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的女孩儿仍是游在我前方十米处,若隐若现在鱼群中间,一尘不染的纯白色裙摆缓缓漂动。一双脚掌按照绝对的规律上下起伏,幅度、力道、频率都与印象中如出一辙。
——《出海日记》
自己确实在神元监狱42号牢房见过她。徐成肯定了这点。名叫凛子,渴望溺水自杀的人,在青山疗养院犯过事。
凛子最终还是转过了脸。刀削般的颧骨凸起,面无表情冷若冰霜,女性的气息却尚在,俨然一张杀手的面孔。两人隔着一段距离,默然对视。
“一定要将她绳之以法。”他想,然后使尽全力一拳朝女人挥去,却击了个空,反身又一拳,又被凛子迅速地避开,他忍住伤口的剧痛,连连挥拳向凛子打去。
凛子几乎没使力,面对进攻只是轻身一退,光是伸出脚尖触了触他的左腿,如四两拨千斤,徐成霎时摔倒在地。可当他从地上抬头,两人视线再次交织在一起的时候,凛子的眼神却起了变化,从目空一切转为了带有惊诧意味的悸动,她用那样的眼神注视徐成的脸,看着看着,竟感觉他脸上稀稀拉拉的胡楂被某种微风似的事物拂去,除却了岁月留下的皱纹,除却了满面雕琢的痕迹,他的脸在眼前焕然一新,就像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从海水里钻了出来,露出年轻、富有朝气的眉宇,以及潮汐之气。
徐成一次又一次向凛子发起攻击,凛子连连后退。
最后,凛子不退了,也不动了,她看着他的脸便渐渐丧失了反抗的本能,愣在原地,任凭他的拳头挥过来。可这一次,徐成的拳头却下意识停在了半空,力量像是饱满的电流突然被拦腰截断,被某种真理般顽固的力量制止住。
鱼群仍在下。
不同的是,之前将下未下的雨也来了,暴雨夹杂着无数条活蹦乱跳的无眼鱼没完没了地掉下来,砸在地上,砸在家家户户的雨棚上、屋顶上,整个神元没有一点儿灯光,没有一个人影,只有噼里啪啦的撞击声此起彼伏。
雨中,两人沉默许久,徐成把拳头松懈下来,手臂也垂下。
“我见过你,在神元监狱,对吗?42号牢房。是你吧?凛子。”
他打破沉默说。
凛子不语。
“我女儿的下落你知道吧?只要你告诉我,你杀人的事我可以不告诉任何人。你越狱的事我也不向任何人提起,我保证。虽说,我搞不清楚你们为什么这么做,事情的来龙去脉也通通搞不清楚,但我敢肯定,你知道我女儿的下落。”
“你怎么肯定?”凛子邪邪一笑。
“挖眼睛的凶手就在太平间里,是那十三个人之一,你连这个都知道。”
“很聪明。”
“我女儿在哪儿?”
“这也是我要问的问题。”
“什么?”
“你女儿在哪儿?”
“我他妈怎么知道?”徐成一把拽住凛子的衣领,凛子没有反抗,任由他抓住,“你为什么要杀那十二个无辜的人?为什么要派人去吃掉他们眼睛?为什么要弄个什么小野富二出来害我?这些我都不管!老子既往不咎,但是现在,如果你不告诉我我女儿在哪儿,我跟你死磕到底。”徐成狠狠地说,同时抓住衣领的双手使力,想将她整个人提到空中,他连连用力了好几次,女人却还是牢牢伫在原地,像钉子死死钉在了木板上。
徐成大概是怕了,他松了手,一顿一顿向后退了两步。
“徐成先生,我想先问您一个问题。”凛子说。
“我女儿在哪里?你先告诉我。”
“之前,你掉到了河里,是吧?”
“这还用问?当然掉进去了,连人带车。”
“不会窒息吧?”
“什么?”
“字面意思。”
“不会。你怎么知道的?在水里跟在陆地上一样啊。”
“我有否在水里出现?”
“水里黑漆漆一通,我看得见个屁。”
“呼吸声呢?”
“有。”
“听。”凛子说道。
“听什么?”徐成不解,只见凛子闭目合眼,像是突然聆听起什么美妙的音乐。他全然摸不着头脑,光学着她的架势,听起声音来。这条神元南部的污河边,原本仅有雨声,鱼掉在地面上的声音,可仔细一听,有一种更为尖锐的声音混了进来,时而刺耳,时而转为低鸣。“这是两个不同的声音。”凛子提醒道。随后,尖锐的声音渐弱,低鸣声渐强,从街道拐角处传来,慢慢地就有了划破夜空的架势,越来越大,如同浪潮涌动后浮出水面的锋利礁石,徐成不难听出,那是警笛声。
又有警察来了。
“我帮不了你了。”徐成对着迎面而来的警车摊了摊手。凛子不作理会,甚至瞧都没瞧警车一眼,警车几乎是视而不见地从两具便警尸体旁掠过,直直向两人的方向开,最后在他们跟前停下。
一个男人从车上下来,天色太暗使得徐成看不见那人的脸,只见着那人前脚下车后脚便打开了后车门,钻进车内鼓捣着什么东西,不一会儿就从后座拖出两个人来,嘴里还念叨着。真是占地方。
徐成定睛一看,发现那又是两具警察的尸体。尸体被随意扔在地上,扔罢,男人朝两人走过来。
“你!”徐成指着小野富二大叫道。
“徐探长,腿还好吗?”云太应和着,朝凛子扔了一把黑伞,同时自己也掏出一把伞,撑开,以防雨中夹杂落下的无眼鱼击中头顶。
“过去的事我既往不咎。”徐成指着小野的鼻子说,“如果你不想坐牢的话,就把我女儿交出来!”
“坐牢?我才杀了两个警察。现在不也好好的?”云太看了一眼地上的两具尸体,大概是确认了一下是否断气,见徐成无话可讲,他接着说,“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们的目的和你的目的一样,都是要找到你的女儿,并且越快越好。”
“不是你们干的?”
“溺水案的确出自我们之手,但你女儿被绑架的事,我们一概不知。”
“那还等什么!”
“你知道在哪里?”云太试探性地问。
“我知道还问你?我疯了吗我?”
“那就只能等,没有其他任何办法,你也看得见,世界已经没有照着原来的轨道运行了,我们本想保持它的稳定,但失败了,天上下鱼,女儿失踪,想必你也看见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人,没有其他任何办法,只能等。”
“等什么?”
“等这一切更混乱。”
“我就不明白了……我就不明白了!”徐成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你们究竟搞什么名堂?”
“一时半会儿讲不明白的。”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吧?这些鱼,那些人,一系列古怪的事情,你都知道,对吧?”
“我最多只能简单向你解释解释,具体的到时候再说,现在时间紧迫。”
“简单的解释总比不解释得好。”
“打个比方,你本来是个电视剧演员,在电视里按照剧本演得正高兴,结果你不小心摔了一跤,抬起头却发现你自己跌到了电视机之外。就这么简单。”
“这也算解释?”
“暂时就只能说这么多。”云太说罢,一条鱼从天上掉下来砸中了徐成的头顶,他疼得“啊”一声叫出来,身旁的女人犹豫了一会儿,显得有些难堪,最后还是向徐成靠近了两步,将手中的黑伞举高,遮过他的头顶。“谢谢。”徐成有些不情愿地说。
“凛子。”云太叫女人,“事情很不妙。”
“又乱套了?”
“是的,全乱了,没想到记忆芯片的效果这么快,徐成掉进水里,你也从我眼前消失。之后我下楼就碰到一辆警车,我正好缺辆车,于是就抢来了,听那两个死了的警察讲,后面还有很多辆警车跟着也会来。麻烦大了。”
“早料到会这样。”
“那些记忆中空白的人全乱了。”
“空白的人?”凛子不带感情地问。
“没准儿是因为我们一口气全跌到了电视机之外,那些人就全部走到大街上,嘴里叽里呱啦的,大概好几十个人,数量一直在增加,聚集在一起,野蜂似的乱叫,跟无头苍蝇一样,到处游荡。”
“脚步。”
“是的,脚步,全在讲脚步,或是日程安排一类,什么六步、七步、向前回家或是吃饭睡觉上床,总之看得我心惊肉跳,且数量一直在增加,估计用不着多久咱们也能看到了。”
云太说到这儿,徐成突然显得兴奋,赶忙在两人间插话。
“你是说脚步?你们也遇到了那些人?”他急切地问。
“还不是你干的好事。”
“我?”
“记忆本来是固定不变的,你遇见了什么人,遇到了什么事,全都是固定好了的,这好比你在电视机内,但是你却跌到了电视机外,这就麻烦了,你就会遇见你没遇见过的人,遇到你没有遇到过的事。”
“什么狗屁理论。听不懂。”
“听懂了才是怪了。”
“那为什么他们要念着脚步行事?”
“那些你没遇见过的人,虽说跟你没有任何交集,但毕竟还是存在的,他们真实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存在就必须采取一种形式,这种形式就是你对神元人的大致印象,你觉得他们是循规蹈矩,麻木地活着的,他们就会作为循规蹈矩,麻木不仁的人存在。”
“你说过类似的话。在太平间里。”
“咱们初次见面的时候。我记得。”
“那,朝我家里寄包裹的人,是你吧?”
“那些没有眼睛的鱼?”
“嗯。”
“不是我干的,我们的计划里没有这一项。”
“那是谁?”
“不知道。我们也很纳闷,不过,跟带走你女儿的人应该是同一人。那人脚印巨大,身形也巨大,对吗?”
徐成想了想地面上那些泥巴脚印,正要开口,却被凛子高举的“停止”手势制止住,她像刚才那样闭目合眼,侧耳听着什么,竟少见地皱起了眉头,脸色也是不常有的难看,她示意两人不要出声,然后深吸一口气,继续聆听。约莫半分钟后,她才缓缓放下高举的手臂,迅速睁开了眼睛。
“动物的叫声。”凛子说。
两人听凛子一言,纷纷竖起耳朵听。是之前同警笛声不相上下的尖锐长鸣,躁动的声波一直传到耳畔。声音并不是从特定的一点传来的,两人都能感到,如若说整片天空或者整片大地是声源也不足为奇。声源随处可见。像空气一样灌进所处的环境,每一寸空气无一不发出这类长鸣。
“怎么回事?”云太环顾四周,试图搞清楚声音的来源。他手握伞柄,转了好几个面,无论是哪一面,动物的叫声皆像来自头顶,来自身后,来自前方,来自左,来自右。
“海鸟在叫。“凛子解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