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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精忠旗(3)

而秦桧终于以十二道金牌将岳飞召回,总算长出了一口气。为防备岳飞日后生事,他又密奏高宗,夺了岳飞、韩世忠等人的兵权。但岳飞活着一天,秦桧便不能安心,和议之策也难以推行,所以他下一步,就是要除掉岳飞,只是岳飞功名在外,一时不好下手。

新任枢密使张俊,本是同岳飞一样在外征战的大将,但此人心胸狭窄,嫉贤妒能,看岳飞声名远扬,他更是恨在心头,又曾与岳飞有过过节,便准备伺机报复。张俊深知秦桧忌恨岳飞,便常跑到秦桧面前煽风点火,秦桧也正需要人帮忙,也有意拉拢他。这天,张俊又来到丞相府,秦桧说:“老夫议和,原是为国为民,但是众将却竭力反对,若不是张大人鼎力相助,老夫就没有帮手了。“张俊奉承说:“丞相深谋远虑,自然与那些目光短浅之辈不同。其实即使南朝称臣,对皇上又有何损伤?难道背着一个虚名,不肯屈就,反倒比沦为阶下囚强?那些将领不从大处着眼,只管向前厮杀,无非是贪恋兵权,又有几个像丞相这样真心为国为民的?“这马屁拍得恰到好处,秦桧听了自然也十分受用,他又试探着说:“大人与岳飞同列齐名,想来一定是志同道合了,为何他屡次主战,阻我议和?“一提岳飞,张俊便气不打一处来,竟破口大骂,完全不顾自己的身份,并把以往与岳飞的过节一一说出来,将自己的过错硬栽到岳飞头上。秦桧见他上钩,也进一步数落岳飞的不是,两人的话都说到对方的心坎处,除掉岳飞,势在必行。最后秦桧装出为难的样子说:“岳飞素来对老夫不敬,怀有二心,只是他久负盛名,要想除掉他,一时难有良策。“张俊则说:“丞相若不嫌弃,晚生倒有一计,定可平地风起三尺浪,叫岳飞有口难辩,死无葬身之地!“然后凑到秦桧身旁,如此这般耳语了一番,秦桧听了大喜,就依张俊的计策行事。

第二天,张俊将原属岳飞的部下王贵、王俊传到丞相府。两人见了秦桧,秦桧劈头就问二人是否前来告密。王贵一时迷惑,摸不着头脑;王俊是油头滑脑之人,一看情势不对便点头称是。张俊掏出一张诬告张宪替岳飞讨还兵权的密信,让二人签字。王贵起初坚决不肯,秦桧又对他威逼利诱,但他还是不肯就范,心想:岳飞忠心为国,怎么会谋反?我又怎能昧着良心,将他陷害?秦桧见他不肯从命,恼羞万怒,”你要是不从,就和张宪一起,我先把你斩了。“王贵一时惜命,万般无奈,同王俊一起在密信上签了字。

第一步完成,张俊即刻捉拿张宪,并僭越权限到大理寺借来刑具,私审张宪,要张宪招认岳飞谋反。而张宪随同岳飞征战多年,情同父子,岂肯如此出卖陷害岳飞?他被打得遍体鳞伤,血肉模糊,仍是拒不招认。秦桧怕此计中途生变,又向高宗进了谗言,高宗也怕岳飞功高震主,便下了捉拿岳飞的圣旨,并让大将杨存中前去拘捕。杨存中是岳飞的八拜好友,知道岳飞是被冤枉,怕他受皮肉之苦,私劝岳飞自裁。而岳飞自张宪被拿走,便知道自己难逃此劫,但他问心无愧,岂肯轻意自杀?他安慰杨存中说:“秦桧奸计,我早已得知,我想苍天有眼,不会冤陷忠臣,我平生忠心为国,又何惧之有?若遭不幸,逃避也无济于事。我若轻生,则人必说我畏罪自杀,我要留下这条性命,倘若能得生还,我还要报效国家,战死疆场。“杨存中眼泪汪汪,只得命人逮捕了岳飞、岳云父子。夫人李氏和银瓶出来,抱住二人大哭,岳飞安慰夫人、女儿不要悲伤,说道:“大丈夫死则死尔,我一生忠信仁义,一心为国,即使死了,也死而无憾!“母女俩听了此话,又是痛哭,知道这一别可能就是死别,夫人抓住岳飞的衣袖不肯放手。岳飞则掰开夫人的手,让银瓶好好照顾母亲,毅然随杨存中离去。

岳飞父子被押进大理寺,与张宪关在一起,此时张宪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他衣衫破碎,血迹斑斑,全不是战场上奋勇杀敌的威风模样。岳飞、岳云见他如此,心痛得泪流满面。而秦桧听说岳家父子已经拿到,非常高兴,他让大理寺丞李若朴审理此案,定要给岳飞定下叛逆谋反的罪名。而李若朴是个正直的官员,他不肯趋炎附势,陷害忠良,更不想在自己手下制造千古奇冤,秦桧逼他审案,他为岳飞据理力争,最后愤然辞官,摘了乌纱帽而去。

秦桧又气又恼,只得让御史中丞何铸来审岳飞,而何铸虽然一向对秦桧奉承巴结,这次却不愿揽这件棘手的事儿,他知道岳飞是尽忠报国的忠臣,怕审了岳飞自己留下千古骂名,犹豫再三,最后只好托病推辞。

李若朴弃官而去,何铸称病不起,岳飞虽是抓起来了,但无人审案,秦桧十分恼火。这时,谏议大夫万俟卨瞅准这是个巴结秦桧的好机会,便来到丞相府。秦桧正在发愁,见万俟卨主动请求审理岳飞的案子,自然非常高兴。而万俟卨是个十足的小人,为了高官厚禄,荣华富贵,他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至于忠信仁义、报效国家等等都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万俟卨摸透了秦桧的心思,知道秦桧要将岳飞置于死地,他便投其所好,使出各种毒计辣招,折磨拷打岳飞。而岳飞铮铮铁骨,一身正气,他自知已无生还的机会,但自己一生忠心为国,死则死矣,绝不肯背上谋逆的罪名,所以面对严刑拷打,岳飞坚贞不屈。岳云和张宪同样也是拒不招认,三人都被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但酷刑却无法让他们开口。万俟卨气急败坏,见三人不肯招供,只有用更残酷的刑罚折磨他们,最后竟自己替他们罗织好罪名,写成供状,并替三人画了押,这场审案才算了结。

岳飞被抓进大牢严刑拷打,朝中大臣多半为他鸣不平,但大都不敢站出来说话,唯有韩世忠亲自到丞相府与秦桧理论。韩世忠是与岳飞齐名的战将,他力主抗金,反对议和,曾多次上书,指斥秦桧,后来被夺了兵权,眼见恢复中原无望,心中十分愤恨。他听说岳飞被抓进大狱,心里实在气不过,便来质问秦桧,希望能救出岳飞。而秦桧面对韩世忠的诘问,当然拿不出岳飞谋反的证据,只有一味栽赃陷害,最后竟用”莫须有“三字为岳飞定下罪名。韩世忠气愤已极,愤然说:“莫须有三字,何以服天下?何况岳飞平生忠义,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地,岂有谋反之理?他抗击金人,功勋卓越,百姓敬仰,朝廷依仗,又岂是莫须有三字就能定罪的?“秦桧又是一番狡赖诬陷,极力要置岳飞于死地。韩世忠见他一副不问是非、只知害人的嘴脸,知道说不动他,只得拂袖离去,并辞官告老。

而岳飞在狱中受尽折磨,已苍老了许多,他多次被严刑拷打,反倒清醒了许多,自己死不足惜,让他痛心的是:迎回二帝,光复山河无望。想到秦桧弄权,只知取媚金人,置国家百姓于不顾,他心里又气又恨。在狱中多日,岳飞日夜啼哭,他不哭自己,而是为朝廷为国家而哭。

转眼进入腊月,又快到新年,秦桧关押了岳飞,并巧舌如簧,说动了高宗,议和眼见成功,他心中十分得意。但要真正除去岳飞,还得花点心思,把判词写得周全,堵住众人之口才好,他在家中的东窗下踱来踱去,一时想不出好的计策。这时,王氏走来,得知他为岳飞的案子苦恼,则冷笑说:“相公如此瞻前顾后,裹足不前,岂不知放虎容易,捉虎难?就算是冤枉他,又能怎么样?你这样怕人议论,可哪个又会饶过你?不如就把岳飞杀了,看还有谁不怕死?“王氏一番话,秦桧如梦方醒,心想这样倒也干脆,于是立刻派人到大理寺送信,秘密杀害岳飞。

狱卒隗顺与岳飞相处多日,也知道岳飞是忠臣,当得到要让他毒死岳飞的消息,他不忍下手,见到岳飞就先泪流满面。岳飞自知大限已到,他跪下又拜了二帝,然后将毒酒一饮而尽,一代忠臣良将就这样死于奸佞之手,真是可悲可叹,可哀可泣!万俟卨见岳飞已死,便十分高兴地去向秦桧报信了,并让狱卒把岳飞的尸首弃掷荒野。隗顺不忍见忠臣暴尸,便偷偷将岳飞葬在城外,并在坟边栽下两棵橘树。

岳飞死后,秦桧又让万俟卨杀了岳云、张宪,并查抄岳飞全家,银瓶与岳飞夫人都跳井自杀,岳家其他四个儿子都被发配到岭南充军。秦桧又暗地里买通押差,将岳雷、岳霖害死,岳震病死,岳霭也自尽身亡。至此,岳家一门八口都死于秦桧及一帮走狗之手,唯有岳飞的孙儿岳珂由老管家抱走,死里逃生。

秦桧杀了岳飞,除了后患,终于心满意足。金兀术南下议和成功,高宗献表称臣,割了唐、邓、关、陕等州给大金,留得半壁江山苟延残喘。秦桧在朝中一手遮天,气焰更加嚣张,但他遂了心愿,也遭了报应。一日,他带王氏及张俊、万俟卨等人游西湖,忽见岳飞披发仗剑,领一群鬼兵来取他性命,他吓得大叫,再睁开眼,又什么都没有。自此,秦桧精神恍惚,一病不起,连早朝都不能上了,病中他还想陷害与岳飞有关的其他忠臣,但最终一命呜呼。秦桧死后,王氏担心谋害岳飞的事情败露,没过几天,也相继死去。连同张俊、万俟卨等人也莫名其妙地见了阎王,作恶者终于都有了恶报。

二十年后,岳珂长大成人,此时已是孝宗在位。岳珂来到朝中,联合其他大臣,为祖父岳飞平反昭雪。孝宗追封岳飞为太师,谥号忠武,并命人根据当年隗顺留下的记号,找到岳飞尸骨,改葬于西湖栖霞岭下,修建了岳庙。百姓痛恨秦桧误国误民,残害忠良,遂铸成秦桧、王氏、张俊、万俟卨四个铁人像,跪在岳飞坟前,至今已跪了几百年。

【赏析】

冯梦龙(1754-1646),字犹龙,室名墨憨斋,又号憨斋主人,江苏吴县人。他所编订的三部白话短篇小说集《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代表了我国古代白话短篇小说的成就。另外,他还着有传奇《双雄记》、《万事足》。经他改编、修订的戏曲有十种,《精忠旗》即是其中一种。

《精忠旗》原属西陵李梅实草创,后经冯梦龙修改、编订而成,它是根据宋王朝抗金史上内外矛盾最为激烈的一段史实创作编成的一部悲剧。北宋末年,金兵大举南下,攻破汴京,掳掠宋徽宗、宋钦宗及后宫嫔妃、朝中大臣等数千人北归。北宋灭亡,康王赵构仓促渡江,在杭州建立南宋王朝,史称宋高宗。而岳飞作为一名战将,面对国君被俘、土地沦陷、人民涂炭的耻辱局面,刺字明志,誓死抗金。他治军严明,谋略有方,作战英勇无畏,常常出奇制胜,连破金兀术的侵宋法宝“铁浮图”和“拐子马”,杀得金兵节节败退,收复许多失地。高宗亲赐”精忠“大旗,以示鼓舞嘉奖,岳飞连战连捷,准备在河南开封附近的朱仙镇与金兵决战,大破金军,渡河北上,直捣黄龙府,迎回二帝。眼看河山得复,中原有望,而此时,曾被金兵俘获,因首倡”议和“而又被金兀术放归南朝的秦桧,经过数年钻营,早已爬上南宋宰相的高位,他为保住自己的相位名利,使出卑鄙手段,伪造圣旨,连发十二道金牌,召回正在战场抗金的岳家军,使抗金大业毁于一旦,岳飞的抱负也功亏一篑。高宗惧怕金人南下,夺了他的帝位,又怕迎回父兄,自己也做不成皇帝。所以他一方面让岳飞抗金,一方面又同秦桧商定议和,只满足于半壁江山。岳飞被召回后,秦桧又撺掇高宗夺了岳飞、韩世忠等战将的兵权。至此,秦桧仍不放心,为了彻底消除岳飞对自己的威胁,他又利用张俊、万俟卨等小人的卑鄙心理,让他们给岳飞罗织谋反等罪名,将岳飞逮捕入狱。秦桧置天理、人性于不顾,公然制造了千古冤案。岳飞被毒死狱中,手下部将岳云、张宪也被杀害,岳家满门皆陆续死于秦桧之手。而秦桧等人害死岳飞后,也相继死去,如同报应一般。二十年后,孝宗即位,死里逃生的岳飞之孙岳珂长大成人,他来到朝廷,为祖父平反昭雪,孝宗追封岳飞为太师,修建岳庙,岳飞谥号忠武。百姓铸成秦桧、王氏、张俊、万俟卨四个铁人像,跪在岳飞坟前,一直跪了几百年。

《精忠旗》是截取历史而成的一部悲剧,历史的大变动下,忠奸相互斗争,一个为保国,一个为存己,一番较量后,保国者却被存己者所诬所害。奸人总能钻上空子,占据要位,将妨碍他们利益的人一一除去,而忠者只知尽忠为国,一切行事都守礼守法。所以要论耍阴谋手段,忠者自然比不上奸人,最终都要败在奸人手下。而忠奸相斗的背后是皇权,皇权偏向哪一边,或者说哪一方更会利用皇权,则哪一方就会取胜。历来岳飞之死,矛头都指向秦桧,秦桧被千夫所指,万夫所骂,而实际害死岳飞的不是秦桧,而是高宗,是皇权,秦桧充其量只是个帮凶而已。高宗在历史变动下,仓促之间称帝,可谓是得了历史的空隙,若不是金兵南下,徽、钦二帝被俘,哪轮得上他当皇帝?所以他是最不希望迎回二帝的,他让岳飞抗金,只是要保住半壁江山而已。当岳飞大败金军,要迎回二帝时,他便害怕了。秦桧假传圣旨连发十二道金牌,召回岳飞,实际并非假传,而是高宗的本意。高宗作为一国之君,并没糊涂到任意让秦桧弄权的地步,而是借秦桧之手保住自己的帝位,他才是真正掌握生死大权的人。秦桧暗杀岳飞,若不是得到高宗的默许,又怎能成事?在高宗眼里,金军抗一抗,使之不再南下就可以了,而岳飞却不识趣,偏偏打出”迎回二帝“的旗号,这怎能不让他先用之而后杀之,在皇权的压制杀戮下,岳飞是没有反抗能力的。

岳飞作为一位战将,在国家民族危亡之际,挺身而出,以身许国,南征北战,屡立战功,而最终蒙受冤屈,以致从容赴死,似乎是对最高统治者毫无怨言,但实际上岳飞并不是不明白最高统治者不顾国耻,有意偏安的心理,他只是太中规中矩,不会曲意逢迎,而以”忠义“为行事准则。为了忠义,他誓死抗金,在战场上南征北战;又因为忠义,他无奈撤兵回朝,听从皇帝的命令。当最高统治者的意愿与他的忠义相符合时,他便能实现”忠义“;而二者相悖时,他的”忠义“就要被扼杀。岳飞身处矛盾斗争之中,他是明白这一点的,正是因为明白,他才从容赴死,以死来向幕后的操作者高宗抗议、呐喊。岳飞这样的铮铮铁骨,一生抱负未成,他是绝不肯苟且偷生的,让他苟活,不如让他赴死,“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这是典型的铁骨硬汉。

岳飞历来被视为”忠义“的象征,甚至当成神来膜拜,这是人类的一种美好心愿。而秦桧自然被视为”奸佞“的典型。秦桧的奸诈是在复杂的变化中逐步揭示出来的,在北国军帐中金兀术面前,他首倡议和,是想早回中原,而回来后力主议和,与其说是报答金人的恩情或摄于金人的淫威,不如说是他摸准高宗的心思而投机逢迎以爬上高位,凭他的聪明,这当然不是难事。他与高宗可谓是一拍即合,阻挠抗金以致害死岳飞,既是为保住自己的相位,也是禀承了高宗的意思。

自古以来,忠奸总是相伴相存,相抗相生,无忠不显奸,无奸也不显忠。忠者为奸者所害,后来者又为忠者平反,惩治奸者,这是忠奸相较的模式。在封建王朝,忠者只能在被害后,由后人为之申冤,而不能在事前扼制奸者作恶,这就是历史与社会的真正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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