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居见第一医院的大门近在眼前,连忙掏出一张人民币放在仪表盘上,车还没停稳,就开车门跳了下去,也不要师傅找钱。
下了出租车,才走了几步,端居却看见开颜穿着驼色长大衣,围着深绿色粗线围巾,好端端地站在医院门口等自己。
端居脑子还没睡醒,使劲晃了晃,终于醒了,喊道:“你搞什么鬼?!”冲到开颜面前,端居忽然顿住了。
两人有一个半月没见,开颜瘦了好多,两颊都凹陷下去,好像风里的一张纸片。她化了妆,可惜状态糟糕的皮肤排斥粉底液,霜打得茄子似的,厚厚的遮瑕膏也遮不住她浓重的黑眼圈。端居从口袋里掏出纸巾,道:“这里绿色的遮瑕膏没有抹开,你别动。”她替开颜把眼下的遮瑕膏拍开,才问:“病了?”
开颜没说话,木呆呆地摇头。
端居认识开颜这么久,还从来没见过开颜这样过,连忙道:“我不问就是了。走,我陪你进去。”
端居挽着开颜进医院大厅,开颜木偶似的去挂号、找科室、拿单子、做检查、取回结果,端居全程陪同,看到开颜挂妇科做孕检,大吃一惊。然端居一句话也没说,只干瞪眼。她不知道应该讲什么。
医院充斥着消毒水的气息,这种味道如同一个危险的信号。小时候端居特别怕闻到这股味道,特别怕接近医院,特别怕尖锐的针头刺入她的皮肤,倒不是怕疼,后来才知道,那是尖锐恐惧症。端居恨不得世上的一切都是圆润的,就像润唇膏头上油滑的走珠。为了逃避生活中的瓦砾,端居在拥挤的人群中随波逐流。随波逐流至今,她却觉得甚是无趣。她不敢轻易尝试爱情游戏,亦或是家庭太过温馨美满,使她没有试图组建新家庭的愿望。她与顾永之坚壁清野,导致现如今两人不再联系。
其实端居心里仍然觉得不甘。端居曾经羡慕开颜,钦佩开颜敢于标新立异。可是今天端居不再钦羡开颜,她更加坚定未知的总是危险的,还是一步一步慢慢走更踏实。哪怕无趣,也不要误入歧途。
拿到化验单回来,坐门诊的医生换班,换成一位长得好像街道妇女主任的中年女大夫。该女大夫口气生冷而强硬,一幅对私生活混乱导致意外怀孕嗤之以鼻的表情语气,敲敲化验单,推着眼镜道:“结果就是这样,目前一切正常。”
端居看了看默不作声不知道在想什么事情的开颜,又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大夫,轻声插嘴问:“49天以内……”
“可以药流。”中年女大夫的表情更加不屑。
开颜微笑着道:“我好想没说想流?谢谢您的关心。”她把关心两个字咬得特别重。
女大夫一愣,然后低头开药,写完往外一推,叫道:“下一位。”
端居在心里念了好多遍“万言当言,不如一默”,替开颜取好了药。端居又颈椎膨出,她悄悄用开颜的名字挂了骨科替开颜开了病假条。两人从医院出来,端居终于忍不住问:“八块腹肌男?”
开颜果断摇头:“早分了。”停一停,低声道,“可能——应该……”
端居一听,便知自己不该多口去问。还好端居及时刹住闸,只问一句道:“人呢?你不打算找他?”
开颜的语调十分轻蔑,不咸不淡地道:“那种人,不会认,找了也没用。”端居还要说,开颜道不停地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让我静一静,好不好?”
端居立马点头。她打车把开颜送回开颜所在的学校,然后坐公交车回自己的学校。
元旦假期计划彻底泡汤,端居晚上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她想爬起来找片感冒药吃下助眠,但是又不想下床,只好玩手机,把手机的电量消耗殆尽,对着天花板发呆。
要换成是自己,说不定今晚就向父母痛哭流涕了。端居想安慰开颜,手机又没电了。
第二天一早宿舍恢复供电,端居赶紧给手机充上电,然后给开颜发短信:不告诉家长?
开颜大抵也彻夜无眠,立刻回复:见面谈,中山路星巴克见。
端居拍了拍昏昏沉沉的脑袋,见舍友都在沉睡,轻手轻脚地起来洗漱出门。
清晨开业的也只有星巴克,端居先到,自己点了抹茶拿铁。她记得开颜也爱喝加奶油的抹茶拿铁,想帮开颜也点一杯,忽然又想起开颜不能再喝咖啡,只好点了别的。
星巴克里顾客寥寥,端居注视良久才选出一个她认为的最佳位置坐下。该位置临窗,又离邻桌较远。
过了一刻钟,开颜走进来。她还穿着昨天的那件驼色大衣,没化妆,坐下先对端居道:“抱歉,等了半天才等到公交。”
端居提醒:“高跟鞋先不要穿了,你又不矮。”
开颜拿起饮料喝了一口,端居又替她要了一只小蛋糕:“别空腹喝饮料。”
开颜吃掉了蛋糕,习惯性地掏出小镜子想看看自己的口红有没有被损坏,忽然想起今早没化妆,于是把镜子放回包包里,环视四周,问:“要不我们出去说?”
端居不意开颜这样小心过度,于是问:“你想去哪里?”
“去滨海公园。我刚才坐车路过滨海公园,看到有好多海鸥。”
端居听了替开颜打包了两只小蛋糕,两人坐公交车来到滨海公园。清晨的公园里只有晨练的人,很清静。
无数海鸥围着海岸盘旋。修长的喙、洁白的羽毛,很是英俊。星巴克的小蛋糕都用来喂海鸥了。一只红嘴鸥站在开颜肩上,吃着蛋糕,允许开颜轻抚它的羽毛。
开颜终于露出了一点笑容。她整理了一下情绪,用了无感情的声音开门见山道:“我家的事,我从没对你说起过。我父母以前都在国营大集体那种单位上班,我不知道你对那种大集体有没有概念?厂区离市区有一段距离,但是大院里从幼儿园到医院什么都有,随便拎出两家都能攀上点亲,有点八卦满单位家属就都知道了。”
小蛋糕被海鸥吃尽了,它飞离开颜的肩膀,重新飞向大海。开颜似乎重新跌入失落的谷底:“我妈生了我之后和一个干个体户有钱的老板跑了,除了回来离婚,再没回来过。我爸受不了闲言碎语,加上那时候企业改制效益不好,就跳槽走了,后来找了新的,生了儿子。我从小跟我奶奶长大的——我奶奶你见过,身体不好,受不了刺激的。好在我爸混的不错,他人不回来,钱却从不少我的,我也没什么可你抱怨的。所以,我不想告诉他们,没用。”
端居沉默了好一会儿,张了张嘴,确实哑声的。
开颜接着道:“我和你说的事,你只放在心里。让我再静两天,好不好?”
端居想了想说:“我看你最好不要再吃食堂里那些塑料袋米线和不卫生的麻辣烫,你还得吃点保养品。花销怎么办?”
开颜耸肩道:“我还有好多没开封的化妆品护肤品,还有香水香氛。我算了,拿到淘宝二手卖掉,能支撑好久。”
端居担忧道:“哪里有那么好卖?我舍友卖一只没开封的口红,还是限量版,卖了好久都没卖出去。”
开颜轻声说:“我求求你了大姐,别这么事儿妈了,我自有办法。让我清静两天,好不好?好不好?”
两人分手后端居仍不放心,开颜那么喜欢小孩子,大学还想要学幼教,怎么会舍得自残呢?可是不自残,眼下怎么办?端居自付什么忙也帮不上,回到宿舍想了又想,给她老妈打电话:“喂——老妈?我和你说个事情,你给我打的这个月的生活费,我还没动呢。昨天有个疑似银行发来的手机短信,我不小心点了一下,结果今天忽然收到好多条被取款的短信,好像储蓄卡被盗刷了。”
她老妈立刻炸了:“什么?储蓄卡还能被盗刷?不是只有信用卡才会被盗刷吗?”
端居赶忙道:“我也不知道诶,反正被异地取走了。我刚才去银行办了挂失,柜上说千儿八百的不一定能追回来。我现在想去公安局做个笔录。”
她老妈迷信,在电话那头道:“难怪我前天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老妈叽里呱啦描述梦境,端居听得头炸,捂住听筒捂了半天,松开,老妈正好问:“你在听吗?人呢?说话呀?”
“我在听,你说。”
老妈叹了口气,道:“你自己吗?一个小姑娘家的,别去做笔录了,啊。我再给你把生活费打到那张X行卡上。保险起见,你去X行把那张卡的密码改一改,听见了?”
“嗯。”
“哎呦那钱咱们认栽,我回头叫龚阿姨给你算……”端居反应奇快,再度捂住听筒,等她老妈迷信完了,才松开手道:“嗯好,我知道了,你放心吧。嗯嗯,我买好寒假的车票提前告诉你。嗯,我去X行改密码,挂了哈。”
端居骗了一笔生活费,钱到手还是觉得不够。于是上同城网搜索了半天,找到她舍友曾经干过的托管兼职,对方元旦正好缺人,让端居立刻就去上班。
开颜虽然脾气不好,但是对孩子特别有耐心;端居虽然平时文文静静的,但是特别讨厌小孩子咋呼,尤其是一群小孩子一起哄闹。
端居一面硬着头皮干着这份托管兼职,一面应付考试周的考试,忙得脚不沾地焦头烂额。兼职干满一个月,正好放寒假。她拿到兼职工资,和从老妈处骗来的生活费一起转账到开颜的支付宝账户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气没舒完,她突然想起来,自己都忙糊涂了,居然忘了买回家的火车票。要死了要死了,看来开颜心乱也给忘了,难道要坐十多个小时的大客回家?端居打了个冷战,她晕车,而且她记得开颜也晕车。
手机提示音响起,开颜把钱通过支付宝又转了回来。端居立马致电开颜,对方的手机却关机。
端居忽然觉得不对,再打,还是关机,一直打到中午,变成了停机。
端居把手机打没电了,刚充上电,就有人打进来。端居接起电话,对方的声音虽然焦急,但却是堪比王凯的低音炮,一开口苏得端居浑身舒坦:“你好,请问是沈端居吗?我是孟开颜的师兄,我叫陈方。请问开颜今天有没有联系过你?她手机打不通,人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端居连忙把通过支付宝转账开颜被退回的事说了一下,道:“我也打不通她的电话,怎么办?我现在打算去她宿舍那里问问她舍友。”
“翻版王凯”道:“我昨天陪开颜去医院,”端居吃了一惊,不免一愣,只听陈方接着说,“从医院出来她好像情绪不太稳定,一直没回宿舍。我现在去她经常吃饭的餐厅再找找,劳烦你去问问她舍友。”
端居打车去开颜的学校,到宿舍楼下面找了个机会随着刷卡的同学混了进去。她记得开颜在223,于是去敲223的门。只有一个女生在收拾行李,态度冷漠地告诉端居,孟开颜上午去办休学了,另一个舍友陪她去的。办完后开颜收拾了东西拉着箱子走了,她们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端居道了谢,给“翻版王凯”去电,对方说话变得支支吾吾,只说:“喔,好,谢谢你。”
端居觉得不大对,打开微信QQ连声呼叫开颜,开颜都未回复。端居去食堂打了一份午饭回宿舍吃,手机提示自己有一封邮电。
邮电是开颜发来的,她先告知端居,自己的微信QQ电话号码都废止了,然后表达了对端居出钱出力帮忙的感谢。最后说:我有了新的打算,虽然这样做有点风险,未来可能变数丛生,但是眼下我别无选择。至于是什么打算,过两天尘埃落定后我会告诉你,勿念,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