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无为被革去县长职,却不让他离去,此前没有先例。驼城道来宣布革职令的大员和秦无为刚刚迈出县府的那间会议室,会场里的人们就吵嚷起来。他们都急不可耐,闹哄哄口无遮拦地说开了自己的猜度和看法,从有利于自己的方面设想,分析秦无为被革职留任的其中缘由。
李进财最为欣喜和亢奋,以为这一个回合大获全胜,清水川这块地方的财富又回到了他的怀抱,抢先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说道:“嗨呀,众位,秦无为这一回可是凤凰落了架了啊。人们常说,凤凰落架不如鸡,不晓得他这次滚出富川是像个落毛的凤凰呢,还是像落汤的鸡啊。少先兄你说呢?”他一边说,一边用胳膊捅了捅坐在旁边的阎少先,说话之间眉飞色舞,不可自已。
阎少先本来和李进财过从甚密。只这一次李进财和小诸葛通同作弊,盗了县仓存粮,已吵得沸沸扬扬。阎少先以为,若果如此,李进财和小诸葛就大失了身份。近几月,他和李进财似乎有些疏远。秦无为被革职,他在欣喜之余却以为,去职未去权,说明驼城未将秦无为视为无用之徒,一棍子打倒在地,后事如何还难料定。他正猜度驼城道的本意,本不想在大庭广众之间张扬,被李进财捅了一下,不得不开了口,却有意和李进财拉开了距离:“嗨,进财老弟,人家是凤凰还是鸡,咱不敢评论。你说他是凤凰落了架,那可是有长起毛的时候。谁晓得谁是凤,谁是鸡呢。”阎少先话语间不经意地嘲弄他和小诸葛盗粮库的事。说过后,众人一阵哄笑。
众人哄笑了一阵,靳常德坐在原位不由得说了一句:“嗨,这下子可好啦。你****的可以无拘无束,不再做缩头的王八了。”靳常德尽管坐着对李进财说话,他的嗓门大,周围的人还是都听清了。众人又是一阵大笑。李进财脸上似有些窘迫。
坐在前一排的柴孝仁听着他们三个说笑,李进财说得不中听,后两个又有些取笑他,众人笑过后没人再插话,就站起转过身来说道:“今儿正好这么多人在这里,老夫倒想说两句话。依老朽看,秦县长到咱这么个穷瘠之县时日不长,倒是办了一两件事。就说你李局长,为那一点小利,不值得存到心头老过不去。再说呢,小诸葛为几十石的粮米,也没理由使出那么多心计。眼下饥荒正盛,时有饿殍倒地,人家常家人早年出走了口外,这个时候还惦记着乡亲,数百里之外送来几十石赈粮,咱就忍心私吞了那一点粮?孔圣人说过,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由此看来,干那种事的可就连人都不是了。刚刚老夫想,将秦县长革职的事,恐怕离不了你们之中有人掺和。切莫以为一个秦无为走了,你们的那些烂事就一笔勾销了。富川城有千双眼,有千张嘴啊。”柴孝仁倚老卖老,说了一串话,在座的都不敢插言。李进财坐在那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八六正此时,秦无为送驼城道人出了县府门,又返回会议室。他想,此时既是革职留任,还得对大家说两句话。他一边想着老书吏刚才说的话,一边往门里走,恰恰听到了柴孝仁后边说的话。他在门口迟疑了一下,待柴孝仁说完后,如往常一样直往刚刚坐过的地方走去。会场里这会儿竟鸦雀无声了,大家怀着各不相同的心情想听这位已被革了职的县长将如何说话。秦无为坐下后看了看台下,脑海里快速思索着该说些甚么。他猛然觉得似乎多时未用水,嗓子干得冒火,抓起刚刚放在那里未动过的茶杯,喝了几口半温不热的浓茶,喝了几口茶后才开口说道:“秦某进门时似觉此处笑逐颜开,一忽儿却静得落地听针了啊。秦某已是去了职的平头百姓,哪位有不吐不快之言,针砭时政之语,直言已无碍了啊。秦某自弃商从戎起,只抱定了为国为民做点事业,对去职与否,未在于心。只秦某到此地尚不足一年,留些未了之事,心存遗憾,也让各位失望。秦某既将卸任,当将未了之事一并交卸清楚。其一,县库拮据,众位薪饷拖欠尚多。秦某已从惠德钱庄掌柜处查得,李局长为大家办了件好事,历年库银都存了高利,还有为数不菲的一笔钱款未拿回来。李局长会拿回来应付眼前的困局的,积欠众位几个月薪饷的时间当不会太长。其二,清水寨诸有铭盗库粮负案在逃,其中案情尚未了结。不过已查得库粮去向,存粮甚安全,不日也会拿回来。秦某留任不会久,请各位自扫门前雪,秦某静候来人交卸就是了。”
会场中人谁也没想到秦无为会说出如此一番话。台上话音刚落,台下就如同沸水开锅,闹哄哄吵嚷起来。李进财此时已全然失去了刚才那一股气势,只恨脚下无有一条缝隙,自己又少了土行孙的本领,颓然坐在一旁发愣。秦无为站起身来,向坐在前边的柴孝仁和几位老者打了一下招呼,说,众位既无更多的话,就请自便吧。说过,待众人离开会场,才返回自己的办公室。
秦无为坐在他往常坐过的椅子上,书秘科的一位职员送上一杯茶来,他才想起米科长对他说过,常家寨小学今日开班,他拟代县长去表示一下祝贺,人已往常家寨去了。此时,他觉得这一间屋子硕大而空旷。他很想有人和他说说话,即便有人和他争吵理论也好。他想起了老书吏,就让书秘科送水的职员请老书吏过来。
送水的职员应了一声,去寻老书吏。不一会儿,老书吏就推门进来,秦无为却像等了很长时间。见老书吏堆着笑脸进来,赶紧起身让他坐在往常与他对弈常坐的椅子上,自己坐在对面的另一张椅子上,书秘科职员照例送上一杯茶后退了出去。老书吏见秦无为落了座才坐了下去,笑着说:“老朽观县长脸上形色尚好,未被这突如其来的击打惊倒,有些处变不惊的大将风度,老朽庆幸。刚刚隔门听得县长那一席话,老朽又不由感叹。县长此时仍不忘那一堆难了的公事,让人敬佩啊。”
秦无为笑了笑说:“先生过誉了。秦某既去,也该交卸个明白。有人将秦某置于火上熏烤,却不知还留了让秦某说话的余地。此时不发,可有来日?”
老书吏点了点头说:“嗯,县长那番话无疑是一束烈火重炮,让一些人猝不及防。不过,县长所处境地较此前更为凶险,不得不防啊。”
秦无为深知老书吏说的不假,口里却说:“秦某枪林弹雨都过来了,料他等还能将我如何。”
“哎,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县长还是多留心才是。”
李进财从县府踉踉跄跄逃了出来,脑海里嗡嗡作响,将多天来思考的一切全然忘记,只升腾起一种仇和恨让他不能自已。他反复咀嚼着秦无为这个名字,只恨自己没长就撕身碎骨的利齿,不能将他一口吞下去;他又恨小诸葛自作聪明,打虎不慎让人反过来咬了一口。他思索再三,想不出任何办法,只得还去找小诸葛。
李进财跌跌撞撞回到办公室,叫来一个心腹,备了两匹快马,匆忙离开县城,向清水寨而去。
小诸葛早就从驼城返回清水寨。只是外边风紧,秦无为向驼城道报告他监守自盗和下令警察局拘查他,早有人报告了他。警察局的人就驻在清水寨,不时打探他是否回来。这个时候他只得蛰伏于家中,不敢露面,严令下人不得走漏他回到清水寨的一丝消息。小诸葛如龟缩头已有几个月,他等得心里焦躁,不晓得驼城道的许诺会不会兑现,不知道他花了大把的银子是否管用。外边无人来通报任何消息,自己又不敢迈出诸家大院一步,不由得望天长叹。
错午时分,李进财奔马赶到了清水寨。同来的下人使劲敲击那两扇黑漆大门,才有人隔门问话。门里知是小诸葛的连襟亲戚上了门,赶紧一边开门迎客,一边急火火向小诸葛禀报。小诸葛听得李进财到了,眼里放出光来,顾不得换去身上的闲散衣裳,用手捋了捋头上齐到耳根的头发,从后院走到前院,迎接李进财。
“啊呀,进财弟,你这才来了啊,这些日子就候着你啊。走吧,赶紧进屋说话。”小诸葛迎着李进财,说话间脸上露出笑意,伸出手来拉着他往里走去。李进财在马背上颠簸了一个时辰,眉宇间紧绷着的神经舒缓了许多,也跟着笑了笑,随小诸葛向后院的客厅走去。
下人送上茶水,引着随李进财来的人去了另一间房休息。小诸葛问李进财:“刚刚过了吃中饭的时间,你在路上恐怕走了一个多时辰,还没用饭吧?”
李进财照实说道:“嗨,前晌县府通知开会,说驼城道来人有要情知会各个方面,这就去开会。出了会场就直奔你这儿来了。”
小诸葛一听李进财的话,心想自己猜得不差,准是驼城道来人宣布秦无为革职的决定的。可再看这连襟妹夫的脸上似乎没有一点喜乐的表情,他的心里犯起了嘀咕。正此时小诸葛的夫人诸胡氏推门进来,她身子还没跨进门里,声音先传了进来:“哎哟哟,是他小姨夫上来啦,你可是有一阵子没登大姐这门了。你看,你姐夫这些日子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在屋里踱步子。他说是你一准要来,可就是左等右等不见你。你看他如今脸上那灰样子。”一边说着一边坐在一旁。
李进财赶紧问候过他这位大姐:“大姐可好。小弟有些事离不开,没常上来看你。”
李进财还没把话说完,诸胡氏就接了口:“嗨,可好。你们连襟俩整天为着公家的事和人家剑拔弩张,我们姐妹俩也好不到哪。我就对你姐夫说,你们俩,和人家争斗了几十年,如今该有的有了,人也一大把子年岁了,还和人家争个甚呢。你姐夫听不进去,说是人就活一口气,你看近日来又是闹饥荒呢,又是出盗贼呢,还得拿出钱粮来赈济那些穷鬼。又碰上个甚姓秦的县长,想拿你俩出气。要我说呢,让人一步自己宽。咱就挂了免战牌,那能少得了你的个甚?你说那一天多时间骑马跑四五百里路,还以为自个儿是三十来岁的后生小子呢。逞能还逞不够。”
小诸葛听夫人一口气说了一番议论,早已不耐烦,只是碍着外人在场,没有发作。待她完,才说道:“好啦,我们还有正经事。进财还未用中饭,我也觉得想用些了,你去让送些过来。叫随进财来的人去饭堂用吧。”
诸胡氏听说李进财还未吃中午饭,赶紧起身说:“哦,活要命,这甚时候了,还饿着呢。两个一对活宝。”说过,出门去催饭。
小诸葛见夫人出去,笑了笑说道:“嗨,妇人之见,莫去管她。你说说有甚要紧的事。”
李进财见诸胡氏出门去传饭,还真觉得有些饥了,饮了一口茶说道:“驼城道来人宣读了一个决定,未说一句话就走了。”
“是个甚样的决定?看你似有些不快。”小诸葛见李进财的话不冷不热,脸上没有喜乐的表情,着急地问。
“决定倒不差。就是秦无为革去县长职,留待新任县长到职后交卸。”
“那可是喜事啊!咱可是就等着这一纸文告呢,你还有甚不放心的?”
“嗨,好大姐夫啊,刚开始我也这么想啊。这驼城道可倒好,革职呢,没革干净,还留了个尾巴。驼城的那个人出门时还对秦无为说:‘这是咱争取的最好的结果了。’秦无为无职还有权啊。那姓秦的连会场都没离开,就来了个霸王硬上弓,将咱那点事全公之于众了。说你监守盗库,正在缉拿;说被盗粮已查清去向,不日就会回来。还要追县库高利放贷的利银。”
小诸葛说了声“哦,知道了”,他的脑袋“嗡”地旋转了起来。他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思索着如何应对眼前的困局。他心里想,为何驼城道作了如此愚蠢的决定,是耍了滑头,还是另有原因?这秦无为此时公开叫阵,无非想是在临交权之前堵了翻案的所有退路。他既使出狠手,咱决不能束手待毙。即死,也要让他垫背。
这时下人送上中饭,是两碗肉臊子揪面。小诸葛哪里还吃得下去,他推了推眼前的面,让李进财先吃。待李进财吃了几口,才对李进财说道:“如此看来,此次要弄个鱼死网破了。姓秦的既想要玩真的,不妨给他使点要紧的手段。”
李进财瞪大了双眼,望着小诸葛,他不知道这个时候小诸葛还会使出何种厉害的手段能挽回眼前的局面。小诸葛见李进财只吃了几口面,就放下筷子,也不管他还吃不吃,就凑到他的耳边说了几句。说过后坐直了身,又说道:“此事由我安排,你只打探准他的行迹。切记只你我知晓,莫对第三个人说起。”
李进财惊得三魂出窍,身子不由颤索起来,嘴唇抖动着说道:“这,这样子做,谁都会怀疑是你我干的事。”
“嗨,你啊,做事无城府。人说量小非君子,要紧的是有了事不慌乱,能坦然应对。你那个样子会自乱阵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