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大清早,清还在扭转机上一边比划一边念叨,“笑笑这孩子是咋了,几天没见了呢?”
长尘在走步机上气喘吁吁,“现在流感,白血病最怕感染了,估计进隔离室了吧。”
露娜把自行车猛蹬了一阵,得瑟地看看数值,突然刹个急闸说,“笑笑这孩子真不错,听她讲了几次故事,每次都把我感动得不行。唉,可惜咋这命苦呢?”
“是呢,小小年纪得了白血病,后来她妈妈想再生一胎,取脐带血来救她,结果都快临产了,碰上场车祸。她所有直系亲属配型都查过了,居然没符合要求的,那就只能等了。等待是多需要运气的事情呀,这不,一直等到现在了。她说,她爱上了自己的主治医生,因为这个信念,她要坚强的活着。”淸还缓缓停下来,如安静祈祷的二舅婆。
有信念,总归是好的吧。
次日,露娜去隔离室陪笑笑解闷儿。露娜问她,“你感叹过命运么?”
笑笑摇头,“没有,如果可以用生命换来与他的相识,我愿意。”她的笑如刀锋般坚定,如昙花般清幽,让露娜不由地打个寒颤。
“跟我说说呗,他是个怎样的人?”
“他是一只修行千年的狐,千年修行千年孤独。”仿佛笑笑一提到他,眼里就满是欣喜。
“额,直白点描述,就是——比较温婉低调神秘飘逸,是吧。他对你呢?”
“对我,不冷不热吧,反正就是仗着姐喜欢他,玩太公钓鱼。”笑笑略带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红晕,又被一缕怨气给盖了去,当然也没全盖,就那么似嗔似怒的。
露娜摊摊手,“那就放下呗。”
“我喜欢他,与他无关,我就在他身边晃悠个几年,贱兮兮蹦跶个几年,多无害呀,然后我就挂啦。”
露娜木木地看着眼前这个孩子,她坚定明亮的眸子像极了五十年前的自己,却又显得更悲壮,更透彻。
突然记起墨剑曾经讲过一段话,说人一辈子,感情是个轮回。最开始来到世界的时候,会认为父母的爱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十来年之后,赫然发现情人的爱更叫人激动依赖,或许那才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到了中年,人会慢慢趋于平静,慢慢懂得,身边的人才是最重要的;再后来,开始在迷茫中老去,又激起了对惊心动魄情感的渴求,对子女的期盼;最后,人一日日枯萎,所有感情便通透了去。那,便是生命的尽头。
当露娜回到垂蔓樱下的时候,她问墨剑,如果感情的轮回真实存在的话,那前世的情人一旦错过了入世时间,便只能是永远的追逐,不是么。一个在亲情中争取,一个在爱情中徜徉;一个在爱情中挣扎,一个在婚姻中安稳;一个在婚姻中煎熬,一个在领悟中平静;一个在领悟中后悔,一个在衰老边缘徘徊。就这样永远的错位平行着,熟悉又陌生着,直至坠入生命的尽头。
墨剑一身红色运动服,映着雪白的长发,如富士山下的烂漫。烂漫的脸上写满了疑惑,“感情的轮回?你刚才说感情的轮回?”
露娜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淡淡地说,人的一生,会遇到两个人——一个惊艳了时光,一个温柔了岁月,仿佛就是通过这种方式——来贯通前世今生,今生来世。
老张拨拉着自己的手指,喃喃地说,“有些事情,远远地看着——就好,一如异香扑鼻的食物。”
露娜望望墨剑,又望望老张,仿佛他们都懂,又仿佛,都不懂。
墨剑望望天,似乎在自言自语,又分明能叫人听清,“有一个人,宁愿遍体鳞伤,也要厮守;有一个人,宁愿永不见天日,也要成全;还有一个人,宁愿舍弃一切,也要保护。这三个,有胜负么?又有对错么?”
老张笑了,“柏拉图说,理性——是灵魂中最高贵的因素。”
墨剑看看他,也笑了。
老张突然一抬眉,“真的,我妈妈说的。”
这下,所有人都笑了。
老张换了个姿势,他的眼神仿佛飘忽了很远,又落在了很近。他幽幽地说,“因为这个病,我尝试过的味道很少。因为这个病,我这辈子最亲近的女人就是妈妈,我对妈妈的感情是你们所不能理解的。没有她,我早傻啦,早绝望啦,早没啦。”
墨剑拍拍他肩,“一个人,如果他吃过的味道少,我相信,他尝过的味道多。”
空气似乎陷入了片刻的凝结,只有些金属质地般的冰冷气息在游弋。一直沉默的长尘突然抬头,“老张,我发现跟你一起上‘养鸟经’的陈老太好像挺稀罕你的。”
老张苍白的脸皱成了一团,眉头一抖,“瞎说,小心叫人家听见,她心眼儿可小可小呢,比你用的针孔还小一半。我们还一起上书法跟诗歌的课,跟你讲,她念诗可好玩了,‘我们经历了播种,发芽;我们享受了风过,扬花;我们纠结在失落,天涯;我们迎来了荆棘挂果,磐石化沙。如今,风过如年华……’”老张的眉梢含着笑,一边宣称自己懒得挤兑那老太,一边讲得声情并茂的。
露娜听得目瞪口呆,这是老张从未表现过的得瑟与愉悦,连抬头纹里都散发出石榴般的神气。
边上的墨剑终于沉不住气了,“总比你读的那段好,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那些曾以为一辈子都不会遗忘的往事,在一场毫无征兆的江南烟雨中如幻灯片般闪过,然后,坚定地散去。最后一抹余晖,是街角的油纸伞下,你的颔首一笑,仿佛正欲定格在雨停的那个瞬间,却终究只是在沾满泥点的秋叶上荡漾成残波,然后缓缓融化到这幅水墨山水画中。而我,为了那个背影,为了那抹曾经的惊鸿一瞥,在原处呆呆站成风景。”墨剑笑得眉毛胡子都在抖。
“啧啧啧,记这么清楚。你也去啦,不会吧。”当一长段酸得掉油的话从向来沉稳的墨剑口中念出来的时候,长尘已经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咋不会,真去了来着,在窗口就被麻到了,赶紧跑回来,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我扫了好半天才整干净的。”墨剑仍是那副一本正经的模样。
垂蔓樱下,风影飘摇,人们又乐作一团,恰如一包过了水的薯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