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客船载着大红花轿、高头大马和满怀激情的迎亲队伍,从龙门县城逆行来到丁家坳村脚的乌江白马滩前,被汹涌咆哮的江水挡住了。
“纤夫们,下船拉纤吧。”船老大见开足马力也无法使船只通过白马滩,只好叫船上的十几个水手下船拉纤。
水手们听到下船拉纤的喊声,一个个犹如冬天的虹豆,软皮邀遏地套着纤绳,跳下船去。一边将身子贴着岸上的鹅卵石吃力地向前挪动,一边跟着脚下的节奏嘶哑地哼着乌江号子:
大风时时吹哟,嘿哟嘿哟,
暴雨阵阵淋哟,嘿哟嘿哟。
浓雾锁江不见路哟,嘿哟嘿哟,
一年没有几天晴哟,嘿哟嘿哟。
乌江的水昼夜流哟,嘿哟嘿哟,
拉船之人昼夜愁哟……
“噼噼啪……”一向沉默安静的丁家坳村民被村东头突然的一阵鞭炮声炸的有些晕头转向。人们希望这鞭炮声炸碎过去的贫穷,炸碎白马滩上的礁石,炸来生活的美好,炸来婚姻的幸福。
鞭炮声刚过,徐家院子后面的小屋里又一次传来姑娘那伤心、凄楚、惨淡的哭声:
我的爹吔,我的娘哟,
二十年前黑夜里,苦命女儿到人间,
人间嫌我女儿身,把我丢到荒草滩。
天皇皇,地皇皇,女儿的命不该亡,
多谢爹娘滩前过,把我捡来好生养,
一尺三寸就养起,长大离开爹和娘,
我的爹吔,我的娘哟……
姑娘叫双秀。今天是她出嫁的日子。她用一块绣着红牡丹的白手帕轻轻地捂着自己宽厚圆润的盘子脸,坐在床边悲戚地向母亲数落着自己的心酸和不幸。母亲丁素梅听到女儿的哭诉,脸上挂着焦虑而沉重的表情从凳子上站起来,悄悄地撩起衣襟擦了擦自己湿润的眼睛,走过去紧挨着女儿坐下来,一双酸楚的老眼看了看门外乱哄哄的人群,然后伸出双手把女儿搂在怀里。“我的儿啊,娘知道你苦啊……大河涨水小河深,小河难与大河拼。不是为娘心太狠,只怪农民命太轻……”
“娘……”双秀伸出细腻白嫩的双手紧紧地搂住娘的脖子,把头深深地埋在娘的怀里,又一次魂消肠断。只听到从心的底层翻滚起来的抽抽噎噎,眼眶里却没有了泪痕。她把眼泪早已撒在了乌江两岸的悬崖上,树林里,撒在了乌江边那块乌龟石上。
“我的儿啊……”丁素梅低下头,把那修长的白里透黄的老脸紧贴着女儿乌黑的头发,没有了哭词,自由地、不受羁绊地抱着双秀痛哭起来。
“徐大叔,恭喜你啊。”村里一个叫小毛的小伙子手里拿着一床毛毯走到堂屋门口向双秀的父亲徐大根道喜。
“同喜,同喜。”徐大根站在大门口双手抱拳满脸堆笑地回答。
“徐老弟,你真是福气不小,攀上了这么一个好亲家。喏,当哥子的家庭贫寒,这你是知道的。侄女出嫁,买不起别的,只好拿这个瓷盘表示一下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将瓷盘递给收礼人后面带愧色走向徐大根。
“哎呀,你我亲亲戚戚的,说这干啥?你能在这个时候把脚步送到,我们就高兴了,还谈啥拿不拿的。”徐大根边说边把老人让到侧边凳子上坐下来。
“大姑爹,而今眼目前摇身一变你就成了县长的亲家,今后当侄子的有啥难处还请大姑爹在县长面前多扎呼扎呼哟。”隔壁舅子家的二儿子、徐大根的死对头丁歪宝这时也从大门进来老远看着徐大根嬉皮笑脸地说。
徐大根看到对方那副神气的样子,本来就黑的小团脸现在更黑得冒油。“扎呼,扎呼啥,要不是你这家人生逼死迫,我徐大根会把脑壳夹在裤裆里去答应这门亲事吗?今天你也还好意思进我这道门。”徐大根心里这么想。不过今天是女儿的喜庆日子,不想在这个时候勾起过去的往事。他斜着一对小眼珠瞟了对方一眼,独自捏着烟杆背着双手走进堂屋,漫不经心地来到堂屋右侧再次清点堆得整整齐齐的女儿的陪嫁。电冰箱、电视机、豪华五门柜、写字台、梳妆台、锅碗瓢盆,一个小家庭过日子用的东西应有尽有。他看着面前五颜六色、缤纷耀眼的嫁妆,脸上露出了几分难言和无奈。他习惯地把烟杆塞进嘴里吧喏了两口,正打算出门去招呼客人时,堂屋后面小屋里母女俩伤心的哭声,使他低头停住脚步在电冰箱前站立了一下,才慢慢挪着小步走进里屋站在母女俩面前皱了皱眉头说:“双秀她娘,你出去看看,我们这边的押礼先生怎么还没有到?迎亲轿子马上就要进屋了,押礼先生不来,轿子怎么进得来呀?”
“女儿伤心成这个样子,我出得去吗?”妻子抱着女儿一边用手帕揩着湿润的眼睛一边回答。
“你看你们,伤心个啥呀,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又不是叫你去跳乌江,有啥伤心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有啥伤心的,你们真是的。”老头子嘴里这么说,心里也知道女儿此时此刻的心情。
“伤心啥,你还不晓得吗?人家好好的一对,你硬是生拉活扯给扯散了。现在嫁到城里,当娘的这心里……”老婆子把双秀扶起来重新坐在床上,看着男人说。
“我说这土哩吧叽的怎么也去学起城里人那一套了,啥叫生拉活扯?姑娘大了,嫁谁不是嫁?人活在世上就是那码子事,匆匆的来匆匆的去,只要能在匆匆的几天过上个安稳日子就算没白活了。”
“你怎么就知道双秀嫁到尹家能过上安稳日子?我们是啥家庭,他们是啥家庭?你知道那些当官的心里到底想的是啥?过安稳日子,你别把这事想得太过头了。双秀嫁过去能少受点气也就算你烧高香了。”从来不和男人顶嘴的丁素梅今天也在男人面前顶了几句。
“我……”妻子的几句话使徐大根咯噔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是啊,这门亲事怎么就糊里糊涂开上了呢?双秀嫁到尹家能过下去吗,他尹家能为自己的事做主吗?他尹红文当了这么多年的官,也许不会再是过去当知青时候的尹红文了吧?“好了,别说那些没用的话了。你去看看押礼先生丁老大来了没有,如果没有来,叫人去家里催一下。我在这里陪双秀再说几句话。”徐大根抬手示意老婆子。
老婆子走下床来看了一眼老头子,捞起衣襟擦了擦湿润的眼角出门喊押礼先生去了。
母亲出去后,双秀仍然呜咽着用手帕捂住自己的脸,没用正眼去看站在床前的父亲。双秀心里明白,自己哭了整整七天,给大伯大婶,三亲六戚都一个个哭过来了,现在就剩下没有给父亲哭了。本来哭父亲的词也想好了几句,像“屋后那菜不该栽,这门亲事不该开。屋后那菜不该耘,这门亲事不该成。屋基不好太阳荫,嫁人不好一平生……”之类的。听了父亲刚才那些不巴村不巴店的话后心里一急,把原来想好的词忘得一干二净。她想想自己今后的日子,想想看得见摸不着的心中人,一下转身扑到床上,顺手把被子拉来盖住自己的头,又一次伤心地干哭起来。
徐大根看着伤心的女儿,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去劝。他在昏暗狭窄的小屋里转了几步,脸上勉强挤出几滴微笑看着床上的双秀:“我说秀啊,你就别这样了。你这个样子当爹的心里也不好受啊。说句良心话,你现在的婆家没有啥不好的,有权有势,有吃有穿。你看对方拿钱来给你办置的嫁妆在我们丁家坳村,甚至在我们鲁居乡都是数一数二的。这门亲事你有面子,我们当爹娘的也有面子啊。那个沙焕有啥舍不得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麻皮不像夜老鼠。长得像个干猴子,狗屎糊的鞭子,文也文不得,武也武不得,有啥舍不得的?”他也不知道自己都觉得脸上起鸡皮疙瘩的这些话女儿听没听进去。他见女儿没有任何反应,只好转身出门离开女儿的闺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