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入秋以来天气最闷热的一天。吃过上午饭，老班长打开铁门，点了15号、89号等几名犯人，说是出外劳动去。
在看守所门口，老班长向这几名犯人一人发了一顶草帽，然后交代说：
“今天派你们几个人出去拉粮食拉菜，是班长对你们的信任，你们可得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不许东张西望，不许乱说乱动；特别需要强调的是，谁也别打逃跑的歪主意！”说着，老班长拍了拍挎在腰间的手枪，“……以往，别的监号也有犯人出外劳动，表现都不错。这一次，看看你们监号的，表现好了，下次还有机会。我的话，听清了吗？”
“报告班长，听清了！”
“那好，三个人一辆架子车，出发！”
六名犯人，两辆架子车，在老班长和其他三名班长的看护下，向着目的地行进。这是一支十分不规整的队伍，懒懒散散走在一条并不热闹的街巷里，却引来不少人驻足观看。
年轻人拉着第一辆架子车走在队伍前面，他的两边分别是老犯人和另一名长着一张瘦长脸的犯人，因为是空车，无需助力，他俩也就是扶着车而已。他们三个人都低着头，谁也不说一句话。
这是年轻人进入看守所三个月以来，第一次走出那个封闭的狭小天地。走在看守所外面的道路上，他本来可以随心所欲放眼看看这个曾经熟悉然而却渐渐陌生起来的世界，可以敞开心胸自由自在地呼吸那比牢房里不知要清新多少倍的新鲜空气，然而现在他不能——他非常清醒地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份和所处的地位！
“……哎，你看前面那个拉车的，像不像那天送你上医院的……”一个老太太的声音。
“……嗯，不大像……呃，有点像……啊，就是他！”一个老大爷的声音。
“唉，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怎么就成了犯人呢？……”又是老太太的声音。
“……世道变了，真真地变了……”又是老大爷的声音。
声音尽管不大，年轻人还是听见了。两个老人的议论，让他想起往日的情景：那是在团组织一个活动日里，他和几名团员响应“学雷锋，做好事”的号召，在铁路住宅区帮助老弱病残家庭解决生活中的困难。这两个孤寡老人就是在那次活动中认识的。按照团组织摸排的门牌号，他们走进了这家大门，谁知走进屋里，看到的竟是一幅令人心碎的情景：一张破旧的双人床占据了半间屋子，床上没有人，人却躺在地上——是一个头发花白、瘦骨嶙峋的老大爷，他面色黝黑，满脸是汗，人已几近昏迷状态；弯腰站在他身边的是比他还瘦、比他还弱的老大娘，她正用尽全身力气在拽老大爷的胳膊，她想把他从地上拽起来，可是她哪有这把子力气，何况，老大爷已经完全没有配合她的意识了……见到这个情景，年轻人和他的同伴立即忙碌起来，先是把老大爷搀到床上，然后借来一辆架子车，拉起老大爷就往医院跑……此后，年轻人和他的几个同伴便成了这一对老人家里的常客，在跑车回来休息的闲暇，总要轮换着去照顾他们……
“毕竟这个世界上还是好人多，你付出了就会有回报，就会有人记住你。人间自有真情在！……”一股暖流在心中激荡。他的心一下子变得豁朗起来，连脚步也似乎轻快了许多。
在一家粮店门口，他们几个犯人把装满粮食的口袋一件件搬到架子车上，码放整齐；然后又来到蔬菜供应站，往车上装了一些青菜和大南瓜，末了老班长还叫上两名犯人把一筐豆腐渣抬放到车上。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令年轻人根本意料不到的场面出现了：除去他以外的几名犯人，都不约而同地以最快的速度围上了豆腐渣筐，抓过豆腐渣就往嘴里塞，这一口还没咽下，紧接着又塞第二口……
“嗨嗨嗨，怎么回事，抢上了？”一名班长过来制止。另一名班长正从瘦长脸犯人手里抠豆腐渣，豆腐渣像雪粒一般往下洒。
“算了，算了，让他们吃两口吧！”老班长向这几名手下发话，“你们也休息休息，抽支烟……”
趁班长们吸烟休息的工夫，几个犯人又连忙往嘴里塞了几下，大概是因为吃得太急的缘故，都被噎住了，鼓足腮帮一个劲地用力咽，可豆腐渣就是不顺着食道往下面走。
老班长一边吸着烟，一边冲着这几个犯人说：“嘿，慢着点，别噎坏了……呃，这豆腐渣就那么好吃？”
几个犯人一个劲地点头：“好吃，好吃……”
“可你们知道不知道，拉这个豆腐渣是干什么的吗？”
老犯人一边咽豆腐渣，一边艰难地说：“报告班长，是拿去喂猪的……”
“既然知道，那你们还跟猪争食？”老班长追问道。
“肚子里面实在是饿得慌哪，报告班长……”老犯人露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语音含混地回答。
像想起什么似的，老班长忽然扭头问年轻人：“89号，你怎么不去吃点呢？”
“我不想吃。”
“都进来好几个月了，每天还要匀出一些饭给那俩孩子吃，难道你就不饿吗？”
“我已经习惯了。”
“习惯了就好……看眼下的形势，蹲看守所，也得做长期打算……”老班长意味深长地说完，把烟一掐，“好了，回看守所！”
回到看守所，犯人们把所拉回来的东西卸到指定的地点之后，一人分得一个两样面的馒头，原来说是让他们就地消化的，老班长见几个人让那点豆腐渣撑得怪难受的，就破例允许他们把馒头带回监号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