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结婚这一日，冯世强家中张灯结彩，彩车、花轿、乐班一路张扬吹打，送亲的队伍与参加婚庆贺喜的人中，不乏政府、党部、文教、商贸界人士，很是排场体面。除了送嫁的至亲好友，冯四爷家族中的老辈子、同辈的新老亲戚、新老朋友，交往故旧，还有小一辈儿的亲朋好友，加上冯世强的同学同事朋友，人特别多。筵席上，中老年人互敬礼让，祝酒相庆，中青年筵席上能戏耍得来的，便吆五喝六地划拳饮酒。女客中，也不乏半古半新的女流之辈，有穿旗袍剪短发的，有穿带花边的大襟长衫头上挽发髻的。这些人在酒席上，先开始淑雅柔媚，等到冯世强的姐姐娟娟、代表主家一一祝酒劝酒之后，便也有相识相熟者你劝我、我劝你开始对饮。于是，喜气的烘托依着酒力，个个脸上泛出光彩，眉眼舒展明亮，喜笑颜开。
秦怡琴这天也参加了冯世强的婚礼，她和冯世强的姐姐娟娟、马文凤，还有第一小学的两个女先生，一个小一点的面熟的姑娘在同一桌上，她看到酒桌上气氛热不起来，便也提出划拳的事。有人摇头，有人在说话，有人只笑不语。冯世强的姐姐娟娟说：“姐妹们，世强很忙，在那边招呼男宾，过会儿过来，他要我招呼好大家。”遂又为大家倒酒，大家彼此推让，娟娟本来性格外向，好耍，便说：“我先替兄弟敬大家一杯。”待喝完了酒接道：“今天我兄弟婚喜，感谢大家祝贺，因为我久在外地，今与姐妹们一遇也是缘分，不如想个法儿，咱也热闹一番，但是我想，要叫咱们像男人们那样，高喉咙大嗓门喊叫着划拳，咱谁也喊叫不出来，我想起了过去老辈子人，喜事中流行的唱曲儿斗酒倒有意思，不如咱们试试。”秦怡琴说：“我记起来了，那种喊花儿行令、赌输赢喝酒的事，我小时候也见过，听母亲说过。”旁边坐的一位女先生说：“我没见过。”另一位说：“我只听过说唱螃蟹，什么一只螃蟹，八只脚，两个眼睛，一只壳……”娟娟说道：“还有唱花儿的令哩，什么二月杏花，三月桃，四月梨花白如雪——，我记不起来了，我去叫我三伯母来，她可是行家，什么都知道，请她来指点指点，咱们学上两手，也耍一耍乐一乐。”说着，她跑到另一老人们围坐的酒桌前，拉了老人家来。
娟娟说的她三伯母，就是喜子的奶奶，在城南街大杂院里，人们叫她房东奶奶的，老人家因为曾经是冯府的内当家冯三爷的夫人，很受人尊敬，也许她刚喝过酒，脸上红红的。她被这久不常见的侄女说说笑笑的，拉扯到小辈们的酒桌跟前坐了之后，向她提出要她说说饮酒时唱花儿的事。老人家笑呵呵地说：“你说是女人家行小令，饮酒的事儿呀，多少年了都没用了，我记想记想。”接着便轻轻地，拉着腔调儿念唱了两句，然后说：“这跟男人家划拳一样，嘴里念唱到什么数，手里可以伸出一样，或不一样的指头来，谁说对了两人伸出的指头数儿，谁就算赢了。”娟娟说：“你就教我们吧，我们都想学哩。”老人说：“是吗？那行，我老了不像年轻时，说不好。”说着她摸了侄女儿一下手梢，拉着小放牛的曲调儿，轻声念唱起来。“二月杏花三月桃呀，四月梨花白如雪。十竹花开对着生呀，四个花瓣儿色亮鲜。”娟娟跟随着三伯母说唱和出手指头，她也出手指头。三伯母说：“娟娟你输了。”娟娟一看三伯母手上的两个指头，想了想，自己嘴里念唱的数儿，和自己伸的两个指头笑道：“真是输了”，自己喝了一杯酒。然后老人家又接着念唱道：“胭脂花开一串串呀，一红二白真好看。六月莲花水里长呀，八月莲藕脆生生。石榴花开五月红呀，七月八月百子生。九月菊花黄义黄呀，谷子糜子上大场。”娟娟说：“停停、停停，老人家，你说上大场怎么伸一个指头？”三伯母说：“大就是一，因为这手指头的大拇指是大、伸出来也是1。”“噢。”娟娟点了点头，想到三伯母说完九了，就要说十了，自己便抢先说十才是，便念唱道：“十月雪花飘飘下呀”之后，却一时接不上下旬，三伯母接道：“夫妻儿女热炕头。”便伸出四个指头来。娟娟会意，看着自己的手指头，还是原先伸出的那五个笑了。酒桌上的其他人，觉得有意思，便偷偷地跟着学唱。这时秦怡琴说：“让老人家给咱说螃蟹令吧。”娟娟此时给三伯母倒了一杯茶水来，让三伯母喝了一口润润嗓子，说：“那你就给咱行个螃蟹令吧。”
老人家想了想，又说唱了一段螃蟹酒令。那螃蟹令唱的是：“一只螃蟹八只脚呀，两个眼睛一张壳，两只螃蟹一十六只脚呀，四个眼睛两张壳，三只螃蟹二十四只脚呀，六个眼睛，三张壳。”然后说道：“这行螃蟹令，一是出手出错，二是说数说的急了说错，比如说，说到四个螃蟹，把眼睛说成了四个，或把脚说成不是三十二个就算输了。至于从几只螃蟹说起，倒不一定，喊花几斗酒也是一样。”大家看了听了，也觉得行这样的酒令，既好听又文雅、有趣，便相互试着念唱起来。好听有意思的酒令引得邻桌上的人，都朝他们这一酒桌上看女人们的高腔平调，刹时间，叽叽喳喳的，显得十分热闹。只是参加婚礼的秦怡琴见冯世强走了过来，给他们桌上的人敬酒，瞅空儿问冯世强：“兰静宜不知道吧？”冯世强摇了摇头。
酒席散了后，有许多人来找冯世强喝酒，冯世强应酬着，秦怡琴默默地走了。冯四爷很高兴，冯世强却是一脸的愠色。
范家小姐嫁入冯家，婚礼穿戴新旧结合，穿旗袍顶盖头，出轿换鞋，走红毡，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入洞房。但穿戴的不是凤冠霞帔，而是旗袍，不用再换中衣，头上却义带了头花，新房里不摆长命灯，夫妻仍吃交杯酒。为客人敬酒，新郎新娘同时举杯，讲双不讲单，虽引得一些老人议论，年轻人却羡慕，看得出来新娘心里很高兴。
冯世强的姐姐娟娟要走了，向兄弟告辞，冯世强对这位姐姐的过去很不理解，姐夫又是个政客，临送出门时说：“姐，回去给我姐夫说，让他在那个县多做些好事，少做些坏事，你也要自敛自保，不要什么都顺了他。也要记着咱爹老了，不要一走几年，不来看望老人。”娟娟听了，抹了一把眼泪说：“你那姐夫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自己做的事自己整天提心吊胆的，我这次来，连孩子也不让我领，怕路上出事，你放心吧，我哪里会啥事都顺着他？要不是有个孩子，我还望他早死昵。”冯四爷一旁听了，摇了摇头，然后摆了摆手，示意不要说了，走吧。娟娟抹着眼泪走了，看来她嫁了一个县长，过得并不幸福。
3
新婚后，新娘起初被人前呼后拥，有人伺候还可以，到了第三日，新媳妇回门之时已无起初之兴。第五日娘亲看望女儿之时，女儿便向母亲说起夫家的许多不是来，什么冯家的富有是有名无实，老公公封建无能，家中没有主内之人，帮工也只有一个。又说丈夫是一个穷教员，整天吊着个脸不高兴……就是没说自己爱睡懒觉、勤于打扮，不顾他人，一切要别人围着她转的事。母亲没有十分理会女儿所说。
说来也是，这叫青莲的范小姐，人样儿长得倒是不错。鸭蛋脸、一字眉、单眼皮、眼睛条长、眼角上挑，棱鼻、巧嘴、薄唇，脸色白里透红，皮肤细嫩。她剪着短发，梳着刘海，没戴耳环，身上穿的为时兴的中袖旗袍，缎面绣鞋、丝光袜。浑身上下，既有新潮时尚，又有古旧痕迹，在这西北边城中，也算是美人一个。
范立文膝下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族中男多女少，青莲便显得金贵，自小儿被家里人当作宝贝，事事依着，到她上了学，便有佣人接送伺候，所以惯下一副小姐脾气。虽然范立文在生活穿戴上，一向主张朴素大方，不让女儿显出特殊，但是少小时形成的习惯性情，却难以改正。譬如，她脱衣穿衣，要人给她提领拉袖。早上起来梳头，叫这个给她拿梳子，叫那个给她端镜子，然后这么一梳，那么一梳，左照右照，前照后照的，更不用说给一家人烧炕、提尿盆、倒尿盆的事，自然，这在结婚之后更是办不到的事。对于日常家务活儿，不是说不会做，就是说没做过，就连出门时开不动门，都要别人去给开，开门进门吧，也不知道关门。用东西只会要着用，用完后随手放。洗农服吧，等可以换穿的衣服换完了，身上的穿脏了，不是叫佣人去洗，就是等丈夫礼拜天帮忙才动手洗。倒是逛街串门儿，从无时间概念，她可以整天和人扎堆儿打牌说闲话。家里来了客人，不知依礼相待却一味攀谈，好出风头人前显。丈夫再给她使眼色，她都视而不见置若罔闻，时间一长，她的任性毛病全表现出来了。她这种求安逸、乐享受、无所事事的习性，实在叫人看不惯。这些事冯世强和父亲一说，父亲总说：“大家子的小姐多是那样，慢慢变吧。”冯世强想，兰静宜就不是那样。
开学后，兰静宜因母亲有病请假，她也不知道冯世强结婚的事。冯世强很想去北川乡兰静宜家探望一番，顺便说说其它事。这时家中的佣人因事回家去了，他们家的吃饭一时成为问题。首先是媳妇早上起不来，冯世强起来后，一边穿衣一边叫：“青莲，青莲。”叫的慢了不言声，被叫的紧了，她便不耐烦地说道：“哎呀，让人再睡一会儿嘛，人瞌睡着哩。”然后翻个身，把被角一拉，头一缩就又睡去。冯世强只得做这做那，直到冯四爷咳咳咯咯的，咳嗽着起身她才起来。等她到了厨房后，不是锅里添水不知多少，就是不知调料放在什么地方。冯世强要去学校，时间来不及便开水泡馍，草草吃喝一点而去。到她将饭做熟时，已是日上三竿，反正她足做了这样不做那样。佣人走了三天，冯世强早上在家没能吃上一顿饭，他中午回家还得亲自动手，晚上又常是热早上剩的饭，一家三个人都不高兴。冯世强一说，她还说：“我长这么大还没做过饭呢，要早知道，到你家受这个罪还不来哩。”于是两人之间常常拌嘴。
冯四爷分家时，分得些田产和几间街房，女儿出嫁、老伴儿去世、儿子上学和结婚都要用钱，几年来粮食收成不好，自己又没事做，为了一家人，地也先后都卖完了。如今自己全靠街房租金生活，家境很是一般，要不是儿子工作后的薪金，他那替人代写书信的摊子还在摆着哩。也许冯四爷手里还攒了点银元，但谁也不知道。现在日子虽说还能过得去，但是小夫妻之间的不顺气，三天两头儿的争执，叫他大伤脑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