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腊月里,学校里放了寒假,兰静宜要回北川乡的老家到母亲那里去,冯世强帮她雇了一辆过路的马车,他送她上了马车之后,一直看到马车转过两城角,兰静宜向他招了招手,他看不见马车和人之后,才转身进城去了。马车忽悠忽悠,二十多里路走了多半天,兰静宜到家时已是下午了,她没进门就喊“阿妈”。母亲坐在炕上纳鞋底,听见是女儿的叫声,停了手中的活儿,忙下炕开了门说:“是静宜呀,我估摸着你快回来了,快进屋里来,腊月黄天的,外面滴水成冰,冻坏了吧?”
兰静宜说:“天是冷,可是我耐冻着哩。”说着往屋里走。
母亲接了女儿手里提的东西,说:“这么远的,提的啥东西,这么沉。”
兰静宜把东西给了母亲后,将两只手搓了搓,又捂在嘴上,用嘴里的热气呵了呵,一边问自己的弟弟怎么不在,一边解开头上包的毛织围巾,说:“也没啥东西,只是买了几斤核桃、花生、柿饼,还有一斤白果和一斤调料、半斤木耳、半斤黄花干菜,都是咱这里买不到的。另外我还买了一个被面,给你买了一件做衣服的布料。”
“唉,你买那么多东西,得花多少钱呀,你阿爸要回来了啥都会买的,况且今年你阿爸秋天时,给我带回的衣料还放着没做哩,好了,快脱了鞋到炕上去暖暖脚,我给你做饭去,你弟也不知跑到哪里耍去了。”
兰静宜的母亲,四十出头,中等个子,穿件蓝布棉衣,白色包头巾拖在身后,人长得白净,有着回族女性的整洁、谦和和安祥,以及所有母亲对子女的关爱之心。她自丈夫去兰州之后,好些年了独自在家带孩子,经管家里的几亩地,丈夫一年半载回来一趟,留点积蓄在家,日子过的倒还可以。等到她将热腾腾的面条端给女儿时,说道:“以后别再乱花钱,等开春了,你的婚事要花的钱还多着哩。”
兰静宜说:“阿妈,女儿上学这几年,你在家够苦的,现在女儿挣钱了,你该穿点好的,吃点没吃过的了,到了正月,我还想领你到原州城转转呢。”
“阿妈哪里也不去,得为你出嫁准备许多东西呢。”母亲说。
兰静宜说:“我什么都不要,你不要忙活了。”
这时弟弟兰怀玉回来了,两个脸蛋儿冻得红青红青,叫了声姐姐后,就去翻姐姐的包儿,问姐姐有没有买好吃的。母亲一边数落儿子,一边去给儿子舀饭。
晚上娘儿俩说闲话,又说到了女儿的婚事上,女儿记起,她是由父亲做主,许嫁给一个叫任知义的同民族青年。那年她刚上中学,任知义在一座清真寺里读经习文,他比自己大几岁,是教长收留在清真寺里的小教民。她那年才十五岁,说不来愿意还是不愿意。但父亲却拿定了主意,说道:“这是安拉的意愿,主的恩赐,一切都会如愿的。”后来女儿上完了中学,又考入兰州师范专科学校,而兰先生作为同盟会的一员,国民党的地区元老,开明而向往革命,认为女儿既是国家的人才,又是自己的面子,他支持女儿继续上学。但他在宗教内教长面前,对儿女亲事方面的许诺,仍不改初衷。女儿崇拜自己的父亲有渊博的知识、爱国的思想和圆通的社会交往,也从来没有提出和反对过父亲的主见。但是一想起任知义这么个人,她又觉得非常模糊,就像大雾天里远处看人,影子轮廓一点都不清晰。他们好几年来,一共只见过两次面,见面时,她不敢看也根本没看清,他现在在干什么呢?接着她又想到了她的同学冯世强,他对她一直很关心,从她到原州以来,工作、生活、寒热、冷暖,几乎是他经常询问的事情,和要帮助解决的事情。特别是他常带给她爱吃的芝麻糖和油炸大蚕豆,那足他们说话和散步时,嘴巴永远不闲的佐料。
她和母亲一边说着话,一边想着自己的事,慢慢地睡着了。
她梦见自己和冯世强一同去小两湖,正是杏园里杏儿成熟的时候,有已经全黄的、有半红半黄的,还有半黄半绿的,那一个个一串串,半掩半露在树丛中,又好看、又招人喜爱的杏子,简直惹得人流口水。他们到杏园门口,说要进园买杏儿,园主人见他们一人手握报纸,一人手中拿了一本书,估摸他们是文化人,便让他们进入园中自己采摘。在他俩穿梭采摘杏儿时,她的衣服上落下了一个毛毛虫,吓的她“哇”的一声,身子一点都不敢动,而且还透出哭声来。他跑到她跟前,为她拨去身上的虫子,说道:“我就想不来,你们女孩子那么害怕虫子,好了,你站在一边,我来摘、你只管接。”她舒了一口气,半会儿才破涕为笑。接着,她一会儿指着东边一棵树卜的黄杏儿,一会儿指着西边一棵树上的红杏儿,她让他拣又大又好的摘。最后他们包了两手帕杏儿,付了钱回了家。醒来后她想,为何会做这个梦,也许是以往同学间友情的积攒,但她似乎又感觉到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温馨。不一会儿她又进入梦里,这回她梦见自己和冯世强两人,在东河弯菜园子的田埂上散步。
初夏的菜田,一片浓绿色,韭菜、蒜苗、青菜绿的好看,葫芦、菜瓜也有了雏形。他们走着走着,突然她看见那土垅上,长出地面的红红的水萝卜,手指着叫道:“水萝卜、水萝卜。”冯世强顺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藏在绿叶下面的,那露出地面的,圆圆的红颜色的水萝卜,在全是绿色的菜田里,红的特别好看,确实惹人眼馋、嘴馋,他便走过去拔了几个,拿过来递给她。她知道这萝卜拧去叶子后,像乒乓球一样的形状,更加好看和好玩。她高兴地同他一起剥去皮儿,吃着甜甜的水萝卜,一边在田埂上走着,说着话儿。后来不知怎么她和他又一起回到北川乡母亲那里,母亲见了,问她身边的小伙子是谁,她说是一块工作的同事。母亲说:“你们女校还有男教员呀?”她一时答不上来,脸红地低了头,吃吃地笑了。再醒来时天已大亮,想起一夜的梦,自己觉得怪怪的,怎么会做了这么一长串梦呢?她想到这次回来时,冯世强送她上马车后,叮咛她,正月里,城里热闹,早点带阿妈到城里来耍。当时,她似乎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他的期待,也许这种无意识的、持久的惦记就是爱情吧。
兰静宜是少数民族的子女,除了家里大人给她的、民族习俗教育和影响之外,在学校里,她接受的教育是中华民族的传统教育,与现代的民主思想。她读过“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也读过许志摩的爱情诗篇,和古典文学《红楼梦》、《西厢记》,知道痴情等待和真心相悦是什么,她心里已经萌生着爱情的甜意。
天很冷,母亲却起得很早,为他们做早饭,窗外的风,吹的呜儿呜儿的,吃完饭弟弟要去了,她和母亲坐在热炕上说闲话,她问母亲:“阿妈,我阿爸为啥要把我许给那个叫任知义的人呢?还和咱不是一个地方的人。”
母亲说:“那是安拉的意愿,真主会保佑你们过上好日子的。”
“阿妈,我听你说的和汉民说的神命有点儿像。”静宜说。
母亲说:“那可不一样,汉民信神,他们信许多神,我们只有安拉一个真主,你的婚姻,教长都为你们祝福了,一定是真主的意愿。”
兰静宜想,真主是怎么知道我的意愿呢?他又如何体现自己的意愿呢?她想不清楚。
开春后的三四月份,邻近县域第三次起义的消息传到了原州,人们纷纷议论。冯世强把得到证实的、起义的消息,抽空儿告诉了兰静宜,兰静宜从起义的起始地点,首先想到了任知义,而且她有两个月,没听到父亲说他的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