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散了,风停了,中午的气温显然比早上柔和了许多,年前的这场雪看来一时还下不来。
徐大根和杨菊丽离开会场,踏上石梯坎,杨菊丽把脚步停了下来,“想不到丁家坳村这几年变化得这么快,水泥路、石梯坎、绿树、草皮、流水,还盖起了小旅馆、小饭店,简直就像书上描写的世外桃源了。”杨菊丽看着前面的景色感慨地说。
“啥桃源不桃源的,农村还是农村。”徐大根毫不在乎地回答。
“这大冷的天你们挤在那屋子里开啥会?”杨菊丽指着原来的老仓房问。
“农民嘛,阴沟里会翻得起大浪?不就扯些鸡毛蒜皮的事?大家商量盖油坊、分红的事。”徐大根回答的十分自然。
“分红,分啥红?现在的农民也有红分啦?”杨菊丽跟在徐大根后面,一步一步地踏着石阶问。
“严格地说呢,也谈不上分啥红。三百多人口,就二十万块钱,一家能分多少?”
“二十万、二十万也不少啊。你们哪来这么多钱?”
“村里开旅馆、饭店的收入。”
“这二十万你能分到几文?”
“合同上我占百分之十的股份,也就两万块钱。”
杨菊丽听后既有几分羡慕,又有几分后悔。她羡慕这农村生活的充实,后悔自己这次不该来到这里。
“天气这么冷你怎么会想起来这里走动?是不是像他们说的来寻找从前的影子?”徐大根停住脚步问。
“啥影子,这里有我的啥影子,你怎么也这样认为?看来你们男人啦,真是不懂女人的心。”杨菊丽放慢脚步说。
徐大根在这山沟里呆了三十多年,除了考虑怎么过上好日子,其他事情也就没想的太多。农民嘛,除了过日子,别的事没机会去考虑,没条件去考虑,也没必要去考虑。各人只扫门前雪,哪管别人瓦上霜。现在杨菊丽在自己面前说这话,她到底是啥意思?这城里人啦,就是要比农村人的脑壳多一根筋。他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怎样回答对方。走完石梯坎,快要进入村子里的石板路时,徐大根突然问对方:“你和老尹的事办了?”
“办……办了。”女人想了想回答。
“嗨,不该办啦。”
“啥不该办?你要是知道他做的那些事,你也许办的比我还快。”
“如果从他的人品上看,这事该办。他和吕大头、丁生发之间的事双秀都给我讲了。我怎么也想不到他做事那么绝情。”
“双秀给你说的只是他们算计你的事。你还不知道吧,尹红文在外面有了私生女。”
“啥?私生女?这……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老尹这个人呐。这么多年来,官是越当越大,人性是越来越退化了,最后退到连自己也找不到了退路。”
“嗨,我的心情刚好起来,又被这些事搅的……”走到村口,杨菊丽阴沉着脸说。
“你到底来这里干啥你要说个明白呀?我这么说不行,那么说也不行,你叫我……”徐大根见对方又不高兴起来,心里有些尴尬。要是过去,杨菊丽的这种态度,自己早就把对方撂在一边了。可今天他没这样,反而为自己不理解对方的意思感到着急。
杨菊丽见对方那急样,没有和对方赌气,放下态度说:“大根啦,你不知道啊,这段时间我特别感到孤独、寂寞、凄凉。我想来看看宝儿,看看我们的孙子,同时也想看看你。前次听双秀告诉我说素梅走了,我就想下来看看。今天见你无忧无虑,日子过的挺舒心,我在心里为你高兴。宝儿还好吗?会走路了吧?”
徐大根听了这话,喉咙里像塞了一块大石头,上也上不来,下也下不去。素梅走了,我还无忧无虑,我还过得舒心?这是啥话?难道我……我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呀。“好,好,宝儿好,我们大家都好。”徐大根好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他领着杨菊丽顺着石板路来到自家院子门前正要进入院子时,杨菊丽独自朝村东头走去。
“家在这里,你往哪里去?”徐大根说。
“我去看看那棵大榕树,过去我们常在那里乘凉,三十多年了,看看它长高了没有,长粗了没有。”杨菊丽边走边向身后说。
“那你看看就回来,外面凉,不要冻着身子。”徐大根随口一句话,说的杨菊丽眼圈红了。多少年了,谁在自己面前说过这么一句暖心窝的话。
双秀和秀丽在院子里打扫卫生,宝儿在院子里追着小鸡玩的很开心。见徐大根进来,双秀问:“爹,会开完了?”
“没有,我有事先回来。”
“不是分红吗?你回来了他们会不会……”
“啥话?按股分红,我在不在,也是一个样,到时候我叫沙焕给我带来。”徐大根左手握着烟杆,右手捏着那本让时光和汗污糊得黑黄黑黄的《农民文摘》,走到宝儿面前蹲下来在孙子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
“爹,刚才在外面你和谁说话?”双秀把扫把靠在猪圈墙上问。
“你娘。”
“我娘?”
“你城里的那个娘。”
“她来这里干啥?”
“她想宝儿。”
“秀,时间不早了,你快去煮早饭,估计你娘下午要回去。”徐大根见双秀脸色不好看,担心杨菊丽突然进来撞见不好,想让双秀去厨房先避一避。
“秀丽,麻烦你给我生盆火,木炭在猪圈楼上。”双秀交待着进厨房去了。秀丽甩着两条小辫到堂屋端火盆生火去了。
徐大根走进堂屋往身上看了看,觉得棉衣外面的这件对襟衣服太土了。杨菊丽几十年来第一次进自己家,不能让对方觉得自己太窝囊。他走进自己睡觉的房间,双手刚触摸到那只大木箱,丁素梅的影子又跳到眼前晃来晃去,“素梅呀,你就安心在山上休息吧。我徐大根没有忘记你。我和双秀、宝儿都很好。今天要分红了,我家要分两万块。你命苦啊,没福气享受啊,我……”他想尽量控制自己对妻子的怀念之情。但不知怎么的,越控制越觉得胸口闷的慌,眼角也不知不觉酸涩起来。他正想扶着木箱痛痛快快哭一场时。堂屋外面响起了脚步声,杨菊丽进来了。他咬紧牙关,抹去脸上的泪花,打开木箱,从里面翻出那件蓝色中山装套在毛衣外面。用衣袖轻轻擦了一把眼睛,扯了扯头上的鸭舌帽,低头看了看身上的打扮,心里不觉有几分懵懂起来。自己在村里从来就是这么穿着,今天见到这女人怎么就要换衣服了呢?难道我徐大根在这女人面前就成贱皮子了?他鬼使神差地走到箱子面前准备把已经穿在身上的中山装脱下来,可双手在衣服上捏了几下还是没有重新打开箱子盖。他来到堂屋强装着笑脸招呼女人,“这么快你就回来啦?快坐下。秀丽,火生好了没有?”
“生好啦。”
“这农村就只能这样了,天冷烤炭火,没有城里电炉、空调啥的‘卫生’。再说这农民嘛,也没城里那样清闲,平时也没有时间在家里烤火。你看你到这农村来不习惯吧。”徐大根把两个木凳放在火盆两边,招呼对方坐下。
“大根,你把我看成啥人啦,还给我讲这些客套话。农村是啥样我还不知道?像你们这样也算不错了。怎么没见宝儿?”杨菊丽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门外说。
“双秀。”
“哎。”
“把宝儿抱进来给他奶奶看看。”
双秀在厨房听到父亲的喊声,本想叫秀丽把宝儿抱进堂屋。但转念一想,杨菊丽既然进了这个家,早晚都是要见面的。她叫秀丽注意锅里的菜,自己抱着宝儿走进堂屋不卑不亢地说了句:“你来啦?”
“秀,快把宝儿抱来给我看看。”杨菊丽向双秀伸出双手。
双秀看到对方带着忧愁和企盼,恳求和奢望的脸色向自己弓腰伸手,心里的一切阴影很快散的差不多了。她把宝儿递到杨菊丽手上:“去,去奶奶抱,这是你奶奶。”
双秀嘴里的“奶奶”两字一出口,两个女人的眼里同时酸涩起来。
“是啊,宝儿,这是你亲奶奶。”徐大根看着面前两个女人的复杂的表情,心里感到沉重。
杨菊丽把心肝似的宝儿接过来想亲一口,宝儿哭喊着:“妈妈,我不要,妈妈,我不要。”然后用力从杨菊丽怀里挣脱出来跑过去抱住双秀的右腿。
杨菊丽看着溜走的两眼溜圆黑亮、小脸细润红嫩的宝儿,含着眼泪说:“孩子还小,长大他就会知道了。”
徐大根为了打破目前的尴尬局面,偏头瞟了一眼桌子上的房屋修整方案问双秀:“我拟的房屋修整方案,你看了?”
“看啥呢,爹。这房子都有百多年了,还修整啥。我看没必要修整了。”双秀说着把宝儿丢在屋里到厨房去了。
“你刚才说啥?要修整房子?”杨菊丽眨了眨双眼让眼泪消失。
“是啊,过去我就想打理一下,可没有钱。现在手头不那么紧了,就想弄它一下。宝儿长大了也有一间像样的房子。”徐大根把宝儿抱到自己面前说。
“你打算后半生也在这里过啦?”杨菊丽用期待的口气问。
“看你这话说的,我不在这里还能去哪里?”
“你就不打算搬到城里去?”杨菊丽用试探的口气问。
“进啥城,龙门县城哪还有我落脚的地方?”徐大根觉得对方的话有些不沾边。
“我觉得双秀这话说的对。房子年代久了,蒿草棍似的,经不住你这样折腾,没必要花功夫了。至于宝儿今后的问题,我在农行买了一套百多平米的房子,今后这房子还不是宝儿的?”杨菊丽进一步提醒说。
“我就怕今后……”徐大根没把自己对双秀的担心说出来。
“来,宝儿,到奶奶这里来。”杨菊丽再次伸手去拉徐大根面前的孩子。
“快去,宝儿,她是你亲奶奶呢。她想你呢,快去奶奶抱抱。”徐大根把嘴贴近宝儿的小脸说。
徐大根这么一哄,宝几天真地看了看杨菊丽,小心地试探地嘟着嘴来到杨菊丽面前。杨菊丽开心地将孩子搂在自己怀里,让宝儿的头靠在自己右手腕上,左手轻轻抚摸着孩子红润的小脸。当孩子向她慢慢靠过来的时候,她的内心充满了一种满足。她这次到丁家坳村,除看看还没有见过面的孙子外,也想知道素梅走了以后徐大根到底过的是啥日子。她希望从徐大根和孩子身上找到一线自己的未来。宝儿的心容易征服,徐大根这个老犟头就没那么容易了。和对方几次试探对话,除发现徐大根还是那么朴实、善良、倔强外,目前还没有从对方心里发现自己所需要的东西。她想这事也不用太急躁,可以慢慢来。另外鉴于自己和双秀情感上的鸿沟问题,从县城出来之前曾打算利用这次机会把自己和徐大根的事向双秀摊牌。来到这里后发觉徐大根并没那意思,这事也只有慢慢来了。
“徐大叔,这是你的分红钱。”杨菊丽正低头逗宝儿时,沙焕捏着一沓钱走了进来。
“放在桌子上吧。沙焕,我给你介绍……”徐大根指着杨菊丽。
“不用介绍了,这不就是哪个啥,啥尹夫人吗?”沙焕瞟着杨菊丽说。
杨菊丽一听这话心里就不舒服。我和你一无冤二无仇,怎么一见面就这么说话?
“沙焕,你怎么说话?不管怎么说她曾经在我们村里当过知青,现在又是宝儿的奶奶,我的亲家,怎么能这样对人家说话?”徐大根用眼瞪着沙焕说。
“我叫她尹夫人没啥错的吧,我不叫她尹夫人该称呼她啥?”沙焕固执地说。
“你应该叫她大婶,啥尹夫人尹太太的。”徐大根进一步纠正道。
“算了,我这个大老粗可没那胆量叫城里人啥大婶、大娘的。”沙焕说着就要出门。
“沙焕,你要走啦?一起吃早饭再去吧。”徐大根挽留道。
“不吃了,徐大叔,我的事还多,饭就不吃了。”沙焕说着把头一扬出门走了。
“这小伙子是谁?”沙焕出门后,杨菊丽问。
“他叫沙焕,是我们村的村长。”徐大根告诉她。
“我看他对你家还不错吧,在你面前总是那么恭恭敬敬的。”
“可不是怎么的?我家大屋小事都离不开他。人是个好人,就是有时候固执一些。”
“他过去和双秀是不是有过那么一段……”杨菊丽凭着自己的直觉问。
“说起这事,我就……因为双秀,他现在还打着光棍。”徐大根有些难为情。
“大根啦,不知你是怎么想的。双秀这么好的姑娘,过去不能把她放在农村,将来也不能。这样,会害她一辈子的。”杨菊丽明白这小子为啥对自己没高没低的了。原来是因为双秀,这小子也太痴情了。
“啥城市农村的,我没这么想过,你看双秀现在……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双秀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我呢啥也不想,就想怎么样把宝儿抚养大。”
宝儿在杨菊丽怀里睡着了。她看着睡得正香的孩子突然提出一个让徐大根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提起宝儿,我还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我想把他带回县城送到幼儿园,给他从小接受良好教育。”
“这个……”徐大根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回答。
“啥这个哪个的?宝儿是你的希望,难道不是我的希望?”
话虽这么说,可是……徐大根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
“你是不是担心双秀不同意?如果是这样,有些事就在双秀面前挑明。”
“你说啥呢,这事怎么能让她知道?”
“我说徐大根,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只想到你和她,怎么就不去想想我呢。我都不怕,你还怕啥?我这样做为的是啥,还不是为这个孩子。”
“爹,摆桌子吃饭啦。哦,宝儿睡着了,给我抱去放在床上。”徐大根和杨菊丽正说着,双秀进来了。
双秀伸手去抱孩子,杨菊丽挡开双秀的手说:“没关系,你就让我抱着孩子吃饭吧。”
双秀不知如何是好,他瞟一眼父亲。徐大根理解女人的心情,对双秀说:“让你娘多抱抱吧。她和我一样疼爱宝儿啊。”
双秀没有再固执,和秀丽一起把饭菜摆上桌子。杨菊丽本打算利用吃饭的机会和双秀多沟通,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双秀。可是秀丽在场,几次话到嘴边都咽回去了。杨菊丽虽然是三十多年后第一次到丁家坳村,第一次到徐大根家里,但各人心里都有一盘小九九。这顿饭也就吃的并不是那么舒坦。吃好早饭等到秀丽离去后,一家人围着火盆,杨菊丽直接向双秀提出要带走宝儿,被双秀一口回绝。“秀,娘这样做并不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你,为你爹,为孩子,为这个家的将来。过去你在我家,除了家务事让你做的多一点,其他我也没对你怎么样。再说当时家里的环境你也是知道的,有些事我也是没有办法。你能不能理解理解我的心情?你在农村长大,在培养孩子的方法上……孩子是耽误不起的呀。”
徐大根担心对方为了带走宝儿,会不顾一切地把过去的隐私抖出来。同时也觉得杨菊丽的话句句都在理上,所以他反过来劝双秀:“秀,你就听你娘一句话,让她把宝儿带走。这对宝儿今后有好处啊。我和你娘,还有你,今后靠谁去,要靠这孩子。”
双秀听父亲这么一说,一方面觉得面前这个女人的处境也不怎么好,另一方面又弄不清父亲为啥一直为这女人说话。两人过去虽然是亲家关系,但她并没有给这个家带来啥好处,父亲的态度怎么是这样呢?为了不伤着父亲,她只好说:“宝儿认人,他不会跟你去。”
杨菊丽见双秀的态度有所缓和,进一步说:“孩子认人是常有的事。我带去住几天就没事了。如果你放心不下,你也和我一起回去住一段时间,等待……”
“我不能去,爹一个人在家,寒冬腊月的我不放心。”双秀说。
“我吃得动得的,你有啥放心不下的?你去吧,和你娘去住一段时间再回来。家里除了那几头猪,照顾一下饭店的事,其他没啥大事。原来打算利用这段时间修整修整这个房子,现在也不动了,等过一段时间再说。”徐大根劝道。
双秀见父亲和这女人的关系神秘莫测,弄不清这中间到底是啥原因,只好听从父亲,和杨菊丽进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