敬古老师酒呢？”财政所长一听，马上换了嘴脸，恭恭敬敬站起来，要与我碰杯。我为他刚才那话不爽，只是看他两鬓斑白，心思重重的样子，我也站了起来，两个杯子清脆地碰了一下，我和所长爽朗地喝完杯中酒。
书记果然老练，他与所长左一杯、右一杯敬我，为了我写的那些宣传稿件，几杯酒下肚，我脸红了，心剧跳，说话就拖泥带水，支支吾吾，但是，我心里是明白的，他们就是为了检查站发生的案件来，叫我不要写，更不要拿去发表。
恍惚间，我见朱书记对财政所长使个眼色，说，“老郑哦，你说古老师大力宣传你们财政工作，你表示感谢没有？”财政所长愣了一会，马上点头，说，“对，对，应该谢谢古老师。”说完，就往内衣口袋摸，不一会，摸出几张钞票，离开座位，往我口袋塞。我没加推辞，由着他，心想，我写那篇稿是花了心血的，你给点报酬应该。
看我爽利收了钱，朱书记与财政所长轻松了许多，吃得痛快，喝得开心，我与他们混为一团，简直像兄弟，俗话说，酒醉心醒，我还能听，能判断，我倒要看看他们的态度，决定这稿写不写、怎样写。
朱书记捏给我一大块鱼，悄悄问，“你们去看守所见牛牯，他好不？”我说，“不好，他一门心思想死。”财政所长诧异地问我，“他杀死一个人，重伤一个人，不死还有了王法？”朱书记打断所长的话，埋怨他，“老郑，你就脾气急，赖心听古老师说。古老师，你说牛牯还有生的希望？这可是好事，怎样办呢，政府看看能做什么？”我借着酒意顺口就说，“牛牯杀人有原因，根子在检查站。检查站的聘用人员太不像话，难道你们就没有听到社会议论么？”
我的话像重磅炸弹，轰炸过后，一房子寂静，朱书记、财政所长都不哼声
过了许久，朱书记打破沉寂，声音嘶哑地说，“我们当然听到老百姓议论，只是，不借那个杠子收点费，镇里财政收入怎样完成，财政没钱，你们老师工资到哪里发？谁知会出现这样的恶性案件。”财政所长急吼吼打断朱书记说话，血红的眼珠子盯着我，说，“古老师，你知道么，镇里财政一块钱，其中就要拿7角付老师工资，这可是我们一分钱一分钱扒拢来的，你能说，你领的工资里面，没有检查站的？你不能做判官审判我们，你要站我们这边想想。”朱书记摇着手，制止所长继续说下去，他满满地筛了一杯酒，站起来，走到我身边，诚恳地说，“刚才王所长说的是公家话，现在我叫你一声老弟，说说心里话，现在中央抓公路三乱抓得严，如果我们这件案子被上面知道了，作为主要责任人，我一定会受处分，”朱书记指着财政所长，说，“他是直接责任人，还有他的上级，还有那些借杠子收费的单位，一个也跑不了。”朱书记没有与我碰杯，猛地一口喝完杯中酒，又默默给自己筛满，举起，“这就是我的命，我在乡镇干了一辈子，不图别的，就想进个城，才有点眉目，结果却出这么件事，我完了，来，古老师，我敬你，喝”依然没有碰杯，自顾自喝完。看着已显醉意的朱书记，我挣扎着起身，把他扶到自己座位上，朱书记抓着酒瓶，连声叫喝、喝。
我正想着如何结束这场宴请，意外的事发生了，财政所长端着满满一杯子酒几步站到我身边，大大咧咧说，“朱书记已经把话说开了，我也想开了，你写你的去，关我鸟事，大不了受个处分提前退休，来，喝酒。”看着这个年过五旬的长辈，我诚惶诚恐站起来，碰了杯，喝干酒。王所长用手揩揩嘴角，伸过来，张开巴掌晃着，口里支支吾吾说，“拿来，拿来。”拿什么呢？我喝得头晕晕的，疑惑看着他。所长说，“那些钱是我儿子买家具的钱，给了你，我拿什么买家具？”我才清楚所长要把钱拿回去，连忙在衣袋里掏出来，放他巴掌里。朱书记一直看着，见王所长急火火抓钱的样子，不禁哈哈大笑，用手指点着他，“老财迷，老财迷，我当书记五年，你只拜过一次年，提的是两瓶酒，说是代表财政所拜年。哈哈哈，记得不，那两瓶酒被我们两个喝完了，我还倒贴二十多元下酒菜，哈哈哈……”朱书记手撑桌子笑个不停，王所长被他一带动，也大笑起来。
我好像是局外人，恍惚地看着他们笑，心头有点羞辱，千不该万不该去接王所长什么报酬，他应该没给报酬的意思，只是被书记一催，无奈把给儿子买家具的钱拿出来，虽然这笔钱最终没有属于我，但我把它放荷包了，他们会怎样看我怎样议论我呢？
他们早就对检查站案件有清醒认识，我报道与否，不会影响事件定性，只是加不加一把火的问题，就好比锅里炖着的猪头，已经熟了，你加不加一把火都不影响猪头的口味。
顺着他们的说法，我好像看见他们不久的未来，这样一想，心里老大不忍，眼中的朱书记、王所长生动起来、可敬起来。我满怀诚意地给他们筛满酒，说，“你们是我眼中的好领导，我敬重你们，干。”
我隐隐觉得，牛牯的案件隐藏着巨大的转机，我必须迅速写好稿件通过媒体公布于众，我要给牛牯生的希望、给他们那个家庭幸福的未来。
2
当晚，我借着酒性，坐在房里写稿件。
因为是租的房子，楼下是铺面，楼上是两间房，每间仅能摆一张床，一张桌，一条凳，孩子住一间，自己住一间。为了看书写字方便，我干脆把桌子靠床摆着，有时间就坐床上写字。
标题是早就想好的《畜牧检查站凶杀案追踪》，非常客观，指向明确，告诉读者不要抱猎奇心态阅读。整篇通讯三千余字，共分导语、案件回放、事件追踪、事件反思四部分。我琢磨许久，写下导语：x年x月，太平镇上东村村民陈大生用板车拉着西瓜到集镇销售，经过太平镇畜牧检查站时因缴纳农业特产费与收费员发生争执，陈大生持刀致一人死亡、一人重伤。这个案件在当地产生巨大影响，笔者通过深入了解，发现案件表象下隐藏深层次问题，特披露如下
既然文章架子搭好了，采访的素材又详实，我写起来非常顺畅，脑海中不时闪过朱书记、郑所长那懊悔的神态，深深为他们那一种乡镇干部在大是大非面前不含糊的品质所感染；不时闪过陈大生绝望而无助的表情，我觉得自己写这篇文字是在为拯救一条鲜活而质朴的生命而呐喊，而奋斗，于是感到自己所做的事庄严、神圣，笔下的文字有了感情，一个个在呼唤，在呻吟，一篇稿件不到四小时就完成了。
看着一叠稿件，估计已经是深夜2点多，我毫无睡意，摸出抽屉中的信封、邮票，装好稿件，封好口子，贴上邮票，写了市晚报杨总编的地址，没有与酣睡中的妻子打招呼，兴冲冲出了门。
街道上散发着暑天的热气，寂静无人，望望天空，银河星光灿烂，有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划过天际跌落不可知的未来。记得小时候爹告诉我们，天上一颗星，地下一个人，天上泻一颗星，地上就要死一个人。那么，陈大生是哪颗星呢，我今晚的努力就是争取让他留驻天空，不要这么快凋零，这是一项多么有意思的工作。
晚上边走路边思考，感觉非常奇妙，我没有骑自行车，一步步走向镇邮政所，我把稿件小心翼翼放进邮桶，之后开始等待。
3
《畜牧检查站凶杀案追踪》一文的影响是巨大的。
凭我的经验，一篇稿件刊发出来，即使邮递线路畅通，顺利送到版面编辑审读、报刊负责人签发、印刷、发行，整个环节不浪费一点时间，到我手头最起码要一星期。果然，我掐着指头计算稿件寄出去的第7天，刚好一星期后，我迎来了镇政府朱书记和其他两个不认识的人。
其时，我正扛着锄头从田里回来，晚稻需要浇灌，我起个早去放水了，回家时早饭也没吃，他们就在店铺等着。
乍见这么几个人，隐隐觉得与寄出去的报道有关系。我是不信邪的，写了，就不怕。我微笑着与朱书记打了声招呼，之后朝其他两个人点了点头。
朱书记指着我介绍了，两个人一会没吭声，光打量我。我猛的想起自己脸没洗，口没刷，估计眼角有眼屎，口角有唾沫痕迹，看看他们上着整洁的短衫、下穿乌黑的皮凉鞋，心里很是尴尬，自己毕竟是一个教师，为人师表还是要讲的。我说，请大家稍等一会，我洗了脸再说如何。
朱书记挥挥手，说，不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县农业局王副局长，他指指一个稍胖的人说；又指指一个高高的、瘦瘦的人说，这是农业局聘请的王律师。被介绍的人非常严肃，仅仅点了点头。朱书记说，他们这么早从县城过来，是谈你那篇稿件的，农业局班子高度重视，有的事需要与你沟通。
我心里暗暗高兴，想，稿件真的这么快刊登了，那牛牯的事一定会引起上级重视。或许是看见我脸上的笑容，瘦瘦的王律师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份红头文件递给我，我接过一看，标题非常醒目
关于《长江晚报》刊发《《畜牧检查站凶杀案追踪》一文严重失实的说明
再看，这个文件引用列举了文章×处失实的句子，最后严正要求：1、《长江晚报》就文章失实在相同版面刊登道歉信；2、县农业局就该文作者古钟无中生有、造谣中伤的行为保留追究法律责任的权利。
我看到了公文，极想看的《长江晚报》却不见，我问，能给我看看本期报纸吗？那个胖些的王局长笑了，你还有心情看报纸吗？你还是好好准备怎样到法院应诉吧。我说你教书就教书，写文章就写文章，为什么要写些与自己不相干的东西呢?我一听，把锄头重重扔到铺面角落里，准备反击。朱书记对我摇摇手，示意我不要冲动，之后，他征求两位客人的意思，请到镇政府坐坐，慢慢聊。两位不速之客先后出了店铺。朱书记殿后，他在我肩膀上擂了一拳，我那天请你喝酒是想叫你不要写，你非要写，现在惹到大神了，好好作准备吧，不小心就要吃牢饭的。说完，叹息着走了。
躲在店铺外面的妻子匆匆进来，拿着那份红头文件看，看完，她带着哭音说，你写东西我不怪你，但是你为什么关心这些与自己不相干的事呢，他们准备打官司，这可怎么办？你要是坐几年牢，我与孩子怎么办？我一听烦死了，感觉到口臭味越来越重，想着要马上洗口面。我回答妻子说，我坐几个月牢房，你不要改嫁；要是判了一年以上，你就带孩子嫁人。她呆了，脸煞白。我匆匆跑到厨房去洗一把，刷牙时，隐隐听到哭声，猜到是妻子被吓着了，想想自己写几个字，没有挣到真金白银，没有挣来一官半职，还经常惹麻烦，心下不忍，赶快洗好，走到她面前对她说，你还当真，我写的是事实，没有捏造一句话；他们要找我打官司，首先必须找《长江晚报>。，他们敢欺负我贫民百姓，估计不敢欺负人家报社，我等着他们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自学的是法律，这么久嘴皮子欠操练，正好。妻子笑了，问，真的没事吧？我拍着胸脯说，没事，大不了回家种田，我不信邪的。
吃好饭，我骑自行车往邮政所赶，找到邮政所小刘，请他打开报刊房，手忙脚乱去找《长江晚报》，却没有。小刘看我急，笑着问，又发表文章啦？我点点头。他也帮着寻找，还是没有。既然农业局的人都看到报纸了，那么这期报纸哪去了呢？好奇怪。我马上坐车去县城。
县城几个书报亭是有《长江晚报》卖的，我要摊主把近期报纸全部找来，发现少了一期。我问，这期怎么少了？摊主笑眯眯说，你说前天那期么，我刚摆上，就有一个人来全部买了，我问为什么要这么多，他说朋友在上面发文章了，高兴。真巴不得我们县天天有人在上面登文章。
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难道把报纸买去就能封杀事实真相吗？只是，我寄给报社的是原稿，没有备份，现在既然农业局要准备打官司，我还真得好好准备的。怎么办？看着报纸上留的通联部电话，我有了主意。
接电话的是一个女生。她听我说明意思，马上说，我们找你找得好苦，你那篇稿刊发后，你们县的干部第二天下午就赶到报社来了，送来公文，说稿件失实，要报社道歉。编发你稿的杨总编通知我们找你，你的稿件只留学校通讯地址，没有电话，真是急死了。不过现在不用找你了，你知道吗？市委主要领导当天就看见了你写的稿件，迅速在报纸上作了批示，要求市纪委及相关部门严查，处理相关当事人，坚决禁止公路“三乱”，创良好的经营环境。
我听得是目瞪口呆，原来还有这样的内幕，那么，我没必要准备应诉了，我取得了胜利，只是，牛牯到底会怎样判呢？我还应该跟踪报道么？
电话那头的女孩见我一会没吭声，又爽快说了几句话，我们杨总说你这篇文章写得好，要求报社记者学习呢，如果以后有稿，记得寄我们；方便时到报社，杨总想见见你。我连忙道谢，对方传来许久忙音才放下话筒。
半个月后，我得到的信息是，因为畜牧检查站发生了凶杀案，县农业局分管领导王副局长被撤销职务，太平镇党委书记被免去职务另行安排工作，镇财政所所长被撤销职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