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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过得很快,夏收到了。冯世强要到东北乡黄泥沟去,他出了东城门,过了一片菜园子地后到了苦水河边。几百米宽的河面上,只有十余米宽的河水,悠悠地流着,横着河,一溜儿扭七列八的、摆着几块洌石,他踩着那些洌石过了河。离河岸不远处是禹王庙,看见禹王庙,他想起小时候常和同伴们来这里玩,那时候庙院内,除了主要殿堂外尚有侧屋相陪,几株古柏和一棵老榆树,以及一个高高的铁塔,很惹人注目。特别是那铁塔,身高两丈有余,七层六角形,塔顶飞檐翘角,塔壁上有花鸟文字,铸造精美。此塔志载,成于明嘉靖年间,为原州八景之一,古人曾有诗写道:
塔影河川近戎楼,茄声铃语塞云浮。
另有清人的一首诗也写了这座铁塔:
浮屠七级峙郊原,遗迹都从劫后存。
半岭寒云横断堠,一弯流水说孤村。
苔花莫辨明臣碣,苜蓿犹肥汉将屯。
最是池阿歌上下,鞭声遥遂月黄昏。
两首诗都在写塔,但人们从第一首诗句中,可以窥见昔日原州作为边城的境况;而第二首诗中所写,给人以历史的沧桑感,使人记忆尤深。
说到禹王庙,也不知是因为苦水河、曾经在创造这条河川的后文明时代,它的狂暴给人们带来过灾难,人们把几千年前善于治水的大禹搬了来,作冥中制约洪水之神呢,还是大禹治水也曾到过这里没人知道。也许,先人们特意立庙奉祀,既彰显他的功德,又借他的神威震慑洪魔。总之庙院很大,传说庙中原有出家之人和云游道师不少,平日里香火不断,节庆之日更是隆盛。后来因战乱庙里驻了军队,庙内变得一片狼藉,没了长住之人维护,时间一久便显得破败荒凉。
冯世强已好些年没到过这里了,他对那断垣荒庙望了望,然后折向庙后的一条土路而去。近处的麦田已是片片金黄,麦子却稀而低矮,远处的山岭穷光穷光。他翻过一个土岗子时,不远处传来了高腔长调儿的,陇东“花儿”的歌声。
“一道道山梁一道道坡,麦子黄了要咱的割,流尽了汗水出尽了力,到头还是饿肚皮。媳妇子愁来儿子嚎,老天爷叫咱没出息,哎,老天爷叫咱没出息噢……”
有人接道:“不是咱的没出息,官家狠心豺狼欺,要粮要款把壮丁派,鞭打绳拴你躲不急,这样的日子怎么过噢,苦累时光何时哎何时去……”
接着另一首“花儿”唱道:“不说贫来不说苦,说开心的能叫人免去愁,老先人既然给了咱的命,死活也要争当个人。”
这首“花儿”刚喊完,对面山坡上有人唱道:“东山卜背来,西坡上扛,吆着毛驴子过山岗,东家叫我赶集去,掌柜娘子把话递,莫忘花布和花线,莫忘给咱、给咱买香胰……”接着又有人唱道:“东家的娘子,爱我身板壮,粗活细活我一齐扛,她心里常常惦记我,吃饭时,碗底子里油水旺,瞅空儿为我缝衣褂,偷偷为我洗衣裳,冷人儿也烘得心里痒,喔……喔。”
这时另一处传来了笑骂声和调侃之声。同时又一首“花儿”喊道:“对面山上的伙计你心别热,掌柜小娘子是块烫山芋,小心烫了你嘴又烫心,不丢祖宗的脸丢自己。”
冯世强从原野里传来的陇东“花儿”歌声中,听到了农人的苦和农人的穷,生活在这古为“三边”之地,至今仍是穷山苦水的地方,苦里寻乐,也算是穷人的一种无奈的趣味吧。
冯世强一路翻岗过沟,来到了黄泥沟,沟前一户人家,土墙土院土大门楼,庄院很大,前后有十几间房子,旁边还有一座土楼,土楼是两层,楼梯是土台阶。一个人把他领到土楼之中,在这里,他参加了原州地下党策动民众、抵税抗粮的准备活动,听取了边区政府传来的,抗战胜利后的时局与今后工作方针的报告,并在这里得到了农民起义队伍进入边区的消息,也就在这里他加入了地下党。回到城里之后,按照组织的安排,他立即投入了新的工作,而他的父亲,却为他准备结婚。他一直表示,不同意父亲给他订的这门亲事,因为他心里总装着一个人,那就是兰静宜。
不久放暑假了,兰静宜照样要回母亲那里去,秦怡琴送兰静宜到了南关,看到冯世强在十字路口等着,便先离开了。冯世强送兰静宜出城后,忧心地说道:“你又要回去啊?”兰静宜笑笑说:“学校里放假了,我一个人呆在这里,没什么意思,再说我也想我阿妈了。”冯世强又说:“对了,我告诉你一件事,任知义领着一部分人到了边区。”
“你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不是报纸上说暴乱已经平息,顽固分子都被消灭了吗?”兰静宜平静地说。
冯世强说:“你相信报纸上说的吗?那都是乱吹牛,给自己脸上贴金,给自己壮胆打气,骗老百姓的,那上面有几句是实话呀,我说的可是真的。”
兰静宜说:“真的?你听谁说的?”
冯世强看了一眼兰静宜,笑了笑,说:“说了你也不知道,反正消息是可靠的。”
兰静宜知道,冯世强不是说假话的人,但她又觉得,任知义对她来说是那么的遥远和渺茫,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看到眼前的老同学,不仅喜欢她,而且对她一往情深,使她越来越觉得,在这个县城里,他成了自己的知己和依赖。她下意识地瞅了一眼冯世强,把头扭向一边,目光由近及远,然后又由远及近,当她扭回头,与冯世强的目光再次相遇时,她觉得不好意思起来。这时正好有一辆马车路过,兰静宜一招手上了马车。冯世强说:“我希望你早点回来,我有好多话给你说。”她看到他一脸的惆怅。
兰静宜一路上,脑子里不断出现她和冯世强、从学校到现在的一幕又一幕。冯世强给她说过,他对他父亲在他婚姻问题上的做法不满,和对她的心迹表白。她也告诉过他,自己父亲给自己指婚的情况,并向他说明,人为的宗教世俗与父辈的安排她无法改变,尽管那个安排目前难有结果。她心里确实喜欢的是他,特别是当他的身影,不断地出现在她的生活中和忆念里时,她不能说这不是爱的意识的联结和显现。但当她想起这些事的时候,母亲曾经说过的、绝不可违背真主的意愿的话,就又同时来到她的脑海里。
马儿拉着马车,在得得地走着,坐在马车上的兰静宜,随着马车的行进,摇晃着身子沐浴在七月里的光野中,思绪小断地飘回到了过去。她记得他们在师专上学时,读了巴金的小说《家》后,在一起谈论小说中的人物命运和现实意义时,冯世强也曾经谈到过他自己的那个封建的、破败了的大家庭,也促使他在学校里时,就向往进步向往民主,向往革命的先进思想和反封建思想。他的思想也曾经影响过她。
赶马车的人坐在车辕杆上,怀里抱了长长的赶牲口的鞭子,嘴里哼着秦腔,任那马儿不慌不忙地走着。
兰静宜在车上望着远处,她又想起了在师专三年级时,他们在学校同学组织的读书会里,一次讨论“中国向何处去”的题目时,有人忧心独裁政治与封建政治一样,忧心国家积贫积弱,主张学习西方发展工业,以炮舰对炮舰实现强国梦想。有人主张依靠外国势力、实现中国民主政治,从而割断封建政治尾巴,清除国民奴性,摒弃传统文化束缚实现自强。冯世强却说:“我们的中国哪里也不去,中国就是中国,如果我们中国,没有老祖宗留下来的传统文化和传统思想、传统习俗,我们就不是中国了。所以我认为,不管是中国传统的,还是外国新潮的,有益于改善民族生存状况的,使政治清明的和使国力强盛的,适合于发展我们的好想法、好做法,我们就学。最后把学来的变成我们自己的东西传承下去,这才是我们自己的出路。”他的观点,得到了许多同学赞同,自然她也是其中的一个。
毕业后他们到了原州,经常一起到东河边散步,飘拂的柳丝,一次又一次地缠绕在他们青春的心际,像链条一样,将他们的情感不断地连接。这一切,一路之上成为她挥之不去的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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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静宜没有回原州来,假期里,冯世强不止一次的到城外和到女校打听她,他的盼望落窄了,他很沮丧。也许是命吧,一个月过去了,冯世强在父亲的安排下要结婚了。
冯世强的婚事不是一般人家的婚事,他结婚的那女子,父亲是一个曾经当过县长现在又当参议员,在县城垦有一定影响的文化人,保媒者又是一位大名鼎鼎的区长,加上自己的父亲,又是一个满脑子封建意识的人,他作为一代青年知识人,心中尽管有诸多不愿意,且一直惦记着兰静宜,却也一时无法改变,在别人眼里他与范家小姐,被视作天作之合的婚姻。
婚事按照两家父母之约和保媒之言进行着。冯四爷履行着一位作父亲的权利,一边搬出忠孝仁义和己故妻子要儿子听话的遗言、训示儿子,一边还请来了住在城南街的,世强的三伯母协同劝说儿子,并请人选定了儿子的结婚日期。一切准备工作都是由近邻亲朋帮办,冯世强知道时,一切都已准备就绪。他想抽点时间去找一趟兰静宜都来不及,他多么想逃出这桩婚姻。其时,他已成了地下党原州工委委员和一个支部的支部书记,工作的任务需要身份的掩护,使他选择了留下来,他也想到了兰静宜那一直不置可否的态度,他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