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无为一行回到县城,天已全黑下来。街上没有行人,铺面都关门上闩,静悄悄一片,甚至连狗叫声都听不到。只是进北门时还见有人盘查,表明这一座城还有人住。秦无为离开县城只四五天,他猛然觉得这座小山城有些陌生,陌生得认不出路径。米科长和靳常德紧跟在秦无为的身后,见秦无为这阵儿身子静坐在马背上,任由座下马沿着街道前行,默无声息,不知他心中正在想着何事,一种莫名的压抑袭来。他们谁也不愿说出自己的感觉,默默地任脚下的坐骑一步一步往前行进。
县府书秘科的人已知晓了县长和米科长就要回来,扫洒过后都没离去,依然在办公室里等候。跟差见书秘科的几个办事的还不离去,门里门外点了几处带玻璃罩的煤油灯和蜡烛,显得昏暗,就从库房里取了一盏座式气灯,点亮后放在秦无为的办公室里。顿时,屋里亮如白昼,屋外也射出一片光亮。
秦无为一行摸着黑行到县府门前,抬眼望去,见院子里透过几棵大树,射出几缕白光,在漆黑的夜空格外耀眼。这时他才感到这里正是他已度过三百个白日和夜晚的所在。他这时头脑清醒过来,心里自觉有些可笑。他翻身下了马,把缰绳递给早已从院门里走出来的差人,疾步往院中的办公室走去。米科长和靳常德也将马交给跟随的警察,跟在秦无为的后边,进了秦无为的办公室。
秦无为的办公室里刚刚点起了那盏煤油气灯,亮如白昼。只煤油气散发出的怪味充满屋内,令人窒息。秦无为进了办公室,似感身子有些疲敝。他顾不得屋里的呛鼻气味,坐在办公桌后边的椅子上,伸手拉过桌子上刚刚沏好茶的茶杯,张大口作牛饮。一杯浓茶下肚,才觉得精神稍稍好了一些。米科长进屋后觉得屋里气味难闻,赶紧推开南北两侧的窗户,和靳常德坐到圆桌旁的椅子上。他见秦无为半晌没有说话,喝茶的样子又有些急不可待,觉得有些惊异。待他放下手中的茶杯,就开口问道:“县长,是觉得有些累了,还是身上不甚舒服?”
秦无为摆了摆手,说道:“不打紧。入城之时,猛感有些恍惚,这阵儿精神已好,只觉有些困顿。不妨事。”
这时,跟差从门外进来,端上几样细小菜品和稀饭馒头,放在桌子上。三个人才想起,自中午在清水寨吃过饭,已过了三四个时辰了。靳常德站起来边帮着跟差摆放碗筷,边说道:“嗨,秦县长,多日劳累,今日又大半日没进餐。如今当紧的是吃些东西,好好睡个觉。”
米科长也接着说道:“刚才城里那一段路上,属下就觉得县长身子有些困顿。靳局长说得对,县长晌午那顿饭,顾了和田老二说话,并未多食。午后又在郑先生那儿多时,日头偏西才上路。这阵儿哪能不饥不困倦呢。”
这时跟差已将稀饭盛好,摆放在他们面前。将菜品和馒头摆好,就要退出。秦无为对跟差说:“哦,你二人想得周到,是该用些了。门外那边像还有人,既未离开,想必也未用饭。就让进来,边吃边说说话也好。”
七七跟差说了声“这些都是米科长安顿让备的”,就退了出去,到书秘科叫人。一忽儿,书秘科的老书吏和那年轻人就推门进来,说了几句问候的话,坐在一边的椅子上。米科长给他俩一人递过一个馒头,对他们说:“既县长喊你二位进来,边吃边说话,你们就只管吃,再说说这几天有甚新鲜事。”老书吏接过馒头咬了一口,放在一边,就开了口:“哎,这话本不是老朽无用的人该乱说的,年轻人不便开口,咱就说了。县长大人离开县城凡五日,县城却不安宁。县长离开当日,南门外就打死了人,二日学校的人就上了街。那些人既抓了人,又扣了校长。如今是扣的人未放,学校也乱无秩序,不能授课。街面上呢,四处盘查过往行人,连粥棚都驱往城外,防范人们聚集。天一擦黑,路面上就没了行人,街面关门闭户。县长在县府时,那几个局长并不常到县府来;县长离开这几日,他们却跑得勤了,轮流着来询问。刚刚后晌还有人来此搅闹了一阵子。”
老书吏说到此,停顿了一阵。书秘科那年轻人就接着向秦无为禀报了几个时辰前驼城诸局长来县府的事,说:“咱也不晓得他是驼城的个甚职,说话气势逼人,像是有些来头。”秦无为没有说话,沉吟良久。米科长见秦无为若有所思,就说道:“属下听来,觉得又出蹊跷。莫不真如午后郑先生所言,即或言中,竟如此之速。”
“秦某正思,郑先生所言不缪。彼处,硝烟起处声乍息;此间,山雨欲来风先至。小诸葛外出搬兵,已在你我意料之中。如此,已有四五日时间。即或搬得救兵来,时日足矣。”
“果如此,属下猜不出那诸局长有何牌局。”
“秦某不幸踩着某人的痛处,想必请了尚方宝剑而来。既如此,无非是二者其一。一或宁人息事,一或釜底抽薪。既有山雨袭来,不由你我,且任他去。只此间少了郑先生,预先难以料得确切。”秦无为的话语间透出一种凄凉。
秦无为的话在座的都听得明白。老书吏将秦无为的话一字一句仔细咀嚼,觉得他似有了挂官离职的准备,可他不敢随意插话。米科长听了秦无为的话心里不由一惊,他没想到秦无为竟已想到这一层结局。怪不得这返回的路上一反常态,言寡语少,少了前往清水寨时的兴致。进了北门后的那段路上竟默无一言,于暮色中信马由缰。他又感觉出来,秦无为话中有责怪自己的意思。他想要开口说话,却不知话从哪说起。靳常德只是静静地听他们对话,没打算插话。几个人都没说话,一时间屋里沉静了下来。沉静了许久,米科长才说道:“属下无能,难料此中来意。只属下知晓,这诸局长是小诸葛的堂侄。即便如此,他应无有扭转乾坤之力,顶多是搅局而已。”
秦无为笑了笑说:“只是搅局,何足虑他。只虑一秋蝉先至。”
老书吏见秦无为如此说,就鼓起勇气说道:“秦县长,老朽无用,鼠目无远识,不敢说他们会有甚惊人之举。只老朽觉得,县长履任于富川苦难之季,山城垒卵之时,与十万民众同度艰难困苦,历时已近一载。阅富川历史,如县长者有几人?时下百姓饥饿关口难熬,山城危卵亦随时有倾覆之虞。然总算老天开眼,今春雨水丰沛,民众有盼,闯过此关口,一切将刃解。即或有如县长所虑,此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把握好手中之箭,是当务之急。还望县长慎处。”
众人听了老书吏的一番话,从心底感佩。秦无为没料到这老书吏会发这一大篇议论,他这时倒不晓得该如何说为好。说自己心里确有抽身的想法,他并不情愿;说脚下有多少荆棘,当勇往直前,他心中无底;说老书吏赞誉太过,自己并未做多少值得称道的事,他觉得有些违心。此时,大家都已吃好饭,差人进来收拾碗筷。秦无为对书吏说:“晚饭既已用过,各人可自便了。先生与我再切磋一局如何?”
“那可好啊。既县长无倦意,老朽夜里觉并不多,摆一局无妨。”
说话间米科长已为他俩取过棋盘来,摆放在一张矮桌上。秦无为和老书吏坐在两边,进入黑白世界。靳常德说了声“咱看不懂围棋,告辞了”,就要离开。秦无为哦了一声,仍将目光集中在棋盘上。猛然间,他才觉得靳常德出了门,这才抬起头来,对米科长说:“哦,快去对靳局长说,明日上午来县府议事。”
米科长应声出去追靳常德,屋里只秦无为和老书吏在棋盘前聚精会神对弈。桌上那一盏小气灯发出咝咝的响声,两个人行了几步棋,老书吏打破屋里的沉默:“啊呀,老朽观今日县长行棋不似往日,拟或心中另有所思。斗胆相问,是此次出行不顺人意,还是有甚难解的心结?”
秦无为放下手中的棋子,抬起头来,笑着说道:“嗨,先生能看穿人的心底,令人佩服。秦某此次清水寨一行,确是长了见识。那里报的是粮库被匪徒抢劫,以为出了如此巨案,秦某应亲自前往现场视察,以示重视。去后才知,原来粮库并未进贼,粮却早已不翼而飞。秦某行前已探实,小诸葛就在镇里。秦某前去,他却做了土行孙。刚刚才知,他的侄儿在此露面。先生想想,是否有些蹊跷?”
“如此说来,小诸葛觉察出县长已疑此事由他所为?”
“岂止觉察,秦某直言不讳。”
“哦。县长是说,你们去后当日,已勘察过粮库,认定为监守自盗。县长即对人说,粮到哪里去了,小诸葛自然知晓。怪道呢,小诸葛听到传话,还能坐以待毙?他只一条路可走,就是躲避不见,外出求助。”
“先生所料不差。”
“原来如此,老朽此前却未想到这一层。小诸葛要做成此局,内中必还有人相呼应。非如此,不能做得如此巧妙。只是智者千虑,失了一招,他没虑及县长会前往发案现场。有县长督战,他们不敢出招,买动查案之人,自就露了马脚。如此析来,县长此棋行得凶险。”
“请先生不吝赐教。”
“常言道,狗急了要跳墙。你明白告诉了他,他既不肯坐以待毙,焉能不使出招数反制于你?那么,小诸葛就必然会寻求釜底抽薪之策。”
“依先生言,你我推断不无相同啊。”
“嗨,恕老朽饭中一番猜度之言。老朽不知前情,以为县长已心存挂官之念。”
“秦某以为,先生之言没有不当的。此官留与否,秦某并未在意。只惜或失于市井歹人之手,留笑于富川。”
“以老朽之愚见,他既出手,必以县长缉匪不力,任匪流窜,有情同乱民之嫌,状告于你,再忍痛撒大把银两铺路。朝中既有人,再有方孔兄引路,这状没有不成立的。如此,将置你于绝地。眼下回转局面只一策。县长既已张网,莫待网破,即刻发力收网,已成必然。只如此,其列罪名自消。县长即或去职,亦可全身。”
秦无为听了老书吏的一番议论,心里诚以为然。此时米科长从外进来,说已告诉靳常德明日上午来县府议事。“靳常德问,不知县长明日所议主旨,属下对他说,还有甚事,甚事最要紧就是主旨。”秦无为哈哈一笑,未置可否。笑过后才又对他说:“明日一早,知会县里各部门,来县府议事。另,劳你急备两份公函,明日早备快马送驼城。一份送镇守使,一份送驼城道。”
米科长心里清楚,并未问公函的内容就说了声“属下明白,这就去办”,说过后退了出去。老书吏即说了声:“既县长有公事,老朽告退了。”秦无为此时心中已有定见,就又对他说道:“不妨,不妨。先生刚才所言极是,秦某受益良多。秦某以为当办则速办,不误你我此间博弈。”
老书吏望了望眼前的棋局,说道:“纵观此局,县长心不在棋上。两处长龙被切断,成劫杀状。老朽万劫不应,则两处必舍一处。损掉一处,此局局面难以挽回了。不若重摆一局?”
“哎,棋未终,似不能言胜负。秦某在此打入,似乎还有一番鏖战。”秦无为说着,手中的棋子点在一处角上,意在角上取一眼,将老书吏的这处角上点成个一眼位。
老书吏再看棋盘上,秦无为这一处打入如不理,势必和被切断的两处长龙呼应,成相互绞杀状态。不由说道:“哎呀,是一招好棋。老朽得仔细算算。”
这时,米科长拿着一份草拟好的公文稿推门进来,对秦无为说:“属下已拟就函稿正文,请县长过目审定。”
秦无为正为自己走出一步妙棋心里自愉,见米科长进来,不由说道:“啊哦,如此之快!”说着接过函稿,边看边又说,“你看看,秦某和先生这一局有无胜算?”
米科长转过身去观棋,秦无为展开米科长递过来的一张纸,只见上写:敝县清水寨镇所某日报称,由其管护的清水仓失盗,县长当日亲率县警局数十人前往发案地查看案情,侦破此案。经勘查,仓内未见盗匪进入迹象。进一步侦查,勘得系清水寨镇所数月前私调存粮出仓,是日向县府谎报了盗案。现调粮出仓凭证及关联人证俱已监护,只清水寨镇所诸姓所长一人闻风逃匿,调出粮去向正在查实。专此报告,请求示下。
秦无为看了一遍,感觉无须改动,就将稿纸递予老书吏,说:“先生看看,可否发出?”
老书吏说道:“米科长亲草的,必定妥帖。”说着接过稿纸看了一遍,说,“甚好,甚好。如县长亦以为妥帖,即可送出。依老朽看,此函送三处。送驼城道一份公函,另以县长名义送镇守使和道尹各一份。”
“就依先生言。”
“老朽这就去,添头尾和日月,以格式誊清。”
米科长在一边观那盘棋局,听老书吏要去誊写信函,赶紧扭过身来,从老书吏手中接过函稿说道:“哎,你和县长此局烽烟正起,难料胜负。先生之棋,一路顺风顺水,似乎已操胜券。谁知县长于先生角处落了一子,在先生心腹之处搅起战端。以我观之,先生应得好,可得双方满意;应得不好,有失角之险。你们相战正酣,不敢搅了兴趣。此只几行字,还是由我誊写吧。”说过,转身出了屋门。
秦无为哈哈笑了一声说:“米科长为先生参谋了一招,他的应对法是让秦某连起来,这叫让人一步自己宽。就看先生是否采纳。”
老书吏也大笑一阵说:“棋境如心境。这阵儿县长心绪已与刚才不同,老朽还是避其锋芒,任县长连通两处孤棋吧。哦,老朽有一句话。县长莫忘叮嘱,送函信差不可单人独骑。嘱托信差,往驼城之路,尽可能绕开常行之径,途中不可停留住宿,以免有不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