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先生说:“卖了是有点可惜,但卖了也好,这几年天不作美,地里又无收成,老辈子人曾说,房是招牌地是累,攒下银钱是催命鬼,你看闹土匪时,有的土匪主要是对有钱人,没有了那些东西,倒能省许多心,我也想让家里处理了那些累赘哩。”
冯四爷又说道:“听说范县长和几位老学究,经常论道作诗倒是风雅趣事。”
“论道作诗?”范先生说:“不敢,只是几位相识老朽一种无聊的文字游戏而已,你有兴趣也来。”范先生的话正中冯四爷其怀,两人又说了一阵闲话,快晌午了,冯四爷笑着告辞离去。
冯四爷的儿子冯世强,在兰州医师专科学校学了两年,受教育救国的思想影响,又转到兰州师范专科学校上学。在师专同一班里,除了他还有两位同学是原州的,一位是城里人叫苏瑞,是他中学的同学;另一位是女生,家在原州北川乡,名叫兰静宜,人长得漂亮又十分文静。兰静宜的父亲是一位郎中,早几年因事来到兰州后,欲接家眷到兰州去,妻子不愿前往,于是,他将上完小学的女儿带往兰州,留妻子与小儿子在老家。女儿静宜到兰州上中学后,聪明好学,由于父亲除了行医布道之外,爱读经史和诗词,女儿颇受影响,加上她自己刻苦,上了师专之后,也学着写诗填词。因为兰静宜和冯世强、苏瑞三人是同乡,彼此比较接近,经常相聚谈论时事。
一次冯世强和兰静宜、苏瑞到五泉山游玩。他们爬上凌虚阁后,转身俯视,兰州城尽收眼底,黄河穿过城区往东而去。抬头望时,河对面的白塔山古韵悠悠,除了几棵苍松劲柏,整个儿山城有点灰头土脸,他们又转向卧佛殿,一路上梵乐声声山风习习。到了卧佛殿外,只见殿门之上,悬挂着一幅金字大匾,上书“得大自在”四字,迎门一具丈许长的卧佛塑像悠然半寝,眉目慈祥。前面的供桌上,一柄三尺多高的铁碗油灯亮着,正中的铜香炉里香烟袅袅。冯世强望着那匾上的字,口中念念有词。苏瑞说道:“你在念什么呀?”
冯世强随即吟出一首诗来:
“卧绋寺中梵乐鸣,青灯一盖伴门尊。
得大自在固然好,试问世间有几人?”
苏瑞听了说道:“世强不简单,会吟诗。”
冯世强说:“你不看门匾上那‘得大自在’四个字,就算有感而发吧,说不上是诗。”
兰静宜说:“论句论字数儿,算是一首七言诗,粘合也好,只是第一句、第四句中的第三字,应平而仄犯了孤平,而第三句,为了套用门匾上的‘得大自在’四个字,有失于律合。但是诗的立意宏大,若按律不害词意论,稍作改动也还是一首好诗。”
兰静宜的一番评论,让冯世强和苏瑞都耳目一新,他们没想到他们这位女同学这么有学问。他们说着,又来到东侧的一处绝壁之地,刀削般石崖上雕有“崖吐”二字,其下有泉水数眼,四周绿树红花紫藤缠绕,空气湿漉漉地清凉滋润。兰静宜从上而下,从下而上环目一扫说:“我想出几句文字来,想描画一下这里。”
冯世强说:“说来我们听听。”
她便说道:
“凌虚千仞悬胆魂,崖吐甘泉泫古城。
清测涓涓泽佳地,紫藤绿树莺声声。”
刚一说完,冯世强说道:“好,凌虚、崖吐、五泉、古城诸景点皆入诗中,又依清境衬托,可谓福地之画。”
苏瑞也一旁合掌道好。
那次他们一直玩到日落西山,从景点到每一景点的历史,他们一边走一边议论,当他们看到,仍有人迟迟不归时,兰静宜又吟出一首诗来:
“万般绿树映花红,久历变迁秀气存。
宝刹钟声疏日暮,游人络绎忘归程。“
冯世强一旁点了点头,苏瑞一路附和地道好。兰静宜人长得好看,性格又好,平常很招人喜欢。他们三个人之间,既能合得来爱好也趋一致,所以,他们彼此都为同班之中、有乡音浓浓的乡党同学而高兴,自然彼此之间也显得亲近许多。这时冯世强说道:“我们在校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两位同学毕业后,不知如何打算?”
苏瑞说:“我想在省城找事。”
兰静宜说:“我父亲要我留在这里,可我母亲在原州,我要回原州去。”
冯世强说:“我们都是原州人,应该回原州去,为我们的原州做点有益的事才对。”苏瑞随后也点了点头。
3
冬天的兰州气候跟原州差不了多少,但学校里显得很冷,冯世强感冒了,又是咳嗽又是喷嚏,兰静宜叫他到她父亲那里去看病。冯世强随了兰静宜穿街走巷,到了地方抬头一看,三间门面街房上,挂有“济生堂”匾额一块,店内一侧,一位先生给病人诊病,另一侧三个伙计在抓药,看病的人不少,都分别坐在门侧的长条凳上。冯世强站住不敢上前,兰静宜上前向父亲说了,兰静宜的父亲扭头看了看,女儿领来她的同学个头儿挺高,人长的清秀眉毛很浓。先生低头给面前的病人一一把了脉,开完药方后,便招呼女儿的同学过去,纳了脉后,说:“受寒了,吃一副药就好了。”遂开了药方,兰静宜便去取药。
老人问冯世强道:“你是静宜的同学?”
冯世强点了点头。
“听静宜说你是原州城里冯家,也学过医?”兰静宜的父亲接着问。
冯世强说:“是的。”
“冯礼家,一个字儿叫儒卿名字叫冯智的先生你叫啥哩?”老人问。
冯世强说:“那是我父亲,老伯认识?”
老人说:“岂止认识,那是好几年前,我还在原州北川老家开药铺,他到北川收账时,他病了,到我那里看病时认识的,后来他在那里闲下来,就找我说闲话,你父亲现在还好吧。”
冯世强说:“他老人家还好,有劳伯父记着。”
这时兰静宜把抓好的药拿了来,冯世强问多少钱,兰先生说:“不要钱。一来你是静宜的同学,二来咱们是乡党,你跑这么远在外上学不容易。”略一停又说道:“学校里不方便,让静宜拿去煎好了,给你带回学校去吃。”遂转向女儿静宜嘱咐道:“给煎上两遍合到一起,找个瓶子装了好拿。”
兰静宜去了,这时又来了看病的人。冯世强站起身看到老人除了头戴一顶小白帽外,一身青布中式着装,脸膛黑红健康,说话温和亲切,对病人从纳脉到论症辨析,说话不多却诚恳贴切,临了还说些生活注意调理之事。心里想,兰静宜有这么一位好父亲,难怪她是那么聪慧而又善解人意。临走时他向老人鞠了一个大躬,老人点了点头。他心里特别感激兰静宜,更爱戴兰静宜的父亲。
冯四爷的女儿娟娟在家里无事可干,偶尔上街替家里买菜,因为人长的漂亮又会打扮,在县城的街上一过,生人要多看两眼,熟人总要议论和评价一番,自然求婚说亲的人不少。娟娟人大心大,这个看不上,那个看不上,三耽搁两耽搁,年龄到了二十出头,还没个结果。不想有一天,被一位调来不久的县长看中了,托人来说媒,冯四爷知道县长年岁已过四十,仅比自己小两三岁,比自己女儿大出二十岁还多,不愿意。来人说:“自县长失偶之后,有不少人家托人提亲保媒,县长本人一直都不愿意。调入咱县之后,听说四爷的千金知书达礼,又仰慕四爷的才学和家声名气,才有心下聘于贵府小姐。这是一桩多么难得的好事,好多人家想攀还攀不上呢。如果这桩事成了,冯四爷,你不就是县太爷的丈人了吗,还用你现在这样?”冯四爷轻轻地摇着头,伸出手摆了摆。但他考虑到自己的切身利益,便又有点犹豫,遂又推说要与夫人相商和征求女儿意愿,便将话头儿扯到别的事上。来人临走时,一再叮咛三日之后,他要来听回话。
来人走后,冯四爷来到自己的厢房,与夫人说了有人替女儿娟娟提亲一事。夫人先一听是县长求婚,十分高兴。等知道了县长的年龄已四十出头,女儿去是填房的,而且那县长还有个女儿已经十九岁了,便坚决不同意,说道:“咱娟娟论长相论文化,也不是嫁不出去的姑娘,为啥要给人去作填房哩?况且男人的年龄都和你差不多了,叫人听了咋说哩,娟娟和他女儿也只差两岁,去了给他女儿当娘哩,还是当姐哩?”
冯四爷说:“娟娟去了自然是作夫人,给他女儿当小娘,至于男女婚配年龄嘛,人常说‘能叫男大十不、叫女大一’男大了没有什么不好。”
“你说的是男大十,可这都大过二十出头了啊,真的你们冯家在这原州城里,把人就活到这个份儿上了吗,为了巴结当官的叫人看笑话。”
冯四爷说:“看你把话说到哪里去了。”
这时娟娟走了进来,她已听见县长托人保媒,和父母之间的争论,说道:“人是为自己活着,管别人什么说三道四,谁要说尽管说去,我愿意。至于他女儿叫我啥都行,我不在乎,我又不跟她过一辈子。”
“你,你个没廉耻的东西。”当母亲的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直埋怨丈夫道:“你听听,你听听,你还是读四书读五经讲道德的人,怎么就出了这么一个贱胚子。”冯四爷叹了口气走了出去。冯四爷将女儿的事,写信告诉了在兰州读书的儿子冯世强,冯世强也不同意姐姐的选择,要父亲好好劝劝自己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