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十几个水手的艰苦挣扎,迎亲船终于爬过了奔腾咆哮的白马滩。船只刚驶人平缓的水面,船头上就向徐大根,向村子里发出“嘟……嘟……嘟……”三声闷沉而又野蛮的汽笛。船靠岸,迎亲的人们抬着花轿,端着礼盒,牵着高大肥壮的枣红马,跟在大胖子押礼先生后面纷纷走下船来。站在岸边的一块沙滩上,等待女方的押礼先生到村子脚迎接。
“刘大媒人,你不去女方家放信还站在那里干啥。”大胖子押礼先生发现媒人刘二姑站在人群中不动,心里极不高兴地说。
“马铁炮没放,你叫我怎么去放信?”刘二姑也拉长脸指着胖子回答。
“你看我……把这事给忘了。你们把马铁炮搬下船没有?”胖子拍了拍脑门问大家。
负责放礼炮的几个小伙子听到招呼,一个个伸着舌头赶快上船把礼炮搬到沙滩上。“咚、咚、咚”随着白烟的升起,三发炮弹冲破灰暗的云层,发出沉闷的声音。
炮声传到徐大根的院子里,负责记账的小伙子抬头裂嘴看着站在堂屋外面的徐大根说:“徐大叔,汽笛声响了,马铁炮放了,看来迎亲的船已经到江边了。”
徐大根“嗯”了一声,背着手“嘿嘿”地轻笑着走出院子,来到街对面客人堆里。
“老徐呀,你在这里陪陪客人,我去对面堂屋等媒人来呢。”徐大根请的押礼先生见徐大根进来,赶紧起身对徐大根说。
押礼先生是徐大根的一个远房舅子,也是丁家坳村的村长,大号丁高国。他这个村长从“文革”一直当到现在,时间也不短了。几十年来外面的村长换了一朝又一朝,丁高国却稳坐村长这把交椅。“文革”期间在开会或说啥事时,他总喜欢握着铁皮话筒在村子里的石板路上来回高喊“最高指示,安民告示,开会要事先通知”两句,所以当时村民们戏称他“最高指示”。现在时代变了,村民们又从他是这小山沟几百号人的最高行政长官的身份,把“最高指示”改叫为“丁老大”。
丁老大出来刚走到徐大根院子门口,就远远看见媒人刘二姑头上挽着牛屎巴,牛屎巴上插着一把牛角蓖子。上身穿一件左边开襟,前襟、下摆、衣领、袖口都绣着红蓝白花边的藏青色衣服。腰上系着绣边黑围腰,黑色的裤脚上也绣着彩色花边。甩着瘦弱的双手,一摇一摆地从村西头过来。丁老大看见媒人走来,没有在大门口等她。自己拄着长长的烟杆进屋在红彤彤的烧着栗炭火的火盆旁边面对大门坐下来。慢条斯里地从衣兜里掏出叶子烟放到嘴边哈了两口气,然后用力扭下二指长那么一截裹成小烟卷装进烟斗,放进火盆点上。刚吧嗒出第一口烟雾,刘二姑就嘻嘻哈哈地跳了进来。一双小眼在昏暗的屋子里搜寻了一圈,没有发现徐大根,便扭着碎步上前问丁老大:“哎哟,请问这位老哥,我那妹夫徐大根呢?”
“有啥事就说吧,这里的事我说了算。”丁老大跷起二郎腿不理不睬地回答。
媒人一听这话,就知道面前的这位就是女方的押礼先生了。“迎亲的队伍已经到了村东头,你看……”刘二姑双手抱在胸前十分小心地看着丁老大说。
“来呐?”丁老大这才把长长的脑壳抬起来。
“来呐。一切都按女方的要求准备好了。”媒人裂嘴回答。
“你进来时看见村西头石牌坊脚下的板凳没有?”丁老大问。
“看见了,你看我这不是来叫女方的人出去吗?”刘二姑说。
“好呢,你先去报报信,我随后就来。”刘二姑带着嬉笑出门后,丁老大把烟杆从火盆边移到地上轻轻地磕了几下。起身到堂屋侧边小屋取出事先准备好的木条、升子、犁辕,出门来放在离徐大根家门口几十步远的石板路旁边,然后跟在媒人后面向村头走去。村里一些年轻姑娘伙子见丁老大和媒人从街上过去,也跟在后面去看热闹。
丁老大来到村东头,只见一艘妆扮得五颜六色、彩旗飞扬的客船停靠在江边简易码头。他一看便知道这是尹家来接双秀的迎亲船了。迎亲的人和新郎官齐唰唰地站在码头边等待媒人的传信。他一步步下到石牌坊中间的一条长板凳前,张开双脚,拄着长长的烟杆,木桩似的一动不动地站在石坎上等着男方的“押礼先生”来过他设下的第一道关。不一会儿,一个溜圆肥胖的年轻汉子气喘吁吁地来到跟前向他施礼。他心里明白前来施礼的这个大胖子就是男方请来的押礼先生了。丁老大为了显示自己的杰作,仍然站在石坎上丝文不动,只用下巴朝一边摆了摆。
大胖子并没有在意丁老大傲慢的神态。他眯笑着瞟了丁老大一眼,低头一看,发现路中间摆了一条凳子,一个脚盆,一把火钳,一根烟杆,一双新布鞋,三块白色抹脚布。这才明白女方押礼先生的“一将当关”之意,是要自己过押礼的第一关。他向丁老大双手抱了抱拳,毫不客气地在板凳上坐下来,顺手将靠在石牌坊脚的洗脚盆拿来放在自己面前,一边做着洗脚的样子,一边拖声奶气一本正经地说:
金龙打水九龙台,一对金龙戏水来。
金龙下山盘三转,好似金龙搭龙台。
踩倒金龙过一关,双手迎接把鞋穿。
说完把自己脚上穿的黑尖皮鞋脱下来丢向路下面迎亲的人群。将双脚放进盆里轻轻地摇动几下后取出来搭在两边盆沿上。再用三块白布做着擦脚样子,然后穿上女方放在路上的新布鞋。顺手将板凳、脚盆放在路的一边,站起身来得意地望着丁老大,似乎在问:“还有招吗?”
丁老大站在一边神秘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大胖子过了第一道关,接了第一道礼,正要抬手示意对方继续往前走,突然想起自己早上出门时交代秀花、秀丽去给双秀梳头开脸,不知两个丫头去了没有?现在迎亲队伍已经过了第一道押礼关,再不给新娘梳头开脸就来不及了。他想起这件事,脸上急的冒虚汗。他知道自己的两个姑娘平时做事就总是丢三落四,万一秀花、秀丽把给双秀梳头开脸的事忘记了怎么办?他正急的不知如何是好时,突然转身发现沙焕的小兄弟叮当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他赶紧把叮当叫到跟前,把薄薄的嘴唇贴近小孩耳边嘀咕了几句,看着叮当兔子似的离开看热闹的人群,才放心地把目光移向面前的胖子,招呼对方继续往前走。胖子得到丁老大的许诺,得意地扬了扬溜圆的脑壳,向码头上的新郎官和迎亲的人们大声喊道:“轿夫们,跟我进家去喏。”
叮当按照丁老大的吩咐,“笃笃笃”地从村西头石牌坊脚一口气跑到村中间丁老大家。刚进院子就像个大人似的冲里面喊道:“秀花、秀丽,你们给我出来,我有话给你们说。”
秀花、秀丽听到外面的喊声,赶紧走出闺房,来到堂屋门口,见叮当独自站在院子里神秘嘻嘻看着大门嬉笑。秀花一见叮当那副模样,气就不打一处来。她既可气又可笑地板着脸问叮当:“你真是人小鬼大,你家房子着火了是不是?大白天的你在那里吼啥膘?”
“我家房子没着火,是你家房子快着火了。我问你们,你们老汉叫你们去给双秀姐开脸开了没有?”叮当看着房屋门口的两个大姑娘嬉笑着问。
秀花、秀丽听到叮当这么一说,同时伸长了舌头,睁大了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秀花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秀丽说:“哎哟,我们差点把这事给忘了。秀丽,快,快走吧。”
“姐,你先走吧,我梳梳头就来。”秀丽说着转身进屋。
“你快点,啊?我先走了。”秀花捋了捋头发,来到叮当面前扮了个鬼脸,走出自家院子。
秀花离开秀丽,头上顶着灰蒙蒙的天,脚下踏着湿漉漉的石板路,心里想着双秀这么一走,自己今后又少了一个去处。你双秀可以这么一走了之,可苦了对你朝思暮想的沙焕哥了。嗨,这人哪,自己想走的路不能走,偏偏要让别人牵着鼻子走。听说外面的大城市,还有国外的一些地方,姑娘想嫁给谁就嫁给谁,从来不受别人的干预。我们这个小山沟啥时候才会有这么一天?秀花在脑子里就这样不着天不着地的活动着,不知不觉来到了双秀的房门前。“笃笃笃”,她抬手轻轻敲了几下双秀的房门,里面没有反应。“笃笃笃”,里面还是没有动静。“双秀姐,梳头开脸啦。”她对着门缝向里面喊,里面没有回音。她试探地推了一下房门,门开了,屋里却没有了双秀。这下可把秀花急坏了。她像身上着火似的跑到院子里不声不响地把双秀的母亲丁素梅拉进堂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大……大婶,双……双秀她……”
“秀花,双秀怎么啦?你不是给双秀开脸吗,双秀的脸开了没有?”丁素梅看到秀花惊慌失措的样子,心里也有些不安起来。
“开啥脸,人都跑了。大婶,快找找吧。”秀花慢慢镇定下来后告诉丁素梅。
“你说什么,双秀跑啦?我才离开这么个把时辰,她……她啥时候跑的?跑到啥地方去了?”丁素梅焦急地追问秀花。
“我……我也不知道她跑到啥地方去了。这个双秀姐,在这节骨眼上会来这么一手。大婶,你看这……”秀花也急的不知如何是好。
“我的天啦,这……这该怎么办哟。她怎么就……当初我就不同意这门亲事,可老头子他……”丁素梅一边唠叨一边出门到院子对面拉着徐大根就往自己家里跑。
“你看你,啥事这么慌慌张张的?”徐大根进屋用埋怨的口气问。
“啥事?你干的好事。秀花来给双秀开脸,发现双秀没有在屋里。还啥事呢。”丁素梅拉长着脸告诉男人。
“没有在屋里?你看这……这事给弄的。迎亲的队伍都快进屋了,你说这……这叫啥事?”徐大根在屋里急的转着圈子,一时也想不出个什么好的办法。
“你说她会不会……”丁素梅担心地望着男人。
“秀花姐,你一个人就把双秀姐的脸开了?”几个人正在焦急时,秀丽蹦跳着从门外进来。
“开啥脸?人都跑了。”秀花嘟着嘴说。
“啥,跑了?跑到啥地方去了?”秀丽把头伸到秀花面前问。
“谁知道她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把大家都急死了。”秀花回答。
“这个双秀姐,平时看她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现在她还……。”
徐大根焦急地在屋里转了几圈,见大家都没了主意,勉强定了定神对大家说:“我看呐,这事你们先不要声张。素梅,你去把前来吃喜酒的客人稳住,精神一点,不要让客人从你脸上看出个啥来。”徐大根交代完自己的妻子,又把目光移向两个姑娘:“秀花、秀丽,你们俩赶快去把这事悄悄告诉你老汉,叫他想办法把迎亲的队伍拖住,在双秀没有找回来之前,千万不能让迎亲队伍进门。把这事告诉你们老汉之后,也去村子周围帮助找找看看。”
素梅和秀花、秀丽按照徐大根的吩咐出门去了。
三个人出门后,徐大根“咚”地把烟杆丢在桌子上,揣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在自家楼上楼下,房后的菜地里找了个遍,也没有找到双秀。这时他想到自从和隔壁打上林权纠纷这场官司后,双秀没事时就会跑到树林里去看看。这门亲事也是为了保住那几棵树造成的。现在闺女会不会在出嫁前又跑去看那几棵树了?徐大根想到这里,从菜地返回堂屋,顺手捡起桌子上的烟杆,心慌意乱地就往村子后面的山脚树林里找去。他走在路上,心里总觉得双秀的这门亲事开的太有点那个了。他知道闺女的脾性,如果没有说不出的悲伤和痛苦,是不会做出这样的事的。徐大根此时此刻才感到十分歉疚。他对不起女儿,对不起妻子,也对不起自己的良心。有什么办法呢,谁叫自己没本事,几棵树也保不住,要去找什么政治靠山呢?“双秀啊,你就理解你爹吧,原谅你爹吧。”这门亲事开是开了,自己的目的能够达到吗,闺女今后的日子会好过吗?刚才他从别人家里出来时,无意中瞟了姑爷尹波一眼,发现他无精打采,面无血色,和一个月前相比判若两人。徐大根的心一直在往下沉,不知双秀的这段婚姻会是什么结果。但是……现在来考虑这些已经晚了,眼目前最要紧的是尽快找到双秀,不要因为这事给亲戚朋友留下什么话柄。
丁老大刚放男方的押礼先生过了第一道关,正要让对方过第二道关时,自己的两个姑娘突然跑来说双秀失踪了。他听到这个消息一下愣住了,不知下面的程序该如何进行下去,竟把胖子押礼先生拦在了第二道关口。胖子押礼先生见丁老大站在那里发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自己又不便问什么,只好站着干等。丁老大过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让对方来过第二道关。但心里总惦记着双秀的下落,显得有些心神不定。
胖子重新得到丁老大继续过关的信号后,转身招呼迎亲队伍:“走啦。”迎亲队伍这才纷纷上路。在江边等得有些心烦意乱的新郎倌急忙跳上高头枣红马跟在大花轿后面朝村子拥来。胖子和媒人在丁老大的引领下,带着迎亲队伍刚踏上村子里的石板路,胖子朝着徐大根家的方向又说唱上了:
远看财门闹沉沉,近观贵府喜盈盈。
中间铺的大红毡,两边站的是闲人。
左边挂的是金象,右边挂的是玉印,
金象玉印主人有,满门福禄受天恩。
丁老大听了年轻胖子口若悬河的说词,心里有些犯嘀咕。“他娘的这个县长大人是从哪里请来这么一个年轻的押礼先生?对婚嫁上的这套礼仪如此熟悉?”不过他很快又想回来,县太爷的公子结婚,一般的押礼先生是不会请到府上的。你这个胖子既然有能耐,那就请你来过我的第二道关吧。他带着迎亲队伍来到村中间放木棍的地方停住脚步,将木棍、升子、犁辕三样东西拿在手上。在石板路上麻利地摆成“富贵双全”四个大字,要押礼先生来拆字。如果拆不开,或者拆不对,就不能让迎亲队伍和轿子进入徐家大门,同时,也好让秀花、秀丽有足够的时间把双秀找回来。他摆好字后站在人群中间向胖子双手抱拳说道:“一山一山又一山,好似鲤鱼跃金滩。迎宾客,待朋友,我把四个字儿摆在街中间。亲戚也在看,朋友也喜欢。年轻人想学艺,老年人心更欢,妇女看了嬉嬉笑,小孩不知为哪般。朋友们,不要挤,不要乱,大家都得注意看,客人如何把字还。”
胖子看到这阵势,知道丁老大是在故意刁难。当然他明白这也是为了增加喜事的气氛。他笑呵呵地在丁老大面前点了点头,熟练地先拆去四个字周围的木条。把升子和犁辕提在手上,略加思索后又把升子和犁辕重新放到两个点上,再捡起木条围绕升子和犁辕在石板路上一边摆弄一边晃动着脑袋说:
府前冒红光,几个字儿摆中央。
我诗书未读,学堂未上,
不懂三媒和六证,不知三纲与五常。
文明礼貌如何讲,万望贵方多原谅。
字儿如何拆,如何摆,请你看端详。
话音一落,眼前立刻现出“一品当朝”四个大字。
看到胖子麻利的还礼动作和流利的说词,周围看热闹的人们都纷纷称赞。
快到女方的大门口时,胖子看到院子门前板凳上铺着红毡子,立即停住脚步朝着大门说:
一进财门四角方,青蓝赤白配成双,
一说一首会宾客,二说二首喜气光,
三亲六戚齐来敬,配合鸳鸯天地长。
经过刚才的几个回合,丁老大对面前的这个大胖子陡然产生了几分佩服。他赶快抢先一步来到院子门口对胖子说:“夫矣,孔子制诗书,周公制礼乐。行其礼,奏其乐,徐家花毡铺席桌。”
胖子正要回丁老大的礼时,迎亲队伍中突然冒出一个年轻小伙子的声音:“讨个婆娘哪来那么多礼性,这个婚是让结还是不让结……”
“滚你妈的一边去,你小子真他妈的败兴。”胖子瞪着一双圆圆的眼睛对小伙子骂道。小伙子伸伸舌头赶快躲到人群后面去了。胖子双手抱拳对丁老大道歉说:“小的不懂事,请大人不要慢待,就把小的无礼看成是丢在一边的小菜。”然后从板凳上取下毡子一边折一边回礼道:
天开黄道来接毡,犹如金龙往上翻。
恭敬于礼接在手,三折四折还席官。
说完双手捧着红色毡子递给丁老大。
秀花、秀丽在村南村北,村东村西,把该找的地方都找了,还是没有发现双秀的影子。两姐妹站在村东头的大榕树下急的直跺脚。正在这时,只见叮当又一次免子似的向两个姑娘跑来。
“叮当,双秀姐回来了吗?”秀花赶紧问小孩。
“回来啥呢?丁大伯叫我来催你们赶快找呐。”叮当说完又笃笃笃地跑到村子里看热闹去了。
秀花看着叮当远去的背影,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秀丽:“你说双秀姐会不会去找沙焕哥了?”
“是啊,秀花姐,我们怎么就没往这方面去想呢?双秀姐是出名的孝顺女,她会去做啥傻事吗?我想她肯定是去找沙焕哥了。”
两姐妹想到这里,急忙抄小路向沙焕家跑去。
丁老大没有得到双秀回来的消息,那颗紧张的心一直放不下来。但自己设的关口没能拦住对方的押礼先生,又找不到恰当的理由让程序停下来,只好故作镇定地缓缓转身把毡子接在手上回礼道:“夫矣,天之长地之久,手拿红毡往前走。心之诚礼之敬,恭敬如也铺上凳。周公制礼乐,周全铺毡我来说。秦晋两国已合好,徐尹二姓配成姻。”还了对方的礼,将门前的板凳顺到一边,将手中的毡子铺在大门口,这叫“铺毡结彩”。丁老大一边铺毡子一边又说:
一山一山又一山,好似鲤鱼上沙滩。
今天尹府前来传酒下贴,我们铺下大红毡。
请先生不走中间走两边。
胖子看着脚下的红毡子,提起左脚正要从毡子上踏过去时,两颗绿豆大的小眼珠滚动了几下,把刚要落下的左脚悬在半空。由于身体太胖,一只脚支撑着庞大的身体有些熬不住,但他还是偏偏歪歪地把该还的礼还了,“堂前威风凛凛,请一声众亲戚细听分明。今天贵府铺毡又结彩,为亲戚为朋友款待客人,为的是在堂前传酒下贴。我手执礼脚踏毡要借路而行。”说完才把左脚踏在红毡上。
丁老大见胖子顺利通过红毡,眼看就要进入徐家院子了。但这时还没有双秀回家的消息。他在情急之下,决定设下铁门槛来拦一拦对方,以便拖延时间。
秀花、秀丽来到沙焕家里,既没有找到沙焕,更没有发现双秀。
“秀丽,双秀姐没有来这里,你说她……?”秀花急的要哭。
秀丽虽然比秀花小两岁,但脑袋瓜子却比秀花机灵多了。她转了转两颗晶亮的眼珠告诉秀花:“我看啦,这是沙焕那小子耍的鬼板眼。他俩平时不是总喜欢在乌江边那块乌龟石上谈情说爱吗?现在他们肯定是到那里去了。”
秀丽说到这里,两姐妹没有多想,旋即转身出门走到村子下面乌江边,发现丁家坳峡和鲁居峡交界处的那块乌龟石上有两个人影在浓浓的江雾中晃动。
村民们并不知道双秀会私下跑出去和沙焕会面。他们看到丁老大设下一道道关口让大胖子来过,觉得有几分乐趣,便兴味盎然地挤在石板路的两边不着边际地议论起来:
“你说现在都是啥年代了,结个婚还搞得这么复杂。”一个年轻小伙子说。
“你懂个啥,啥年代它也只是个年代,难道年代不同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就不要了?这叫啥……传承。”一个老头子教训说。
“这是啥好玩意,要传给谁?我看这纯粹是穿新鞋走老路,也只有在我们这乌江两岸才……”一个中年男子说。
“这个呀,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因为我们这里又穷又偏僻。所以,旧的东西丢不掉,新的东西进不来,旧坛子装酒,无奈啊。”小伙子说。
“我说呀,这不是什么旧坛子不旧坛子的事。这完全是徐大根拿闺女去给自己撑面子。”中年男子说。
“你说双秀嫁到尹家去真的就从糠箩跳进米箩啦?”一个怀里抱着娃儿的少妇叹了个冷气问。
“我看徐大根也是糊涂啦,谁不知道尹副县长的这个儿子是个纨绔子弟?怎么把鲜花插在牛粪上!再说你看新郎倌的那张脸,刷白刷白的,八成是个短命鬼。双修嫁过去也不会有啥好日子。”一个小伙子说。
“嗨,徐大根也是命苦啊。别人当知青都回城有了工作,有的还当了大官,比如说尹红文。他却在这山沟沟里当了一辈子农民。这还不说,这几年又偏偏和隔壁打上了官司……唉,朝里无人难办事呐。”老头子的语气有几分同情。
“是呢,你们说徐大根拿自己的闺女去给自己撑面子,这话说的就有些过头了。”少妇一边哄着怀里的娃儿一边若有所思地说:“徐家如果不遇上这场官司,人家双秀和沙焕原来好好的,怎么会……”
双秀在父亲面前哭了几声,父亲就出门走了。父亲出门后,双秀的脸上除了悲伤和痛苦什么也没有。她坐在床上,两眼直盯着上百年的被火烟熏得黑亮黑亮的楼板发愣:他在哪里?他在干什么,他在想什么?他怎么看我,看我父亲,看我母亲,看我徐家的人格?我就要离开这里了,去县城,去县太爷家里,去做县太爷家里的人。我去到另外一个家真的像父亲说的那样,像同伴说的那样,像媒人说的那样,像除了他以外所有人说的那样,可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吗?这一切到底是福,是祸,还是其他?为什么中国解放五十多年了,我们这些当农民的过个日子还这么难,女人连自己的事也不能自己做主……?我不能就这么坐着,离开这里之前要去看看他,叫他忘记自己,忘记过去的一切。她想到这里,悄悄离开房间,打开后门,顺着房屋后面的一条小路,慢慢向乌江边那块乌龟石移动。当她走到村西头的一小山包时,不知是谁家的录音机里放出悲惨而又凄凉的乌江民歌《妻祭夫》:
深痛我夫去得急,前世与你未修积;
只想百年长相守,谁知今日两分离;
竹筒种火空肠炭,一堆黄土盖容颜;
要想会面难上难,只有梦中来团圆;
一对白鹤鸳鸯飞,一个雌来一个雄;
惨被狂风来拆散,从此永世不相逢……
双秀听着撕声裂肺的民歌,边走边把一双模糊的泪眼移向沙焕家的吊脚楼上的窗户,希望沙焕能够看到自己。
爱情的力量往往是其他任何力量无法抵御的。这时的沙焕也正靠在窗前失魂落魄地看着村子后面的山上。突然……他快步走下楼来,离开自己的家,远远地看着双秀披着一肩长长的浓浓的黑发朝江边的乌龟石方向走去。他看着她的背影,没有惊动她,没有追赶她。他知道她要去什么地方。在那里,她曾经向他倾诉衷肠,他曾经向她海誓山盟。而今天,仍然会在那里告别过去的一切,走向不知是她发自心灵的追梦,还是无奈的选择的另一个天地。他故意在后面隔着一段距离,不想很快去打乱她莫名其妙的思绪。她也没有放慢速度,好像她已经知道他在后面紧紧地跟着,才敢于大胆往前走。这,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心有灵犀一点通吧。当她翻过石坎,被江边一块大石头遮盖住身影时,他才快步追了上去。
“你来啦?”这声音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轻微得连她自己也听不清楚。但他听起来犹如晴天里发出的一声霹雳,是那么的惊人和有力。
她站在乌龟石上背对着他。他没有回答,站在她侧边仰望着头上狭窄灰暗的天空,望着乌江对岸如刀削斧砍的陡壁悬崖。他看见悬崖上没有规则的崖缝,经过长年累月从山顶上浸透进来的水雾的浸蚀,留下一道道黑黄相间的“线条”。正是从这样的“线条”中,几棵小树拼命往外挤,居然长得有枝有叶。沙焕看见有几个小猴子正在那几棵小树上跳跃追逐。有一只小猴刚准备从一棵小树跳到另一棵小树上去,没想到被从岩洞中突然窜从来的一只大猴子吓得丧魂失魄,无法逃生,小猴子慌乱中一把抓空,竟从高高的悬崖上掉进江边的荆刺丛中,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沙焕看到这一切,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他想:“人世间的弱肉强食已经造成了无数人伦惨剧,令人目不忍睹,动物界也同样不断复印着这些无道和残忍。真叫人感到心寒……”
“你恨我吧?”声音有些颤抖,而且还夹杂着轻轻的抽泣。
他还是没说话,只是把目光从对面的悬崖上慢慢移向江心,默默地数着江中一个个漩涡的消失,一个个漩涡的形成。
“你恨我吧。只有你永远的恨,我心里才会感到平衡。”她突然把头偏了过来。
“你来这里就是要给我说这些?”
“现在都这个时候了,我还能说什么?我只是想看你一眼。我……我相信你会找到比我更好的姑娘。我今天就要离开这里了,今后……请你对两个老人……。”
“秀,你知道吗,秀,没有你我就不想再活下去了。秀,你不嫁给我我就不再找女人啦。秀,你知道吗?”
“沙焕哥,你别这样。我值不得你这样。”
“秀,你说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就……”
“沙焕哥,这个……你去问那个当副乡长的丁生发吧,问乌江两岸过去几千年的老祖宗吧。我……”
“秀,你安心地去吧。只要你一切都好,我会永远祝福你。”
“沙焕哥,我……你……你就不打算送我点啥吗?”
“我会……我要把它……”
这时,村子下面石牌坊脚突然传来秀花、秀丽的呼喊声,双秀才慌张而又依依不舍地离开沙焕。她刚走出几步,突然转身跑过去搂住沙焕的脖子颤声说:“别了!沙焕哥。”然后在对方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含着眼泪扭身向秀花、秀丽走来。
押礼场上,人们的议论声盖住了丁老大和胖子的说唱声。一个小伙子不耐烦地吼道:“嗨,静一静,静一静,还是看看丁老大下面又要给对方的押礼先生出啥招吧。”小伙子的吼叫才使大家安静下来。
徐大根的院子门外,胖子押礼先生正要继续向前移动脚步时,丁老大赶快收开凳子,窜到胖子面前伸手拦住对方,并向侧边的几个小伙子招呼说:“摆铁门槛!”然后弯下腰来小声对身边的叮当说:“快去看看双秀回来没有”。叮当应了一声,扭身飞跑而去。
几个小伙子按照丁老大的吩咐,马上从对面屋里搬来一张桌子摆在院子外面。桌子上放着一个茶盘。茶盘里放着一个煮熟的猪头,猪头上插着点燃的三柱香,猪头前面摆了一壶酒。一切准备好后,丁老大又对面前的押礼先生说唱上了:
一山一山又一山,好似鲤鱼跃沙滩。
今天尹府前来传酒下贴,我们摆下铁门槛。
不恭敬,不礼貌,才把路来拦,
众亲友都在看,看客人如何到堂前。
胖子听说要摆铁门槛,心里有些不解。这龙门县的旧婚俗上是很少摆铁门坎的。对方这样做,是自己刚才过关时出了啥差错,还是女方对这门亲事有啥想法?幸好自己对这一套还知略一二,要不然今天就……他对着面前的猪头和酒壶,想了想回礼道:
一山一山又一山,好似鲤鱼跃沙滩。
贵府摆下铁门坎,你不撤来我来端。
茶盘左边放,桌子靠右边,我要将人马带进堂前。
丁老大见对方应对了翻铁门槛的第一个回合,可是还没有双秀的消息。如果……他正在焦急万分时,叮当突然从人群中跑出来悄悄告诉他:“双秀姐找到了。”
他听到这个消息,脸上立刻露出了一丝笑意,精神一下振作起来。他叫人撤去桌子,站在院子门口排开双臂拦住对方,话声琅琅地问:
头戴乌纱是何人,身穿赐袄是谁君。
挖心献佛哪一个,今天来的是何人?
胖子随口答道:
头戴乌纱是孔明,身穿赐袄是罗琼。
挖心献佛是比干,今天来的是下帖人。
丁老大又问:
谁人千里来送信,迎接何人上了山。
何人上山去插柳,插柳上山是何人?
胖子立即回答说:
刘唐千里来送信,迎接宋江上了山。
李逵上山去插柳,插柳上山是时迁。
丁老大见对方对答如流,这才大声吆喝道:“客来了,请进门。”于是,迎亲队伍和看热闹的人们才纷纷进入徐家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