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某种缘故,这儿不方便讲,要是讲的话,恐怕说上个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总之就是那时的我放弃了所谓人生,用写字的方式去追寻了一种更干净的东西。我以为只要把这些脑子里的臆想写下来就好了,我以为只要原原本本写下来,我就会离那种‘干净之物’更近,可实则没有。至今我仍是没有碰到那东西,哪怕是边缘。而且在那之后,我无时无刻地感觉有一把枪正对准我的后脑勺,只要我不回头,子弹就不会射出,否则就一命呜呼,枪告诉我说,若无其事地活下去就好了,别管它在不在。”
“我还是没怎么懂您的意思。您可以说直白些。”
“直白地说,我来这儿想试试看,把《出海日记》主人公第五佑一的经历植入到我自己身上。我想,只要拥有了他的经历,也就是记忆吧,我兴许能同‘干净之物’更近。”
“主人公……所有经历……植入在你脑子里。”云太像确认某些东西般地说。
“是的,就是如此。”
云太摇了摇头:“这几乎不可能实现。”
“几乎?也就是说有可能咯?”
“来这儿的人要求改变的东西,大多是几个月,或是几年,最多二十年内发生的事情,价格也会依次增长,二十年已是极限,记忆机器不可能再潜入更深的地方,我听说《出海日记》的主人公是位十六岁少年,但您现在看起来怎么也得年过五十,即便有再多资金支持,这事儿都难以实现。”
“事情很麻烦吧?”
“的确是个麻烦事儿,话说回来,徐先生您有记忆芯片吗?”
“记忆芯片是什么,我一概不知。”
“就是你脖子下面三厘米的地方,有没有一个豆大的金属块。”
云太说罢,徐成下意识地往脖子处摸了摸,但那儿除了一些皱纹外,没有什么硬邦邦的东西,更没有如云台所描述的豆大金属块。
“没有。”
“那就更麻烦了。”
“得装那个什么芯片?”
“得装。”
“只要能到达目的地,怎么做都可以。”
“这样,你先跟我来。”说罢,云太起身,做了一个“向里走”的手势,便带着徐成绕过巨大的银色机器,穿过一个不起眼的狭窄通道。谁料,通道过后又是一番新景象,与之前精致的白大相径庭,反而是漆黑一片,约莫五十平方米的空间内,摆放了数个黑色记忆机器,看上去年久失修,机器某些部分还结上了锈,云太没多做介绍,只是带徐成一一路过,走到一扇门前,伸出手探入前方的黑暗,像是按下了什么按钮,转眼的工夫,眼前的门缓缓开启——是跟刚才一样的电梯。
徐成没想到,记忆修复所还有第三层。
两人进了电梯,门关闭,仍然是未伴随任何声响,电梯到达第三层,门打开,眼前是一个不大的办公室。入口处放着的是几盆徐成见所未见的悬在半空的花。云太走在前面,踏着厚厚的毛毯,再穿过一扇小门,大概就是会议室,一张不大不小的方桌,周围摆放着五六张软椅,一男一女坐在会议室里,正抽着烟沉默不语。
“这是凛子。”云太指着面前的一位短发女人说,凛子象征性地点了点头。说完他又指了指坐在方桌尽头的一位戴眼镜的老者道:“这是亚瑟,叫他Y就行。”正当这时,又有一个女人开门进来,女人一头酒红色波浪卷发,身材火辣,长相也尤为引人注目,见眼前站着的云太和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男人,她流露出好奇的神情。
“正好,这是海默。我女朋友。”云太介绍说。
待海默坐下,他才向屋内的三人介绍起徐成来:“这是《出海日记》的作者,徐成。”
一时间,除了仍低头吸烟的凛子外,其他两人不约而同将头抬起。空气中像是有什么无形之物突然增加了重量,在屋内沉淀下来,几人同时沉默不语,似乎正不约而同消化着什么难以言喻的事实,而无形之物渐渐及腰,及胸,及脖颈处。
“你确定?”海默问道。云太点了点头,然后向众人说明了徐成的来意——将《出海日记》主人公第五佑一的经历植入脑中,作为记忆永存。
“开什么玩笑?”海默觉得难以置信。
“就是如此。”云太点了点头。
“抱歉,徐先生。”海默从椅子上站起,“如果您有一小段深居于心的不愉快的记忆,我们非常愿意帮助您去改变它,可是依您的要求,工程实在太过浩大。”
“你要多少钱?”徐成应道。
“这不是钱的问题。”
“《出海日记》至今所有的盈利,两千万。够不够?”
“什么?”
“两千万,我琢磨着应该够吧,如果不够,可以加的。”
这么一说,海默便不开腔了,嘴里的话被什么力量咽了回去,她想说“当然够,够得不能再够”,但要是脱口而出的话,她没准会厌恶自己。由此,整个房间里都没了声音,像淤块入水般沉静了下来。
“记忆机器,最多潜入二十年。”方桌尽头的老头儿亚瑟打破了沉默。
“是的,最多二十年。过了二十年的话,记忆就会极其不稳定,搞不好咱们的性命都会搭上。”
“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徐成有些焦急。
“没有。”云太摇了摇头。
“既然如此,多谢款待,徐成只好先走了。”徐成鞠了一躬,严肃地向众人道别。
“等一等。”亚瑟叫住了他。徐成收回了刚要迈出门的脚步。
“还有什么事吗?”
“我看过《出海日记》。”
“哦?”
“那本书终究描述的是一种感觉吧?我有体会到。”亚瑟问。
“一把枪对准脑袋的感觉。”
“很巧。
“一样?”
“正巧一样。”“这也是我来这儿的目的。”
“除去那把枪。”
“是的,除去那把枪,从我出生到现在,包括那段在海岸边生活的日子在内,都有一把枪上了膛,无时无刻不对准我的后脑勺。这点我早就发现了,我不能出声,得屏息静气,若无其事地活下去,否则子弹才便会射出,自然性命不保,可那样活下去实在太过痛苦,即使写了《出海日记》,那把枪依然没有消失,我必须除掉那把枪,同时触及‘干净之物’才行。”
“徐先生您今年多大了。”
“大概五十六岁吧,应该没错,在海边住得久,不在意年龄这种东西。”
“五十六岁,正好。”
“正好?”
“打了个擦边球。”
“亚瑟先生您说的话,徐成不是太懂。”
“哦,也没什么,不过,植入第五佑一的记忆,《出海日记》的内容,倒也不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也就是有戏咯?”
“有。”亚瑟定定说道。话音刚落,海默和云太都傻了眼,海默更是差点儿拍桌而起,容易冲动是她的老毛病。“怎么可能。”她对亚瑟说,“这是不可能的,若是进入记忆超过二十年,记忆芯片和记忆机器压根儿就没法运行,若是强行进入,被修复者很有可能意外致死,记忆世界崩塌,机器也会跟着崩溃掉,机器可是价值连城,坏了的话倾家荡产也赔不起。”
“徐先生。”亚瑟叫道。
“嗯?”
“明天这个时候,麻烦您再来一趟,钱什么的最好也备足,我们会给您答复。”
“什么时候可以开始?”
“明天过后,随时都可以。”
“那再好不过,徐成就先告辞了。”
“再会。”
说罢,徐成向众人点头示意,然后戴上鸭舌帽,压得很低,走出了房间。
徐成离开后,海默看上去有些生气。“Y,你干什么?”她质问说。云太在一旁提醒她注意言辞。亚瑟毕竟是记忆修复所的领头羊。
亚瑟不语。
“说到底是为了钱吧,可为了钱那种东西,也没有必要答应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事情很简单,无非是除去那把枪。”
“什么枪?我没读过什么《出海日记》,我只知道这样做会出岔子,况且对方是不是真的作者徐成,我们也全然不能确定不是吗?更别提什么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了。”海默紧追不舍。
“只要有周密的,天衣无缝的计划,可以完成。”
“如何办得到?记忆机器功能有限,这是硬伤。”
“你和云太来这儿的时间不长,有些事情你们还不知道。”
“什么事情?”海默和云太几乎是同时脱口而出。
“第三层。”一直在旁边抽烟的凛子附和道。
“第三层?”
“是的,记忆修复所第三层,闲置的那几台黑色记忆机器。”亚瑟说。
“不是都废置了吗?还能用?”
“它们的用处正是废置它们的原因。”
“用黑机器,犯法,死刑。”凛子说着,同时在烟灰缸里触灭了烟头。云太和海默有些蒙,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黑机器的用处是,可以让人进入到记忆之中。”
“人进入到记忆之中。”海默低声重复着,像是把这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咬碎,硬生生吞咽进肚,艰难地进行消化。可她想了一会儿,还是没弄明白凛子和亚瑟的言下之意,她转过头看向身后的云太,想问问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自己在记忆修复所工作那么久却对黑机器的秘密全然不知,可云太同她一样,皆是一副难以言喻的神情。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云太才开口问:“人进入到记忆之中,又有什么用处呢?”
亚瑟笑了笑,向面无表情的凛子使了一个眼色。凛子眨了眨眼睛,似乎在极短时间内明白了Y的用意,她从椅子上站起身,像是要离开房间,用动作告诉发蒙的二人,讨论已经结束了,在她想来,讨论的确已经结束了,结论就是挣得那两千万,用周密的,天衣无缝的计划。
在凛子离开房间之前,她留下了一句话,这恐怕是她在记忆修复所工作以来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了。
她说:“按照《出海日记》制作好主人公第五佑一的所有经历,装入记忆芯片,通过黑机器,进入二十年前徐成的记忆中,把记忆芯片装进他的脖子,然后返回。”
说完,凛子走出房间,门被恰到好处的力道合上,没发出任何声响。房间里寂然无声,云太和海默回味着凛子的话,困惑少顷后,方桌尽头的亚瑟站起身来。
“今年徐成五十六岁,1976年第五佑一十六岁,正好四十年,打了个擦边球。”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