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从酒店湖蓝色床帘的缝隙间洒入,在卡其色的毛绒地毯上留下一道道斑驳的光影。开颜用脚尖去点,光影跃跃,晃得她眩晕。虚隙日光,纤埃扰扰;清潭水底,影像昭昭。开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此刻想起这句话来。她仿佛从细碎的光影里看见自己的脸,神情委顿,碎发散在两颊边。
开颜冲进洗手间打开水龙头,让冷水兜头流进自己的衣领。冷水使她清醒,让她把昨夜残破不全的记忆练成一条线。
也不知过了多久,开颜的脖子僵硬得不会动了,才慢慢地从洗手池中缩回脑袋,关了水龙头,用力甩了甩水迹。
腮红眼影眼线都脱妆了,然而高价的防水粉底液却依然坚挺地挂在脸上,镜子前的脸像幽灵一样,惨白得吓人。
开颜的头“咚”地撞在镜子上。冰凉的镜子让她想起了刀锋。
顾永之四仰八叉地睡在床上,呼噜打得山响,毫无知觉。
开颜冷漠地斜睨了顾永之一眼,从他风衣的衣兜里顺出一支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然后打开窗户,让烟味散去。
北风呼啸而入,床上的顾永之皱眉喃喃了几句,翻了个身,拿被子兜住头,继续大睡。
开颜吸了几口烟,从小茶桌上找到玻璃烟灰缸,将烟蒂熄灭。然后走到床头柜上,用酒店的笔在便笺纸上写:不要再找我,不要再纠缠端居。
开颜盯着顾永之看了半刻,见顾永之棱角模糊的五官淹没在潮红未褪的肤色里,让她想起一个词,叫做“斯文扫地”。
开颜擦干了头发,翻包找出两根塑料发绳。撑开一根想扎头发,脆弱的发绳却断裂开,弹在开颜的手背上,生疼生疼的。开颜对着断裂的发绳发了片刻呆,随手丢掉,撑开另一根,扎起高马尾。
开颜用双手拍了拍脸,轻轻拿起包,掩门出了房间。酒店的走廊上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软绵绵的,不是那种脚踏实地的感觉。她觉得自己正走在云彩上,再走几步,就到了云彩的边缘,继续走一步,便会从高空中直坠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开颜不敢走了,停在原地,闭目凝神。良久良久,舍友呼叫开颜,称上午导员要开会,提醒开颜不要忘记。开颜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向电梯,电梯停下后又冲出酒店。
清晨的大街上空荡荡的,没大有行人,偶尔有公交车呼啸而过,后面跟着唱小调的洒水车。城市的一天正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倘若真的能够实现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该有多好?
开颜一个人往学校走,冷风吹着她的脸,现实与幻境一幕一幕在她眼前交错着。她终于完完全全清醒过来:这是真的,不是狗血言情小说看多了之后做的噩梦。
她想打个电话,却不知道打给谁。以前有心事总会告诉端居,然而这件事却不能在端居面前露出半点端倪,端居那样细心,那样敏感。
没有亲人的孤寂感吞没了开颜。她家里的事,从没对端居讲过。长成廿载,美好的事物总是如同指间流沙,须臾逝去。
以前读到过一首诗,诗云:
事实缘何反复争,耄年静坐保清明。
残云易散琉璃脆,悟彻荣枯与重轻。
开颜羡慕端居的单纯,就像一张无暇的白纸,阅历都写在脸上。而她却不同。打击到自己的不是与顾永之的意外,而是这种无人可诉的孤寂。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学校梳洗换衣服,去应导员要求开班会的。再回宿舍头晕眼花,鼻塞喉痛,精神恍惚,竟然得了一场重感冒。
她听见舍友议论她的前男友劈腿,听见舍友诅咒她的前男友,计划散布什么消息让前男友身败名裂。
舍友们都误会自己的悲伤来源于前男友的劈腿。只有开颜自己知道,虽然她无比渴望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健全的家庭,但是她并不能全心全意地爱上一个人,像端居一门心思投在顾永之身上那样。
从小开颜就缺乏安全感,不敢在男女感情里投入太多。她追求的只是片刻的欢愉和填满自己空隙时间的活动。
因为一个人,总是会胡思乱想。
开颜不想听舍友的议论,于是翻身脸朝墙,迷迷糊糊地睡过去。有个舍友走上前去试她的额头,只听见开颜轻轻呢喃“妈”。
开颜病后,一连数周推说忙,没有约见端居,端居却没在意。
圣诞元旦将至,端居所在的社团又是聚会又是忙活动,端居还在百忙中考了一次英语六级考试,每天下课之后被社团负责人指使的团团转,她也没空见开颜呢。
顾永之不再骚扰自己了,端居脸上表现得很高兴,心里不知道为何却有点失落,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顾永之其实也没有再联系过开颜,开颜病中在心里怒骂渣男不绝。
圣诞节那天,端居和社团里的校友在一处日租房聚会,大家玩得特别high。这间日租房有好大的落地窗,城市灯火璀璨的夜景尽收眼底。端居拍了一张照片发给开颜,配文字道:我们以后来约会好不好?
开颜只回了一个字:好。
端居不禁嘟了一下嘴,以对开颜的漠然表示小小的不满。
她一直忙到元旦前,元旦当天终于能窝在宿舍睡个懒觉。大清早的,宿舍忽然有手机铃声响起,震耳欲聋。本市的同学回家了,宿舍只有六个人,端居烦躁道:“谁的电话呀!能不能别让它响了!”
没想到下铺两个同学异口同声道:“你的!”
原来端居昨晚把手机落在宿舍的桌子上了。
端居连声道歉,请下铺同学把手机递给自己。电话已经不响了,开颜发来一条短信:手机没电了。速到第一医院门口。
端居一下子吓醒了,掀开又暖又香的被窝,起来一边洗漱一边给开颜打电话,开颜一直关机。
端居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到学校门口,半天才抢到出租车,一上车就告诉师傅她有万急的事,去市立第一医院。师傅二话不说调头飞车直奔第一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