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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世强把孩子抱到丈人家给了媳妇,不接媳妇回来,家里清静了许多。几天来,父子俩个,不是简单地做点吃的,就是他从学校回家时,在街上买点熟食凑合。男人家,总是不爱围着锅台转,但他有了看书的时间,和阅读组织内部传递的、一些文件和资料的时间。从文件资料中,他看到东北、华北、中原及许多地方已被解放军解放,陕北宜川大捷,特别是解放军出击关中西府的胜利,一下子改变了西北的形势。国民党政府,除了继续调自己不大的统治区可调之兵、遣能遣之将外,加大了补充兵员的征集和抓丁拉夫。原州在地方政府鼓动之下,县城里一些无出路的平民,倒闭和将要倒闭的商店罩的雇工店员,为了不饿肚子,便走上了卖壮丁、和吃粮当兵的这条道路。
树生家的李祥,就是看到掌柜家的生意不行,时局又紧张,回到乡下去又没有出路,便也想当兵去。因为李祥在树生家已经几年了,认得并能写出不少字,又有眼色,是个好小伙。树生的父亲赶忙捎话带信给李祥家里,李祥的父亲知道后,跑了来不让李祥去,李祥的母亲在家里,也哭得像个泪人。吴先生也劝说李祥不要去,李祥不听,他不想回家去喝苦水种荒田,结果还是报了名。在宋家巷外受训四天,让当了个副班长,和一群年龄老少不一,很少有识字的、为了混一口饭吃当兵的,就被开往前线去了。
树生家斜对门绸缎庄的一个店员也去了,树生上学的一小教员、训导主任苏瑞,受当局鼓动,也带头报名加入了国军。他回家后,给媳妇秦怡琴一说,媳妇一愣说:“好好的,去当的什么兵呀。”
苏瑞说:“这平平淡淡的日子,你说有啥意思,等我去当了军官,一来为母亲争口气,二来你也可以跟着享福,那时,咱们就不住这土房子了。人常说,女人家跟上当官的当娘子,跟上杀猪的翻肠子。”
秦怡琴笑说:“那倒是,只是现在可不比前两年,听说到处都在打仗。”
“不打仗要军人干什么?你没听说过呀,将军的头衔是拿人头换来的。”苏瑞说。
秦怡琴说:“我倒是想让你当官,但是不想让你去杀人。”
苏瑞抱着媳妇亲了一口,说:“你真善良。”
当苏瑞把这事告诉母亲时,母亲极力反对,说道:“什么人才当兵呀,这些年来,当兵的不是土匪,就是流氓下渣子,再就是被摊派的壮丁,和被拉去的穷人子弟,你是没吃的,还是没喝的?”苏瑞说,自己一来是应付差使,二来是想为自己、为母亲争口气。母亲叹了口气、摇摇头,说道:“我的儿,你想为自己为我争气,想得也对,只是这条路你不能走。”苏瑞见母亲的态度坚决,没法说,只得钻到了媳妇的厢房里,去和媳妇憧憬他们的未来去了。
苏瑞没听母亲的话,还是投军了。因苏瑞文化程度高,又是县童子军团长学校里的训导主任,到军队后即受职副营长,军佩马靴穿着整齐,显得精干英武,媳妇秦怡琴,一时间非常高兴。但她的母亲,忧心的流了不少眼泪。
苏瑞随军开拔之前,学校里为他举行了欢送会,县党部、政府、教育局也来人参加了。会上县党部代表讲话中说道:“今逢党国急难,县童子军团长、一小训导主任苏瑞,投军效国,成为我县青年楷模,给予特别嘉奖,又甚幸荣任国军尉官,借此同仁欢送之际,表示祝贺。”在坐的人拍了拍手,接着,坐在苏瑞旁边的教育局长叶昭,拍着苏瑞的肩膀说:“时势造英雄,苏主任此去前途无量,令我们这些老朽羡慕。”苏瑞忙回答道:“谢谢局长。”学校校长也说道:“训导主任苏瑞,年轻有为,今投军从戎,得到党国重用,为学校争了光,值得我校同仁效学,愿苏主任马到成功。”大家拍了几下手,接下来,又有同行同事,不少人祝贺夸赞。同学冯世强走到苏瑞跟前,握住苏瑞的手说:“老同学一向忠心爱国,想干一番大事,这次夙愿得偿,甚是敬佩,只是时势不利,恐难随意啊。”苏瑞说道:“既已如此,只有知难而往,不过我们同学同事相伴数年,你为人正直义气,我真希望你我同行,依你的才华如若投军,职位绝不在我之下,我们要是一同报效党国,该是多好。”冯世强摇头笑道:“我这人不是那块料,要叫我说,你也不应该去,你这一走,去向难以预料,就苦了家中老母和怡琴了。”苏瑞说:“大丈夫志在四方嘛,不过我已作了安排,战局一旦好转,我便回家探母慰妻。”这时老同学兰静宜也来了,走近前来说道:“祝你马到成功,常惦记着家中。”“谢谢你,静宜,望你常常开导怡琴。”苏瑞刚说完,苏瑞的随从副官前来在苏瑞的跟前,不知低声说了句什么,苏瑞转身对大家大声说道:“情势紧急,马上要出发了,谢谢大家鼓励与忠告。”他说着便往外走。众人送出门后,苏瑞低声对冯世强说:“据我所知,CC派已注意到了你,你我作为同学同事一场,我最后忠告你,你要特别小心,不要让那些人抓住了你的什么把柄。另外我向县党部和教育局已经举荐你,接替我原来的职务和兼职,他们口头上已经答应,希望你努力。”然后,他抓住冯世强的手摇了一下,并迅即向众人敬了一个礼,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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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瑞走后,开始书信频繁,队伍的开拔、进驻,自己对家的思念、路上遇到见到的事情,不断地,告诉给自己的妻子秦怡琴和母亲。一月之后,给家里的信便稀疏起来,不到两个月便再没信了。母亲又不时地询问,这时的秦怡琴,已没有了苏瑞开始投军时的那种风光和喜悦,自感孤寂、心里也不踏实起来。她开始关心起前方战事来,她总想从那里能看到、和听到有关于自己丈夫的消息。她终于想到了冯世强,她知道冯世强经常看报纸,认识的人多信息灵通,也许能从他那里,打听出点关于时局的消息,和窥探出丈夫的行踪来。她也抽空儿常到母亲那里去讨主意,母亲只是以唉声叹气回答。一天,她在母亲所在的学校里,和母亲说了一阵子话后,便到兰静宜的住处来。她一边叫着兰老师、静宜姐,一边走进兰静宜的房间。
这一天是个星期天,兰静宜独自坐在窗前看书,正看到思想无法转移,书不可释手之时,听到了外面的叫声,知道是怡琴来了,隔着门说道:“怡琴来了呀,快进屋来坐。”却未抬头。秦怡琴说:“看的什么书呀,这么入迷。”兰静宜这才合了书,站起身来笑了笑。秦怡琴瞅见,兰静宜手上拿的书是巴金的小说《家》,说道:“这书我也看过,里面的主人公觉新太软弱,丫环鸣风死得又是那么惨,整个儿一个大家庭富贵后面隐伏着一系列悲哀,后来看不下去就不看了。”兰静宜说:“我这是在看第二遍了,这一次,我从书里看到的不是一个家庭,而是一个社会。”当她看见秦怡琴穿一件葱绿色旗袍,外套红黄织锦坎肩,梳了双髻齐肩的头发,配着她那张丰润的圆脸和耳朵上的纯金耳环,显得很是贵气,笑着说道:“哟,真是官太太了。”
秦怡琴婚后不久,辞去民族小学教员职务,专门在家奉侍公婆和伺候丈夫苏瑞,其打扮,自然和当教员时的朴素大不一样。秦怡琴看到兰静宦的房间变化不大,桌子挨窗根前放的书中,有《诗经》、《论语》、《庄子》,张恨水的《八十一梦》、徐志摩的爱情诗、闻一多的《红烛》、《死水》诗集。后墙根放了一张床,身上的蓝阴丹士林旗袍,套白色线织对襟坎肩,一年四季不变的齐耳短发,美丽秀气却面色无华。她与兰静宜相见后,兰静宜的礼让、浅笑,显得声气弱怯。见此情景,秦怡琴说道:“星期天也不出去走走,把自己捂在房子里整天看书,还不捂成病了,你看你脸上的颜色,远不如从前。”
兰静宜说道:“就那么大个县城,三条街道几条小巷,两年多来早都走腻了,再去哪里呀?”
秦怡琴笑说:“看来还是缺个人陪,要不,咱到城外的龙王庙台和南河滩走走去。”
兰静宜说:“按时令来说,都该进入暮春天了,可咱这里还整日满天昏黄,几乎看不到春天的颜色。”
秦怡琴说:“说得也足,咱原州的春天来的本来就迟,今年又是个倒春寒,至今早晚还是冷冷的。”
兰静宜觉得有个伴儿,倒想出去走走,她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道:“你看那外边树上的叶芽,早出来了,就是不敢大着胆子长,连院子里桃树上的花蕾,看着一天天变大,就是急忙开不了。”
秦怡琴和兰静宜走出屋门,秦怡琴向母亲打了一声招呼,两人便上街了。秦怡琴知道兰静宜的心情一直不大好,她表面上平静得很,人却明显地瘦了,而且失去了姑娘家的敏感、活泛和她过去常挂在嘴角的笑。她不经意地问道:“你那个任知义有消息吗?”
兰静宜摇了摇头。
秦怡琴又问:“你最近没有见到冯先牛吗?”
兰静宜看了一眼秦怡琴说:“听说他让媳妇和孩子给绊住,脱不开身了,你问他干啥?”
秦怡琴说:“冯先生懂得多,会分析问题,有政治头脑,平时接触的人也多,我想从他那里打听国共战局情况,你不知道,苏瑞已经两个多月没来信了。”
兰静宜说:“苏先生是个多情的男人,怎么会呢,也许他忙得顾不上。”
秦怡琴说:“他开始时也忙,可是不几天就寄一封信,雷打不变。”
兰静宜笑说:“那就是把你给忘了,另有……”
秦怡琴紧接道:“不会的,不会的,绝对不会的,他是发过誓的。”
兰静宜说:“你真好,能有这么一个知心人。”
秦怡琴说:“我想我肚子里有他的孩子,他不会另有想法的,”说着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兰静宜高兴地说:“这是真的?苏先生知道吗?”
“他原不知道,他走后一个多月了,我去看中医也才知道,我写信告诉了他,但没见到他的回信。”秦怡琴说。
兰静宜说:“也许他在前线,战事频繁不方便。”
秦怡琴接着说道:“我想找冯先生,你陪我一同去吧。”
兰静宜想去不想去,说起来,冯世强曾经爱过她,她也从心里很爱冯世强,尽管有种种阻拦和耽误,后来他结婚了,她也说不来的伤了一番心。如今见面少了,但他还是一直留在她的心里,秦怡琴一说,她还真想去看看他的宝贝女儿。只是前些日子,她与冯世强在街上相遇时,曾听他说,他们的日子过得并不顺心,而且和媳妇经常争吵,他首尾难顾,心灰意懒,不想过下去了,当时她还劝了他几句,不知现在怎么样了。现在真去了,又怕彼此受到影响,遂说道:“难得人家星期天在家,三世同堂同享天伦之乐,我们去了也不好,改天吧,今天要不去马文凤那里,看她在做啥哩。”
秦怡琴听了兰静宜说的,也觉得在理,同时想到,自从自己结婚后辞去教员工作,有很长时间没见马文凤了,便欣然同意。两人出了城,顺城南街穿过重关门洞,向坐落在宋家巷的民族小学走去,谁知上了安安桥,却见冯世强站在桥边,一手插在裤兜里,一手扶在石栏杆上,面向东南而望。兰静宜估摸着,冯世强可能有什么事情。想轻轻走过,不去打扰,可是秦怡琴正要找冯世强,如今在此处碰见了,她岂能错过,只听她叫道:“冯先生。”冯世强扭头,见是秦怡琴和兰静宜两走了过来,说道:“你们也来这里。”秦怡琴紧接道:“我叫了兰先生,原准备去找你,又想,你假日在家,难得同妻小相乐不便打扰,这才决定去马文风那里,却在这里见到了你。”“噢,你说要去马文风那里,我刚到这里时,见她在街上买了东西,顺车马店街那边走了,好像回家去看她爹妈了。”冯世强说完,接着又说道:“至于我嘛,什么妻小相乐呀,在家实在无聊,信步到了这里,看到这街左街右、桥上桥下、会馆、银楼、东来西往的人群,生态百相,倒觉出些意思来。”兰静宜听着冯世强的话,下意识地朝四周看了看。秦怡琴一旁说道:“怎么样,媳妇和宝贝女儿都乖巧吧?”冯世强摇了摇头说:“人家回娘家去了,我把孩子也送了过去。”秦怡琴说:“女人回娘家那是正事,你也应该陪着去,咋一个人在这里逛?”兰静宜觉察出冯世强情绪不似以往,用手拉了拉秦怡琴的衣角,示意她不要再说,秦怡琴尚未在意。只听冯世强低声说道:“一言难尽。”接着问秦怡琴:“你找我有事?”秦怡琴说:“也没啥事,对啦,我想从你这里打听些最近国共战局方面的事,你比我们消息灵通,你和苏瑞又是老同学,肯说实话。”冯世强说:“是不是想苏瑞了?”秦怡琴说:“他已经好长时间没来信了,不知……”冯世强停了一下,说:“目前的局势嘛,也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说得清楚的”,他看了一眼一直没说话的兰静宜,问道:“静宜身体小舒服?看你的脸色……”兰静宜说:“自己觉着还可以。”冯世强接着对秦怡琴说道:“从报纸上看目前战事频繁,战区在扩大,战地在增加,国民政府很紧张。从小道消息和另外一些资料看,东北已全被共产党军队占领,河北、山东、河南除部分城市外,大部分地区已控制在共产党军队手里。湖北、广东、江苏都在打仗,总体上国军失利。西北方面,特别是陕西宜川驻守西北的国军受到重创,共产党军队出战关中西府,一下子慌了陕、甘、青、宁的中央军,国府的情况很是不妙。”秦怡琴说:“那据你看,发展的结果会是个什么样子?”“对啦,共产党方面,已决定将革命进行到底,要打倒蒋介石,建立一个新中国。”兰静宜忽然说道:“我从我父亲那里也听到过这些说法,原小相信,看来时局真是难以预料。”秦怡琴突然站住,望着冯世强问:“那,那苏瑞他们……”冯世强说:“我早先劝过他,现已如此,只有静观其变,不过他是个聪明人,他会保护好自己的。”“不,不,不,我现在回去就写信,一定要和他联系上,我要等着他回来。”秦怡琴有点心慌地说着,转身就走。兰静宜叫她,她头也不回,等走出几十米之后,又回过头叫兰静宜,要她去帮她写信发信。
冯世强看着秦怡琴,摇了摇头,然后叹了口气,但他心里有许多话想给兰静宜说,便回头问道:“静宜有时间吗?”兰静宜沉默片刻说:“你不看秦怡琴在叫我吗,改天吧。”冯世强看着兰静宜走上前去,挽了秦怡琴的胳膊,没入街上的行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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