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学生跟我确认说,大多数认为我之所以被开除是因为我的道德有问题,因为我“允许”菲斯和小女儿的照片出现在《猎奇》杂志上,而且还放在封面上。听了这话,我主动与这家杂志社取得联系。我打电话给马特·波特,这个人跟哈里·波特没一点关系。马特是该杂志的时任编辑,我跟他解释说,是因为他们刊登了菲斯的照片,我才陷入如此的遭遇。他建议我找个律师来处理。此时离解聘事件已经过去几个星期了,在此期间我了解到一些消息,是关于那天在校方行政办公室里的人。实际上,他们就是与评估委员会人一起的,或者说就是管校纪校规的人,这些人就是负责监督该校的课程设置和教师配备情况的。正好我就撞到枪口上了,而麻烦都由我顶着了——这话本来是乔尼说给他自己的。依我看,我之所以被解雇是校方违反规定分配我这个没有资质的人去上艺术课。说到这事,就在几个星期前,我还教过数学,和教艺术欣赏课一样,我也没有相应的资质。我的学历只允许教授英语、人类学、伦理学、哲学及心理学基础课程,而学院教务长肯定是利用了我,而且还把我给耍了。
这一点我很清楚。我又打电话给了KFOR电视台,阿里就开始大显神通了。新闻播出了,报道出来以后给观众的印象是,根据学生的说法,以及学生被告知的情况,校方以菲斯上了黄色书刊为理由把我开除了。此外,我还要阿里在报道中,暗示说学院开除我并未获得州教育委员会的正式批文。
竟然说我的道德有问题,我要起诉厨艺与保健学院,指控他们毁我的名誉,还有经济上的损失。但律师告诉我,由于我的聘用时间不到90天,所以这次起诉对我不利。“随意解聘条款”指任何公司,本案中指校方,无须参照任何标准,可以随时解聘员工。这对员工来说完全是不公平的,没一点公正性可言,在员工起诉经济补偿时,补偿费被一再压低。厨艺与保健学院想逃脱处罚,但由于菲斯的出现,又一次峰回路转,我大获全胜。这事情的解决之道很有趣不是吗?难道这就是我的命吗?不,我不这么想。
我不能坐以待毙,让这些卑鄙小人得逞,不能让他们的决定影响我的决定,左右我的生活或者我的命运。
失业之后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又找到一条理由来解释自己为什么和这个小学院原本就合不来,可是我却忘不了这个学校的学生。我曾经无数次想把他们从脑海中抹去,但我做不到。未经过他们的允许就提到他们的名字,我肯定不能这么做,但是可能当他们读到本书的时候,他们会明白我都是在讲谁。他们的每一个故事都带给我一份新的激励,还有一份信念。当然,我也和他们分享了我的“信念”,因为我曾经不止一次把我的狗狗带到学校去过。
我特别有印象的学生是一位娇小的亚洲妇女,我就叫她“金”吧。我遇见她的时候,她情绪低落,就像一个战败的勇士。她曾经历过一段痛苦的婚姻,她觉得就是那个“白头偕老”的誓言害了她。她尝试在生活中找寻快乐,让自己的生活充满快乐,快乐地与她的小女儿相依为命。
但是,现在看来她的神也将这份快乐从她身边夺走了。
金是一个非常羞涩的人,她不会主动跟我提起这些。这正是我在每门新课开始之时要学生们写自传文章的原因之一,我想了解他们。不过,金勇敢地将自己的生活经历写了出来,她还在文中提到她从小就被教育要敬爱神明,而如今她却如此地憎恨这个神。我学过几年的笔迹学,而且学得相当不赖。我研究这个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自娱自乐而已。只要给我一篇完好的字迹样本,看上那么一两段,我就能看出作者的一些端倪来,甚至还能根据他们书写的方式,解析出他们心底的一些秘密。就以金为例,在她写“mine”(我的),“month”(月)和“Mom”(妈妈)这些单词的时候,所有的“M”都被削去第一个“驼峰”。当字母“m”位于单词中间时,这种现象或多或少也能看得出来,如“time”(时间)、“remember”
(回忆)等等这些单词。她写的那些包含字母“y”或以字母“y”结尾的单词都干瘪得像漏了气的气球,从这些我可以察觉出,她生活中缺乏温存与亲密,哪怕她已经结了婚。她的写作中还有些迹象表明,她与父母亲之间存在芥蒂,尤其是她父亲伤她最深,因为他抛弃了她。这一点,我是从她大写字母“I”的写法中发现的,她将字母“I”
的上面部分扭着来写,而剩下的部分就用一个钩代替。
这说明没有机会获得家庭的爱。金很受伤。一天,我将她拉到一边,问她要不要我帮她祈祷。在我面前,她不再拘谨克制,而是扑倒在我怀里哭起来。勇敢与坚毅写在她那张东方人的脸庞上,在俄克拉荷马社区学院很多留学生的脸上,我也曾经常读到过这样表情。他们远离祖国来美国求学,独自在这个陌生而冷酷的世界里闯荡,不但没有朋友,如果考试成绩不好的话,连家人都不能联系。为什么会这样,我不好说,因为留学生所遭遇的这种隔阂与疏远并非是个别现象。很多学生跟我说,如果“这次”考试考砸了,父母亲就会跟他们断绝关系,别再想在读书上花一分钱,他们说到做到的。金非常伤心,她的泪水和攥紧的拳头告诉我她再也扛不住了,那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再也装不下去了。
“朱迪教授,我哭是因为我很受伤,伤透了,”她哽咽着。
“告诉我,金,怎么了?”
“我女儿,教授,我的小宝贝她得了糖尿病。我并不要求上帝给我太多,我不,我讨厌他,他让我家宝贝生病,他很快就让我家宝贝死了。”她的英语表达显然存在障碍,但是她对女儿的这份爱让这些句子听起来非常的感人。
“金,很多时候我们都不能理解为什么上帝总是让一些看似糟糕的事情发生在那些可爱而无辜的人身上,有时候是孩子,有时候是老人。但总是有原因的。让我和你一起祈祷吧。”
“他不听。我祈祷。我每天祈祷。她病了,我没法让她好起来。”
“不管怎么样,还是让我祈祷吧,也许两颗心的力量会更强大。”
我告诉金我在她的作文里发现了什么。我当然不是要跟她讲,她已经写出来的那些内容,比如她最喜欢的色彩、食物、选择厨艺学院的理由,以及她离开祖国的原因。我告诉她的是,我在她字里行间读到的那些隐含的信息。她完全崩溃了,想坐在我办公室好好地哭一场。
我就这样抱着她,我记得大概抱了她一个多小时。我们一起祈祷,为她的女儿,为她自己的信念,还为她的幸福,她想重新找回幸福。
我又多了一位人生挚友。我可以没有这个厨艺学院,这个厨艺学院也可以没有我,我们可以从此各走各的路。
但是自我离开的那天起,我永远地拥有了一位真心、真挚的朋友,她叫金。在我被解雇之前,人们可以见到她挽着我的胳膊,从走廊一路来到厨房,在这里准要亲吻一下我脸颊,再凑到我耳边说声爱我,才放手让我走。
她要我再留心一下她那些含“y”字母的单词,注意她最后的笔画。她一直都在努力与丈夫重修旧好。那曾经久违了一年的欢乐又重新铺满她的卧室,上帝兑现了承诺,金感到无比地幸福。她一次又一次地跟我说,她的生活每天都有奇迹发生。奇迹,她也会说奇迹。奇迹!我只能想象她得卸下多大的负担才称得上奇迹的呀。我希望她的奇迹正是源于她对上帝的执着——永远不会再放弃对上帝的信仰。当然,我会想念金的,但学院工作人员不让学生跟我打电话。如果被抓到,将被开除学籍,但是金还是找到机会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我,然后又说她是守不住秘密的人,万一将来她和我聊了天的话,她会忍不住想要告诉每一个人。
老实说,我还有点想念班上的“嗑药哥”,每天来上我的课之前,他们总会抽点大麻。如果没有他们的话,课堂上肯定是另一番景象,怎么说也会更有秩序一些,但是也会缺少这两个家伙所带来的那股子年轻人的叛逆劲。
两个人中,随便问谁一个问题,你从来都猜不到答案。
如果替他们辩解的话,他们连高中都没有毕业,因为不是太高就是上课打不起精神,没法正常上学。两个人都有被父亲、继父、兄弟殴打的经历;其中一个人被邻居暴打之后还被强奸了,那年他14岁。我也是在他的写作中了解到这件事的,但不是从隐晦的线索中推测出来的,而是他明明白白写出来告诉我的。他坦率得让我觉得不可思议,但这的确印证了赫莉当时跟我讲的话,这些学生,至少一部分学生,的确不同于其他高校的学生。他们把事情告诉我,把一切都裸露给世人,几乎大胆到让我反感。其实我并不曾反感他们。我想他们发现了师生关系中最有趣的地方。我既不会被他们收买而给他们好成绩,也不会那么容易就被他们弄得羞愧难当。虽然有那么一次,有一位穿女装的男生要我下课后和他去泡吧,看他走秀。我倒是乐意看他在台上一展“风姿”,但我还是拒绝了。如果大学老师公开支持这种颇具争议性的活动,那你永远也搞不清,这种事情会给大学的名誉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就说这一次的事情吧,你完全想不到,只是别人用了你狗狗的照片也会惹来这么大的麻烦。还有一次一个学生在上肚脐环的时候,我在一旁紧握着她的手。
那天是她下课后,截住我的去路,要我冒充她的妈妈陪她去。但是我跟她事先申明,我决不会签任何字的。我紧张得拼命攥住她的手,比她抓我还用力,要知道她肚脐上正在钻洞啊。我还参加过学生在船上举行的婚礼;看过学生在马场里骑马;还送过一个喝多了的学生回家,而且当时还是学校上课的时间。又有一次,是在周末,我在餐馆里碰到他,他毫无拘束地向我求助,即使这样不好,但我还是觉得应该帮他一下。我把他扶上楼,并嘱咐他的室友好好照顾他。我两次送他回家,每次我都感慨一番,觉得他把自己的能耐都荒废在了酒杯里。星期一,大家对这件事只字未提,彼此相安无事。相比其他学院的学生,我更加挂念厨艺与保健学院的学生,因为其他学院的学生似乎更有机会——有更多人生的机遇,而他们却没有这么幸运。也许我可以成为作家,后半生都以写作为生,但我不愿意放弃教书。教书对于我来说,似乎就是生命的一部分,并不只是一个职业而已。虽然很多时候我也不知道学生到底想学什么。比如我在厨艺与保健学院时还教过一门数学课,我敢断定,大多数学生对小数除法的计算早就已经很熟练了;然而,教学并不总是关于正确的事,或者举几个例子这么简单。有时候,教书就是关于你需要去什么地方,什么地方需要你,什么地方你能去。对此,老师们都深有体会。我认为当老师就应该这样,有时候我把学生叫来让他或者她不依靠其他任何人独立完成作业的时候,我就有这样的感觉。
我想起了我曾遇到过的那些最棒的老师,他们的样子浮现在我的脑海中——他们信心满满的表情;他们欢快的笑容。我也想和他们一样。就让我做那样的老师吧,我对自己说——就做学生们想要记在心里的老师吧。让我的脸也能浮现在他们的脑海中,让我的微笑也能重回他们心中。
日记一则
2004年2月3日
接下来六个星期,我决定待在家里写这本书《和小狗菲斯在一起》。如果有人聘我,我就去上班。但现在不管什么情况,我打算尽力以写书为重,这书也该写好了。我需要把它写完;我需要一门心思扑在写作上;我需要找一个出版商;我需要把这些东西写成文字;我还需要写一本诗集,但先得把这本书写完。如果能写好这本书,就可以好好努力成为一名作家。如果能找到出版商,那写书就有了动力。我会从早上7点一直写到中午。
早上6点起床,做祷告,读几行圣奥古斯丁的诗,再喝一杯早间咖啡。这些都是我必须做的。
啊,我确实起来了,做了祷告,喝过咖啡,可时间快9点半了。其实第二天早上这样的情形是可以料想的。
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竟然会如此地自欺欺人。我早上根本起不来。怎么搞的呢?我的确是计划要早起,要以最好的精力投入写作,完成任务。而麻烦的是,这种计划对别人有效,对我却不起作用。闹铃按设定的时间准时在早上6点钟响起,但是我记得我是凌晨一点半才上床睡觉的,因为前一晚一直在读威廉·波恩哈特最新的恐怖小说。爱不释手!如果你要我作个比较的话,波恩哈特要比格里沙姆强一百倍。他够风趣,够机智,还有……他也来自俄克拉荷马城。我跟他在同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过,不过不是同一时间。我也是从那家公司被解聘的,当时只是因为我拒绝服从那里“女王”的指手画脚,这位“女王”要求我用某一种特定字体,而我跟她解释说,我协助的那位律师他喜欢另一种字体。但是没办法,女王嘛,她们只赢不输!
我告诉自己,我能做的就是早点开始,晚上七点左右结束。这样,我可以再早点拿起比尔的书来看。上午11点以前我得动笔,因为每次一写就是8个小时,这就要求起得更早……不过这个计划显然行不通。另外,我几乎每天都提醒自己,趴在自己腿上的狗狗如果叹了口气,还发出那种声音,那就说明她要睡觉了,不得打搅!你以为我有资格把她叫起来,要她干这干那吗?她可是名犬哦!而我呢,好吧,我只是她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