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说起原州城的历史，那是挺悠久的。整个城池位于苦水河畔，西边的一片台塬上，苦水河从六盘山迢迢而来，绕着城东，由南向北蜿蜒而去，一路上接受和融合了几十条溪流小河，经过大小数十个村、寨、营、堡，辗转至中卫县城，然后流入黄河。而原州城，从设郡建制，由土堡到土城，由小城到大城，由内城到外城，历经两千多年，古今几十个朝代，兴衰荣枯，民族迁徙，到了20世纪的20年代末期，依然一座明朝时的砖包墙城。城墙高三丈六尺，顶宽两丈三尺，外周长十里半余，长方形，只是显得苍老而破败。
据说这原州城初建成时，城墙上有城楼24座，炮台32座，城垛三千六百个。原城有四门，分别为北清朔门、东威远门、南镇秦门、西安边门。城门高两丈有余，城门门扇为铁皮外包，大圆盖铆钉结固，城门上有戍楼。虽然如今城堞残缺，不见了戍楼，城墙内墙有塌土和洞穴，但对外依然雄踞，有不町攀越之优。城里在鼎盛之时形成有督府街南寺巷、西湖街、中山街、东关街、西关街、南关布店街、大校场、小校场、仁里巷等，东西南北纵横十余条街道。除了督督府，街道上还保留有不多的明清式民居建筑外，其它房屋都比较低矮。离开街道，内城之外、外城之内有着大片大片的空地、残垣断壁和瓦砾滩，显得沉寂荒凉，它记录了这座州城繁华与衰败的历史。
城的南门正对的一条街叫城南街，街道长不过百米，宽有两丈，数十家生意店铺相对而列。有布匹店、绸缎店，有杂货、京货、茶庄、百货、烟杂店，还有一家机织布作坊和照相馆。由于经历兵匪祸乱，街的两端都曾建立过砖卷门洞。在南门洞上，外面镶有砖雕“重关”二字，洞体尚好。曾经在此经商的晋、陕客商，为了招财进宝，又联合在其上建成敬奉财神的阁楼，故称财神楼。这财神楼据说始建于明朝，清朝光绪年间重修过。作为门洞的重关之外是一座拱形石砌桥，石砌桥是一座旱桥，桥上块石镶铺，两侧为石雕的栏杆，轮廓粗犷。桥对面是宋家巷，向东蜿蜒，住满了回汉居民，不远处一侧，有一座清真寺。旱桥之下，为一东西向自然行洪之道，晴日可过车马，通往东河滩粮市、炭市、货场去。向西过火神庙，是瓷杂一条街，向西北与环城马路连通，这些地方，多为农村经贸集散之地，平日也甚热闹。城南街的北端，原砖门洞已剩残墙挺立。
冯三爷的大夫人一家，从督府街搬出城后，就住在这条城南街上。他们家的屋院，原是他们家开的一座车马店。后来沿街建了街面房，里面住了好几家做生意的人。在她搬来之前，院子里靠西，还有一溜儿四间无檐墙的马房，她把几间马房改造成为住房，住了进去。院子东西长，南北短，临街有五间门面房，院子有中门。中门往里两进一十九丈长，宽却不到四丈，院内两侧及二进里院的正房偏房，均是生意人住房和货库。生意人多为晋陕客商，带家眷的有五家，相处的比较好，房东一家搬入院子里后，就更热闹了。住户们见房东女人年已六十好几，没有大夫人的架子，对人亲和，便叫孩子们称呼她房东奶奶。
房东奶奶家仅三口人，一个女儿、一个孙子。孙子名叫喜子，身体赢弱，脸黄黄的，个子不高，不爱说话，也很少和院内孩子们一起玩耍，常爱蹲在一个地方看别人玩。他向房东奶奶要起东西来，总是哼哼唧唧的，在喉咙里呜呜啦啦说不清，房东奶奶经常气得说道：“我的小祖宗，你大声点，往清楚里说，老是这样，谁能知道你要啥哩。”
房东奶奶的小女儿慧慧，十七岁了，脸圆圆的，皮肤很白，眼睛大大的，有时穿一件绿色、带有小红花的锻面上衣，下身着蓝细布裤子，有时穿件绸缎旗袍，身子高俏清秀，好像他们屋里墙上挂着的那个淑女条幅画中的人儿。她不善言笑，也没见过她发脾气，见到她时，她手里没迟早拿一本书看。她打扮得很干净，穿戴又整齐，只是有时候，发现她偷偷地擦眼泪，她的眼皮好像老那么胀乎乎的。后来人们又发现，一到了下午，她的脸蛋上有两坨红晕，还不时有一两声咳嗽。房东奶奶一般不让她做啥，偶尔让她摘摘买的菜。到井上搬辘轳绞水时，也从不叫她，她走起路来，总是又轻又慢。喜子把她叫娘娘，好像跟别处叫姑姑是一个意思。她不出门不串门，别人也有叫她四小姐的。
挨着房东奶奶家住的，一边是天泰店的杨掌柜夫妻一家，另一边是树生一家。树生家姓贾，占有一间街面房，开杂货店，他们家已是房东的老户了，跨过院子南面有牛裁缝、晁家和颜家。这两家，一家开布店，一家开京货铺。
由于树生的母亲为人和蔼宽厚，房东奶奶爱和树生的母亲来往。树生的父亲偷偷地告诉树生的母亲，说：“房东家女子害的是痨病，把树生少往那家领，你也少去的好。”树生的母亲不知痨病是啥病，听丈夫如此说，想必不是什么小病，但她也不问，也不显出嫌弃的样子，依旧与房东家相处如常，只是，再不带树生去房东奶奶家玩。
树生的父亲中等个儿，四方脸，平常穿一件细青布长袍，戴个西瓜皮小衬帽，青布鞋，白布袜，家织布的白衬衣，显得干净利落。他的杂货店经营的是家用生活铁器和粗白土布，还有纸张、调料、水烟、茶叶，多是老百姓常用品，适销对路。所以买东西的人中，乡下人多。他常说，乡下人老诚厚道，也许，他自己是来自乡下的缘故吧。他开杂货店有三年时间，但他到这地方，却已有十年的历史。他的老家，在陕西西府渭河畔上，小时祖上穷，一家六口人，种了不到三亩坡塬地，三间小房。平日一家人，靠父亲从南山里担柴卖草和买卖小菜维持生计，冬天烧炭背炭，替人扛木头，背木板生变钱财。好在随着兄弟们一个个长大，生活虽然依旧困难，吃闲饭的少了。在他十四岁那年冬天，父亲、大哥和他，到大山里去为人家背棺材板，棺材板是在山里伐了树加工成的，又湿又重，板子七尺长、三寸厚、二尺宽，父亲背了两片，大哥背了一大一小两片，他只背了一片。谁知道路途远，第一天返回时，他们只走到一座古庙处就天黑了。他们歇宿在古庙里，夜里却落了一场雪，遍山银装素裹。早饭后又上路了，原走的路看不见了，只能看到一条不甚分明的，绕在山间的白带子，路上有点滑，他们将铁制的脚爪拴到脚七，小步行走在弯曲的山道上。路过一块青石板时，他神情一紧张，一个仰身，连人带背上的木板滑溜了下去，五六尺高的崖坎，吓得他直哭。好在是木板在人身体的脊背下面，人没有受伤却怎么也起不来。直到大哥和父亲放了自己背的东西，到他跟前，从他肩上取下他背木板的背带，才将他扶起。好些时候，他的身体软酥酥的，双腿颤抖，从那时起，他下决心，不再到深山老林里来替人背木板了。
第二年的春天，他跟着一位亲房的兄长，到两当县一家做酒的作坊当伙计。前三年只是扫地、抹桌子、打杂，伺候掌柜的起居、倒尿壶、拿烟袋、烧炕，主活儿一点都沾不上边。到了第四年，才让他推料上锅，不久作坊却倒闭了。在他离开时，掌柜的给了他十块银元，说：“回去吧小伙子，这年头儿，在外面啥事都不好干。”他回家了，但在回家的路上，却遇上了土匪，被土匪抢了去，离家还有一百多里路，只得乞讨而归。回到家，母亲知道后，再不让他外出。
过了一段时间，他又被那位堂兄带到徽县的一家药店做学徒。经历了伺候主人的阶段，进入切药、认药、抓药行当，父亲却去世了。他回家后埋葬了父亲，家中仍为吃饭发愁，他仍坚持外出学徒。在走之前，母亲让他去舅父家中借路费，舅舅因为不满意这门儿有人无田地的穷亲戚，对外甥冷淡异常，只让舅母给他装了两个玉米面馍就打发了。
后来，他在一位好心的同乡带领下，步行到了原州，在城里一家药店当了学徒。偶尔认识了，同为西府人在城里开染布坊的乡党，因为自己只上过两年社学，想学个看病大夫没有希望，便在乡党帮助下，摆了个卖布的布摊，赊欠代卖乡党所染之布。
几年后赚了点钱，乡党说：“你另干点行当吧。”他说：“我不知道干啥好。”乡党说：“要不你开个杂货铺，还把布匹带上，货的种类多了，不卖这个卖那个，总比卖一样东西要好。”他说：“那得多少本钱啊？”乡党停了一会儿说：“那咱们合伙吧。”“怎么合呢？”他说。乡党给他说了合伙的办法，他说：“那你就是东家，一切凭你谋为。”于是，他与乡党合伙，以人四股六的方式，开了一间杂货铺，这才开始了生财之道。他与乡党同心协力、积勺水逐沧海，垒拳石而望泰山，尽力经营。喜的是他讲究信义为人本分，融发达、盛生财，连年盈利。不想他患上了疝气，为止疼吸上了大烟，到妻子来时，他蜷卧在一张烧羊粪的火床上，屋内十分邋遢。使他高兴的是，常受到房东奶奶的关照，妻子来了，给他带来了已经三年未见面的儿子，尽管一开始儿子怯生，不到他跟前去，但还是有了一个温馨的家。
2
交上十月，房东奶奶家的女儿慧慧病重了，冯世强来看堂妹慧慧，慧慧爱和这位堂兄说话。因为堂兄冯世强有文化，尊重人，说话又得体，见了母亲和她，总是关切地问这问那，每次来时，总要带点母亲和她爱吃的点心和糖果。这次他带来了一篮子化心梨和一包冰糖，据说这两样东西益肺敛肺。房东奶奶非常高兴，他们说了几句客气话之后，慧慧便问道：“六哥，你教书学牛听你的话吗？”
冯世强在家族兄弟姐妹之中，排行第六，所以慧慧称他六哥。他点点头说：“听，咋能不听。”
慧慧说：“你那娃娃脾气，在学校里和学生一起，一定很好玩，等我病好了，我要到六哥学校里去，看六哥怎么教学生娃娃听话的。”
“行，哥欢迎你。”冯世强说。
慧慧停了一下说道：“只怕我这病好不了，空有一番寄想。”说完神情显出暗淡，且又咳嗽了起来，还有点喘。
冯世强说：“妹妹别往窄处想，你还年轻又爱看书，将来社会好了，你一定会有出息做事的，现在好好养病，不要胡思乱想。“他说着站起身又接道：“记着养病主要要有一个好心情，还要注意休息，别累着别受凉。另外晚上让伯母将这梨洗净，把心籽掏去后将冰糖装入，放在锅里蒸熟了，连汤一起吃喝下去，对妹妹的病会大有好处，我走了，改天六哥再来看你。”慧慧点了点头。
冯世强走了，慧慧不知又想起了什么，竞抹起眼泪来。
化心梨吃完了，慧慧的病并没减轻。到了十一月天，房东奶奶连门子也不串了，不是在家里伺候睡在炕上的女儿，就是跑到城里请大夫，寻偏方，或是到城北门外的关帝庙去提神水。据说关帝庙内，关公骑的马肚子下有一口水井，井内之水可以治病，但要提水，就得给庙里交香火钱。房东奶奶常提了小瓦罐，拄了拐棍，一双小脚踮踮的去关帝庙提水，顺便给关老爷许愿，让关老爷保佑自己的女儿身体康复。后来又有人给房东奶奶说，让她去城里请福音堂的洋教士来为她女儿祈祷，房东奶奶不相信洋教。她又去了西医诊所，西医诊所是南方人开的，一位戴眼镜的医生给她说：“这病是可以治的，只是现在买不到药，因为那药是从外国进口的，很不容易买到。”房东奶奶没有办法。
过了没多久，房东奶奶的女儿慧慧死了，似乎全院子的人都很忌讳。房东奶奶没告诉冯四爷，没叫侄儿冯世强，也没叫院子里的其他人帮忙，只给树生的父亲说，让树生家店铺的伙计李祥帮忙在外面叫了人，买了棺材，将死了的人装了，抬出去埋了。冯世强知道了，心里很不好受，赶来帮忙料理。房东奶奶知道女儿得的是传染病，便将屋子里女儿的衣物、被褥全拿去烧了，还叫人把一个烧红了的、核桃般大的铁球放入盛了醋的铁马勺里，摇着转来转去，醋酸蒸汽充满了整个屋子后，又散发到了屋外，据说这种办法能驱除瘟邪。一直到打发了那些叫来的人之后，房东奶奶才坐在一张椅子上，“哎唉，哎唉”地哭了起来。冯世强劝了几句三伯母，学校来人说有事，把冯世强叫走了。树生的母亲去劝，房东奶奶一边伤心地哭着，一边诉说着自己的艰辛与儿女的难养。院子里住的几个女人都去劝，房东老奶奶才不哭了，遂说道：“唉，我知道养的儿女们都是讨债的，讨够了就走了，留下我这孤老婆子受罪，真是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全死了。”女人们都流下了同情的眼泪。
第二天午后冯四爷来了，穿一件青布长袍，浑浊的眼睛陷进深深地眼窝里，他到了屋里不知说了什么，只听房东奶奶高声说道：“你现在来干啥？你是来看我们的讨债鬼们，一个个死了你遂心了，我的笑话不用你看，你走你的路。”
冯四爷被嫂子说得喉咙里啃哧了几声，说不出话来，半会儿才说；“你也不说一声，大小一场事哩。”房东奶奶说：“你是娃他叔，娃是你亲侄女，你咋不早来看看哩，娃殁了你来了，你是来看我笑话来了。”冯四爷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转身走了出去，在院里碰巧见到了树生的父亲，因为冯家没分家时，这街上的店铺由冯四爷经手过，树生的父亲自然认得这位老东家，便叫了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