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诸葛离开清水寨那日，派人给李进财送来一封简短的信，说他往驼城一趟，让李进财留意秦无为的动作。看过信，他知晓小诸葛往驼城必有天大的事。他心里想，既小诸葛走到前台，和秦无为较上了劲，料他秦无为掀起多大的浪，也难不倒小诸葛。可自秦无为离开县城去了清水寨后，他的心里总是七上八下，怎么也安定不下来。这些天他每天都去县府打探一次县长是否回来，又托了熟人打听警察局破案的进展状况。
这****又到县府来，还是为着探听秦无为是否回来，却不期遇见了他的表侄诸局长，就拉着诸局长从县府出来。三个人并未去西门外的李家大宅，径直去了望水楼。望水楼的王掌柜见李进财引着两个人进来，赶紧迎了出来，一边笑着往里让客，一边说道：“哎呀，是李局长啊，你老人家有几日没登这里的门了啊。今儿待客来小店，荣幸，荣幸。”
李进财听惯了王掌柜的这几句奉承话，只管往门里走。走了几步才说道：“不是客，是自家内侄。还有小间？”
“哦，内侄也是客。单间有。这些日子客人不多，单间都空着。只是客人少，备的东西不全，不晓得李局长想要些甚样的菜肴？”王掌柜从后边紧走了两步，赶到李进财身边说道。
“就三个人。弄几样下酒菜，炒三五样精致的热菜就行了。”
“那好。”
说话中间，王掌柜已带他们上了二楼，推开一处单间房，招呼他们坐定，上了茶后，并不问点何菜，就退了出去。不一会儿，王老板又推门进来，后边跟着一伙计，端着一漆木方盘，盛了几样凉菜。王掌柜一边帮着将木盘中的碟子、筷子、凉菜，一瓶老白汾酒摆到餐桌上，一边说道：“李局长和两位客人多担待些，店里没甚好东西，只有酱肉酱肚几样荤的，再就是木耳、凉粉了，连个绿叶子菜也没。实在对不住。”
“行了。就这样了。”
王掌柜说过，开了那瓶白酒，为他们三人每人倒了一杯，又说了声“各位慢用”的话，就退了出去。
王掌柜出了门，诸局长端起酒杯说：“小姨夫既上了好酒，这头一杯侄儿先敬姨夫。”李进财已端起酒杯，随即说道：“哎呀，内侄已是驼城那边说得上话的大人物了。你二人这次又是公干而来，还是先公后私，我先敬局长。”那年轻人听他们两位说得肉麻，就附和道：“嗨，你们一个是晚辈敬长辈，一个是下级敬上峰，不如都端起来就互敬了吧。”说着三个人推杯换盏，吆喝了起来。
李进财早已猜得他这位表侄回山城来的目的。几杯酒入了肚肠，他急于知道他俩是否从驼城带来上峰对粮库盗案的确切态度，就问诸局长：“哦，好侄儿，刚刚你在路上说，这回有好消息了。不用卖关子了，有甚好事赶紧对姨夫说说。”
七八诸局长嗜酒却无量。三五杯下肚，脸上已如戏台上的关云长，嘴边话也多了起来。他见李进财问他，放下手中的酒杯说道：“嗨，姨夫急着想知道甚好消息，侄儿就说给你听了。那日侄儿的大爹心急火燎乘了一匹马从清水寨赶到驼城，托侄儿我找道尹说有大事禀报，侄儿我当夜就带着大爹寻到了道尹的家里。其实呢，我大爹早年为我在驼城寻一份差事带着我找过这道尹，那时，他也就是个处长，如今可已是道尹了。人家可是有记性，一眼就认出他来了。第一句话你猜说的甚？人家说：‘这不是那个边墙跟前叫清水寨的第一名人到了吗？哎呀呀，多年不见，稀客呀。五百里天地，你是怎来的？到这里有事？’我和大爹赶紧说：‘骑马走了一天多，专为来看望你老人家。’人家就说：‘嗨呀，骑马一整天，那可熬坏了。你看，咱年岁不差上下，说甚老人家的话。骑马一天多就赶过来，我可是不敢了啊。准是有甚要紧的事要咱帮忙了吧，要不，也不会这么急赶路啊。’”
李进财听诸局长说了半天，没说到点子上。他心里有些着急，可又不能打断他的话，就端起酒杯说道：“来，咱三个再喝一回。喝过再慢慢说。”
诸局长正说到兴头上，举起杯来，头扬了一下，嘴里发出清脆的响声，一杯酒就下了肚。喝过酒，把那空杯放在一边，用手擦了擦嘴边，又接着说了起来：“嗨，刚说到哪啦？哦，是说人家问有甚事要帮忙。我就说了一句，是有些事要请他老人家说说话。我大爹可就打断了咱的话，说说话的事不急，还是多年不见了，专程来看望他老人家来了。人家可就说了：‘嗨，咱老相识了，不用那么多客套，就说吧，有甚要紧的事？’你看，这不是不说不行了。我大爹就说：‘嗨，说起来叫人难堪。前日，清水寨粮库闹了贼，把库里存粮盗了个精光。咱有些大意，没为县里守好库。那秦无为县长带了警察去，说是监督破案，不知听了谁的风言风语，并没把精力放在破案上，却怀疑说是咱把粮运出去了。你说那上百石粮，咱怎能私运出去呢？再说咱诸家家资何止这区区百石粮，会做此下作之事？这个秦无为可真是无为之辈，他不敢去面对那里的盗匪，怎想出这么个主意。害咱蒙冤倒在其次，要紧的是助长了贼盗的气焰。这个地方以后可如何安稳地居住下去啊。’”
李进财听了大半天，不得要领。好不容易听到正题上，还是听不出道尹的态度，就急着问道：“那道尹他老人家怎个说呢？”
“怎说呢。人家问道：‘这个秦无为既怀疑你，可有甚佐证？’”
“大姐夫他怎说呢？”
“怎说呢。我大爹他有些着急啊。他说，能有甚佐证，他没做那事。他还说，警察在库里转了一圈，就认为没有外人进过库房。姓秦的就让警察一个一个审问保安队员，有的问过后就不让回去了。”
“他糊涂，后边那话不该说。”
“嗨，你看看，姨夫说的和我回家后对大爹说的一样。”
“那道尹还没态度？”
“道尹多半天没说话。过了一阵才说：‘嗯，口说无凭，要有实据。要真是这样，他这个县官怕坐不牢靠了。只这个人是镇守使举荐过来的，去不去他的职，还得知会一声镇守使。’”
“嗨，恐怕他是推托，还是让你再去打通镇守使的关节？”
“推托倒也不像。这不，大爹就递上了一纸诉状，人家收下了。从道尹家出来，咱不放心，二日又去寻了镇守使。”
“那镇守使怎说？”
“怎说，镇守使没多说话，只是‘嗯，嗯’。后来又说了句，‘嗨，****的，真通了匪，还了得。’”
“后来呢？”
“后来？后来说，哦，知晓了。”
“那，没个准讯啊。既无准讯，你这回回来，去县府干得甚事？”
“人家道尹都那样说了，还不是准讯？料想那姓秦的在驼城没有咱这么深的关系。即便有些关联，也不用怕他。他有硬膀的人撑腰，就不会到咱这地方来寻苦吃，这状一准告准了。侄儿对道尹说了，想要来催催上解款项的事。道尹说：‘那是你们厘局和事务局的事，不用对我说。只要去的话，留心一下那里的民情和灾况。’”
“哦，看似有些准头。不过，咱不能大意了。没看到最后结局，谁晓得还会有甚变故。这姓秦的不能小瞧。”
“姨夫不必长他人的威风。姓秦的即便有后台，怕也是鞭长莫及。他以前的上司虽说任了军长师长，却已不在陕西。谁还把他当回事？”
“嗨，你只看得眼下。前一阵子姨夫失于算计，已吃了一次亏。这一回可好，你那大爹，头一个回合，还没交手，就出走了。这一回要是再让人家打得爬下了，那就不是吃点亏的事。那可是不得了的大事。”
“嗨，姨夫一朝被蛇咬了。有我大爹在，甚大不了的事还能摆不平？”
“嘿，那个小诸葛啊。头一个回合，就让人家抓了把柄，逼得落荒走了，还说是小诸葛呢。”
“…………”
李进财和诸局长边说边喝酒，不知不觉两瓶老酒下肚。王掌柜送上热菜摆满了桌面，他俩竟浑然不知。那年轻人劝了几回，并未止住他俩往肚里灌酒。直至两个人把又一瓶喝了个底朝天，才住了手。桌上的热菜几至未动，他俩已醉得立不起身来。门外夜色已深，王掌柜见他两人已醉得东倒西歪，无法辨认路径，只得派了两个人搀扶着他俩，跌跌撞撞送回到县城南街厘税局的一处住客的院内。
诸局长二日早一觉醒来，已日上三竿。他已不记得夜里喝酒的事，只觉得额间有些作痛，全身疲困无力，脑中一片空白，模模糊糊。他极力回忆自来到小山城的所有经历，才记起今早还有重要的事要办，赶紧翻身下了炕，抓过衣服披在身上，就往门口走去。
和诸局长同来的年轻人就在院子里等候。他早上起来已几次推开诸局长的房门，见他还昏昏入睡，就没叫醒他。听得诸局长开门的声响，年轻人走了过来，关切地问道：“局长醒啦。夜里喝得多了些，歇一宿缓过来了吧？”
诸局长下意识地摇了摇头，笑了笑，有些自嘲说：“不怎的。多喝了两口，就是个睡。这一觉睡过头了，误事了啊。李局长哪圪啦？他有酒量，不会也睡过了吧？”
“李局长去县府了。早上县府来人寻他，说今上午县长议事，要县府各个部门的都去。已去了多时，这阵儿该回来了。”
“县长议事？这么说姓秦的回来了？甚时候回来的？咱从县府离开时还说没回来，夜里回来的？这个人也怪，黑里来，黑里去。”
“恐怕是夜里回来的。要不，也不会上午议事，早上才急火火叫人。这阵儿咱还去不去？要不，局长吃口饭，咱就去？”
“已是甚时候了？还去个鸟。等李局长回来，看他说个甚，有甚消息。”
年轻人也是有意试探诸局长的态度。实际上这时已近正午，即要去县府，也只能到下午了。诸局长边说话，边伸手掏出怀表看了看，又装回上衣胸前的口袋里。他显得有些焦躁，显然是见这个时候李进财还没回来，心里不安定。
李进财有些酒量，夜里喝了那些酒，虽有些醉意，还不似诸局长那样烂醉如泥。睡了一觉，早上醒来，身上已无大碍。他刚刚起来，就有人敲门，说县府上午县长开会议事，要他前去。他看了看表，急忙披衣洗漱，就往门外走。出了屋门见驼城的年轻人早已起来，在院里舒展身子，就拉着他到院内的一间小餐厅里用早餐。吃过饭后对年轻人说了声“我要去县府开会，让诸局长等我回来”，就出了院门。
李进财赶到县府时，县府其他部门的人早已到齐。秦无为正说着话，见李进财进来，就停了下来。李进财边往进走，边说了声“来迟了，对不住”，拉过一把椅子坐到阎少先和靳常德的中间。靳常德挪了一下椅子，就对他说：“嗨呀，你小子架子可不小。县长议事已议了半天了，要安排的事也都安排过了，你却才来。敢情是等着做总结吧。”李进财扭过身来，正要开口，阎少先拉了他一把，对他说：“你已迟来了一阵了，少说话，就坐定了吧。县长等着你坐定了，恐怕就要说你管的那摊子事了。”李进财这才扭回身来，等着秦无为说话。
秦无为见李进财坐了下来，这才说道：“哦，李局长来迟了，没听得前边的事。不过不要紧，前边几件事与你无关紧要，不听也罢。后边的事至关重要，须你等全力配合，共同做好。秦某刚刚说过，县清水仓存粮全已失损，约在百石上下。少了这么多粮，就少了百多人度夏等秋的口粮。县府存粮原本不足，县城各粮商粮店，早已供粮不多，无粮可售，清水仓失粮无疑是雪上加霜。为保县仓安全，在侦破此案的同时，务必加强县各粮仓的警戒工作，确保不再出乱子。更有必要弄清家底，做一次清仓核查工作，知道我们手里究竟有多少东西，还能维持几个月，以便及早对策。县境除清水仓，尚有三仓存粮。县城一处，天平山一处，凤凰寨一处。仅此三仓存粮备供县城和十镇政商所用。着警察局即往三仓各派警员，加强防范，另派警员协同李局长派出人员检查进出账务，核实存粮数目。以上事宜，务请靳李二位局长合力，指派得力人员，迅即办理。”
秦无为说过，看了看坐在一边的靳常德和李进财。李进财未置可否。靳常德用胳膊肘捅了捅李进财，说道：“嗨，李局长，咱可刚刚说过了，咱那几十名穿制服的，县长指到哪里，就派到哪里。如今该你有个说法了。”李进财扭过身来，皮笑肉不笑地说：“你捅咱个甚？县长让咱配合你，咱就配合你，这不结了。”靳常德看着李进财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心里有些好笑，就又说：“嗨，不是你配合咱，是咱配合你。”秦无为在一旁听得他们的对话，哈哈笑了一声说：“好啊。你们看，他两位就已商量上了。以上各事，秦某拜托各位，戮力同心，尽心尽责，务必办好。”
李进财领了任务从县府出来，心里七上八下，双腿如灌了铅，一步比一步艰难，一步比一步慢地往前走。本来小诸葛从清水寨转出的那些粮，他已做了手脚，可他心里还是不踏实，生怕哪个地方出了纰漏，露了马脚。他出了县府门，本来是要往南街，去和诸局长说事的，却往北街走去，想着出北门回自家院去。走了一阵才猛然想起诸局长还在南街等着自己带回的消息，只得又转过身来往南街拐。待他走进诸局长住的那所院子时，日已过午。
李进财推开诸局长的屋时，诸局长正在屋里踱来踱去，显得焦躁不安。他见李进财推门进来，脸如霜打过的茄子，猜想一定没有好消息，就往前凑了一步问道：“哎呀，姨夫，脸上怎这么难看呢？是不是那姓秦的又有甚鬼点子，给姨夫难堪啦？”
李进财叹了一口气，没好气地说：“嗨，你那个老爹，人都说是小诸葛，狗屁！甚也不是。弄了个偷梁换柱的事，还想瞒天过海，不承想自己先成了地老鼠。如今他把我也拖进这烂泥潭里，进退不得了。”
“姨夫心里不急，量他姓秦的有多大的能耐，不会蹦跶几天了。不管他出甚招数，咱给他拖。眼下再给他出些难题，消耗他的精力，分散他的注意力。拖到甚时候不让他管事了，不就由咱说了？”
“说得容易。就你那两下子，顶多也是点着了的一把糜草，冒一阵子虚火。”
那年轻人听他俩高一声低一声说话，一直插不上嘴，这阵儿见他们停顿了一下，就说：“该吃饭了。诸局长早上就没吃，咱边吃饭边说吧。”
李进财这才想起下午还得去局里布置几个人应付去各个粮仓查库的事，就说：“好，吃饭吧，就在院子里吃，午后我还有事。你不说还要克县府催账去？”说过，就往门外走。
诸局长和年轻人跟着出了门。诸局长紧走了一步，对李进财说：“姨夫还有甚事？有甚事拖着。你说侄儿还去县府？”
“你昨天不是将随带公函都留到县府了？今日再不去，那不成了儿戏。”
说话间，三个人进了院子的那间小餐厅。餐厅的年轻伙计见李进财带着客人来用餐，赶紧将他们引进一间精致的小单间内。三人坐了下来，伙计上了茶，问了声要吃些甚。李进财对伙计说，不拘甚，快些就好，让年轻后生帮着去看看。伙计应了一声，退了出去。年轻人知道他俩有话不想让自己听，赶紧站起来，跟着伙计出了门。
屋里只李进财和诸局长叔侄二人。李进财即对诸局长说：“好侄儿呢，只咱两人，姨夫对你说，你大爹将清水仓存粮全数调出，却向县府报了盗匪抢劫的案。调出的粮就在县城卧虎山边的卧虎仓里。秦无为要核查三处粮仓，目的就是要寻找清水仓失盗的粮在哪里。如今这三处粮仓都有警局的人看护，想动个手脚，已无从下手。只要一查，那是头皮上的虱子，明摆着的。”
“侄儿的意思还是拖。”
“嗨，你拖他不拖。你不去，明里就是告诉人家，鬼就出在你身上，人家派人清点数字不就行了？库里存粮又不多，查清存粮数字不是难事。他清点清楚数字后，再和往日上报的数一碰，就多出了几十石，那个时候你怎解释？从古至今，库亏了的事常有。可平白无故多出来了，你甚时候听说过？”
“有甚补救的法没有？”
“法子倒不是没有，可经不住这么老查下去。”
“应付了眼前再说。”
出去看菜的年轻人和那伙计一同到厨房去要了几个现成的菜，又让煮了些荞面。伙计盛了菜和面，开门进来。李进财见他们进来，才转了话题，对年轻人说道：“哦，菜好啦，那就趁热吃吧，咱吃过饭都有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