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个下午，豆腐渣和馒头成了监号里的重点话题。不过说来说去，也无非是：豆腐渣虽说是拉来喂猪的饲料，可对于监狱里的犯人来说，那可是无与伦比的绝妙美食；他们这几个人可是大饱口福，吃得别提那个痛快、那个高兴了。至于捧在他们手里的两样面馒头，更是令人垂涎三尺的至高无上的珍馐佳肴，别说是放进嘴里咂摸它的滋味了，就是用鼻子闻一下也得让人神魂颠倒……
监号里关于豆腐渣和两样面馒头的话题，着着实实地馋坏了没有出去劳动的小哥俩，听着那几个犯人绘声绘色的描述，看着那几个犯人手里充满诱惑力的馒头，要不是一个劲地往下咽，那口水恐怕早就流到腮帮子下面了。
就在兄弟两人聚精会神地听犯人们闲聊的时候，年轻人悄悄地把分给他的馒头掰成了两半，递到两个孩子的手中。兄弟俩低头一看，这竟是那可望而不可得的两样面馒头！他俩眼睛一亮，随即像是见了烫手的山芋，立刻把手缩回来：“叔叔，这是分给您的……我们不能要……”
“拿着，拿着！叔叔就是给你们留的。”
“您去干活了，饿得快……”哥哥懂事地说。
“我也吃豆腐渣了，现在还饱着呢！”说着年轻人还拍了拍他的肚子。
兄弟俩这才用双手接过年轻人手里的馒头，心存感激地望着这位比亲人还要亲的亲人。
“吃吧，吃吧。吃饱了不想家……”
在年轻人的鼓励之下，弟弟先轻轻地咬了一小口，然后就是慢慢地咀嚼，像是在细细品尝这阔别已久的馒头的滋味；而哥哥刚把馒头送到嘴边，愣了愣神，又把手放了下来。
“你怎么啦？”
“还是留给弟弟……”
“我不要，我不要。哥哥你自己吃吧！”
看到兄弟俩互相谦让，年轻人很有感慨地想：“如果在外面，这种场景怕是很难看到的——真是患难之中的亲哥俩……”
“你们小哥俩就别争了。我提一个建议：小哥哥只吃他手中的一半，剩下的给弟弟——大让小，理所应当。”
弟弟还有点不服气：“那孔融最小，他还把梨让给哥哥吃呢……”
年轻人开心地笑了：“呦，你还知道孔融让梨的故事？”
“是爸爸给我讲的……”弟弟的脸上露出不无骄傲的神色。
“你爸爸一定还讲了不少这样的故事，你们一定要记住它。不过，这一次就按我说的办，怎么样？”
“好吧。”兄弟俩对年轻人的话心悦诚服。
年轻人和兄弟俩的谈话，不知什么时候让老犯人听见了，他也凑了过来：
“89号，你心眼真好，我算是服了你了！小哥俩儿，不够的话，把我的这一份也拿去吃了……”
兄弟俩一听，连忙推辞道：“不用不用，我们够吃的，够了……”
年轻人见老犯人这样，心里琢磨着，甭管他是真情还是假意，毕竟有这么一点意思，就应该表示欢迎：“谢谢你还想着他俩……”
“嗐，难得咱们走到了一起，大家就应该互相照应着点……唉，这两个孩子也怪不容易的，自打进来就没有吃过几顿干的。一开始时是有干的，一个还没有拳头大的窝窝头，加上一小碗水煮菜就是一顿饭……犯人都喊撑不饱肚子，还不如多喝点稀的解气。于是就很难见着干的了……”老犯人感叹完拿着那个馒头回到他的坐位上。
豆腐渣和两面馒头的话题让一下午的时光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开下午饭的时间。吃过下午饭，无所事事的犯人又开始了例行的“晚间胡聊”——话题往往由一个犯人的“忽然想到”引起：比如某一个犯人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吃过的某个地方的特色食品，比如说西北风味的“羊肉泡馍”吧，他会把这个“羊肉泡馍”说得天花乱坠，什么“肥而不腻、腥而不膻”呀，什么“正宗地道、人见人爱”呀，令听的人浮想联翩，有大加赞赏的，有随声附和的，也有很不以为然的，真是七嘴八舌、众说纷纭；也很有可能会扯到新疆的“手抓饭”、四川的“宫保鸡丁”，甚至于有国外风味的“朝鲜冷面”、“韩国辣泡菜”等等，一场令人垂涎欲滴、就是吃不到嘴里的“精神会餐”便由此开始……当然啰，话题绝不限于吃的方面，只要是能想得到的事物，都会成为人们胡聊的内容。今天的话题便是“吸烟”……
“吸烟”的话题也不知是由哪个犯人引起的，但是这个话题一经提出，便像“食品”一样，同样引起了众人热烈的响应：从烟草的起源一直谈到烟草的发展，从烟草的种类一直谈到香烟的品牌，甚至于从烟草一直谈到烟土，谈到大烟，谈到大麻，谈到当代的毒品等等。这大概是因为这些人一打失去自由便与烟草绝了缘的缘故……
谈着谈着，瘦长脸犯人忽然问道：“你们大家想不想吸烟？”
“吸烟？在监号里吸烟？——这不是说梦话吗？”另一个犯人说。
“看你想不想了……只要想吸就能吸！”
“我不信！”
“你要是不想吸那就算了……”瘦长脸犯人说。
“谁说不想吸了？”
“还有想吸烟的吗？”
“有！”“有……”又有两个犯人响应。
“那好。既然大家都同意，我就让你们体验体验在牢房里吸烟的滋味……”瘦长脸犯人说着从褥子底下取出一张纸来，在边上裁下一小条，然后不知从哪里摸出两个烟头。他把从烟头上剥出来的烟丝一点一点地放在纸条上，剥完一看，这哪里够卷一支烟的？便扭头向老犯人那里瞅了瞅。老犯人立刻会意，这是在向他要烟头。老犯人把烟头递过去，瘦长脸手里的烟丝便足够卷一支烟的了。
可是，即便是卷成了烟，在这徒有四壁空墙的牢房里，又拿什么来点烟呢？年轻人心里想。
令年轻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是，他们在既无打火机又没有火柴的情况下，还真有点烟的办法。
瘦长脸把卷好的“大炮筒”（又称“锥子烟”）放到一边，伸手从褥子的夹缝里掏出一把棉花来。他把棉花整理了一下，便成了一个方形的小棉垫。这时只见老犯人早把一小撮如牙签一般长短的细棍棍递过来。
瘦长脸接过细棍棍，正要往小棉垫上放，那个不相信在监号里能吸烟的犯人把头凑过来：“这是什么玩意儿呀？”
“说你老外，你还真是个老外！连笤帚苗都不知道……”瘦长脸说完再不理他，只管把笤帚苗放在小棉垫上，然后用棉垫裹得紧紧的，“嗨，有棉线吗？”
“有，有！”一个犯人递过两根棉线。
瘦长脸接过棉线缠在他刚刚做好的棉花卷上，缠好后打了个死结，这一道工序就算完成了：“嗨，谁有布鞋之类的东西——要干净一点的！”
“这个——我有！”不相信能吸烟的犯人总算有了表现的机会，从他的枕头底下拿出一双还没有上过脚的新布鞋。
“有一只就行。”瘦长脸拿着一只鞋和那个棉花卷来到大通铺边上，找了一处相对比较平整光滑的地方，把棉花卷放在上面，然后用手把布鞋紧紧握住，再让鞋底压住棉花卷，便来回用力搓动起来。
这时候老犯人忽然跳起来：“哎呀，我得下去盯着点……”他匆匆跳下大通铺，来到门口，趴在门缝处，警惕地张望着。
瘦长脸没搓多一会儿，头上和脸上便冒出汗珠来。他却不敢停下来擦汗，两只手依然紧紧握住布鞋快速地来回搓动。
看着瘦长脸这么忙活，哥哥小晶忍不住问年轻人：“叔叔，您说他这是在干嘛呀？”
“取火。”年轻人答道。他见小晶还是不理解，便向他解释起来，“你听说过古代‘钻木取火’的故事吗？……说是在很古很古的时候，咱们人类的祖先一开始都是吃生东西，什么都是生的，甚至连吃的肉也这样。直到闪电打雷森林里着了大火，他们才发现被大火烧熟的肉更好吃。可是，那大火并不是什么时候都有。平常时候想吃熟的怎么办呢？于是，他们就想办法把火种保存下来。有了火种，那就什么时候也能吃上熟食了。”
“咱们的祖先真聪明。”小晶不禁感叹地说。
“那你知道怎么保存火种吗？”
小晶眨着眼睛想了想：“是让那火一直着着吗？”
“对！你也很聪明。可是，要是万一不小心火种灭了呢？”年轻人进一步启发小晶。
“那就……‘钻木取火’？”
“对了。我们的祖先在他们的生活中发现，摩擦是能够发热的，就好比你用力搓两只手……”
小晶听到这里，便使劲搓两只小手：“嗯，好热呀！”
见哥哥这样，小莹也搓起他的小手：“好热，真的好热！”
“我们的祖先就是利用这个道理，钻木头，使劲钻木头，让木头发热，越来越热，最后就燃烧起火……”
小晶由此联想到眼前：“我明白了，他们这也是在摩擦取火！”
年轻人会意地点头笑了。
“小晶这孩子悟性还挺强的……”年轻人心里正寻思着，没想到他竟起身凑到瘦长脸跟前，伸手要瘦长脸手中的鞋。
瘦长脸扭头问：“你要干嘛？”
“摩擦取火呀！”
瘦长脸笑了：“你能行？”
“我能行！”
“好吧。”
小晶接过瘦长脸手中的鞋，学着瘦长脸的样子用劲搓起来。
其实，在年轻人和小兄弟俩说话的工夫，瘦长脸和另外两个犯人已经倒过几回手了。这时，瘦长脸擦了擦汗，见小晶已经没有了力气：“还是看我的吧！”
瘦长脸接过布鞋，再拿起棉花卷看了看，然后又拼命搓动起来，力度和速度进一步加大了。就这么坚持了几分钟，瘦长脸忽然把鞋一扔，抓起棉花卷，从中间一撅，只见折断处有一缕细烟逸出，他立即把棉花卷放到嘴边，呼呼地吹起来，瞬时间折断处便有红火出现：“哈，哈，这牛皮可不是吹的。拿烟来！”一副洋洋自得的神色。
瘦长脸接过旁人递过来的“大炮筒”，叼在嘴上，对着棉花卷上的红火，贪婪地吸了一大口，然后整个人就沉醉在烟气的熏陶之中，犹如腾云驾雾一般。
“嘿，还知道自己姓什么吗？”老犯人沉不住气了，慌忙跑过来从瘦长脸手中夺过“大炮筒”，“一人一口，谁也别想独吞！”
老犯人对着“大炮筒”狠狠地吸了一长口，便眯起眼睛细细地品味着烟气的滋味。过了一小会儿，他又要把“大炮筒”往嘴边送，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说过的话，只好放下手：“谁还要吸？”
“我要吸……”
“还有我……”
老犯人没有理会其他人的要求，却径直把“大炮筒”送到年轻人面前：“给，89号，你也吸一口！”
年轻人摇了摇头。心里却暗自琢磨：这个老家伙怎么啦，刚才竟主动地要把自己的馒头分给兄弟俩，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回；现在又不管有吸烟要求的其他人，直奔我来，显出不同一般的殷情。难道真像上次说的那样，是想和我交个朋友吗？或许他是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啊，我想起来了，上午在蔬菜供应站门口，几个犯人抢着吃豆腐渣，老班长和其他几个看守一边吸烟、一边休息，之后，老班长命令重新上路，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老犯人蹲下身子，脱下一只鞋来，像是倒了一下鞋里的砂子，然后又穿上鞋，这才上路。因为两人同拉一辆车，所以互相都对看了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现在想起来，他是在利用摆弄鞋的工夫捡拾地上的烟头……他这样讨好我，必是怕我揭发他。其实他捡拾烟头我还真没看见，连想也没往那方面想……
“会吸吗？会，就来一口！”
小晶也插话说：“叔叔，听您说，跑车的时候，困极了，不是也用吸烟提神吗？”
年轻人点了点头。
“那就吸一口吧！”小晶接着说。
“是呀，叔叔您就吸一口……”小莹也鼓动说。
“好吧……”年轻人不想让两个孩子失望，接过烟来轻轻吸了一小口。
小晶见此情景，想起前面那两人吸烟的贪婪样子，心里便很有些不平，于是说：“我也要吸一口！”
老犯人听了一愣：“你个小孩子——”说到这儿，他突然把话头打住，脸上的表情随之变化，露出了一副笑模样。
老犯人从年轻人手里拿过烟来，转对小晶说：“真有你的！给，你小子有种就吸它一大口！”
“吸就吸！”小晶接过烟来就是一大口，年轻人想阻止都没来得及。
小晶这口烟刚吸了一半，就“噗”的一下全吐了出来，紧接着便呛得大声地咳起来。
老犯人哈哈笑道：“头一次吸烟，就是这样！……下一次——”
年轻人瞪了老犯人一眼：“还‘下一次’，你这人怎么这样？”
老犯人嘻嘻笑道：“我压根儿就没想让他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