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用枪指着迪马的前额,另一个矮点的家伙在他身上从上到下拍了一遍,还捏了捏他的卵蛋。迪马压制着自己不要踢飞他,强令自己的脚待在地上,脑子在不断收集数据。那个矮点的家伙应该是奔三的年龄,左撇子,左腿移动有些僵硬,略有罗圈,可能是左下腹部或者臀部受过伤。这个弱点可资利用。另外一个人很高很挺拔,将近两米高,看起来年轻一些也匀称一些,但身为恐怖分子,吃的不咋地,而且锻炼也不足。如果能看看他们的脸,也许能有所帮助,但是他的工作已经教会他从动作和身体语言判断出一个人的性格。戴面具就是虚弱的标识———另外一个有用的指标。指着他脑袋的枪在微微颤抖:这说明没经验。
“够了。”
远端暗处传来一个声音,然后又是一阵阴森的轻笑,迪马立即认出来这个声音。他逐渐看清了房间:一张矮桌,上面有几根蜡烛,一个外卖比萨盒子,三个空波罗地罐头盒,还有一对老旧的APS斯捷奇金冲锋手枪和几个备用弹夹,除此之外就啥也没有了。桌子那边是一个巨大的红色塑料沙发,看上去像是从廉价家具店买来的。
“你老了,迪马。”
瓦茨安耶夫用力撑着拐杖从红色沙发上站了起来,沙发
“吱吱”作响。迪马几乎认不出来他。他的头发已经稀疏灰白,半边左脸严重烧伤,一道光滑的铅色伤疤从耳朵贯穿至嘴角。他丢掉拐杖,张开双臂———手指上骨节突起箕张。迪马迎上前去,让瓦茨安耶夫抱住自己。他亲了亲迪马的两颊,向后退了一步。
“让我看看你。”他笑了笑,迪马发现他上颚半边牙齿都没有了。
“至少努力扮得像个恐怖分子。你说话听上去就像是我姨妈。”
“我看到你的头发有些白了。”
“至少我牙齿还齐,耳朵也都在。”
瓦茨安耶夫又笑了笑,摇了摇头。他笑的时候,黑色的眼珠几乎埋在面部的褶皱里。迪马见过生死之间各个阶段的人,瓦茨安耶夫看上去像是靠死亡更近的那一种。
他叹了口气,在这个时候,他俩又是为了伟大事业和苏联团结而生死一心的兄弟同胞了。
“历史对我们太过严苛,迪马。向往日干杯?”他猛地挥了挥手,朝桌子上半空的酒瓶指了指。
“我已经戒了。”“叛徒。”
迪马看了看自己的右边,发现了两具尸体。都是女人,身上半盖着一张毯子,一个女人还能看见脸孔,上面画着浓妆,像个洋娃娃。
“那俩是谁?”
“以前的房客。没有按时付租金。”
他俩现在沉湎于往事中。瓦茨安耶夫向后退了几步,掀开
了沙发上鼓鼓的一捆。
“请允许我介绍一下客人。”
迪马几乎认不出来这个人就是照片上光鲜靓丽的卡提娅。她的风衣污秽不堪,几乎遮住了脏兮兮的脸庞,眼泡因为哭泣和疲劳而肿了起来。左手食指上的绷带脏得发黑了,还渗出一小块血渍,已经变成棕色。她那空洞茫然的眼神盯着迪马,迪马突然前所未有地感到一股奇怪的歉意正在刺痛自己。
“她能站起来么?我可没法把她背下楼梯。”
瓦茨安耶夫瞪着她:“她能说能走,而且现在她算是知道了另一半人是怎么过活的,也许会比原来懂点事了。”
卡提娅的眼睛盯着迪马,然后目光缓缓从门口移到左边,又回到迪马身上。迪马默念着过后要感谢她———如果还有以后的话。他朝箱子做了个手势,希望他们赶快开始点钱。
“你老了反而变得贪婪,瓦茨安耶夫。或者这就是你的养老金?”
瓦茨安耶夫盯着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还有我,迪马,我们都永远不会退休。你为什么在现在这个操蛋的年头还要死赖在那个粪坑一样的地方?”
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忽然之间,分开的这么多年时间都烟消云散。瓦茨安耶夫伸出手,紧紧抓着他的肩膀。
“迪马,迪马!你需要与时俱进。这个世界正在变化。忘掉过去吧,连现在也一起忘掉吧。正在发生的事情将在未来改变一切。相信我。”
他大声咳嗽一声,露出光秃秃的牙龈:“我们生活在美国人称为末世的时代———但并不是以他们想象的方式。上帝不会来到这里,我能肯定。三个字母:P-L-R。现在是重新捡起波斯语的时候了,兄弟。”
他们在伊朗一起服役的时候,伊朗正与伊拉克作战。他们曾深入伊拉克,既是同志也是对手。迪马曾经安排瓦茨安耶夫从伊拉克人手里放出来,不过晚了些,他被严刑拷打,指甲全都被拔掉了。甚至在苏维埃帝国解体之后,他们也一直保持联系。不过格罗兹尼陷落到俄罗斯人手里之后,瓦茨安耶夫就转入了地下活动,现在他们在一间死掉的卖淫女公寓对面,一边是雇佣兵,一边是恐怖分子———两个蒸蒸日上的行当。
迪马猛地转过身。两个面具男都吓了一跳。迪马蹲下身,拉开箱子,一摞摞作为战利品的美元码得整整齐齐,就摆在这几个黑市商人面前,他们一个个振奋不已。布尔加诺夫想要把钱全部都拿回去,不过怎么拿回去就是柯罗尔的事情了。面具男好奇地看着。很好,这更说明他经验不足。瓦茨安耶夫连瞄都不瞄一眼。
“你们难道不准备数一下么?”
瓦茨安耶夫看上去有些疑惑:“你觉得我会不相信老哥们?”
“这是布尔加诺夫的钱,不是我的。如果我是你,我就把每张钱都正反验一遍。”
瓦茨安耶夫开玩笑地笑着,朝他的手下点了点头,这两个人跪下身,迫不及待地把紧紧扎好的美元抽了出来。房间里的气氛轻松了点。迪马注意到盖在死去妓女身上的毯子下面露出了一大块暗色的污渍。
那位矮个车臣人把手枪塞到枪套里,但另外一个人把枪放到地板上自己的左膝盖旁边。不到两米远。迪马想要知道另外一个房间里有谁,或者是有什么东西。但如果现在不下手的话,就再没机会了。
“我想尿尿。卫生间在哪儿?”
迪马向前一跳,好像要从桌子上面跳过去,桌子歪向他的这一边。他猛击那个年轻匪徒的脑袋,那人像一本书一样折叠了起来。他倒在地上的时候,迪马伸出双手去抓地上的那支手枪,一只手刚够到扳机,另一只手立即上膛,没有举起枪就直接开火,击中了那人的大腿。那矮个子向后弹起,更方便了迪马瞄准,于是矮个子的鼻梁开了花。迪马还是没有举起手枪,而是直接在下面向身下高个子的腹股沟开了一枪,他感觉到高个子先是一震,接着身体就软了下去。迪马没有耽搁,跳过敞开着的美元箱子,直奔敞开的门的对角。他回头一看,发现沙发上已经没人了。瓦茨安耶夫俯身趴在翻倒的桌子上,想用拐杖去够自己的手枪。过往的友情让迪马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即开枪。不过他定了下神,把一颗子弹送入瓦茨安耶夫的肩膀。
卡提娅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她一定是跑到另外一个房间里面去了。她是自己找了个地方藏着呢,还是被另外什么藏在房间里面的人拖走了?他不需要等多久。卡提娅的身影在门口闪了一下,头被人向后拉着,脸孔因为恐惧惊厥而扭曲。就在她身后,半藏着另外一张更年轻的脸。毫无疑问,那个人就是她:和她父亲一样的黑眼睛,脸像瓷娃娃一样精致。迪马快速做了一个算数:瓦茨安耶夫的独女妮莎,应该是他的前妻生的———十六岁。妮莎有选择,可以跟着母亲一起去美国,然后马上去哈佛读书。不过她现在在这里,扎进父亲绝望挣扎的泥潭。他看了一眼身边的瓦茨安耶夫,眼睛大张着,看着另一边的女儿,还有那些他永远没机会花的钱。
迪马的眼睛死死盯着妮莎。妮莎一直躲在卡提娅身后,一只手抓着卡提娅的头发,一只手抓着面包刀,顶着俘虏的喉咙,过了半秒钟。迪马以前经历过这种情况。那个目标比妮莎年纪还小。一个是阿富汗北部的男孩子,只有八岁,挥舞着AK-47
突击步枪,好像枪就长在他手上。还有一个小女孩是受过训练的狙击手,被派去狙杀自己告密的父亲。那是在一个熊熊燃烧的屋子顶上,他把这个小女孩逼到了绝境,他最后一次尝试说服小女孩改换立场。但是她澄清心志说这个念头却让她恶心,她要奋战到底。
又过了半秒钟,没有选择了,不用再想了,再也没有谈判的机会了。他的父亲曾经就像兄弟一样;妮莎小的时候,迪马还抱过她。她能希望的最好结局就是他打得不像以前那么准,子弹击中了卡提娅,然后他俩都要开始逃亡。
迪马举起胳膊。看上去费了吃奶的劲,好像是什么隐秘的重力场在拦着他。妮莎在卡提娅的左边一点,脸部被俘虏挡住一半。迪马朝旁边开了一枪,希望妮莎能在人体盾牌身后跑开。迪马又向卡提娅的右边开了一枪,子弹折射回来击中了妮莎。妮莎放开卡提娅,身体向后倒在黑暗之中,卡提娅向前一扑。迪马又向那个房间打了几枪,跨过碎片和尸体,搀扶住卡提娅的胳膊。
在这突然的寂静中,他听到一个车臣人急促的呼吸。迪马转过身,准备给他来一枪,这时他听见了其他的动静———外面有人慢慢移动。他抬头看的时候,公寓门爆开了。指进来三支AK-47突击步枪的枪口,后面就是三个人:面孔毫无意义地涂成黑色,头盔和防弹服倒是崭新的,还未经过硝烟的洗礼。这是内务部SWAT小队,以愚笨而著称。他们闯了进来,看到此情此景,反倒僵住了。有一小会儿没人说话。
“他已经倒在这儿了。”迪马说道,朝瓦茨安耶夫那边做了个手势,但一直盯着这几个人。他可以听到瓦茨安耶夫挣扎着爬起来,还有他喃喃的低语:“迪马,迪马,别让他们抓住我。”
一名SWAT队员走了上来,垂下枪口:“迪马·马雅可夫斯基,你跟我们走。”
“你是哪边的人?”“帕廖夫局长。”
“我是不是被逮捕了?”“没有,安排个会面。”
“能不能晚点?我有些忙。”
柯罗尔在门口出现了,就在他们身后。
“对不起,我没有及时提醒你,我现在能把货提走了吗?”
说到“货”这个词,一名SWAT队员死死盯着那些钱。他用肘推了推同伴,他把卡提娅也作为包裹的一部分了。迪马挥出手枪砸瘪了他的头。第二个人还在权衡是不是要为了一箱子美元放弃自己惬意稳定的工作,这让迪马有了足够的时间用枪打中他的卵蛋。
迪马转过身看着瓦茨安耶夫,冲他点了下头,又回头看着那几个人。“等一下。”然后他又看了一眼老战友,把一粒子弹送进了他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