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四爷被树生的父亲叫到他的店铺里后,给泡了茶,又把水烟锅递到他手里然后说:“好长时间没见到您老人家,出城来走走。”冯四爷只哎哎两声,便吸起了水烟,一气儿吸了两锅水烟后,才停下说:“你看咱听说娃殁了,来看看,一问还挨了一顿逑头子。”一边说一边摇头。树牛的父亲,又把茶水递到冯四爷的手里,说:“喝茶吧,小女儿又这么走了,老人家的心里也实在不好受。”冯四爷喝了两口茶,放下茶壶又去吸烟,吸了一阵水烟锅说道:“你不知道,慧慧是我保媒给范参议侄儿的,这一段时间,男方还催着娶亲哩,娃那样子,我能来吗?这这……你看还这样说话。现在这话咋说哩嘛。”树生的父亲说:“都不容易,唉,事到如今,儿女亲事也没什么不好说的,好说那是命,不好说呢,活该他男家倒霉。”
两人喝了一阵茶,冯四爷发现了走进来的孩子,问起来,树生的父亲告诉他,自己孩子和妻子来半年了。冯四爷呵呵地笑着说:“时间长了没出城来,都不知道你家眷来了,好,好,这你就有人照顾了,娃叫啥名字?”树生的父亲告诉了冯四爷,冯四爷用手捋了捋他下巴上的几根山羊胡子说:“此名显俗,待娃上学了,另外给起个学名,好上进成人。”树生的父亲说:“那就烦劳您老人家操心了。”接着对儿子说:“叫四爷。”树生叫了一声,冯四爷笑笑地哎了一声,用手摸了摸树牛的头。冯四爷要走了,树生的父亲包了两块水烟,又包了一包湖茶,用纸绳子捆好拿了,将冯四爷送到门外后,递给冯四爷。冯四爷笑笑,说:“贾掌柜,这——今日让你破费了。”说着点点头走了。
后来,房东奶奶和范参议侄儿家的儿女婚约,经范参议说合,冯四爷调处,按照民间“男死不见面,女死退一半”的习俗,将原定亲时的彩礼,给退了一半,就算事情了解了。
房东奶奶将自己住的房子重新收拾了一下,屋内亮堂起来。进门一连两间厅堂,正中一张八仙桌,两张太师椅,迎面墙上是一幅寿仙中堂画,两侧配了件红洒金条幅。八仙桌上,靠墙摆了一副花梨木雕刻的座式八仙屏风,屏风前是一景泰蓝瓷质菩萨像,像前一个圆形白铜香炉。侧旁一边一个花边铜盘,盘中放着一色的白底描金红花茶具,另一边是一具白底蓝花瓷瓶。屋内西端,一段半遮式隔墙里,靠前檐是个大炕,炕前一个上炕用的木脚踏,炕的一头放着一个长方形红漆炕桌,上面放了纯黑漆、铜包角的皮箱和被子。挨炕靠山墙是一个立式大农柜,转角处一个衣帽架,然后是一把杌子放在跟前。靠后檐挨墙一张卷书长桌,上面除了一个不大的木屉匣,有一个黑色带红花的、椭圆形亮漆木盘,木盘中,一只褐红色卧牛盘角翘首。挨着是一架座钟,一只有铁丝提手的、白底蓝花直简端庄茶壶。老奶奶身着蓝细布镶花边的半长罩衫,黑衣裤脚扎在白色的腿带里,偌大个人,一双小脚支撑着她那端正的身躯,在屋里常擦这抹那,或默默地望着那些摆设。虽然她们家的家境已完全败落,但她的精神世界,仍透着一种富贵气。
3
树牛的老家粮食欠收,年成不好日子难过,树生的三叔、四叔都到二哥所在的原州来了。树生家的杂货店,生意也不行,树生的父亲叫四弟拿了货,到南河滩的市场上去设摊摆卖。又让三弟和伙计李祥,背了茶叶、布匹、调料,到北乡的三营,七营集镇上出售,店铺里只留了管账的吴先生。生意虽然清淡,因吴先生的朋友多,店铺里还不显冷清,只是卖不上价钱。
树生被父亲送到理门小学念书了,学校在内城的大街上,坐东向西,一扇宽不过五尺的黑色大门,进去往南一拐,靠西是门常闭着的一个庙院。往北,一排房子中间是一间过厅,过厅两端是教室,再往北出过厅门后,是一个亭式平台,台下是一个大院,院里有教室和教员用房。台阶上面四面敞开,正面屋檐挂一“礼义廉耻”横向木匾,院落与平台上通过两侧砖台阶连接。院内靠南,有一棵碗口粗的榆树,当院一个高高的旗杆,每个星期一,升一次国旗,校长给学生训一次话,或者重处学生时,将全校学生集合起来,让站在那里看。
一次一个同学违犯校规,被拉出按倒在一条凳子上,训导主任亲自抡着木板子,打那同学的屁股,那个被打的同学起身后,路都走不成了,同学们见了先生都很害怕,就像老鼠见了猫,东躲两藏的。只有每年过孔子节时,学校里才对学生显出温和来,在庆祝孔子节时,会场上挂有孔子画像,主会人领大家向画像鞠躬,并领着学生朗诵《论语》节选。然后是校长大谈师道尊严,颂扬先生恩德,再下来由学生家长代表向先生致词行礼,学生向先生鞠躬,奉送礼品,先生笑而受纳。最后开联欢会,演节目。
说起这理门小学,它原是理门的一座香堂。最初,地方上利用香堂的旁屋办学,后来经过发展,变成了一所完全小学,也就是被改称的“城关第一小学”。“理门”的前身是清朝时期“反清复明”的组织“洪帮”,洪帮久遭清政府剿杀之后,其“反清复明”的宗旨难以实现,于是,“洪帮”除了在演变中产生的“红枪会”、“小刀会”、“大刀会”之外,部分人在城市,创立了“理门”这样的组织。其宗旨变为戒烟、戒酒、戒嫖三戒,打座修炼和念仁、义、礼、智、信五字真经,敬奉关羽,不谈国事,并以九月十三日为会日。加上生意人又把关公奉为财神和忠义之神、平安之神,于是年节会日期间,各方民众祭祀敬奉,甚为隆重。所以,如今这里虽已成为一座正规学校,但原有庙宇香堂依然存在,会日照样热闹,民间也仍叫理门小学。
一天学校里放了学,树生出城后,觉得天色尚早,便同小伙伴去龙王庙台上听人说书,天黑了才回家。晚上被父亲罚跪在地,头上还顶了个枕头,父亲在炕上抽烟,抽够了才问话。地是高低不平的土地,跪的时间长了两个膝盖痛,但必须是跪得直不起腰,等他回了话,认了错,才让起身。又一次,父亲让他去集市上找四叔,他转了一圈又跑去听说书。那说书人半老年纪,随身带一把扇子,一只小茶壶,一个小小蒲篮。说起书来,嘴里振振有词,有时声高,有时声低,有时跨步,有时抬腿,有时怒目圆睁,有时哈哈大笑,紧张时语如连珠,缓慢时如潺潺流水。树生在这里听到了薛丁山、樊梨花和铁板道人,许多绘声绘形的,比课本里说的和老师讲的要吸引人的故事。只是当说书人端着小蒲篮讨钱时,他有点不好意思,好在那说书人不向孩子要钱。说书人端着讨钱的小蒲篮,在书场上走了一圈之后,见蒲篮里投了不少钱,笑道:“今天承蒙大家光顾,还好,说实在的,有一天收的钱还不够我喝茶,好啦,今日高兴,我就继续为大家再说上一段。”随后喝了口茶,又说了起来,直说得满嘴白沫。
天麻麻黑下来了。这时树生的耳朵被一只手给提了起来,树生扭头一看是父亲店铺里的吴先生,嘴咧了咧,跟着吴先生,出了听说书的人围的场子,回了家。晚上,他被父亲用鸡毛掸子把儿抽打了一顿,然后又让他背书,书没背得过,便被罚跪在地上,父亲还让母亲拿了三页瓦,给他顶在了头上。瓦是仰放在头项的,须用双手扶住才行。母亲趁父亲在炕上摆烟灯不注意他们的空儿,将一把笤帚轻轻放在了他的膝盖面前,示意儿子跪在笤帚上面,然后出去了一趟,又回到屋里坐在炕上。
不一会儿房东奶奶来了,一进门说道:“哟,你们是唱三娘教子呀,那戏里的小东人,头上顶了家法下跪,你家树生还顶了三页瓦?”树生的母亲忙让房东奶奶到炕上坐。树生的父亲抽完了烟葫芦上的烟泡儿,舒了一口气,又让房东奶奶也抽一口烟。房东奶奶说:“我不吸,我要吸早在我老汉活着时就吸上了,那时候吸烟,还不用自己动手,有人烧好烟后,把烟嘴子放在你的嘴上,你只管吸,什么都不用管。”树生的父亲说:“我相信,我相信老人家那时……”房东奶奶插嘴说:“不说那猴年马月的事了,娃犯啥错了,又是罚跪又是顶瓦的?”树生的父亲说:“狗东西,小小的人不听话。”树生的母亲说了事情的原委,房东奶奶说:“小孩子都是那样,你看我们家喜子,比树生大,还不是整天只知道耍。再说背书吧,你一吼,娃能背得过吗,叫你吓的都背不过了,好了,打也打了,罚也罚了,叫娃起来吧,你看把娃跪的,腰都直不起来了。”树生的母亲说:“你叫树生说,看他以后听话不?让他给他爹下个话。”房东奶奶说:“树生,我娃给你爹下个话认个错,就说我再不乱跑了,我好好背书。”树生按房东奶奶教的,重复了一遍之后,房东奶奶说:“好了,好了,娃都把话下了,错也认了,让起来吧。”树生的母亲说:“你冯家奶奶给你说情哩,你爹就原谅你这一次,下次,小心你爹打断你的小腿。”
房东奶奶走了过去,取了树生头上的瓦,扶树生起来。树生的父亲说:“人常说娃娃家,三岁看大,七岁指老哩,不听话,将来还能成个人?”说着狠狠地瞪了树生一眼。后来树生才知道,房东奶奶是母亲出去叫来的。
4
由于抗日战争爆发不久,国民政府一方面抗战不力,军事失利节节败退,另一方面却加强与红军搞摩擦,同时粮赋征收与壮丁摊派不断增加,老百姓的生活,便又陷入了困境。特别是又穷又苦的原州地区,地瘠民贫,黄山苦水,交通不便,教育不兴,民智不开,加上不良的行政手段,引发了民众抗粮、抗赋、抗丁行动。当局所采取的抓、关、压、打办法,激起不甘忍受压迫的民众,对抗政府的活动迅速蔓延,结果第一次有组织的串联武装起义发生了。
以于旗、马民为首的起义队伍,手持斧子、镰刀、矛子、棍棒、枪械,对付和攻击不让他们好活的保安、保警,并进攻城池。国民政府开始动兵镇压,国民党97师的一个团与起义队伍相遇,起义队伍胜杀100余人,缴枪百余支,历时月余。面对漫山遍野的起义民众,政府一时无法对付,便请国民党元老兰甫先生,以宣抚身份从中调停。兰先生提出了停止剿杀,开仓放粮解救饥民、和不得报复三条建议的同时,劝告率部镇压民众的国军长官,宽容对待受困受害群众。就在宣抚团与起义代表谈判时,起义首领被捕,第一次起义失败。为了反对歧视愚弄和改变生存环境,第二次起义又开始了。
第二次参加起义的人数比第一次还多,上万人的队伍从几个县到原州,一路冲杀势不可挡,一直漫延到泾水地面。国民党政府又派出代表谈判,老实的起义民众只想能得到最起码的、能够生存的答复,然后回到自己生活的那块土地上。就在等待答复时,国民党的97师又一次调集军力、骑兵、火炮、飞机联合进攻义军,义军在激战和搏斗中死伤惨重,首领相继牺牲,起义又一次失败。兰先生几次参与了宣抚,意欲缓解危急,解救同胞兄弟,没想到中央军不讲信义,他想,这样下去说不定还有第三次、第四次起义发生,他更为自己女儿未来的女婿,捏了一把汗,因为他听说女儿的夫婿也参加了这次起义。
说起兰甫先生女儿的这个夫婿,也有点话长,那是兰甫先生当年受恩于耶合林马教长之后,一直铭记于心。到自己有了漂亮的女儿之后,便想把女儿嫁给教长之子,以报答教长对自己昔日收养之恩。老教长摇了摇头,说道:“你心地善良,真主知道会降福于你的,至于儿女之事,待他们成年之后,自己主张再行论嫁,吾教世讲平等,父母可以为其主持婚姻,不可以代办。”
后来,老教长之子长大后,有了相悦之伴,于是兰甫先生的女儿,经老教长主持与收养的一个养子联姻。
这位养子姓任,自幼也是失去父母,四处流浪被老教长收养,长大后知恩知义,被教长起名叫任知义。由于他聪明好学,在清真寺内学得回汉经文,信奉伊斯兰教,人长得个头儿高大气派,为人心地善良,善于帮人,老教长非常看重。而对于联姻婚事的男女来说,双方也都不曾反对,只是兰甫先生的女儿兰静宜当时回答问话时,害羞地看了一眼对方没说什么就低下了头。直到兰静宜师专毕业后,坚持回老家与母亲为伴,到县城当了教员,兰先生才觉知,女儿与未婚女婿之间的差别。他曾写信叫女婿出来做事,女婿没有出来。兰先生考虑到女儿自到省城念书之后,远离母亲教育和入寺礼拜、诵经释意次数屈指可数,教书后受到社会影响,又疏于在真主面前忏悔祈祷,很难说她心地不变。于是他回了一趟家,与老伴儿议论了一番女儿的婚事,决定为其尽快完婚,女儿也愿意听从父母安排。谁知在他们回到兰州之后,原州地区地方上又发生了农民起义的事。其时周边地方被封锁,任知义的情况不得而知。兰先生只能从熟人的议论中,听到起义的民众东闯西杀和游走的消息,有说参加的人越来越多,声势比前两次都大为此叫好的;有大骂其行为是无知的、狂乱造孽的。而官方报纸上的消息,则是依势指责,高呼镇压,到处调兵遣将,分头堵截追杀。而从起义队伍席卷数县的县政、军警、保安来看,国军政府也有大大失利之处。
兰先生一面埋怨上层中的一些人不够理智,稳不住阵脚,下面的头人缺乏冷静,行为过激。更为国民政府的几次谈判后自食其言,不能为民众考虑,解民众饥寒,反而实行抓、关、卡、要等高压办法和不光明的行政作为,祸害乡里、逼民造反而担心。兰静宜的母亲,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整天唉声叹气。她为女儿的婚姻着想,为女婿的安全考虑,每日到清真寺祈祷真主保佑,不要降罪于无知的人们,不要降罪于善良的人们,保佑他们平安回家,保佑孩子们平安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