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从走,到回来,共用了八天。八天以后他又找到孙好民和赵大坡。这两个人还在那个马路边上等活儿,牌子也还是那块牌子,不过牌子上的字除去“木工瓦工装饰装璜”又加了一项,是“刮腻子做防水”。
赵大坡看见立秋,说他瘦了,说“你姐姐结婚,你酒沒少喝肉没少吃,怎倒瘦了呢?”
孙好民说:“你想,亲姐姐结婚,他累不累?肯定累。”
立秋问:“还一点活儿没有?”
赵大坡说:“人家把咱们当小股游击队,说咱们没资历。”
孙好民纠正:“不是资历,是资质。”
赵大坡从兜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立秋:“看,那天倒是有来了姓秦的老板,问我们愿不愿意入他的伙。他倒是正经的家装公司。”
立秋看那名片,见上面写着“温馨装饰装潢公司秦经理”,另外还有地址和电话号码。他挥了一下手:“打电话去!”
市区边上的一个居民区。一户居民的屋顶上加盖了一排简易房,温馨家装公司就在这其中的两间简易房里。立秋拿出名片,朝办公室一个女的说,找秦经理秦老板,打好电话了。那位女士客气地请他们坐,给他们到了水,说秦经理马上就回来。
立秋见办公室墙上有一张业务覆盖图,红色箭头指向四面八方,从市区延伸到其它城市。看来那业务广了,别看办公室简陋了些,但这个公司肯定前途远大。他们没有投错地方。
不多一会儿,秦经理果然回来,和立秋三人握了手。
秦经理是个三十多岁的人,个头高、身体也壮,但脸上疙疙瘩瘩,显得不干净、不平整。秦经理说他是南方人,长得却是北方人的样子,离家打拼多年,无论口音还是长相,都受了“传染”。
关于加入秦经理的公司,双方一拍即合。秦经理说他下面有好几个施工小组,政策是这样的:无论是谁找来的业务,合同统一由公司签定,但找来业务的人可以从中提取10%的信息费。然后公司把任务分到各个施工小组,质量、进度等等都由施工小组负责,公司只负责与甲方最后的结算。不过20%的管理费公司要扣除,余下的,才是施工小组的工钱,也由小组自行分配,公司不管。
条件够苛刻。但有什么办法?长本事呵,有了本事自己找业务去呵,自己开公司呵。不然就听公司的话,好好地、加紧地干,反正余下的都属于你,剩多了是你的、剩少了也是你的。立秋代表赵大坡和孙好民,在合同上签了字。
秦经理也一眼相中了立秋,问他贵姓,多大年纪,然后建议由立秋担任施工小组组长。孙好民和赵大坡都说没意见。
秦经理当即拿出了一份装修合同。甲方是居民区的一户人家,平房五间,需要现场设计,钱不是问题,问题是材料;如果客户坚持自己买装修材料,就让他买!如果他嫌麻烦,又不懂行,那就最好了,就干脆由我们大包!但是,一切材料都由公司统一购进,承包小组概不能插手,也无权插手。
立秋他们一一点了头。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家房主不但懂得装修,更不怕购进材料的麻烦,且把那材料购得隔三差五、离离拉拉,并不一下购齐。立秋知道,房主那是为了给施工者留有充裕的时间,以利精雕细做,只是,秦经理又给立秋派来了五个人,如此就变成了八个。于是不得不做得很慢,不得不花去了许多时间。而秦经理完全不上心,因为他只负责最后结算,至于施工小组用了多少工、能剩多少钱,均不****的事。
现在已不时兴软包,墙上不再有海棉或玻璃棉,而是满铺了板子,然后再做棱形块或是条形块儿,那叫做硬包。屋顶也变了,时兴“众星捧月”,大圈套小圈;地面呢,不是打蜡木地板,便是熠熠生辉的大理石。然而又意想不到,工程两个多月完成以后,这家房主却非常满意!接着,竟主动为立秋他们介绍了新的客户。
这第二家客户是楼房,两室一厅,因为害怕走样,提出与第一家客户的装修完全彻底地一致。按理说这第二个客户应该算是立秋他们找来的业务,但是秦经理不依,理由是:吃水不忘挖井人,没有根儿就没有梢儿。第一笔业务是公司给的,所以你们才有了第二笔;所以也不给信息费,还要照样扣除管理费。
八个人都感到委屈。但后来想,把眼光放长吧,别为眼前的利益耽搁了前程。
好哇,第一家客户介绍了第二家客户,第二家又介绍了第三家,第三家又推荐给第四家,竟然出现了多米诺骨牌那样的连锁反应。这后来的几家虽然都属小门小户,工作量不大,但他们都刚拿到新房钥匙,准备迁入新居,于是着急得很,也兴奋得很。立秋带领这八个人一鼓作气,连春节也没休息,更别提回家,到来年的三月底,全部竣工,各家也全满意。
一共干了五户装修,材料均是甲方提供,立秋他们实际干的是清包工,价钱从一万元到二万元不等,除掉公司抽走的20%,再刨去平时预支的饭费,余剩46000元。按理说,立秋是组长,而且处处干在前头、累在前头,应该多拿一点儿,然而立秋却平均分配,每人净得5750元,这让大家都过意不去。
与公司签定的合同中还有这样一条,即,召之即来,来之能战,若没有活儿,便各回各处,公司不负担任何生活费用。
有活的时候立秋他们吃和住都在现场,干完了这五六家装修,便没活儿了,便只好另租了房子,后来的那五个人也自行散去。立秋、赵大坡、孙好民这三人又住在了一起。
自头年十月到今年三月底,半年多了,没日没夜地干,无论多苦多累也坚持干,为什么?为的是挣钱;现在钱虽不多,但估计一下,大约够了!够了,够了,够车钱、够饭钱,立秋要去寻找那个叫王通森的人,他要报仇,为父母报仇!
孙好民和赵大坡去逛街,买回来鞋,又买回来衣裳,那衣裳虽是地摊货,但合身就好。
孙好民几乎把所有的钱都寄回了甘肃老家。他家里还有老人和两个孩子,可这两个孩子全是女儿,孙好民一门心思想要第三胎,也就是男孩儿。他媳妇和他父母也日夜盼望,便经常给他写信,让他有空就回家。
赵大坡只往家寄回很少一部分,而把绝大部分钱都留在折子里。因为他是个离了婚的人,他说他命不好,原来的媳妇好吃懒做,而且不孝顺父母,所以才离婚,幸还没有孩子。不过赵大坡准备再搞一个,毕竟他才三十岁呵。
立秋的BP突然机响了,这是家里对他第三次呼叫。第一次是秀儿姐结婚,第二次问他工程完没完,能不能回来。这第三次叫他“速归”,立秋吓了一跳,不知家里出了什么事还是养父养母突然有病。
他去打电话,孙好民和赵大坡也陪同去。从电话里,传出了养父朱保富的声音:“立秋呵,在外面混不好就回来吧,万事不可强求。”
原来没大事,不过让他回去。但立秋清楚,自头年夏天直到现在,都只为自己攒钱,却没有给家里寄过一分钱。
立秋有些哽噎:“爸,爸,我马上就把钱寄回去。”
“你错了孩子,我想的不是钱,是人!穷也好富也好,我只想一家人在一块儿。”养父似有些生气。
立秋安慰了养父几句,说他现在有钱了。而且也正在干活儿,不过活儿很小,干不了多少天,暂时别叫乡亲们来找我。
打完了电话立秋就去邮局寄钱,五千元整,他只寄了三千元,自己留下两千元。赵大坡在一旁开玩笑说:“立秋你留私房钱干甚用?也想搞对象吧?”
立秋并不答话。
赵大坡又说:“不搞对象你也有另外的女人,不然你为什么经常一个人发愣?”
孙好民不开玩笑,他知道立秋就不是开玩笑的人。
出了邮局,立秋说:“孙哥,赵哥,我有点事,得走几天。”
赵大坡问:“又是你哪个姐姐结婚?”
孙好民说:“大坡你别开玩笑成不成?你看立秋这样子,真像有事。”
立秋摘下了腰间的BP机,递给了赵大坡:“我办完了事,随时能呼你们。”
孙好民和赵大坡都楞楞地看着立秋。他们知道,立秋少言寡语,不愿说的话,再怎么问他也不会说。
但赵大坡把BP机又还给立秋:“你出去办事,不正好用得着?再说,我摆弄不好这玩艺儿,我只上过小学四年级。”
孙好民说:“我也摆弄不好。再说,我们有事可以呼你嘛。”
立秋加大了声音:“有事我呼你们!”
“犟!立秋就是犟。”赵大坡说。
孙好民对赵大坡说:“让你拿着你就拿着吧。他出门办事,咱最好别惹他心里不痛快。”
赵大坡只好又把BP机接在手里。
立秋微微叹了一声:“也许我根本用不到它了。”
“哎哎,立秋,你这是什么意思?”赵大坡、孙好民几乎异口同声。
然而立秋不再说一句话,第二天清早,他便出门,买了去省城的火车票。这里距省城二百多公里,两个多小时的路程。
在南庄,韩玉山曾告诉了立秋韩江上学的地址,那所大学的名称立秋已记在心中。但那时他口袋里没有钱,挖大沟挣的钱和给高科长家装修挣的钱除去房租、再除去路途上吃饭、住宿,已所剩无几,因此从南庄回来路过省城的时候,他没有下车。
现在,立秋有钱了,在新买的一件夹克衫的口袋里装了二千元钱,他要先找到韩江,看看能否从这个大学生口里得到关于南庄更多的消息。然后,他可以利用这些钱在尽量短的时间内到达二三个城市,去寻找那个发达了的、杀父害母的、又不知现在何方的叫王通森的人!如果神灵有知、苍天有眼、兴许不知在什么地方就能碰到他!
但是立秋失望了,他没有找到韩江,因为那所大学迁址了,迁到了郊区。立秋又找到郊区,偏偏不巧的是大学二年级的韩江和同学们一起到远郊考察实习去了,要吃住在远郊。立秋为此奔波了一整天,回市区的时候连公共汽车也没有了,他只好又住进了一个小旅店。
躺在小旅店的床铺上,立秋左思右想,他并非冲动,并非头脑发热,从听完了韩大伯讲述的那一刻起,从南庄回来的时候起,他便盘算着怎样报仇,以及为报仇该做怎样的准备。
他只恨王通森。他认为没有王通森就不会有对父母的伤害,父母就不会死。现在他的亲人全死了,死得那样惨,那样不明不白,而母亲生前做了那样世间少有的绝死的拼挣!而他,他们的儿子,难道还有什么可顾忌、可惧怕的?还有什么不能割舍的?当然,他还不认识王通森,儿时的印象完全模糊,但是,无论在哪里碰到王通森,凭他的感觉、直觉,一眼便能断定,此人便是王通森!这时候,他将用怎样的方式实施他的报仇雪恨?
立秋设想,王通森从宾馆、饭店里出来,走进轿车;也可能从家里出来,或者从轿车里出来,反而走向宾馆或饭店、再或其它什么地方;王通森当然会有保镖、打手,或秘书、或助理……
为此,立秋白天路过地摊,特意买了一把弹簧刀,那是一把藏刀,钢口极好,犀利无比,全长约二十公分,缩进去只有十公分,把它装在衣兜,安安静静、悄无声息,只待那关键的一刻,那刀锋出鞘的一闪。
立秋在小旅店的床上仰面躺着,从兜里摸出那把刀,他没有打开弹簧,免得“叭”地一声惊动了身边的人。记得在中学的课堂上老师曾讲过人体构造,现在派到用场了,左上方是心脏确定无疑,因为它每时每刻都在跳动,那么肝和肺呢?立秋用刀柄在自己的胸脯上轻轻划动,慢慢寻找……肾不行,据说肾可以移植,最好最好是心脏,准确无误的心脏,一刀见成果,就在飞身上前的一刹那!
咦?心脏怎么跳得如此平稳?好像什么事也不会发生,据说一个好的运动员在休息的时候心跳不超过六十下,他有一个好运动员的素质吗?可能没有,也不需要,因为他的心脏早已激烈地跳动过了。在韩玉山家的炕上,在那一段一段、一句一句、令他痛彻心扉的述说里,他的心脏几乎要冲破胸膛,在空中爆裂!自此之后它们反而平稳下来……
够了吗?够了,胸壁能有多厚?锋利的尖刀足可以刺穿胸壁,十公分的刀长足可以触到心脏,如果来得及,还可以如杀猪那样,用刀在里面再搅动一下。
后果?随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