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朱立秋已经在寻找家乡的路途上了。
他在那个小旅店住了一宿,按着那位店老板大嫂的指点,第二天一早便搭了个车,走了大约三十里路,到了梨村,然后又等了四十多分钟才等到一辆小巴士。在十点钟左右的时候,立秋打听,才知道真的到了大王庄!
大王庄,以前竞然一点记忆也没有。
那房子,那街道,是不是发生了变化?是不是也像许多地方那样不再叫大王庄公社,而叫大王庄乡?
立秋步行,一直向北,便来到了王家庄。原来还有个王家庄;大王庄、王家庄、南庄,除去王就是庄,再打听,总算到了,到了!真真正正到了南庄。
南庄,立秋的故乡,他真正的家。他认出来了,童年的记忆,童年的时光,全他脑子里活了起来。
哦,前面不是那道土岗子吗?当年它那么高、那么大,现在却显得不高也不大了。还有旁边那条土路,土路没有变,还是那么多土,脚踩上去还是冒起尘烟……是的,不错,十四年前他就是在这条路上被人拐走的,那个白刺猬般的老头子就是从这土岗子东边过来的。
前面是不是那排柳树?是不是小时候和伙伴们穿梭于间、嬉戏玩耍的那排柳树?肯定是了,不过它们长高了、长大了;那片玉米地,有垅沟,沟里有水,曾经在里面转游,转游转游,便失去了方向,便不知家在哪儿……不过,里面还兔子吗?还有蛇和青蛙吗?
进村了。再走近些,那些房子,都很陈旧,而且低矮,不过房顶上的青石板是清清楚楚记得的。变了吗?似乎一点没变,或许根本就没有变过。
总算回来了,南庄,我的故乡,十四年后,我终于又见到了你。
立秋进了村,向一位中年妇女打听:“劳驾大婶,请问韩江住那家?”
“韩江?不认识。”中年妇女摇头。
“他在外面念大学,就是这个村的人。”立秋详细地说。
“哦,你说念大学呀,这村只韩玉山家有个大学生!”中年妇女马上带立秋向前走几步,然后伸手指给了他。
立秋站在一户人家门口,呆楞了好半天。这个门口勾起了他更多的回忆,无论是院门、院墙以及越过院墙所望见的屋顶,都还是老样子,都还是那么陈旧,甚至显得破烂不堪。立秋奇怪,为什么其它地方都变样,唯南庄为什么没有变化呢?
街门虚掩着,立秋推门进去。正置中午,街上很安静,院里也很安静,他轻轻拉开屋门,松懈的屋门发出了吱呀声。
“谁呀?”大约听到了响动,里屋一个苍老男人的声音问道。
立秋站在外屋中央:“大伯,是我。”就在这一刹那,“韩玉山”三个字突然从立秋的脑海蹦了出来,于是又接着说道,“玉山大伯,是我。”
“你是谁啊?”说着,男人出了里屋……是的,是的,这就是韩玉山大伯,苍老,满脸皱纹,腰也有些塌。立秋上前双手攥住韩玉山的胳膊:“大伯,是我,我是秋儿!是秋儿!”
“秋儿?哪个秋儿……对,对,秋儿,是秋儿,我的孩子……”韩玉山也抓住立秋,上下打量。
“您没想到吧?”
韩玉山已老泪纵横。
立秋搀扶着韩玉山,韩玉山也搀扶着立秋,两个人等于相拥相抱,坐在了两只沙发上。那沙发也老了,而且是自制的,坐下去便咯吱咯吱地响。
韩玉山依然注视着立秋。立秋为他擦眼泪,说:“大伯,别哭,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我就是不知道家在哪儿,只知道一个南庄,其他的一概不记得,不然我早回家来了!”
韩玉山问:“那你是怎么回来的呢?”
立秋说怎么知道了韩江的名字、又知道他上大学,又怎么一路打听大王庄和王家庄,韩玉山一面听,一面改换着坐沙发的姿势,一会儿两腿盘上去,一会蹲在沙发上,那沙发也就随之发出嘎吱吱的响声。然后,他拿出烟,问立秋抽不抽,立秋说不会,他自己点着了一根香烟,大口地吸起来。
立秋问:“大伯,我大妈呢?”
韩玉山鼻子里吭哧了一下说:“你姐姐坐月子,她伺候去了。”
立秋忽觉得好笑,眼前这个家里有个姐姐,养父母家里也有一个姐姐,那个家的秀儿姐姐正好今天结婚,而这个家的姐姐已经生了小孩儿……不光好笑,鼻子更有点发酸。
韩玉山问立秋吃饭了没有?立秋说吃过了,在路上吃的。韩玉山去给立秋倒水,立秋说自己来,抄起暖壶给韩玉山倒了一杯,给自己到了一杯。接着,韩玉山半蹲半坐在沙发里,一声不再言语。
深秋的阳光透过玻璃打到了后墙,墙上一台老式挂钟无声地摆动着,又忽然敲了几下,显示出已是下午四点钟。韩玉山站起身,走出屋,穿过院子,到了门口,把街门从里面结结实实插好,又回来关紧了屋子的门。这一系列动作迫使立秋不得不问:“大伯,您这是干嘛?”
韩玉山拉起立秋的手,让立秋同他进到里屋去。
两人坐在里屋炕上,立秋不解地望着韩玉山
韩玉山很玄乎地说:“咱爷俩就踏踏实实聊。先说说你这些年都在哪儿?一个人怎么过的?你知道,把你丢了,我和你大妈心里有多难受!我们日日夜夜地找,找了半年多,也报了案。”
立秋奇怪:“咱们说这些也要背人?”
韩玉山说:“万事要小心,小心无过于。”
立秋说:“那就先说咱们南庄,我觉得南庄一点变化也没有。”
“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呵。”韩玉山又垂头又叹气,两手不停在炕铺上拍打着。然后他说,“我去做饭,时候也不早了,你还是在路上吃的。你在炕上好好歇,咱爷俩吃完了,再慢慢地仔细地起根发尾地说。”
立秋要去做,说他什么都会做,让韩玉山歇;韩玉山坚持让立秋歇、他去做。并说:“我高兴,我高兴……可是你看我头发胡子全白了,今年才五十三岁,好多好多话,憋得我心里难受,难受呵!”
立秋去西屋看玉山大伯做饭。他想插手又插不上,便去院子里随便转游……是了,这应该是他很熟悉的院子,很熟悉的地方,连同那房,那晒台;母亲不就在那样的台子上晒粮食吗?
三间北屋,儿时的记忆,与江子打打闹闹,躺在被窝里相互隔治腋窝……如今的江子呢?在上大学,不知在哪一个大学,咦?三间北屋东边又有一间耳房,那耳房是锁着的。立秋走过去,趴玻璃往屋里看,那耳房不大,里面也有一张床,床边靠墙还有一个书架,那书架也不大,用一块布遮着,里面一定全是书,又都是些什么书?
立秋问大伯:“大伯,这耳房谁住的?是姐姐住的还是江子住的?”
韩玉山用手指在嘴边嘘着,示意他小点声。然后走过来,轻声轻气地告诉立秋:是江子住的。
过了半个多小时,饭菜做好,立秋与玉山大伯也很快吃完。
两人又回到里屋,坐在炕上。韩玉山问:“咱爷俩是你先说,还是我先说?”
立秋觉得自己的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大伯,当然是您先说。”
韩玉山长长叹了口气,又抓抓头,又搓搓胸口,便开始讲,从头讲起。
他首先讲到了王通森,又讲了立秋的父母以及他们的为人……
然后便是那些具体细节了,他讲到那天晚上他是如何躲在暗处亲眼看见王通森进了李同小屋,又亲眼看见王通森从屋里出来做了哪些诡秘的小动作;揉成一个团的麻袋片子的确是王通森亲手堵进烟茼里的,而不是后来所传说的什么风刮进去的;还有那奇怪的从外面挂死了的门锁,以及那让所有人都埋怨李同自己粗心大意、忘记了打开的炉火上的火门儿,那火门究竟是开着的,还是后来又被关上了,李同睡前也没有查看……
至于王通森为什么要干那样丧良心的亊,韩玉山只说了其中的一半的理由,即王通森正在做假酒,而秋儿的父亲李同也许那天晚上正好发现了王通森在做假酒,这便要了李同的命。还有别的,比如,比如……韩玉山吞吞吐吐,不便再说了。
而韩玉山当时没有挺身而出,现在想来十分后悔,后悔极了!但当时他实在害怕,实在沒这个胆量。后来派出所来人调查,他吃不好饭睡不好觉,老伴儿和他一起难受。开始的时候想伴儿还鼓励他站出來做证,都不为,只为李同曹春英夫妻俩的良好为人,但后来曹春英去县里,又去了省里,这便像大山一样压了下来,无论是谁就更不敢站出来讲话。最后,曹春英死了,这时候即使再讲出来,也晚了,人沒了,一切还有什么用?再说,自己会如曹春英一样遭到无情的打击报复。
韩玉山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得立秋热血喷涌,心脏要炸开来。
太阳的余光从北墙移到东墙,又慢慢在东墙向南倾斜,最后完全消失,部分阳光只留在院子里。
“他们就这样死了吗?”立秋问。
“那时候你已经六岁,应该记得。”韩玉山说。
“我只知道我的父母全死了,我是个孤儿,但他们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会死……我不清楚。”立秋说。
“怪我,怪我呵,孩子。”韩玉山带着哭音说。
“我做梦,梦见母亲背着我,在城市里,在马路边……”立秋说,转而他朝韩玉山发泄,“您就那么软弱?就那么胆小怕事?”
韩玉山把头深深低下去。
“难道王通森、齐常贵就那么可怕?”立秋直瞪着韩玉山,脸也如一块冰冷的铁板。
韩玉山依旧低垂着头,此时倒像个罪犯。
“那个王通森现在在哪儿?”立秋问,声音平缓下来,显得异常冷静
“他呀……”韩玉山仰起脸思考了一下说,“他可大大发迹了。他做酒、又做假酒,后来他又卖砂石料,挖沙石可是平地抠饼,一本万利,咱南庄周围几乎都让他挖遍了!再后来他又到外头搞建筑去了,建筑也越搞越大,据说在北京,还有上海、南方什么的,都有他盖的大楼,他离开南庄八九年了,谁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呵?”
“这么说他不再属于南庄人?”
“早不属于了。”韩玉山说,“人家那个公司就叫通森公司,现在是企业家,大名鼎鼎的企业家。”
立秋沉思了一会儿,“这么说,想告他也告不成了?”
“告不成,告不成,越来越不好告,现在更不好告。”韩玉山摆着手说,“他还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和他在一块儿,二儿子开饭店,听说开了五六个饭店呢。他的这个二儿子在南庄特别有影响,每年春节他都打发人来给南庄的每个贫困户发年货,招得大伙都说王通森这二儿子好。”
“嗯?他还知道拢络人心?”立秋说。
“还有,”韩玉山说,“现在南庄还是他齐常贵掌着大权,派出所里仍然有他的人。”
“难道就一点儿没办法了?”立秋朝韩玉山瞪大了眼睛。
“秋儿,沒办法,真的没办法,再说过去了这么多年……”
立秋翻身倒在炕上,把脸深深埋进被子里。
韩玉山说:“秋儿,该你说了,说说这些年你都是怎么过的。”
立秋一动不动。
韩玉山重重地吐出一口气,然后他俯下身来轻轻拍着立秋的肩膀说:“孩子,别太伤心,你大伯我现在正往长里看,我相信只要是共产党领导,终有一天,好就是好,坏就是坏,有罪的终归有罪!我说我心里有底,你信不信?”
立秋没回答问话,他只坐起身:“大伯,我父母埋在哪儿?我想去看。”
韩玉山考虑了一下,点了点头。
两人出门之前,韩玉山向立秋提出个要求:“外面若有人问,我就说你是我雇来的短工。你知道,我原来承包了五亩地,后来又加了五亩,一共十亩,确实有些干不过来。”
立秋说:“随您的便,怎么说都可以。”
已是黄昏,夕阳早已不见,只在远处东面的山尖,才看到一点点亮光。
两人一直走到村外,又到了地里,竟没有碰到一个人。正置深秋,按理说田野不该如此静寂,而眼前该种麦子没有种,该种玉米的也没有种,只把当年的玉米收走,只留下满地的玉米苲。甚至有的地块就那么荒着,似乎几年不再有人管理。韩玉山对立秋说,你清楚,都出外打工去了。
他们走过地表混染着沙石、又长满了荒草的地方,韩玉山说:“秋儿你看,这周围都让王通森挖砂石料挖过了,只长草,种庄稼不结穗,更不收籽儿。这地呵,算废了。”
再往前走,混沌的天空,残留的晚霞,仰头望去,眼前矗立着一个庞然大物,那是座高压线塔,好巍峨,好壮观。韩玉山走在前面,来到高压线塔下,他猫下腰,拨开眼前的荒草,有那粗的,他用脚蹬住,把那粗杆压折、或使其紧伏地面,于是,高压钱塔下露出了三个小小的坟丘。
立秋走到跟前来,不但看到了坟丘,也看到了其中两个坟丘上各插了一块小木牌牌,再俯下身,只见一个木牌上写:“夫李同墓”,另一个木牌写:“妻曹春英墓”。
韩玉山说:“后面的是你爷爷,没给他栽木牌儿。只这两个我就冒了很大的风险。”
立秋跪了下来,对着自己的父亲母亲,还有爷爷。
没有哭声,没有任何响动,立秋就那么跪着。
只有韩玉山打火机发出叭儿地一声响,他又掏出烟来抽了,然后蹲下去,影在了蒿草后面;玉山大伯实在胆小,他可能害怕别人看到他在这里。
“这三个坟哪,一共搬了两次家。”韩玉山一面抽烟一面蹲在那里叙述,蹲累了,索性坐下去,“你知道吗?最先是埋在你家承包的地里的,可是后来那地归了别人,人家不同意地里有坟头,就只好搬到荒地边,那儿没人管,谁家也不属于。可是后来王通森又开沙石场了,他说要平,把凡不平不整的全整平!怎么办?就只好到这大架子底下来,这儿彻底安全,又踏实,再也不碍谁的事了。”
凄凉,这话像从远处飘来,幽幽怨怨。但朱立秋一动不动。
“秋儿,别跪了,咱该回去了。”韩玉山说,他站起来,见立秋仍没有动的意思,便又点着一支烟,“你爷爷也应该有个牌儿,可是我不知他的大名,总不能写李同的父亲或写秋儿的爷爷吧?木牌牌每隔两年就糟朽了,我就再换,反正也算不上正式,找点儿油漆,把字写上去就行了。都是我晩上偷着弄的,图的是我心里多少好受一些。”
天完全黑了,他们回家去。
第二天两个人都起来得很晚,立秋提出还要去村子里转一转,韩玉山再次表示同意。但同样提出一个要求,要立秋不能空手,一定要手里拿着干活的工具,韩玉山也要一路陪同,表现出同去地里干活的样子。于是两人一个拿了把锄头,一个拿了把镰刀,出了门。
他们走过立秋的家,那确是立秋的家,但,是当年的家、曾经的家,立秋在这里生,在这里长,一直长到五岁……秋儿便到韩家来了,那个家,也换了主人。房子重新盖过,不见了当年的一点点痕迹,韩玉山指着那房子说,一开始归了村委会,后来才卖给了别人,卖的是县里的一家居民户。
他们出了一个街口,有两个人迎面走来,一个中年人,一个近乎老年。
韩玉山小声对立秋说:“那个岁数大的就是齐常贵,快六十岁了,现在还是村主任兼书记。那个岁数小的就是王二润,他管收全村的水电费,霸道的很。”
人到了跟前,韩玉山主动搭话:“主任,忙忙火火的,干什么去?”
齐常贵说:“我就不信收不上来!怎地?你在外面挣大钱,村里就白让你使水使电不成?世上没这种好事!”
王二润说:“其实也不是肯定收不上来,我只是拉不下脸动真格的。”
齐常贵说:“你笨!”
立秋看了一眼齐常贵,齐常贵也看了他,便问:“这小伙子是谁呀?”
韩玉山指了指立秋手里的工具:“是我刚雇来的。地里活儿又多又杂,实在干不过来,花点钱就花点钱吧。”
齐常贵说:“这话对着呢!我告诉你玉山,你们两口子别太累,身子骨要紧,另外你真有什么困难就提出来,我尽量帮忙。咱们村出个大学生不容易,是你韩家的光荣,也是我这个村支书的光荣呵!”
王二润也配合着嘻嘻哈哈,与齐常贵不知到哪家收水电费去了。
韩玉山和立秋来到了村子的南口,一眼望去,仍然是荒地多耕地少,有什么办法呢?家里只剩下老人和孩子。
韩玉山指着远处好大的一片房对立秋说:“你看,那儿就是王通森开始发迹的地方,后来他把那猪场也吞了……”
立秋望着那片房:“现在这片房归谁?归村委会吗?”
韩玉山说:“名义是村委会,实际归齐常贵的弟弟齐常富承包。不过也不怎么样,一开始来了一个养鸡的,办养鸡场,可是第二年鸡成片成片的死,就关了张。后又来过做棉被、做军大衣的,也没等二年就让工商给抄了。他们做的是假棉被,里面不是棉花,是布条子和海棉渣。”
立秋问:“现在呢?”
韩玉山说:“现在是一个四川人租了两排房做什么电脑桌,做完了往城里送,他弟弟齐常富就收那租金。”
两个人一面说话一面沿着村边走,不知不觉便来到韩玉山的地边。
韩玉山的十亩地种得挺花俏,一半播种了麦子,另一半种的是黄豆、红薯和几垅菜。黄豆已经成熟,只等收回家去把豆子摘下来;红薯秧子爬满了沟垅,也到了该刨的时候了。韩玉山说那几垅菜稀稀拉拉长得不怎么好,再加上平时吃一点儿拔一点儿,已所剩不多,应该重新翻整,种别的东西。
立秋在韩玉山家一共住了三天,后两天他真的随韩玉山去地里帮干活了。他帮韩玉山把黄豆收回家里,又帮他把那几垅菜地重新翻整过来,打好了垅,然后韩玉山拿菠菜籽前面撒,立秋在后面踩,那叫越冬菠菜。立秋在养父养母家的时候就干过这活儿,那时候他还只有十三、四岁。
立秋要走了,那是第四天的一黑早,韩玉山一直把他送到村口。
还是来时的路,还是那条土道和那个土岗子,还有那片柳树,路上依旧没有碰见一个人。
忽然,隐隐约约传来人的啼哭声,天还没有完全放亮,谁在哭呢?立秋蹬上那土岗子,借助熹微的曙光,他看见一队穿白戴孝的人自南向北走了过来,啼哭伴着鼓乐之声,立秋明白,这是出殡。
农村习俗,人死了总要吵动一番,有钱的大吵,没钱的小吵,但最后总要埋人。立秋站在那土岗顶上看着,也只听到了开始那几声的啼哭,当稍稍远去的时候,不但啼哭停止,鼓乐声也再听不见。然而那白花花的一队人仍在赶路,像一群哑巴,在走向死亡之路。
立秋又分明听见了那仅剩的、孤独的、一个人哭泣的声音,那似乎是个女人,哭声细弱而凄婉,可以肯定,唯有这人,才是那死者真正的亲人。
立秋在土岗顶上跪倒,面朝北方,也就是南庄的方向,“啊—啊”,他发出一连串的对天长啸,那撕心裂肺的声音划破清晨的迷雾,在空中荡响,令人感到恐怖,感到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