拴柱那天由王掌柜指派的伙计引着，从包头义兴号出来，向西南走了不远，过了黄河，又往南走了一段路，就来到一处大的村子。伙计对拴柱说，这个村子叫柳林召，村里人多数都是从口里来的。拴柱听说这里是柳林召，这才豁然记起，他的二爹初到口外时就落到了叫柳林召的地方。后来他回口里时说，已在包头开了家字号，却不晓得他依然住在这里。他对伙计说，二爹和两家姑舅兄弟外出多年，人们都传他们南下有事，他这一趟寻亲，不晓得能不能见着他的二爹的面。伙计对他说，义兴号的王掌柜和他们是多年的至交好友，他让你来这里，十有八九就在这里。常老东家在包头的时候，常常是一个人住在号上，闲下无事的时候，他们就常在一起。他肯定晓得你家二爹回到包头了，只是没在包头街面上露面，别的人不晓得。
拴柱听伙计这么说，心里半信半疑。他既来寻亲，当然希望是真的。可毕竟他们已有五六年没见面，外边的传说又多，都说他的二爹和张家、孙家姑舅三兄弟离开包头两三年，南下了，可谁也不晓得他们去了哪里，去干何事。他的心不由剧烈地跳动起来。离眼前的村子越近，他的心跳得越厉害。
拴柱跟着伙计进了村子。只见这村子坐落在一处高台地上，村里的房舍尽是些茅庵草舍。墙院以土垒就，房屋用土筑成，屋顶全用蒿草铺盖，顶上用黄泥覆盖抹平。只有少数人家的房屋，墙底用砖砌了三五尺高，在这一片草舍间显得有些气度。
他们走到一处的门前下了马，牵着马推开院子的小门，一前一后进了院子。两个人拴马的中间，屋里的女主人已听到院里的动静，隔着屋在屋里喊着问：“是谁啊？”
“是我，婶子。我是义兴号的伙计。”
“二妈，侄儿拴柱从口里来看你们二老来了。”
“哎呦呦，是拴柱上来了啊，赶紧把牲口拴了进屋。”屋里的女人说着，已开门迎了出来。
拴柱拴好马转身就往院子正中间的两间草屋走去。拴柱二妈常贾氏已开门迎出来，她边往院子中间走，边说着：“嗨呀，你看，我说是这几天眼皮直跳，要有人来的。你二爹就是不信，说是迷信。你看，这不验了？快进屋，快进屋。你两个怎走到一起了？”
说话间常贾氏把他俩让进了草屋。拴柱进屋扫了眼这间屋，虽说是土墙草顶，却宽大明亮，收拾得干净利索。屋里盘（砌）了一面大炕，占了这屋一半的地方。炕中间依然是摆放了一张方矮桌，矮桌两旁铺了两块上好的羊毛炕毯，另一边铺了一条羊皮褥子。常贾氏进了门拉着拴柱坐到羊毛炕毯上，又让那伙计挨着拴柱在炕沿边坐了，从炉子里取过一长筒状的爨壶，倒了两杯浓茶。伙计见常贾氏倒好茶，赶紧跳地接过茶杯，放在桌上。拴柱也起身说：“二妈不用忙了，快坐吧。侄儿我们刚刚在包头义兴号吃过，喝过。”
常贾氏边笑着盘腿坐在矮桌另一边的炕毯上，边说道：“嗨，能忙个甚。你们走了路了，喝口水。你二妈这屋里常年不来个人，闲得心慌。成天起来，也就是做的吃口饭，滚着喝口水。哎，你看看，二妈有五几年没见你了吧？那年见你的时候我记得你还是个毛头小子，几年不见，长得打眼不敢认了。”
七九拴柱记得常贾氏五六年前随着他的二爹回常家寨走了一趟，在家住了几天。他晓得她嘴快健谈，话说开了头，她能不停地说下去。他赶紧插话说：“是啊，多年没见二妈了，口里一大家子人常念叨二妈呢。二妈这几年身子骨可好？铁柱哥呢？”
“嗨，好，好，二妈身子骨好着呢。你看，还是拴柱娃嘴甜，会说话。哪像我们那两个货，回到家哪有那么些话。你铁柱哥呢，回家来见了娘，就喊一句妈，再没二句了；你那石柱兄弟呢，见了面就是问：‘娘，晌午吃甚呀？’也没第二句了。他们俩，一个呢，自你二爹离开字号后，就去替你二爹经管那字号去了；一个呢，也去包头念书圪了。唉，他们都在外边有事，就扔下你二妈一个孤老婆子守着这个家。”
常贾氏才只四十多岁，常常一个人在家，脸上留着憔悴，说话带出伤感，语气中感觉到一种悲凉和无奈。拴柱赶紧说道：“二妈在这儿也就出来进去一个人，没到城里给老大看娃娃克？有事了他们也好照应你老人家。”
“嗨，克啦。那几年孙子小，帮着看孙孙，差差心慌，如今孙子也不用那么多人看了。再说呢，你二爹不愿意在城里住，只要他不出远门，二妈就得在家伺等着，人回来了，冰锅冷灶的不成。可人在家伺等着他，常是个不见人。这不，这回从外边回来了，包头的事他也不甚管了，总还是个见不着人。唉，你看二妈光顾了说自个儿的事，还没问你呢，家里老人可好吧？口里遭年馑了，你这回出来，是因家里吃的不宽余吧？年前就念叨上你们了，怎也不见人。人家出来的，早早就出来了，弄些粮早就返回去了，也不误今年的安种。你这个时候才出来，多费了家里半年的粮，今年的庄稼也耽搁了。”
拴柱正要说话，听得门外有响动，常贾氏也听得门外声响，就说：“像是你二爹回来了。他可是从来也没个早回家的时候，今儿阳婆从西山边冒出来了。看来你们爷俩有灵性。”
常贾氏说话中间，拴柱已起身跳下炕，就要往门外走。门外一边往里推门，声音已传了进来：“是谁到家里来了啊？”
推门进来的正是常家老二常仲贤。常仲贤年有四十五六，精气神好，声音洪亮。拴柱听着这熟悉的声音，心里一阵欣喜，边去开门边说：“二爹，是我。拴柱侄儿来了。”随着门已打开，两个人正好站了面对面。
常仲贤冷不丁见拴柱侄儿站在了自己面前，心头自是欢喜，伸过手来拍着拴柱的肩膀说：“嗨呀，拴柱，拴柱。昨天你二妈就说她眼皮子跳得慌，一定有人来啊。我说来不来人与你那眼皮有甚关系呢。这不，她可是说准了啊。”
“嗨，你二爹还不信呢。不信是口上不信，从外地进了门，头一句话就问，口里来人没。昨儿个我说了眼皮跳，今儿个他早早就回来验证来了，他心里可惦记着你们常家人呢。行啦，爷俩往炕上走吧。让我给你们弄饭。”
伙计一听弄饭，知道时候已不早，赶紧说：“老东家，你们叔侄坐吧，晚辈就赶回包头了。”屋里三个人挽留不住，只得送他出门。常仲贤对他说：“见了王掌柜代问声好。别的人问起，且莫说我在家。”
送走了伙计，常仲贤才上炕坐到羊皮毯上，拴柱坐到刚刚坐过的地方。常仲贤喝了一口水，就问起了常家寨一家人情况。拴柱就把他和媳妇如何离开家，走到第二天就走了岔路；在梁上见到一老妇，如何济她，她又如何给了一红布条，走到沙圪台如何被王大旺识出，因救母之情和他拜了磕头拜识；又如何因走时疏忽记不清二爹的准确地址，两个人在滩上一处地方过了年，却巧逢张家二老姑，年后寻到张家大老姑处，又遇着张家为安葬老祖宗来后套搬亲的祥生，一同到了包头，才寻到这里。前前后后讲述了一遍。
常贾氏早已备好了晚饭，他们三个人一边吃饭，一边听着拴柱讲述一路上的经历。说到他俩夜宿边墙下和染病沙圪台，到了滩上时凭两只手在冰冻三尺的废弃土屋基础上盖起一间草房时，常贾氏不由听得落了泪。常仲贤叹息着说道：“侄儿这一回出来受了些磨难，也算经了一回世面。你说那王大旺和你结了八拜之交，你可知那王大旺是做甚营生的？”
拴柱照实对二爹说：“他都一五一十对侄儿说了。说他在家被人欺，老爹被逼死，不得已做了强人。”
“嗨，侄儿你够胆大的了啊。结交上绿林好汉，你就无法甩掉这段经历，不能再踏上返回常家寨的路，正常过生活了。”
“侄儿晓得。那个时候也实在是没法子了。再说除过今儿对二爹提起，再没人知晓。”
“嗯，想掩人耳目，难啊。你刚说你骑的那匹骡子是他手下的人偷了张家寨的，又送了让你骑的，时间一长，有人就把你和他们连在一起了。那王大旺是清水川一带有名的绿林大盗，手下有不少人众，常年往来于关里关外。官府早就要铲除他，只因这一片地方地广人稀，既有山林沟豁，又有广袤沙丘。王大旺这些人又都惯骑马，在这一片地方飘忽无定。口里查得紧了，就往口外跑；口外风声不对了，就又往口里跑。官府拿他没有办法。还有就是，他公开宣称，只与官府和欺压穷苦人的土豪大户做对，不掠一般生意人和普通富户，不为财害命，不惊扰贫民。不似有的匪众，有勾结官府的；有杀人越货的，甚样坏事都干。因此上他出没于清水川，并非无人所见，却无人出首告密。听有人说，他前些年还打听过共产党是做甚的。你结识了这个人也不为坏事，兴许日后会有用场。”
拴柱惊奇地问道：“二爹，你怎对王大旺这个人知晓得那么清呢？”
常仲贤笑了笑，没回答他的疑惑：“嗨，光顾说话了，饭凉了，赶紧吃吧。”
拴柱只顾了说话，这时才拿起筷子吃饭。常贾氏已放下了筷子，关照着让拴柱多吃些，又说道：“既媳妇也一起来了，久在人家孙家待着也不是个事，赶紧接过来吧。你们男人家整天在家待不住，媳妇接来了，我们娘俩也是个伴。”
常仲贤也说：“这倒是。二爹从外回来时间不长，正缺人帮忙，你们既来了，短时间肯定不能回去。明儿就去接媳妇，回来就帮二爹跑跑腿。”
二日早起，常仲贤记着夜里对拴柱说去接媳妇的事，去村里叫了个年轻人，套起了一挂马车，催着让拴柱起身去接媳妇。叮咛他：“快去早回。大河这几天就要开河，过河一定小心。回来二爹这里还有事要你做呢。带问候一声孙家老太太。”
拴柱按二爹的吩咐，骑了他那匹骡子，出了柳林召，和那年轻人往西北而去。
常仲贤自从南方回来一直没闲着，拴柱走后他又着急着出了门。他这次从南方回来，是带着一项重要的任务的。按照上级的安排，要在清水川一带尽快恢复共产党的组织，并根据形势的需要，适时建立起一支自己的队伍。上级考虑到他是从清水川出来的人，对清水川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十分了解。他在广州、湖南、江西待过一段不短的时间，充分了解那里的革命形势。他又可利用生意人的身份，在各个层面巧妙周旋。上级就让他返回清水川，帮助地方开展工作。
常仲贤少小童年和青年时是在常家寨度过的。那时常家三兄弟种着几十垧地，日子过得还不算差。有一年口里遭了灾，他趁着还无拖累，就和媳妇两个人来到柳林召安下了家。刚到柳林召时种了几垧地，日子还能过得去。后经人指点，打起了做生意的主意，进了包头街面上一家字号，当了三年学徒。学徒期满，又在这家商号干了两年。手头有了几文闲钱，就想着自己闯天下。他想到了做茶的生意，打出了鼎兴号茶庄的名号，真个干了起来。他认准了从清水川到河套再往北到内外蒙古草原，这一大片地方的人们吃牛羊肉多，有喝砖茶和奶茶的习惯，粗茶的生意一定不会错，就选了做粗茶的生意。开始时，本钱些微，小打小闹，吃了不少的苦头，也经受过生意场上的欺诈和哄骗，终以诚信和苦干站住了脚跟。生意有了些起色，他也不似他人坐堂等客，仍然经常开动两条腿，游走于草原牧场和山乡集市之间，靠薄利推销鼎兴号的粗茶，一时销量大增。几年之后，鼎兴号的名气大升，销量已胜过他人。近几年，这一片地方战乱不断，民不得安。茶叶生意又靠远地运输，茶路阻断，茶叶生意就成了无源之水，维持不下去。这时，常仲贤眼见得天下纷乱，军阀争战，无有止境，陷百姓于水火之中。他觉得，此时不问时政，埋头于生意已不可能，心想为民生之计，男儿应出一分力。可究竟路在哪里，他心中无数。生意之余，他和义兴号张敬亭、义昌号孙福昌三兄弟常常在一起议论，得出一个结论：到南方去。那里是民主革命的策源地，各种政治力量撞击最剧烈的地方。常仲贤以此于两年多前以亲自查看一次茶源茶路为由离开了包头。张敬亭和孙福昌也一前一后离开了包头，踏上了南行的路。他们三兄弟抱着同一个目的，南行之间，却走了三种不同的路。常仲贤辗转于关中、商南，出豫南，入汉口。在汉口经行中同仁推荐，结识了共产党人。由汉往南，游历于湖南江西一年有余，此间，经人介绍，加入了共产党。张敬亭到了南京。此时南京国民政府已成立，正是用人之季。他觉得既有了号令全国的政府，天下一统，安宁太平的日子不会久远了。他信奉孙中山的三民主义，觉得这个政府还是打着三民主义的旗子，以为它会为这片饱经祸乱的国土带来希望的，就托人引见，进了一个经济部门，做了一名下层职员。不久，升任了科长。孙福昌到了上海。他初次到了这花花世界，昏了头脑，身上所带银两连花和被骗，不日罄尽。不得已，投靠了一家帮派混日子。
常仲贤在南方两年，所见所闻，获益匪浅，他想做一些实质性的工作。上级虑及他对清水川最熟，最需要有人带回南方的斗争经验，就派他返回包头。他年前回到家里，未敢稍歇就开始了他的工作。
常仲贤首先想到的是清水川的灾荒。年后这段时间是最要紧的时候，他要尽一把力，带动和影响有能力的人出一把援手，让尽量多的灾民得到赈济。他让儿子铁柱从茶庄支取了一笔款项，在当地筹粮。一个多月的时间，总算筹到了三十石现粮。只是粮价飞涨，与他离包头之前相比，已翻了几个跟斗，大出自己所料。他从茶庄支取的两千银元已花得所剩无多，而筹粮数还距离他想象的数字相差甚远。儿子告诉他，粮价这两年一直在涨。可涨得离谱，是近几个月的事。眼下除过东西河套一带，都缺粮。又对他说，近两年，茶路不畅，货进不来，钱款项都压在路途上。如今茶庄存茶无多，只恐日后无茶可销。钱庄还有些存项，仅可维持正常周转。茶庄存现也无多，支取周转银恐茶庄周转吃空。他知道，一旦茶庄周转失灵，小则面临债主追债，生意受损，大则歇业盘货，偿还债务。虽然用来采买赈粮用款只是个小数，可他知晓儿子的谨慎也不是没有道理，就对儿子说：“既如此，为父另想办法。这次回来顺道经过商南和泾三几户老货商处，已催他们发出一些货，按说这几天也该到了。货到后收好，尽快放出，收回些款，你的日子会好过些。”铁柱大喜过望，对他说：“大大，要真是这样，儿将这些货出手后，归回本费，所余全缴大大支用。”
常仲贤笑了笑：“嗯，那还是假的？你啊，才做了几天掌柜，就和大大计较得这么清。这几天你只做一件事，把那些粮装好十个车，请好镖局派得力的人，预备着我随粮往口里去。”
铁柱听他要随粮往口里去，甚是不放心，就对他说：“大大才回来，就不要去了。路上也不甚安稳。实在要号上人去，儿子替大大跑一趟。”
常仲贤笑着对铁柱说：“有你这份心就够了。沿路是有些许土匪出没，不过，没甚气候太大的，都无关紧要。待送茶车马一到，大大就在包头市面上露个面，即起身往口里去。”
过了几天，拴柱从召子圪台接媳妇返了回来。常仲贤见一应具备，就去包头拜访了几家生意上常有往来的相与，并告知他们，鼎兴号已筹好了一些粮，即刻就亲自送往清水川，为赈济灾民做一点微薄的贡献。众相与见鼎兴号筹粮为的是赈济灾民，恍然大悟，即对常仲贤说：“我等多是从口里来的，帮衬乡里度过灾荒，大家出一把力，理所当然，正思你们三兄弟不在包头，哪个出头合适。近日见少东家四处收粮，以为鼎兴号想转做粮米生意，趁口里米贵，赚一笔灾民的钱。此等善举，为何包得如此严密，引众人错怪。常东家既出了头，慷慨解囊，筹粮赈灾，我等不能坐观。”常仲贤即对大家说：“仲贤也是因茶源阻断，号里生意受制，周转不灵，不敢轻言赈济。近日茶源上已有了些眉目，才敢明言常某的想法。众位既有意，此次不管多寡，常某都挂了众位的名。我已让犬子继续在此筹粮，筹足一批送一批。众位如乐意，就各出个把人力，犬子算一个，大家共同去办。”众人无不赞同。
常仲贤在包头见过众相与后，即和拴柱离开包头，同十多挂粮车一同上了路。各家字号也不愿落后，都派了人，往清水川而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