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怡殿前的孤柳已枯死三载有余,今春却萌生出大把新绿。仿佛是因为时过境迁,枯木才会再春,渐而辗转至盛夏,万千碧丝散成瀑布,泻如一堤长洪,甚是生机盎然。
“娘娘,该喝药了。”宫娥将褐色的碗盏送至烟景面前时她正盯着窗外的那株孤柳出神,那俨然是一方碧色的汪洋,和她一样是被拘于这隐晦的帝王之都。药石的苦意将她从冥想中拉回现实,淡如远山的眉头不觉之间紧了紧。
顾留卿此去边关一行也已有三载有余,一路北伐而上,连战连捷,边关敌寇奚闻风丧胆,皆言昭齐国出了个足以撼动山川大泽的定远将军,较之当今圣上孰为人中龙凤,孰为獐头鼠目已一目了然。又有传言称这泱泱天下已是顾留卿囊中之物,而何时取便在其一念之间。
可就是这样势如破竹的战事却也于晏城处受阻。晏城依山傍水而建,面对三山,背朝阔海,敌寇聚集,极其易守难攻。齐军也拿它没办法,只好两军僵持不下,徐徐拖沓已有半载有余。军马粮草耗尽大半,军心疲敝,渐渐的齐军竟稍显出颓败的趋势来。
烟景接过褐色药盏,如饮鸩毒般饮尽。世人皆言良药苦口,可却不知心药尚需心药医,解铃还需系铃人。况,思一人成疾本就药石罔效。她抬手扶上微微隆起的腹部,满心之间皆是惴惴不安。
跻身深宫,自己尚不能于白骨森然的宫墙侧寻得片刻安宁,而今这个孩子来的太出乎意料。一日日的饮这安胎药,何尝是她安烟景所求?太子早早便于若怡殿中立下森然严规,若太子妃此胎有丝毫差池,这殿中所有的内侍及其家族皆必死无葬身之所。只是不知,似太子这般悉心护全这腹中血肉是为何意?
“皇嫂日日饮这安胎药约莫要乏了口味,臣弟特携这茯苓霜与玫瑰露来给嫂嫂解解口味乏泛。”玄廷整顿衣衫,施然登堂入室,令烟景极其诧异。
他施礼如仪,仅三言两语便道明来意,明眸皓齿,长袍曳地,端的是龙章凤资。
烟景自知避不及时,慌退至殿内立着的一副烟雨插屏之后,隔着水色薄纱细细打量玄廷,嘴角微微扬起,说道:“谢九王美意,只是本宫抱恙,不能行还恩之礼,望九王体谅。”
玄廷在殿内踱了几步,见陈设简清并不奢侈而洁净却如明镜台,想到烟景在宫中贤淑温婉的美名,不由得笑道:“无妨。臣弟今日至此以霜露二者为赠实是有一事相求,望皇嫂面谈为宜,将这插屏撤去为妙。”
烟景款款从插屏后蹑履而出,玄廷一番话说的直白,既有所求,她亦不好推辞。
玄廷额间束着一条赤色璃龙抹额,素玉簪子将乌发高高束起,一袭红袍胜血,腰间青云佩用金线浅浅勒出金边,华光耀眼。此等风采难怪圣上至其支藩之年仍特许其滞留皇都,见贤悦之,当今圣上也不能免俗。
“九王有话便可直讲,莫不是看上本宫母家的哪位好姑娘,不好开口,须得本宫点这鸳鸯谱,牵这根红线?”
烟景实则不知道玄廷会有何事相求,锦衣玉食那么多年,只未成婚之外,倒也缺不了什么。虽有太子与之作对,但身为皇子自然是一呼百应,尊贵异常。
“皇嫂切莫插科打诨,调弄臣弟,此事关系重大,关乎……”
“生死。”
玄廷望向烟景身后的宫娥,将“生死”二字咬音极重,原本温和的目光陡然凶狠起来,戾气深重,瞬息之间竟像变了另一个人。
烟景听到此处只觉心悸,他重新审视眼前这位长身玉立的男子,其虽是自己夫君的敌手,但亦是意中人的谋主。只觉命运的深渊分外可笑。
她挥手示意宫娥退出大殿,宫娥将殿门沉沉的关上,雕着缠理枝的玉石殿门将殿外的明光遮住,连带的遮住了从遥远边关吹来的万里长风。
若怡殿在瞬息之间晦暗了下来,虽是朗昼却如昏夜,两三烛火照在烟景和玄廷身上,诡谲的不似人间。
“替我杀了太子。”
烟景惊悸到了极点,但面上却仍是化雨春风般的浅笑。她觉得眼前之人荒唐到了极处,这个于打压的绝境之中求生的人,竟荒唐到让自己用双手将刀刃嵌入枕边人血肉中。而那个人枕边人,是他的皇长兄。
她不得不承认眼前的人有着不被世人所周知的凶残与野心。万人之上,天下之主的惑乱竟如此令人觉得荒唐可笑。她无法信服,亦永远不会信服。
她转首望向轩窗外的那片汪洋,眼下竟只有那一方不过数尺高的绿蜡让她觉得心安。怡红快绿,但她永远都不愿那红是血色般灼烈烧心,就像她永远不行信她信念之万世佛竟会手持屠刀,步向汪洋苦海。
仅刹那的失神,却如堕入十八层炼狱般苦楚。惟愿若佛执屠刀来,便为她留一双慧眼,以望见一方澄净天空和亭亭绿意。
而那盘缠的连理枝,覆住她的肉身与灵魂,永世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