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无为指派警察局的人和李进财的手下共同清查县境三仓存粮。李进财心中有鬼,生怕查出痕迹,刨根问底,露了真相。他左思右想,忍痛拿出一把银票,连夜散给警局手下的人。又再三安顿自己的人小心配合,不得出错。查库的人得了好处,自然知晓其中的利弊。警察局先是以多处地方不安宁,有意拖延时日;待开始查库,又慢慢腾腾,进行了十天半月,并未查出账实有误,草草收场。查仓报告送到秦无为的桌上,又拖过了两个月。秦无为心知有异,却并未觉察出症结出在哪里。他调过账目查看,想从中找出些蛛丝马迹。他不愧做过多年生意,对账面文章并不陌生,从几笔账差和调账中发现有些问题,就想再调往年账底核对,谁知此时,驼城道一纸文书让他的一切苦心化作了泡影。
这日,秦无为正在办公室翻看警察局送上来的查仓报告,和他调账查出的几处疑点进行比对,心想,这警察局竟没个账上的熟手,查了这么多时,居然没察出账面上的手脚。他想喊米科长进来,寻靳常德过来布置再去核对,这时,米科长却悄声推开秦无为办公室的门,站到了他的面前。他见今日米科长举止有些异样,正要说话,米科长却凑上来,附在他的耳旁低声说道:“秦县长,看来有了不妙。刚刚接到驼城道快马送来函件,让属下只作签收,不要开启,说驼城道派人要来宣布一项决定。来人正在路上,今儿不一定赶到县城,想顺便去浏览一回十塘关杨折两家招亲的地方,不想惊动县里。只让县府做些开会的准备,明早到后即宣布。”
秦无为知道预料中的事终于来了。他并不感到惊奇,只是觉得眼前的事还没有理出头绪,心里有一种难言的痛惜。他推过桌上的一堆账和警察局的报告,对米科长说道:“将这些东西存你那里和退还李进财吧,须做何准备安排就是了。”
米科长看了一眼秦无为桌上的账册,笑了笑说:“还是留着让属下抄录过再送还他。”
“抄它何用?不费心也罢。”
“一段足迹,留以为借。”
秦无为听此话不由一叹。
第二天一早,驼城道派出的大员进了县府的院子。秦无为认得他正是自己上任前在驼城不得不去拜见的局长,将他让进县府议事的一间会议室。
县府各个部门的人都已坐在会议室里等候。见这局长进来,有的从座位上站起来打招呼,有的鼓掌表示欢迎。他不管不顾,直接坐到前边的台子上,取过文件袋来,抽出一张纸照本宣科:“富川县,查秦无为履县职近年,富川民情不靖。刁民作乱,盗匪猖獗,乱党不绝。秦于职间,查禁不力,治理无方,县内士绅多有怨言。着革去县长职,暂留任上。俟新职到任,交卸过后,调往他任。”
台下的人听过这局长的宣读,有的感到新奇,有的觉得不伦不类,一时间议论起来。这局长也不管他们,宣读过后并不多说话,站起身来就往外走。秦无为只得送他出门,他边往出走边说:“秦县长,留步吧,这是咱为你争取的最好结果了。”说着就让米科长陪着出了县府大门,往馆舍去了。
八五秦无为心里哭笑不得。他不晓得这又是何人出得如此主张,将他置于火炉上熏烤,让他干不能,行不得。他不清楚来接他任的是谁,何时到任,为何迟迟不就。他想着还有未了之事,觉得再也不能将它拾起来做完,将成为他一生的憾事。
秦无为送驼城大员离开县府大院,想起会议室里还有县里各部门的人没离去,等着他要表个甚样的态度。就要推开会议室的门时,隔门那老书吏探头说话了:“秦县长,不必丧气。老朽隔着听了。其事古来有之,县长去职未去权,屋里人都不敢擅去,该如何干不待时。”
秦无为心里一笑。这老者毕竟见多识广,老辣得多。他若无其事地推开了眼前的那扇门。
就在秦无为被免了县长职的当天,常家寨义兴小学准备好了要举行开班仪式。锁柱专门去县城请了闻树人和福生来常家寨为义兴小学揭牌,又去清水寨请郑子民来参加这天的开班仪式,并请他对学校的管理做经常指导,还请了张家寨五老汉为学校开班助兴。这天上午,学校里已聚集了不少的人。村寨里的男女老少,都来看热闹,把两间教室挤得水泄不通。院子里熙熙攘攘,如同过会。郑子民已由锁柱派人接到学校,五老汉早早从张家寨赶了过来,只县城闻局长和福生这两个要紧的客人却迟迟不见到场。锁柱心里着急,不停地走出院门瞭望通往县城的路。郑子民心里有数,安慰他说,他俩一定会来的,一定是有甚要紧事耽搁了。再等等。
日近正午,众人正等得心急火燎,只见远处通往县城方向两匹马正飞也似地向常家寨赶来。锁柱望着是他二人骑马赶过来了,一路小跑迎上前去。站在院外瞭望的众人也跟着迎了上去,迎接闻局长和张校董。他俩的马刚刚飞奔到锁柱跟前,人就翻身从马上跳下来。闻树人边急着往前走边对锁柱说:“哎呀,我俩来迟了,让这么多人等久了。”
锁柱既已见他俩到了常家寨,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已不在意时间的迟早,就说:“唉,闻局长你们来了就是常家寨的福气,迟早有甚要紧的。咱先回屋歇息吧。”
“嗨,我知道你早着急了。不歇了,郑先生来了吧?哦,那不是郑先生啊。没等的人了吧?咱就开始吧。”说着过来和郑子民打了招呼。
锁柱见闻局长坚持要快些开始举行仪式,免得大家在院子里等得太久,就招呼大家都到院门外的空地上来。一时间,村寨里来的人们都涌到门外的空场地上,站得满满当当。前边学校的教员带着新报名入学的二三十名学生站了两排,郑子民、闻树人和福生站在学生的对面。锁柱拉着老五爷也站在福生的旁边,又见芳芳和玲玲站在人群里,硬让人拉着她俩站到教员的队里来。锁柱就宣布:“常家寨义兴小学今天正式开班。有请县教育局闻局长给我们讲话。”
锁柱的话还没说完,人群后边一阵躁动,只见一个身着制服的中年人骑马飞快地奔到人群跟前,跳下马来。村寨里的人们并不认识他,但判断出他是为着今儿的开班仪式来的,就自动分开一条路,让他穿过人群往学校门口走去。当他走到人群的前边,闻局长他们才认出是县府的米科长到了,赶紧一边招呼他,一边对锁柱说,这位是县府的米科长。米科长一边和众人打过招呼,一边说:“哎呀,实在对不住,秦县长听说常家寨小学今日开班,原想要亲来祝贺,只因事务缠身,就要米某一定代他来把祝贺的意思带到。来晚了,来晚了。”
锁柱过去只知米科长其人,并未有机会和他说话。头一次见他,言语间却无居高临下的感觉,就说道:“哎呀,承蒙秦县长关爱,米科长不辞辛苦前来指导小学开班,为常家寨添了光彩,咱常家寨人有福气啊。”他见闻树人已拉他站在郑子民和他的中间,知道他是这个场面上最大的官了,就接着说,“米科长来得正好,就请米科长为我们讲话。”
米科长推让了一阵,就开口说道:“你们锁柱校长让我讲话,我米某从来没在广众之中讲过话,来时秦县长只说祝贺祝贺,没让讲话。要讲,本应是管教育的闻局长和出钱的张福生校董讲。既你们把我推出来烤,也就没法了。你们常家寨小学开班,米某十分高兴。这所学校办起来,是咱富川县头一回在乡村里有了学校,是你们常家寨人的幸事,也是全县的幸事。当然,很快,张家寨那边也要办起来。你们两个寨子办起学来了,对几个镇现有的学校无疑是一种推动,别的村寨也会学你们的样子动起来。有了学校,你们的后代娃娃才有了学文化长知识的地方,有了了解外面世界的一处窗口,长大了才会干出一番有别于你们先辈的大事来。当然,你们的学校办好了,对办好县里现有的几所学校更是一种推动。”
闻树人在一旁听了米科长的这番话,心里上下翻腾起来。自他和米科长打交道以来,这是他听他说的最长的一段话,而这段话乍听起来并不像是从他口里说出来的。往常只听他开口“属下以为”,闭口“是是”“好的”,从不露自己的主见,也从没见过他和谁说过取笑逗趣的笑话。今儿却一反常态,短短几句话,既有些风趣,又显得干练和有深意。他究竟是个甚样的角色,还要仔细推敲。
郑子民站在那里听着米科长的话,却觉得顺耳中听,心里不由得高兴。这时只听米科长话锋一转,对锁柱说:“今儿到这里见郑先生也在这里,米某觉得锁柱你这个校长算计得好。郑先生心里有私,想回清水寨办一所如你常家寨这样的学校。那里没办起来,你们就把他留在这儿,帮你照看学校。他可是咱县仅有的育人大家,栽小苗,育大树,桃李遍地了。你留住他就是搬来了一座大学堂了;留不住他,你那名字就白叫了。”
众人听得不由笑出了声。郑子民也笑着说:“米科长变着法儿编排郑某了。”
米科长说过话,闻树人和福生都说不再讲了,锁柱这才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就请这一排站着的五个人为学校揭牌。一时麻炮声起,锣鼓和唢呐吹打起来。锣鼓过后,院子里一阵欢呼,空地一角的高台上,二人台开了场。常家寨的人们似乎忘记了近一年来经受的饥苦,也将日后两三个月的艰难生计撂在脑后,像过大年和办喜事一样,兴高采烈,在这所院子里穿梭。
郑子民拉着米科长和闻树人从院门外进了刚刚安顿他休息的一间窑洞,锁柱跟着进来为他们倒上茶水。郑子民就对锁柱说:“你去招呼别的事吧。去寻个妥帖的人,在门外看着,不要让人进来。我们三个说说事。”锁柱应了一声,出了屋门。
郑子民见锁柱出了门,压低了声音说道:“趁今天常家寨小学开班的机会,我们召开一个十分重要的会,宣布一件上级的重要决定。清水川特工委同意,重建中共富川县委,由我来代为宣布上级的决定。决定县委由马致远、郑子民、闻树人三人组成,马致远任书记。好,我说完了。现在请致远书记讲话。”
在座的三个人,只有闻树人一脸惊奇。明明刚才还是米科长,怎突然间姓了马?米科长笑着望了一阵闻树人,说道:“嗨,老闻看着不认识我了啊。你闻局长肯定没想到,我也没想到。我才知道,子民以年高思维不够敏捷为由,坚持推我任此职务。本来,庆生和你们两位组成这个班底最妥,我做那个米科长踏实。如今又将我架到火炉上了。好在有子民在,有你两位在,致远也就不怕做不好了。当前我们面临的最要紧的事,首先是重振自己的队伍,改变两年来党员找不着组织,群众找不着党的状态;其次是坚定党员群众的信心,改变党员不晓得该做些甚的状态;再其次是组织群众,发动群众,教育群众,团结在党的周围,开展好必要的群众斗争,以坚定群众的信心,在此基础上发展壮大党的队伍。再后一步,当然就要考虑通过我们自己的力量,形成割据局面,建立起我们自己说了算的政权来。诚然,目前面临的情形,好似范仲淹所说,阴风怒号,浊浪排空,这也正是检验我们的时候。相信经过我们不懈的努力,总有一天会迎来上下天光,一碧万顷的。”
闻树人听他说话,觉得与此前在县城打了多年交道的米科长判若两人,才知道他原来思维敏捷,条理清晰,说出话来理直气壮,很有感染力。他暗自感叹和佩服,做了这么多年的秘密工作,对常共事的同志竟无丝毫的觉察。米科长喝了一口水,又说道:“县城交织的矛盾格局有了新的变化。上午,秦无为被免了职,新任县长还未到任,也未宣布谁来接任,让秦无为留任到交接为止。富川县也许会出现于我们更为不利的严峻局面,需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另外,清水川游击队已正式建立,由清水川特工委直接领导。过几天,游击队将会进行一次影响全县政治格局的行动,惩治一两个作恶多端的豪绅恶霸。此次行动后,将会对全县群众反抗横征暴敛,反对哄抬物价,要求减租减息等项活动产生重要影响。”
屋外二人台场子被村里的人们围得水泄不通。自大灾以来,人们已多时没赶过这大人小娃都喜欢的场子了,他们都争先恐后地要饱一次眼福和耳福。台子上一把四弦胡琴一忽儿响起悠扬低沉的乐调,在院子中回响;一支小唢呐一忽儿吹出明快高亢的音律,在半空中飘荡。台子中间一对青年男女,男的头上扎了一块羊肚肚手巾,脸上显露出塞上汉子的少年英气;女的穿了件淡花袄,眉目间传递着北地女娘的青春畅想。他俩在这不足两丈宽的台子上,一边踩着扭秧歌样的步子,在台子中舞动;一边随着那两件乐器,放开歌喉,尽情地唱响清水川特有的山曲。那嗓音一忽儿高亢明亮,如百灵欢歌,回响山崖;一忽儿又粗犷有力,如大河跌水,排山倒海;一忽儿清脆嘹亮,如玉振磬声,绕梁不绝;一忽儿又柔声气塞,如玉碎帛裂,让人心碎。
这会儿他俩正唱着人们熟悉的那一首曲子:
哎哟哟哦,
哥哥想你咧哦。(妹妹想你咧哦。)
哎,哥哥想你算日月,天天盼着把家归。
荒山野岭虎狼多,出门没人护着你。
哎,妹妹想你数星星,数来数去寻不着你。
数着星星盼天亮,盼你归来喊妹妹。
哎哟哟,
妹妹哟,
哥哥那年遭祸殃,没奈何离你走他乡。
哥哥想起心里苦,让你在家受恓惶。
哥哥哟,
妹妹心里不怨你,怨只怨老天不公把咱分离。
盼望着哥哥人平安,咱永远相守在一起。
哎,哎哟哟,
盼只盼,豺狼虎豹扫除尽,咱再不用受它欺。
安安稳稳过日月,永远相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