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丁老大六十岁生日的热闹场面一激,徐大根没有再萎靡下去,重新操起失落近两个月的生活和精神。
今年丁家坳村也算是风调雨顺,经济作物和大春收成不错。依靠农民协会的作用,五背子、黑麦草卖了个好价钱。猪肥牛壮粮满仓,人人脸上带笑容。徐大根虽然走错了一步棋,大片土地没有种黑麦草,种上了粮食,土地上的收入比别人少了一笔。但自己占百分之十股份的小饭店和住宿店每天都有不少数目进账,一年下来也亏不到哪里去。别看这么一个小饭店和住宿店,因为有了它,龙门县小吃风味在乌江沿线也小有名气;因为有了它,丁家坳村的名声在龙门县也越来越响;因为有了它,外界的新鲜事不断跳进乌江随波涌到过去被人们遗忘的小村子,使村民们脑壳里的板眼越来越有花样。
“各位父老乡亲请注意,各位父老乡亲请注意,请各家户主立即到饭店召开分红大会。”早上,徐大根坐在堂屋桌子边草拟房子的修理方案时,挂在村东头大榕树上的大喇叭突然传来沙焕的声音。
“双秀,这个房子啊,我初步拟了个方案,你来看看要得要不得。村里通知开会,开完会我就回来商量,如果你没啥意见,今年内就把它弄好。”徐大根听到开会通知,站起来冲双秀的房间说了一句就出门了。他来到村西头石牌坊脚,抬头看见丁老大在前面把长长的烟杆搭在肩上,哼着小调,乐滋滋喜洋洋地顺着石阶向下蹦跳。
“丁老哥,你这是去赶场呢,还是去追山羊,走那么快干啥?”徐大根在后面开玩笑说。
“说啥呢?分红呢。心里高兴呢。”丁老大听到徐大根的声音,放慢了脚步回答。
徐大根快走几步跟上去说:“你这辈子也不过如此了,没见过什么大钱,听到分红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
“啥话呢,我丁老大哪能和你比呢?我活过六十岁手里还没有摸过几块钱。哪像你呢,大把大把的票子经常在手里进进出出的。今天分红,我心里当然高兴呢。”丁老大转身瞟着徐大根话中有话地说。
徐大根听出对方是在揭自己的短,挖苦自己从吕大头手里拿钱。他抬头看了丁老大那身打扮,把二十世纪不同年代的装束都集中在了对方身上:头上包着五十年代的刷耳帕,上身套着九十年代的紫红色唐装,下身穿着二三十年代的大筒裤,脚上又是一双六七十年代的解放鞋。徐大根脑筋一转,从对方的打扮找到了讥笑理由:“那是,我徐大根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这……这辈子也算没有白活。我说丁大哥,你这身打扮是从哪里学来的,是不是看过别人耍猴?”
“你管啥耍狗耍猴呢,萝卜青菜,各人所爱。我喜欢这样,谁管得着呢。”丁老大不在乎地回答。
“是的,你看我这张嘴就是不长记性,没打封条,爱管闲事。”徐大根自己拍了嘴巴一下说。
两人一前一后说话虽然都带着点音,但双方都没往心里去。快进会场时,丁老大突然转身对徐大根说:“你还高兴啥呢,你听说了没有,丁歪宝判了。”
“判了,判几年,十年还是八年?”徐大根既高兴又新奇地看着丁老大问。
“啥十年八年呢?判两年,还是缓刑。”丁老大一本正经告诉徐大根。
“你说啥?判两年,还是缓刑?”徐大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瞪着对方问。
“我啥时候哄骗过你呢,昨晚上丁家国亲自说的。明后天就放回来了。”丁老大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他这一回来,我……”徐大根急得跺脚。
“怎么回事呢?丁生发在法院有人。法院说公安局核定的损失没有充分的证据,只是根据他的这种行为来定罪的,所以……”
徐大根没再说话,阴沉着脸跟在丁老大后面走进会场。他心里有些纳闷。双秀说县委书记和县长都给打了招呼,要求严肃处理。过去邝发生也说至少要判个十年八年的,怎么到了法院就变成缓刑了呢?难道在社会变革中像丁生发这样的人还真能有这么大的能耐?原想丁歪宝被抓走后,自己可以过几年安静日子,想不到这么快又要和对方鼻子斗眼睛地过下去了。徐大根心里的那个痛啊就不消说了。
临近腊月,从乌江下游吹来的东风并不比北方的风柔和,吹到脸上像贴上一层冰,刺骨得让人受不了。看来丁家坳在春节前会有一场大雪来临。
由于天气冷下来,到这里吃住的游客也越来越少。今天还没有一个游客走进这个村子,村民们也落得清闲几天。特别是徐大根,他是饭店的掌勺之人。只要游客来到这里,他都必须在场。如果遇到实在有事要耽搁,也要事先将需要的东西准备好、交待好。交给双秀或秀丽后他才能离去。
外面寒意太浓,人们经不住刺骨的东北风吹打,只好把会场搬到房子里面。大家把吃饭桌收起来堆码在右墙角,中间烧了几盆炭火。大家围着火盆,除徐大根外,人们的脸上都挂着喜悦,等待沙焕宣布分红结果。和往常开会一样,村长沙焕清了清嗓子向大家说:“今天开这个会主要有三件事要和大家商量。”
“你不是叫大家来分红吗?怎么又跳出三个事呢?”丁老大有些不耐烦地问。
“老村长,这丁家坳村的村长你当了几十年,该怎么当你应该明白吧?啊?麻雀虽小,它也五脏齐全。这么大一个村除了分红就没有其他事啦?”沙焕盯着桌子前面的丁老大毫不客气地说。
丁老大知道自己有些急躁,赶快把烟杆塞进嘴里吧嗒起来。
“我说的这三件事呢,”沙焕见丁老大没有反应,继续说:“第一件就是建桐油坊。大家是知道的,今年不仅庄稼好,桐子树也特别结果。大家的兜兜里要多有几个钱,我们只有自己建油坊。搞这玩意也不复杂,老村长就是一把好手。至于这油坊的场地嘛。”沙焕瞟了一下徐大根说:“我到处看了一下,小旅馆后面比较合适。”
“我丁老大别的本事没有,要说榨个桐油、菜油没啥说的。你沙焕安排,我也想在老来为大家余啥热一下。”丁老大从嘴里取出烟嘴,摆动着头上的刷耳帕说。
“你们先别说啥合适不合适,啥冷不冷热不热的。那旅馆后面的土地是我花钱租过来的,要不是那挨千刀遭万刮的毁了我的花棚,也许现在里面还栽着花呢。你们就这样话不说屁不放地收回去,恐怕不太合适吧。”徐大根伸头看了一眼丁家国说。
丁家国听到徐大根指桑骂槐,站起来指着徐大根说:“你给老子说话放干净点,谁挨千刀遭万刮?你做梦都在想我家歪宝永远回不来了。老实告诉你,我家歪宝不但不会千刀万刮,而且明后天就要回来了。气死你,怎么的?”
徐大根见对方竟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狂妄放肆,一种不堪忍辱的怒火从脚底板腾腾直冲脑门。鸭舌帽前面油亮平滑的脑门凸暴出几股青筋,刀子一样的目光直插对方说:“你以为你那小杂种回来我徐大根就活不成了?他回来又能怎么的。他回来也是一个罪人。再说了,他胆敢对我徐大根怎么样,我照样可以把他送进去!”
“你以为你是谁,是公安局长?呸!说这话也不知道脸红。”
“脸红啥?我没杀人放火,没做伤天害理的事,脸红啥?”
“……?”
“……?!”
两人鼻对鼻眼对眼正吵得难分难解时,丁老大突然站起来将两人隔开后吼道:“吵啥呢?今天是来干啥呢?好好的一个心情被你俩给吵没了。我说你们是吃饱撑的怎么的?吵啥呢,有啥好吵的呢?难道你们就不能坐下来好好侃侃。你们一辈子就这样吵下去,是不是要吵进棺材里才算完事?”
丁老大突如其来的举动,把两人一下震住了。两人互相瞪了一眼,各自才气愤难平地坐了下来。
“这个……这个……今天这事都怪我事先没和徐大叔商量。”沙焕在上面自我检讨说:“既然徐大叔对这事有想法,那就过几天再议,反正建油坊这事也不太急。”
“其实我说吧,这油坊建在旅馆后面也不太合适。为啥呢,榨油时‘咚咚咚’的声音那么大,会不会影响旅馆里的客人睡瞌睡?这叫啥噪音。”小毛在后面插话说。
“啥噪音呢,既然他们敢来这里游耍,还怕啥噪音?大家又不是不明白,过去几十年我们这里都有油坊。后来改革了,油坊垮了。再说榨油哪有一年四季都榨的?一两个月时间把村里的桐子榨完不就要再等下一年桐子成熟吗?这榨桐油的季节恰恰又是游客最少的季节,怕啥噪音?”丁老大平静下来后,提出了与小毛不同的意见。
沙焕见丁家国和徐大根不再吵闹,又听见小毛和丁老大对油坊场地问题发表不同意见。这才站起来把双手伸进衣袖里抱在胸前说:“有些话我还没给大家说清楚,你们也不太明白。关于油坊这事,我们再不能像过去那样,把油坊建成个叫花子的孩子,有奶就吃,没奶就饿肚子。现在是二十一世纪,知道吗?二十一世纪,二十一世纪做事情就要像二十一世纪的样子。我的意思是,我们这个油坊建起来后每年至少生产十个月。龙门的桐子这么多年来都把原料卖到重庆去了。如果把流失到重庆外面的原料能够集中在我们这里,我们这个油坊不就火起来了?至于……”
“我说沙焕,你是找不到钱呢还是不懂,你不是说现在是二十一世纪吗,为啥不用机器榨油,而去弄那土哩叭叽的玩意?”小毛坐在中间伸头对沙焕说。
“你小子别忘了,每到春夏秋三季我们这里游客来的不少。我这也是吸引游客的一种方法。谁不知道中国现在很难找到手工榨油,这也是一个旅游的亮点。”沙焕说。
“沙焕,我看你这个想法呢,行得通,嗯,行得通。”丁老大转动着两颗小眼珠说。
“行是行得通,可建这油坊需要两棵又粗又长的木料,我还不知道……”沙焕说。
“老徐,你那自留山里不是有几棵木料吗?”丁老大偏头看着徐大根。
“你看我干啥,我那几棵树是留给我老来用的。你把它砍了,今后我一口气不来,你们拿啥装我?”徐大根心里窝着的那股气还没有完全消除,所以对丁老大又默自己的板眼不太高兴。
“你那山上不是有好几棵吗?你死了要多少木头来装你呢?”丁老大一针见血。
“我的事还要你来管吗,村长都没有提出来,你干掺啥皮?”徐大根说。
“你……啥呢?”丁老大有些急了。
“算了,这事不再扯下去了。今天我只是把这事提出来,只要大家同意建油坊,其他事今后再想办法。”沙焕心里明白,要建油坊,必须要有场地和木料,而这两样东西都牵扯到徐大根。今天他正在气头上,再谈下去也谈不出个啥结果,等徐大根把气消下去后再说。沙焕重新坐下来对大家说:“我今天要讲的第二件事就是饭店的伙食准备问题。我们这里能够提供给客人吃的东西,其他都可以随时买到,但有一样如果不按季节准备,到时候你就是打起灯笼火把也找不到。这就是弄那嘟卷子的蕨粑。现在正是上山挖蕨根的时候,希望大家利用这段农闲时间上山多挖蕨根,弄成蕨粑后卖给饭店,饭店的收购价一定会高于其他地方……”
“这些事你就别再罗嗦了,我们知道该怎么办,你快说今年这个红怎么分吧。”小毛站起来说。
“你,你把双秀抽屉里的账本给我拿来。”沙焕对站在饭店收银台旁边的一个小姑娘喊道。
小姑娘从抽屉里取出账本,双手捧着过来规规矩矩递到沙焕手里。沙焕接过账本:“今年我们要分的钱不多,除去人员工资、税收、原料成本,最后剩下二十七万。留下五万用做油坊建设资金,再拿两万作为为饭店周转金,能够分给大家的也就只有二十万元了。”
大家听说还有二十万的分红钱,一个个脸上贴上了几块笑意,不少人还向徐大根投来感激的目光。他们都知道,如果没有徐大根带头把这事搞起来,今天哪来这么多钱?人们正在等待沙焕宣布这二十万如何分配时,饭店大门口突然进来一个梳着运动头,身着大红太空衣,手提小红皮包的女人:“请问你是来吃饭的呢还是来住店的?”沙焕看着门外问。
听到沙焕的问话声,人们转身把目光投向缓缓而来的女人。年轻人不知道这个女人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丁家国和丁老大看这女人有些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她是谁。徐大根没有把头偏向后面,独自坐在火盆边低头看着三年前的一本《农民文摘》。
“你们在开会?”女人嘴里这么问了一句,目光却在房子里面四处搜寻:“变了,变了,变的太快了。”女人一边看一边自言自语地说。
徐大根听到说话声,才转过头来一看,原来是她!她来干什么?来寻找过去的影子。不是……他不由自主站立起身子来到女人面前:“你怎么到这里来啦?”
“你也在这里。我……我顺便进来看看,想不到……变了,真的变了!”女人回答。
“你这是……”疑虑、惊奇、依恋、胆怯一起涌到徐大根脸上。
“哦,我想起来了,这不是当年在我们这里当知青的杨……杨啥呢?”丁老大拍着头上的白帕子绞尽脑子也想不起来对方叫啥名。
“杨菊丽。”丁家国告诉丁老大。
“对对对,叫杨……杨菊丽。”丁老大来到杨菊丽面前寒暄道:“你怎么想起来我们村呢?”
“这不是老村长吗?看你这身打扮,日子过的挺舒心的吧。”杨菊丽不知道是夸奖还是讽刺地笑着说。
“他现在可风光啦。姑娘有福气,嫁了个好人家。”徐大根看着丁老大说。
丁家国也打算过去和杨菊丽打个招呼。自己的儿子虽然没当副乡长了,但过去必定得到过尹红文的不少好处。可有徐大根在她面前,他挪了一下脚步又停了下来。
“去不去家里坐一坐?”徐大根故意装出平淡的样子。
“你自己看噻,如果你还能看在过去知青的面上,我也不防去一趟。”杨菊丽也故意在丁老大面前卖个关子。
“那就走吧。”徐大根说着就要抬脚。
“你不开会啦?”杨菊丽问。
“你来啦我还开啥会。沙焕,我的那份你给我送到家里来。我有事先走了。”徐大根交代沙焕。
“知青和知青就是不一样,几十年了,还有那么一份情。”丁老大转回来坐下后,丁家国对丁老大说。
“听说呢,杨菊丽和尹红文打脱离了,有没有这事?”丁老大问丁家国。
“怎么不是呢?可惜那个尹副县长,好好的一个人,到头来落得个妻离子散。”丁家国同情地说。
“你说啥呢?好好的一个人,他尹红文也算得上是个好人?在龙门县说尹红文是好人的,他本身就不会是好人。”丁老大有几分怨气。
“你这是……”丁家国见自己被丁老大耍了,肚子窝着一股气。
“刚才那女人是谁,她到这里干啥?”沙焕问丁老大。
“杨菊丽,过去和徐大根一起在我们村当知青。”丁老大说,“我说家国,杨菊丽和他男人离婚,徐大根又没了婆娘,你说他俩会不会……”丁老大比划着两个拇指说。
“你这是啥眼光?杨菊丽是啥人,徐大根是啥人?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这天和地能走在一起吗?哼!”丁家国听到这句话,胸口好像有个毛毛虫在爬动,感到极不舒服。
“你这个叫啥呢,叫做跟着好入学好人,跟着端公学跳神。家里出了个吃公家饭的人,你老头子也想跟着装洋气,还用过去的眼光看问题。这感情上的事,怎么能分工人和农民呢?”丁老大反驳说。
“你爱怎么说怎么说,反正我就不相信孔雀与乌鸦能凑在一起过日子。”丁老大越这么说,丁家国心里越感到嫉妒。
会场上围绕杨菊丽的到来,像乌江的流水,轰隆隆地议论着停不下来,最后沙焕宣布开始发钱,大家才把精力转移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