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样的,”淅皙往身后的椅背上一靠,接着说道,“是这样的,就是在爸爸去世前的那个上午,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总算消停了下来。可是高低起伏的屋顶上都落满了雪片,傲然挺立的树丛的枝叶给冰雪压得沉甸甸的。北风从山的边沿猛劲地刮过来,一眨眼掀翻用来保护盆栽植物的罩棚,树的枝杈再也承受不住一股这样的蛮力而断裂了。这时候,楼下传来一阵急促的打门声。
“我赶紧下楼去开门,一边纳闷在这种恶劣的天气里会有谁来上门拜访呢?真令人感到惊讶,原来是一名邮递员,他向我问好并交给我两封信,还等着我在他指定的地方签上自己的名字。我照办了,便拆开信件看了起来——两封都是通知我去上班的信件。一个星期前,我到过他们那儿面试,我没指望这么快就得到答复。
“我想尽快让爸爸也知道这件事。
“一下子还真看不到他。他结束了一年到头辛勤的工作,眼下正在家里头享受春节的假期——兴许他就在属于他私人空间的书房里寻找书中的乐趣呢。反正怎么样,我都要打扰他片刻安宁。因为爸爸对那两家企业比较熟悉,我迫切希望他建议我去的一处和我要选择去的一处不谋而合。
“‘爸爸,你在这儿吗?’(我上楼经过起居室的时候,顺道往门里探了一探头,发现房间里显然没有爸爸的身影),就来敲书房的门。
“‘进来吧,门没上锁!’里面响应道。
“我推门进去,看见爸爸正坐在那儿写些什么,爸爸补充道,‘我在写一篇日记,你有什么事吗,孩子?’
“‘哦,我不知道你在写日记,我打扰你了吗?我过一会儿再来吧。’
“‘这会儿就可以,我已经写好了。’爸爸随手合上笔记本,便放到一旁的书堆上边。他站起身来看向我,继续说道,‘你手上拿的是什么,孩子?’
“‘你看,爸爸,我的录用信!’我巴不得爸爸马上能看到我的应聘成果,冲过去拿给他看。
“‘什么,’爸爸一看完嚷起来了,‘我的孩子长大成人了,要去工作了,谁会想得到呢?当初我把你抱在手中,你还是个哇哇大哭的小婴儿。可现在你离成年已满一个月,你就要独立去做你喜欢做的事情了。’
“‘是的,爸爸。’
“爸爸的欢喜之情证明他完全赞成我去工作的这一行动。若是反过来他皱一下眉,或是显露出一丝不快的神情,我的心就会难过到极点。现在爸爸不光欢喜,他的惊讶又带给我精神上的得意,我知道不管我告诉他我看中哪一份工作,去哪一家企业,他都会不遗余力地支持我。”
“我要是,我要是没有提出这一个问题,更没有和爸爸生气就好了。”淅皙带着点反悔的语气对腾说道,“啊,我真希望我的爸爸还会回来,时常听他说起在我还年幼的事,在哪个年龄阶段,爸爸记得可清楚啦,一件一件讲给我听。可他是回不来了,你听下去就明白了。”
“我把两封拆开的录用信摆好在书桌上。它们折叠过的真实的痕迹就像长着翅膀的快乐精灵真实地掠过我的心,翩翩起舞后遗留下来的涟漪。
“‘爸爸,你是否可以允许我去这家企业呢?’我手按住右边的信纸,几乎很认真地问道。
“‘我倒愿意你去左边的这家企业。’
“‘为什么?’
“‘听着,孩子,这就是咱们接下来要谈的重点。’爸爸的神色严肃了起来,他说,‘你还年轻,我不希望你在社会上迈开的第一步是错误的——到了我这个年纪的这一带人都知道,我建议你去工作的这一家企业是一家使用新兴设备的公司。他们在生产产品的过程中讲究环保;工作的地方很适宜,一点也不夺走工人们的健康。而你打算去的那一家企业,他们基本上毫不费力地每天往天空中排放毒气,往河道里排放污水,制造出的噪音是孩子们的噩梦。我想你总是明白的。’
“‘可是他们愿意付双倍的薪水给我,爸爸。’我坚持道,‘尽管环境有些差强人意,可谁也不是十全十美。再说,谁都喜欢有更多的金钱。啊哈,有了钱,我就可以为爸爸买航线最长的机票,坐着最舒适的头等舱去到处旅行;有了钱,我就可以买到市中心最漂亮的衣服,我看昨天黄小姐开车在我们家院子门口停下来时穿的那套衣服真是光鲜极了,一定是花了她千把块钱;有了钱,我还可以买一系列书籍——出版社推出的值得珍藏的全套书籍;还要买用真皮做的鞋子和挎包——’
“‘用污染环境所获得的钱吗,淅皙?那是人性的罪。’爸爸用极其严厉的口气打断我的话,‘站在丰富的人生角度来讲,当你剪掉它一头长长的秀发,拔掉它两颗皓白的牙齿,它还会那样地美丽吗?当你埋掉它个性中的自由,抽离它习性中的良善,它也还会那样地健全吗?这就是如今大自然的遭遇。我期望留给下一代的不是灾难、疾病和死亡。’
“‘我不想听你的教导——爸爸,我只想得到你的同意,激起你的骄傲。’我说道。
“‘不,我不同意。’
“‘就是说你宁愿我离开你,离开这个家吗?我知道我待在这里是去不成工作的。我就走,直到你能同意。’我气呼呼地嚷道,一边往房门口走去。
“‘我决不同意。’”
“门关上的那一刻,我依旧听到爸爸反对的声音。这促使我下得了决心一直保持到河的对岸。我决定不去山上的梅林里逗留,腾,因为爸爸知道我经常去那儿,这样他会很容易找到我,我知道他会来找我的。”
“你该听话的。”腾表示意见道。
“我宁可爸爸从来就不曾找过我。说到底,我的那一股与亲情作对的赌气劲儿,过了两个小时之后就提不起来了。要不是为了我强烈的自尊心和坚持打定主意的态度,我才不想继续跟刺骨的寒风打交道。天上看不见太阳,只有一片阴沉沉的乌云;冰冷的河面上没有白鹭在飞,也没有游动的水鸭钻进岸边的枯草丛里。这一切都令我生厌,令我想回到我那可爱温馨的家,但我还是在天黑下来才走回到怨桥上。
“这时候邻家的一个男孩迎面而来,他向我低声说道:‘淅皙,你赶快回家吧,你爸爸出事了。’
“‘我爸爸出事了!’
“我的脑袋顿时一片茫然,只有这句话不断在我耳边打转。我办不到仔细去分析这句话,慌忙地赶到家里。
“院子的栅门和房子的大门都敞开着,有亲戚朋友进出,忙着他们的一套礼仪。楼下最大的房间里灯火通明,我看见爸爸就躺倒在那儿纹丝不动。他紧闭的眼睛和停止的呼吸告诉我他已死去;我立即哭了出来,并且哭得好苦。我这才清楚地感到:爸爸是我世上的一切,我也是他世上的一切。
“在我的恸哭声中,我只听出了这样一个事故的原委:后山的守林人下午问爸爸急着到梅林里干什么,爸爸说要找我回来。大概过了三个钟头,守林人还是不见爸爸和我从山林里出来。要回去就必须打他这一条捷径过,于是他进入梅林里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发现爸爸跌倒在雪谷底下,已经断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