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 神元城】
“2016年初,人们已经逐渐习惯了这个安装在脖子里的小金属块,并把它当成了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一年,记忆芯片在全国的普及率已经达到了百分之九十。”
今天,只是神元普通的一天。
巨大的乌云以缓慢的速度穿过城区,天空灰雾笼罩,风暴随时有可能在下一秒来临,转眼间翻云覆雨,雷击雨打。神元的天空大部分时候都保持着这种模样,即使从郊区袭来一阵声势浩大的龙卷风也不足为奇,人们都习惯了,大概是科技发展过快的缘故,科学家一边扬言着要节约环保,一边研制着各式各样的低碳消耗品,快轨列车之类,这令神元南部的天空中常年悬着一片摇摇欲坠的黑云,在那片黑云之下,就是入站口。
今天,奇怪的老头儿就是在那儿出现的。
在快轨列车入站口,老头儿裹着一件黑棉袄,头戴一顶奢侈绅士品牌的鸭舌帽,看样子是多年前推出的老款式。老头儿走上去神元北的快轨列车,避开了人多的地方,选了一处角落,孤零零站在那里。
列车到达神元北后,在建立在半空中的出站口前停了下来,车门自动打开,老头儿在众人的目送下快步走了出去,很快钻进了人流。
因为天气炎热,老头儿脱下了黑棉袄,随手扔在路边。
这样一来,老头儿便不像老头儿了,棉袄脱下后,他的身子挺拔了几许,体态显得均匀,走路似乎也更快了,不过他的眼神没有变,一直望着地面,不看来来往往走过的任何一个人,似乎已经认准了一个目的地,如今只顾着达到。
男人最后在神元北市中心一家大型的记忆修复所前停下来,他抬起了头,看了看修复所巨大的招牌,又很快将头埋下,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
“神元记忆修复所,联系人,云太先生。”
他确认着名片上的内容,迟疑了半分钟后,大概是肯定了自己就处在名片上所写的地点,他走到记忆修复所的大门前驻足,门自动打开。
他走了进去。
所谓的神元记忆修复所看起来没想象中的大,徒有一个大招牌和门面,里面却只有大概三百平方米,有两层,第二层看上去只有第一层的一半,一百五十平方米。但装修却很精良,包括座椅、天花板在内,通通都是洁净的白色,桌板也采用的白色大理石,唯有镶进大理石内部的电脑屏幕花色夹杂其中,不过也不算奇怪,在他眼中,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是奇怪的。
记忆修复所生意不算坏,形形色色的人从正门进入,如同在诊所看病一样,坐在记忆修复师跟前阐述自己想改变的记忆,然后便跟随另一个医师上了第二层,不出五分钟,那些人就会从第二层下来,像是睡过了一觉,看上去睡眼惺忪懒洋洋的,不明不白地在前台付钱,最后再神游般从正门出去。他倚在旁边听了一会儿众人跟修复师对话的内容,大多都离不开失恋、车祸、好友去世等字眼。修复师只要一听到这些字眼,似乎想都不用想,就在白色纸张上打上一个勾,客人不一会儿便会被另一位医师带上二楼。
“有预约吗?先生。”一位穿白大褂的医师说。
“预约?没有。”他摇摇头。
“在那边排队吧。”医师指了指入口处排起的长龙,“在那边挂号。”
“可以不用排队吗?”
“规矩还是遵守为好。抱歉。”
“我有钱。”
“什么?”
“我有很多很多钱,可以不用排队吗?”
“您是贵宾?”
“如果有钱就是贵宾,那么我是。”他肯定地说。医师迟疑了一会儿,大概是看见了他头上戴着的奢侈品牌的鸭舌帽,帽子被拉下遮住了两眼,看起来没准儿像是哪个不拘小节的明星,便告诉他,等一等,然后上了第二层,不过两分钟后,医师又下来了,并且通知他说,可以先上去。
他把帽子压得很低,以躲避着众人异样的眼光,跟随着医师的脚步,两人一同进入亮银色电梯门内,电梯门关闭,几乎是一声不响地,像是没有任何移动,电梯到达了第二层,电梯门打开,视野内仍是洁白一片,几名穿着白大褂的医师手里拿着文件夹之类的东西,来来往往,围着一个巨大的银色机器绕来绕去。
“我要找云太先生。”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医师看。医师往机器旁指了指,说那边坐着的一个穿着黑西装的男人就是,那人留着过耳遮眉的长发,微卷,且凌乱不堪,除开那头发,一身黑西装倒是打扮得规规矩矩,在白色的空间里尤为醒目。
“请问是云太先生么?”他走上前去问。
“是的,您是?”名为云太的黑西装男应道。
“名字的话,叫徐成。”
“有何贵干呢?徐先生。”
“这儿不是记忆修复所么?”
“对啊。”
“当然是来改变一些东西。”
“我知道,来这儿的人都是为了改变一些东西,不过,排队是规矩。”云太说。
“这样吧……”徐成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皱巴巴的纸张,小心翼翼地展开,然后将其放在一旁的桌子上,“这些……大概是二十万吧,暂时只带了这些,我琢磨着应该够了,可以不用排队吗?”
云太听后,半信半疑拿起那沓皱巴巴的纸,缓缓展开,一串串数字呈现在他眼前,一个1后面跟了一大串0,都是一张张价值不菲的支票。
“可以。”云太肯定地说,“不过,这是什么意思?修复记忆用不着这么多钱。”
“嗯,我知道。”
“那是?”
“您知道《出海日记》吧?”
“那本书谁不知道?销量一直居高不下。”
“您知道《出海日记》的作者吧?”
“我知道,叫徐成,莫非您就是写《出海日记》的那位徐成?”
“不瞒您说,我就是。”说着,徐成摘下了那压得很低的鸭舌帽,他的头发像日本武士那样盘起,看上起比戴着帽子时精神了许多。云太大概是吓了一跳,从椅子上战战兢兢地起了身,用敬畏的眼神对徐成上下打量起来。《出海日记》可是被人们奉为信仰的一本书,这本书的作者一直保持高度神秘,从未在任何人前露面,作者徐成——连搜索引擎里都只能搜索到他的半张脸,那还是许多年前无意中被拍到的。
而当下,这个自称为《出海日记》作者的人,就在眼前。
“怎么证明您是那本书的作者?”云太压低了声音问。
“这是出版社跟我签的合约,有些皱了,但应该能看清楚。”徐成从口袋里摸出一沓白纸,递给云太。云太翻阅起来,白纸黑字,红色印章,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附有徐成本人的签名和照片,在合同的最后,还有《出海日记》第一章的手稿,十岁时的第五佑一,父亲离开了他,留他独自一人,在海边展开漫长的捕鱼生涯,海鸟划过天际,扔进海里的渔笼。尽管云太没看过那本书,但来记忆修复所的客人当中,十个有九个都是《出海日记》狂热粉丝,这一系列字眼,虽说没读过,但听也得听过不下百遍了。
“是也好,不是也罢,那都不重要,在这儿不是只要有钱就行了吗?”徐成说。
“是的。”云太将合约归还后答道。
“那不就对了嘛,反正我有钱,您能满足我的要求,我就给你钱,要多少有多少,是不是真的作者徐成,又有什么关系。”
“那,您说的要求是?”
“要求嘛,倒是很简单,我不知道要花多少钱,但我琢磨着应该足够了,您能跟我解释一下吗?记忆修复是个什么东西。”
“看这个——”云太抬手指向身后巨大的银色机器,“简单地说,这就是记忆修复的核心,但凡客人有什么无法忘却的烦心事,在机器和我们的帮助下,就可把烦心事儿忘得一干二净,也如您所说,这个机器可以改变一些东西。”
“思想呢?”
“什么?”
“可以改变思想吗?”
“思想不可能改变,那东西太过根深蒂固。”
徐成不语。他走到银色机器跟前,隔着厚厚的玻璃墙,打量着它银白色的机身,约莫有一辆轿车那么大,机身上有着数不清的突触、软管,连在天花板上,管中有密密麻麻的质粒状光点,像是在给机器提供源源不断的能量,不一会儿,在机身的中间部分缓慢移出一张床似的板状物,其上躺着一个人,那人如梦初醒般睁开眼睛,从板上走下来,被一位医师领了出去。
“如果您要改变一些东西,躺在上面进入机器就好了。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们来办。”云太说。
“高科技什么的,我不太明白。”
“有关高科技的东西,有我们来处理。”
“这样啊……”
两人同时陷入了沉思。
“那么,您的要求是什么呢?”云太说。
“这个嘛……说来话长,您读过《出海日记》么?”
“抱歉,我听说读过它的人思想都难免会有所改变,就没有买来读。”
“可我来这儿的目的确实跟思想有关。”
“说来听听。”
“我大致讲一讲吧。”徐成换了个姿势,倚在桌角边道,“三十六岁的时候,用你们的话说,我算是放弃了人生,那是个很微妙的年龄段,说年轻也不年轻,说老也不老,好像正站在人生的岔口,必须得与一些东西分道扬镳,又必须对一些不妙的东西笑脸相迎。那是二十年前的事儿了,我被辞去了探长的工作,抛弃了家庭,搬到了山里隐居,后来又搬到神元的海边住,再过了几年,我开始动笔写《出海日记》。”
“然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