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生母子,与房东奶奶和孙子几个人同到西湖游玩,一进门,右侧是一片车马城市缩影模型,左侧则是枯木待春的苗木花圃。往前去,西湖之中有水面有冰面,湖中土丘之上的六角亭子,飞檐青瓦,红柱画梁,湖堤外石子铺路,草黄叶枯。尽管园子里,处处仍披着御寒的冬装,但是游玩的人们穿新戴棉,孩子们手中拿的花纸风车,猴娃打秋千和彩色呱啦鸡玩具,仍然带给了人们一种对时序上的感悟,一种春气将临的感觉。树生告诉母亲,湖中间的土丘是中国地图,靠东南水中的。树叶状的小陆地是台湾岛,那是他们学校老师带他们到这里游玩时讲的,还给他们讲了台湾岛,被小日本霸占的故事,老师还教他们唱国歌、唱“满江红”歌儿。树生的母亲虽不太懂,仍噢、噢地答应着。
游了小西湖,他们又一起出城,到火神庙街的戏楼前去看戏。戏台口的戏报上,写的本戏是《白玉楼挂画》、加演《辕门斩子》折戏,他们到场时,本戏已经开演,看戏的人太多,整个戏场闹哄哄的,一点儿也听小清唱的台词。房东奶奶给树生的母亲、说了唱的戏名字和戏情,然后觉得有点累,便想回去,树生的母亲给树生在戏场上买了一个猴娃打楸千的玩具,便同房东奶奶一起往回走。
房东奶奶这天穿了一件亮蓝色的,上面带有团花,领口、袖口都缀有白色兔毛的半长绸缎棉衣,一路上引得许多人的目光。老人家皮肤本来白,脸上颜色红润,显得非常精神,树生的母亲一路上赞叹不止。当他们回到大杂院,走进院子中门时,听见颜老二家屋里,传出女人嘤嘤嘤的哭声,颜老二蹲在自家门口,好像生气的样子,彼此之间也都没有说话。树生的母亲回到屋里,喝了口水后,对丈夫说:“隔壁那一家女人哭,想必是闹架了,我劝劝去。”丈夫说:“别到那家去,那家的弟兄两个都不是好东西。”树生母亲说:“看你说的,隔家邻舍的谁家不生个气。”丈夫说:“你不知道,你听我说。”丈夫遂说了这弟兄俩的事。
那是几两年前的事,弟兄俩个守着一个京货铺,前些年挣了些钱,可是老大爱喝酒,老二爱打麻将。一天老大喝醉了酒,天黑回到屋里,黑咕隆咚的摸进了老二的房里,脱了衣服钻入了老二媳妇的被窝里,老二的媳妇还以为是自己的男人,便相拥而眠。老大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发现了自己不在自己房子,赶忙披衣提裤开门而去。老二的媳妇听见门响,翻了个身,懒懒地连眼睛也没睁,还以为自己的男人上厕所去了。谁知老大跑回自己房子时,被打了一夜麻将刚回来的老二看见了,老二发现自家房门半开,进得屋内见媳妇还没起来,才要问媳妇房门半开的事,却听媳妇说:“你是怎么了,刚跑出去一转身,又跑进来了?”老二说:“你是说刚才我跑了出去?”“怎么不是你?”媳妇说。老二一下子明白了,便骂道:“你个不要脸的,我一夜就没回来,你跟哪个嫖客睡了一夜,还有脸赖我。”媳妇先还以为丈夫故意跟她闹笑,谁知丈夫嘴罩不住地婊子、骚货、不要脸的骂了起来,越骂越气,骂着骂着,还顺手操起一把笤帚掉过头,劈头盖脸的乱打起来。媳妇这时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但她想起昨夜里那男人的声音,极像丈夫的声音,心里似乎明白了。她自觉羞愧,一言不发,在男人打了一顿离去之后,竟上吊自杀了。颜老大的老婆身体本来有病,知道之后,因气而加重,不到半年也死了。弟兄俩是外地人,屋里出了这种破事也不好再吵闹。颜老二去年娶的这一房媳妇是本地人,人年轻但很懒,不会做啥,也不做啥。颜老大自那事后,也觉得丢人霉气,心情不好,遂抽上了大烟,在烟馆里伴上了个女人,也抽大烟,两人倒是合得来,没结婚常住在一起。这女人晚上不睡,早上不起,一应吃喝之事,都是老二家的媳妇做,自然这老二的媳妇,便常和老二争吵闹气。新近颜老大伴上的那女人,又来颜老人这里吃住,你想能不生气吗?树生的母亲听了说:“我说来着,这两天上院罩有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脸黄黄的,吊两个辫子,在颜老大房门里出进呢。”
过了没几天,里院的杨先生,因逛窑姐儿的事被媳妇知道了,给罚跪搓衣板的事传了出来,惹人议论。不久东屋河阳的晁掌柜,被媳妇怀疑与他人有染,媳妇便整天把他跟出跟进,寸步不离。这大杂院里的人多,故事笑话也多。
3
还没过正月十五,街上的店铺先后开门了,十五日早上,树牛家的杂货铺刚开门,一队舞狮子的祝春锣鼓队,聚集在门前。锣鼓敲得咚咚响,两只狮子哗啦啦、哗啦啦地舞动起来,又动眼睛又动嘴。接着狮子左右分开,中间闪出一个人来,那人头戴礼帽,身上反穿皮袄,一只袖子掖在胳肢窝下,一副墨镜遮去了脸的一半,手里拿了一把鹅毛大扇,正对店铺望着。树生的父亲忙叫伙计李祥放了一挂鞭炮,鞭炮声中,吴先生用红漆托盘,又端了点心礼盒上前。只见那位反穿皮袄的人,手中扇子一挥,高声唱道:
恒盛祥采喜相逢,新春见喜在开门。
生意日日见红火,一年更比一年隆。
那人唱一句,锣鼓敲一阵,四句诗,四阵子锣鼓敲得热烈,街上的人围了个犬圈子,树生的父亲上前,掏出几张纸票放在盘里,锣鼓队不走,然后他又给了一块银元,唱诗人手里的鹅毛扇子一挥,旁边的锣鼓,又咚咚嚓嚓地敲了起来,接着那人又高兴地唱道:
五色云霞绕店中,柜台三尺沐春风。
道德人心岁无寒,门邀千里四方朋。
唱诗人唱完之后,两只狮子义舞了舞,反穿皮袄的人,才抱拳相谢而去。树生的母亲望着远去的锣鼓队,对丈夫说:“这么闹噪一下,就又是东西又是钱的,不给还不走。”树生的父亲说:“过年哩,图个热闹平安,人家唱诗耍狮子,那么多人给你贺年,也不容易。”
下午,一位戴小白帽、长着黄胡子、穿皮大氅的人,手里提着礼品,后面跟着一个小女孩,向树生家店铺走来,瞄见树生的父亲便老远高声叫道:“贾掌柜的,给你拜个晚年。”说着走到树生父亲的而前,一只手抬起贴在胸前,身子前倾,头微微一低。树生的父亲见是柳林场的马掌柜,说道:“马掌柜来了,快进里面烤火来,小丽华,快让叔叔看看,呀,又长高了,长漂亮了,穿的衣服真好看。”说着,伸手抱了小丽华进入柜台之内。李祥替来人倒茶,吴先生端来糖果、花生、瓜子,招呼问好,树生拿了块方糖给小丽华。树生的父亲给儿子说:“叫你马伯伯,给你马伯伯磕头。”马掌柜赶紧用手去拦,树生已趴到地上磕了头。马掌柜随手从兜里掏了钱给树生,树生的父亲说:“你们回民不兴这个,你……”
“兴,咋不兴。”马掌柜说:“你们汉民说的嘛,入乡随俗嘛,我们过节虽不兴磕头,给孩子祝福给钱,还是一样的嘛,孩子高兴咱们也高兴嘛。”大人们说话,两个孩子手拉着手到院子里耍去了。
说起马掌柜的与树生的父亲的认识和交往,那是几年以前的事了。
几年前,树生家乡的人,托树生的父亲在原州帮忙买几件皮货。树生的父亲看了几家,到了马掌柜的店里,见他加工的东西制作精细,为人诚实,不打诳语。便经其手买过几件熟好的皮货,皮货质量不错。因为是替老家人所买,货还没发出去却接到信说,要将一件大毛的换成二毛的,还要毛是九道弯的。几百里路上的话,真不好说,树生的父亲是受人之托,只好又找到马掌柜的说明原由,马掌柜的二话没说,从家中拿出十余件来,帮其挑选。树生的父亲一再表示谢意,马掌柜说:“将心比心嘛,谁买东西,都想买个随心的,为家乡人在产皮子的地方买货,办不好是要落闲话的嘛。”从那以后,两人开始交往,笃信融洽,街上见面相互邀谈,时间一长,在诚信中建立起友谊,便常有来往。树生的父亲知道他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叫马文凤,在回民小学教书,小女儿叫丽华,聪明活泼特惹人爱,喜欢他常带小女儿来玩耍。他又知道他热心本教公益和热心教育,回汉经文知识都知道不少,很是尊重。他清楚回民的生活习惯,不吸烟、不喝酒、吃食卫生,便安排让厨房做一顿素餐,马掌柜推辞,树牛的父亲说:“我知道,你们回民,一般不在汉民家里吃饭,嫌汉民做的不合你们的要求和习惯,你放心,我儿子他娘吃斋多年了,她肉类、鸡蚩、葱和蒜都不吃。”马掌柜点了点头。
树生和小丽华玩得很高兴,树生拿出了自己年里买的玩具风车车、猴子打秋千、玻璃叮当、呱啦鸡、畦呜等,两人一点儿也不见生,玩的很投入。因为树生在年前跟父亲到过小丽华家里,正好赶上他们过开斋节,吃的东西可丰富了。有油酥饼、麻油金馓子、养面油饽饽和油炸的各种面饼、面点、炖牛肉、焖羊肉,还有许多菜和羊奶。那次他不但吃了许多好吃的,走的时候,小丽华的妈妈和奶奶,还给他用小篮子装了许多带回家。
太阳偏西了,小丽华要跟父亲回家了,树生的母亲给了小丽华赏钱,树生的父亲又将一包东西,塞到小丽华的父亲马掌柜的怀里,说:“这是腊月才到的茶叶,湖南的红茶,就是咱们刚才喝的茶。”
“啊呀,又沾你光了,交你这么个汉人朋友掌柜的,是真主对我赐福啊。”他说着一手贴胸,身首前倾,打了一躬,树生的父亲说:“你也是一位老厚的回民兄弟,好人啊,有空常来吧,也让丽华的奶奶进城来游转游转。”
小丽华跟着父亲走出了树生家,她拿着树生送给她的风车车,和尾巴上有彩色羽毛的、能吹响的呱啦鸡,特别高兴。她对树生说,她要同父亲去学校看文风姐姐去,便跳跳蹦蹦地跟着父亲走了。走了不几步,小丽华的父亲转身说:“贾掌柜的,你不是说要买毡嘛?我的一个亲戚在擀毡,那毡做的好得很,他从选毛、铡毛、铺帘、压毛、喷水、卷帘子、滚帘子、推茬、揉毡、擀毡,到卷边休整、晒毡,一道一道的活儿,做得又细成又干净,你啥时同我去看看,看上了说个尺寸,给你好好擀两张。”树生的父亲笑道:“劳你记着我年前说的话,弓掌柜真是个有心人。”
“嗨,我朱时还记着给你说哩,刚才又给忘了,走着走着又记起来了。”
“行,这阵子还有点冷,过些时候我去找你,真要买的话,那就不足两张,老家还有人托我在这出毛出毡的地方,给他们捎着买哩。”
“那好啊,到时候我给说说,把活做好。”小丽华的父亲说完后,才告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