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冯四为其家兄冯三爷,操办丧事先后十天工夫,虽说累了许多,但他利用这场事,请进送出,招待拜谢,依靠冯三爷以前的交往关系,结识了不少县里的头面人物,同时也认得了县府中的一些人,为自己铺了路,摇了铃。后来经过有选择地走动,不久,他便成为县城里接待兵站的一位工作人员,隶属西区区长、兵站接待站副站长石山差遣。这时的冯四吃着皇粮,穿着蓝衫,走起路来也精神了许多。半年之后,由于他笔头子可以,做事还算勤快,又当上了衙门里吏书,每日出入衙门便飘飘然起来。
冯四的本名叫冯智,在家排行第四,人们惯称冯四,自进了衙门当了吏书,开始又被人冯师爷、冯四爷的叫了起来,他有时笑着点头应承,有时还哼呀哈呀地,作点派头出来,俨然自己也是官吏了。只是自从家兄三爷死后,一场丧事,家中花销亏空太大,这是他没有想到的。原先家中一直由三爷主事,自己也不知其里,虽说自己读过私塾也上过新学,但是不懂经济之道。以往由于家中富裕,自己又有点文墨,常自恃清高,一直是低不愿就,高又无望,在家里闲散时间长了,便觉得没意思,几经托人走门子,才混上了这么一个体面差事倒也乐此不彼。这一日公事尚未完毕,侄儿世俊慌忙跑来说:“叔,我爹原局子里来人找你,我娘让你赶快回去哩。”“没听是啥事?”冯四问。冯世俊说:“好像是说我爹原来手上的啥事我不清楚。”冯四回到家中,见那人是三哥原先的同事客气了两句,三嫂一旁对那人说:“这是我家四爷,啥事你说吧。”那人说:“三爷生前挪用过局子里一笔款子,现被查了出来数目还不小,局子里已上报县府,我来给你透个信儿,好早有个准备。”大夫人一旁说:“难得先生和我家老爷共事一场。”便承谢不止。那人说完便起身走了。大夫人说道:“怎么会有这种事呢?”冯四爷倒是早先知道三哥曾经在一笔生意上筹过许多钱,但并不知道那钱的来龙去脉,便摇了摇头说:“现在人没了,咋说也说不清,我再去打听一下找找人看。”
时间不长,冯三爷在世时挪用税款于自家商行,经营生利的事被查办,除被抄没商号冻结账户外,两顷半地也被充了公,冯四爷面对家庭往日一样的开支,靠自己那点微薄的薪水,便无力应付,一下子焉了下来。
作为三哥的大夫人的三嫂,经了这场事有点儿心痛,先后主持着裁去了府上原有的乐班、杂佣和厨房中的多余人员,减少了各房与姨太太的月支费用,这一来家庭矛盾不断发生。后来大夫人与冯四商量说:“咱这家看来维持不下去了,大房二房早年在外地做官,两家人多年在外,老太爷老太婆活着时,一年还回来看看,老太爷老太婆去世后回来过一趟,现已过去七八年了,再没见回来。前年四川的那位大哥去世后,你三哥接到信,千里迢迢地跑了一趟,去时人早已埋了,那次去了,也才知道两个侄女都结了婚,一个侄儿在上黄埔军校。二房在同心县,地方虽不远,来往也很少。你三哥去世后,原想给两处都说说,后来一想人家前面儿女的事,都没给咱说过,算了不说了,路又远又累。但是如今分家之事比不得别的,家大家小,家穷家富都有各房一份儿,所以你把家里现在的情况写个信给说说,就分家的事都给说清楚,讨个回话。”冯四点头答应。
于是,这冯四将家中三爷去世后的不景气、官司和田产变化及生活艰难说了一番,最后说了分家的事。
过了不久,大房二房回了信,说明他们也不打算回来了,房屋土地也不看了,任由三婶四叔商办。
事实上,在四川的大房里的侄儿,军校结业后,在军队里当了一名下级军官,由于自幼儿与老家叔婶很少来往,乡情很是淡薄,现在又正为自己前程奔进,根本无心于千里之外分争那点荒田薄产;二房里的冯义虽然尚在,因为早年身为同心县吏,曾在同心县置有田地房产,民国以后虽为庶民百姓,但不失为当地士绅阶层。因为自己早年跻身于官场,乃为先祖资捐所为,并非自身才情考选,也一直没当上个主政之职,心中一直觉得自己有愧于祖先之望,未能衣锦还乡,总有点不甘心。加上社会变更民风浇薄,时人唯利忘义,自己年岁五十有余又无力他事,家中的两个儿子倒还聪明,便一心让儿子从小好好受教,以为将来争得个光宗耀祖。于是收到家中兄弟之信后,忆往追昔长叹一声,然后写了一封回信,回信中对兄弟一家,言语告慰体恤之话说了许多,并说明自己在外多年,未能顾及家中,甚为愧悔,也已去归里之念等等。
三姨太听说要分家,便想起自己平日的不是,自己又没个依靠,肚子里虽说有个孩子,是不是冯三爷的种,只有自己清楚,现在三爷殁了,她生怕自己在这个家什么也得不到,便想借四嫂的嘴将来为自己说话,便和网嫂接近。
一天屋里吃早饭时,三姨太到吃饭的桌前一看,端着碗里的饭,用筷子敲着碗边,对着刚走进来的管家何大说道:“何大,你看桌上这菜,怎么三爷不在才几日就这样?这饭还能吃吗?”正好冯四爷的夫人走了进来,听见了后说道:“也就是,这阵子家里裁这裁那的,人又少了那么多,饭菜还这样,这不是勒啃人吗?”
三姨太接道:“四姐姐,这话只有你能说,现在这样儿,不叫下人看笑话嘛,再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谁不知原州城里咱冯家呀?”
“可不是吗,不知道这抠门儿要到什么时候。”冯四夫人说。
听着三姨太和冯四夫人的一唱一和地揶揄,跟进来的几个小辈子女儿也不敢说什么,侄儿世俊又没来,自然,何大也只能低着头不说话,车转身往外走。这时冯四爷走了进来,他已听到了这两个女人的说话,很不高兴,便大声地咳嗽了一下,走到饭桌前坐了下来,愠着个脸色一言不发。
冯四爷的女儿娟娟,让堂妹慧慧去叫伯母——大夫人吃饭。大夫人在来的路上,听了女儿慧慧说的、四婶娘与三姨娘说的话,生气转身回去了,并打发慧慧来说:“四叔,我妈说她今天身子不舒服不来了,让你先吃。”说完也没吃饭就走了。慧慧的姐姐芸芸本来就有病,身子弱弱的,听说自己的母亲不来了,慧慧走了后,自己也站起身走了,美美看见两个亲姐姐走了,她也走了。三姨太眼睛咕噜转了一下,看见冯四爷脸色不悦,心里有点儿不安起来,这时,冯四爷的夫人望了一眼丈夫,说道:“人家都不吃了也罢,咱们吃,等会儿让人家单另做着吃好的去。”坐在自己一侧的女儿娟娟,听了母亲说的话不入耳,瞅了母亲一眼说道:“妈一,你说的啥话吗?”冯四爷把刚抬手拿起的筷子“啪”的一放,朝自己的夫人说道:“你少说两句行不!”说着站起身,显然他让传进耳朵里的气话,气得也吃不下去,于是转身离去。冯四爷的夫人一看丈夫也走了,说:“没人吃了都走,娟娟,端两个菜回咱房里吃去。”这四婶娘和娟娟一走,一张四方大桌前,就剩三姨太一个人了,便也端了桌上两盘菜回了自己房中。
过了一会儿,冯世俊摇摇晃晃地来了,因为这一天是个星期天,他不去上学,睡懒觉叫不起来来的迟了,饭桌上已没了人也没了菜,到厨房一问,便嘟嘟囔囔骂了起来,冯三爷没死前他就浑,现在更没人愿惹。
2
说起这冯世俊来,倒是有一箩筐话可说。
冯世俊个头儿没他死去的父亲冯三爷高,但比冯三爷略胖。一双不大的眼睛,长在一张大蒜头的脸上,显得更小,相貌虽不出众,但平时身上的一身学生装,年节中的长袍马褂,显示出他那个时代的有钱人家的富有和文明。这小子自幼儿生长在富有之家,混迹于家中姐妹佣人之中,受到了娇惯,长大点儿后,又常和姐妹弟兄玩些摇宝、推牌九、掀牛牌的游戏和赌博。冯三爷活着时,为了儿子,曾请了私塾先生在家为儿子授教。但是冯三爷一出门,他便向先生编谎请假,溜出门去逛街玩耍。后来上了新学,也是隔二间三逃学和纠集孩子们打架。刚上中学,又看上了女校的一个女学生,于是叫了自己的几个哥儿们,常在女校放学时到门口窥探。
县城里的女校在一个叫大南寺巷的街巷里,一天他和自己的两个男同学,在街巷口看见一个长得俊气的女学生随学校放学出了校门,便站在不远处等待。那女学生在校门口左右望了一下,眉头皱了皱朝街巷口走来,他们便迎了上去,挡住女学生的去路。其中一个望着面前女生叫道:“喂,你叫什么名字?”女学生翻了一眼没有答理,想从路的另一边走过去。他们中的另外一个,却横跨一步站在女学生的面前,‘说道:“别急嘛,你家住哪里,我们送你回去。”女学生似乎有点儿胆怯,站在原地未动,但又看到,面前的这几个男孩年龄不大,穿戴也像学生的样子,便说道:“干啥吗?”站在两个男生后面的冯世俊说道:“不干啥,想看看你,想跟你说说话。”正说着,街巷口外面,一个提着菜篮子的中年女人叫道:“蕙茹小姐,他们还没来接你呀?”说着朝这边走来,边走边说:“太太让我买点东西,刚走到巷口就看到你了。”这女人走到了近前,看到路中间站着几个男孩子问道:“这是?”没等名字叫蕙茹的小姐答话,后面又走过来一个人,冯世俊想到刚才那女人的话,以为后面来的那人是接那女学生的,不敢纠缠,随即转身离去,另外两个哥们儿也跟着走了。
冯世俊和他的伙伴出了巷口到了大街上,议论起那提菜篮子的女人和那后来的男人,一个说是女学生的家里人,一个说:“你没听见那女人叫那女生小姐嘛,肯定是她们家的佣人,还有后面来的那个男人。”冯世俊说:“不说了,走吧,明天再来。”
第二天中午,他们偷偷地提前来到大南寺巷,等那个叫蕙茹的女生。谁知别的同学都走完了,那个叫蕙茹的女生才走出校门,发现站在远处的,昨日见到的那几个人,便对站在门旁的两个当兵的说:“就是他们三个。”还没等冯世俊他们几个反应过来,那两个当兵的快步走上前去,耳光、拳脚劈头盖脸地打了起来。冯世俊在前,先被打倒在地,鼻口里是血,另外两个抱着头跑了。当兵的和叫蕙茹的女生一起走出了大南寺巷口后,那女生回过头来,朝从地上爬起来的冯世俊轻蔑地一笑转身而去。看当兵的打人的其他人,一边走一边窃窃议论。
冯世俊一瘸一拐回家后,母亲见了一连声儿地问道:“怎么了,是怎么了?”忙让人给端水洗鼻口里的血,问起原因,冯世俊说是撞上鬼了,再什么也不说。母亲原以为是在路上跌跤所致,便抱怨地说:“都十六七岁的人了,走路也不小心,摔的腿拐鼻出血,真是……”这时冯三爷回来了,在门外听见夫人说话,把门帘一挑说道:“什么不小心,全是自己惹的祸。”又指着儿子说:“我问你,你放学跑到大南寺巷女校门口干啥去了?不要脸的东西,叫人家差点没打死。”大夫人听了丈夫的气话问:“你听谁说的,真有这事?”冯三爷说:“听谁说的,他挨打我们局子里的人都看见了,你说这是啥事?老子的脸让你丢尽了。”说着气得又捞起门旁边一把笤帚,朝儿子打去,大夫人急的推了一把儿子说道:“真不是个东西,还不快跑。”然后转身拦住了丈夫。
原来打冯世俊他们的兵,是城里驻军中才调来不久的一位团长的护兵。团长的女儿新来乍到,上学一直由护兵接送。这女娃就叫蕙茹,人长得聪明伶俐,年龄尚小。先一日,因学校有事提前一节课放学,接送的护兵未到,在离校门不远的地方,遇到了冯世俊几个。刚好上街买东西的女佣人回来,看见不知道什么事,只顾招呼小姐蕙茹,那几个男孩见有大人招呼便不敢再生事,逗留着离去。后来女佣人问及蕙茹小姐,才知道了那几个男娃挡路的事。女佣人说道:“现在这社会,连这些小混蛋也敢在大街上胡来,我说小姐以后放学了,就待在学校,等人来接吧,不要一个人走。”不一会儿,平日接送的护兵来了,听女佣人一说,也知道了这件事。护兵觉得自己责任重大,让团长知道了一定怪罪于他,便将这一情况报告给副官。副官说:“有这等事?不想活了不是,明日去两个人,见了那小子好好教训一下。”
也正好,第二日冯世俊几个被碰上后挨了一顿打,冯世俊挨的打最多。
冯三爷的夫人是个明事理之人,虽说儿子是自己的宝贝心头肉,他冯家三房里的唯一承业人,听了丈夫说也很生气。她没想到,成天盼望儿子学好,长大后能够顶起冯家的门户,不想却是这样。晚上她把儿子叫到自己房里,对儿子说:“世俊,你要听话,你爹是什么人,你爷是什么人,你知道吗?咱冯家过去,可是这原州城里的名门大户呀,你祖爷爷是这个城里的富贵人家。你爷爷、你两个伯父都当过朝廷里的官,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如今你爹,也算是衙门里干事的人,你要学点人样儿,自己不为这个家想,也该为你自己想一想,今天这事谁不生气。”
为了儿子,为了这个家的家声,母亲说前比后,又是教育又是劝勉,可是儿子却把头歪向一边,一声不吭。
冯三爷躺在炕上的烟灯旁边,一边吸大烟,一边时不时掺着骂一句儿子。这时另一个管家乔二进来说道:“三爷,北乡种咱地的窦得贵说,今年天旱没啥收成,地租没啥交,要老爷开恩把小女儿领来,给府上当丫头使。”冯三爷一口烟吸进肚子里,还没换出气来说不成话,夫人叹了口气说:“这老天爷不睁眼,活人就是难。”
冯三爷吸了鸦片烟后,憋着气,让那烟在自己肚子里串了个够,半天才慢慢地轻轻地从鼻孔里冒出来了一点儿,说道:“几十亩地呀,总得多少交点儿吧。”
夫人说道:“能把自己的女儿给人作丫头,一定有难言之隐。”接着又问乔二:“那女娃有多大?”乔二道:“该是15岁了,我去过窦得贵家,见过那孩子,倒是满精灵的。”
冯三爷坐了起来,端起烟灯旁边的一个小手壶,喝了一口茶,看了看夫人说:“你看……”夫人说:“那就让领来吧,正好三姨太房里那女子嫁人走了,就让到她那边去。”冯三爷点了点头。
佃户窦得贵的女儿叫燕儿,刚领来时确实土气,一条辫子扎了根并不红的头绳吊在脑后,不甚说话,但很勤快,她除了把三姨太房里清洒扫擦、整理得清清爽爽外,还去大夫人房里做事。三姨太高兴,把自己不穿的衣服给了几件,这燕儿姑娘虽说长在乡野,黄白色皮肤,一张圆脸蚩、黑葡萄似明亮的双眼十分好看,到穿上了三姨太给的鲜亮的有腰俏的衣服,可真是人靠衣,马靠鞍,显得格外水灵。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