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露娜挽着老爷子去楼上看笑笑,她从兜里变戏法似的弄出一串小红果,“垂蔓樱的,喜欢么?”
“哇,樱花的果子不是樱桃么?能吃么?”笑笑放下手里的书,仰着头,眼神扑闪扑闪的。
“额,不是。”
“嘻嘻,我知道不是,逗你玩的。我以前很喜欢花,觉得花落无情,让人伤感。现在不一样啦,你看,花落了有什么关系,不是还有果嘛,果还可以有花,花再有果,花花果果无穷尽也。”笑笑说得手舞足蹈,乍一看像是孩童般的纯真,却又分明——还透着睿智的韧性。
不一会儿,露娜的电话再次响起来,是所长的。第一句话,让她马上回所里,因为何医生走了,在一处余震的废墟里。
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让露娜有些恍惚,需要老爷子的搀扶才行。她脑海里闪现出了何医生离开疗养所那天的背影,那将心拽得生疼的不舍,原来,竟是一种预感。
“她还那么年轻呀,她是那般慈悲呀,她希望的只是平淡呀。”露娜泣不成声,为这无情的灾难,为自己的无助与恐慌。
那天露娜见到了何医生老公,来清理遗物的。他眼神锐利坚毅,有着与实际年龄不太相符的苍老。只是那神情,又像极了年轻时候的墨剑。
何医生老公应该是首次来疗养所,首次进他妻子办公室。他抱着书桌上的全家福号啕大哭。原来有时候,只有失去了,才知道后悔——那个还可以选择的曾经。
那天疗养所来了不少人,记者,上级领导,等等等等,叽叽喳喳地都吓走了垂蔓樱里的鸟儿。
仿佛一直到大半个月之后,世界才开始安静下来,墨剑也回疗养所了,只是坐着轮椅,不再说话。
那天老张摇着轮椅过来迎接,“老哥哥,以后有我陪你一起坐轮椅,不怕。”
那个夜晚,露娜在墨剑房间呆了很久,说了很多很多话。
她说,五十年前,不管我怎么燃烧,你都只能看到冰雪。而现在,即便是想让你认出那个破旧皮囊,估计都——不能够了。
她说,知道么,当一份热烈安静下来,要么是淡了,要么是化了。但又都是,想沉淀了。这些,我相信,你都懂,却又偏偏要狠心装些个不懂。
墨剑没有表情,眼神空洞地盯着几乎静止的空气。
突然有人敲门,惊得露娜一个激灵。
是一个看着憨厚实诚的中年男人,说是新来的护工,叫小虎,是个退伍军人。
露娜点点头,示意他先安顿好,工作明早再安排。
次日清晨,院子里很安静,六棵垂蔓樱都怯生生地立着,不言不语的。推开墨剑的门,小虎已经在了,正趴在轮椅边给墨剑剪指甲来着。他说,“老人的指甲很厚很硬的,需要用长柄指甲刀,确认好咯,再使劲儿摁一下,就这样,看,准好。”他黝黑的脸庞透着明亮的光,给人感觉,暖暖的。
露娜立在门口,软软地笑,“要不,呆会儿推他出门透个气儿去。”
“好咧。”
正起身的当儿,老张过来了,他看看墨剑,又转向露娜,“昨天忘了问,笑笑咋样了?”
“她还在住院部呢,状态看着还行,只是仍然没等到匹配的造血干细胞,现在只能靠隔离,减少感染几率。”
老张摇摇头,又点点头,“我知道你想把我送到住院部,但我真不愿过去。那边孤独,绝望,我是早该入土的人了,现在每一天对我来说都算礼物,我不想——糟践这礼物。”
露娜无言以对,反倒是老张开始安慰她了,“我不怕入土,真的,甚至还有些期待,期待传说中的冥世。其实我已经体验过那种感觉了,就是仿佛突然间没了身体,灵魂一点点蒸腾,蒸腾着离开,慢慢儿地,通过一条隧道。那里,可以看到好多好多发光的人,其中,有我的妈妈。那时候,我可以跟他们回顾我的一生,回顾我这几十年来的所能与所不能。想想,多美妙呀,之后,我就可以变成星星啦,就可以随便吃东西啦。”
露娜拍拍他的肩,一种从未有过的压力与悲怆感袭来。
“我在这边保证不给你们添乱。如果不放心,我再签一份协议,内容就写——主动放弃治疗,只想在此终老。咋样?”老张的语气都有些恳求的意思了。
“我去跟所长说说,应该没问题,这里是你的家。”
“嗯嗯,顺便跟他说说,还有遗产捐赠协议。”老张脸上满是孩子般的灿烂,仿佛他刚才说的话只是一根糖果那么简单。
突然注意到,不知从哪天起,垂蔓樱已开始失去了昔日的苍翠与生机,叶片儿都软软地蜷缩了去,只轻飘飘地蹲在枝头,思忖着——是去,还是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