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生骑了米科长为他寻的一匹马,天未黑就赶回了张家寨。只是他和郑子民都忘了他们已在清水寨过了一个夜晚,到家整整晚了半天的时间。他进了宅院,只见宅里已一如往常。请来的亲戚和来为张家老祖宗送葬的亲朋好友大多已离开,只寨子里帮忙的一些人还在忙忙碌碌,进进出出。有的在收拾整理厨房用具、桌椅板凳,有的在拆除过亭前搭起的高大的灵堂。院里院外火龙烧过的炭灰和燃斗库(祭奠烧用的纸火,多为一处纸糊屋宇和纸人纸马纸元宝之类)留下的纸灰已清扫得干干净净。这阵儿楚楚婆媳和五老汉正坐在老太太的房里一起说话。老太太依然和往常一样,安详地躺在炕边,无声无息,如同睡熟。福生拴好马,风风火火推开老太太的门。见屋里只她们几个在说话,双腿还未停下来,就说道:“哎呀,大妈,大嫂,五爷,我回来迟了,没赶上打摞姥姥。看这院子里已静悄悄的,怎亲戚们都就走了?”
屋里几个人见福生推门进来,已站在眼前,不由都抬起头来,齐声说道:“嗨呀,是福生。你可回来了。不管迟早,回来就好。快坐下。”
几个人边说着,边挪动着身子,让福生坐。福生坐在五老汉旁边的炕沿边,说:“嗨,原说是昨天回来的,清水寨那边不安定,一个人不敢上路。今儿也是随了往县城去的公差,才回来的。”
楚楚关切地问道:“这么远的路,怎回来的?人家差人整天里跑路,你能跟得上?还没吃晚饭吧。快,赶紧让人弄饭去。”说着也没听福生说吃没吃饭,站起来出门喊人去厨房取饭。
福生早已饥肠辘辘,待楚楚返身回来坐下,说道:“大嫂不着急,这阵儿也不觉饥,待会儿我自己去取饭就行了。”
五老汉在一旁说:“哎,真是难为福生了。我们早已听到那边的情形了。路上不方便,就不要硬着走。我们大家都晓得,心里有一份孝心就行了。你看,你们弟兄们,都在外有一份公事,公家的事是大事,不是说扔下就能扔下的。庆生也没回来,遣人去县城寻了一回,连人也没见上。你二嫂和娃娃们眼泪婆娑的,唉,让人操心啊。”
这时厨房送上饭来,福生让了大家一回,就吃了起来。吃了几口,对五老汉说:“五爷,我们弟兄让你们挂心了。二哥有点事你们晓得了?这两天学校不安稳,二哥让人叫去问话,说是话说得不好,就没让回来。我急着回来,也是赶回来办完老祖宗的事,就要赶回县城看看二哥的事能不能尽快了结。”
五老汉说道:“甚事分不开身,咱不晓得,只觉得有甚麻烦事缠着。唉,要说呢,活人的事要紧。你们在外做事,有个甚难处,家里人干着急,甚也帮不上。只有你们弟兄间,能招呼上的事,常相互招呼着才是正理。”
祥生妈妈听了五老汉的这句话,心里舒坦,就说道:“是这个理。你们兄弟相互帮衬着比甚都要紧。”
福生听得出来,祥生妈心里惦记的还是祥生。他们弟兄三人,他和庆生在县城做事,也算是出人头地,风风光光。只老大祥生没混出个人样来,祥生妈的心舒展不开来。福生转过身来说道:“大妈说得对,侄儿一定常记心里。我们仨弟兄就和亲弟兄没甚两样,相互帮衬是情理中的事。哦,说了这阵子话了,二嫂她们回来没?大哥呢,怎不见人呢?”
七一楚楚听福生问起祥生,不由动了气,说道:“他呀,他还能有个正经事。谁晓得死哪克了。”
祥生妈脸上一阵挂不住,却又说不出话来。五老汉开口打圆场:“哎,祥生往口外请人克了,还没回来,也许路上遇了甚事绊着耽搁了。迟就迟罢。人还没回来,先莫怪祥生。你二嫂和娃娃,还有你媳妇都回来了。你二嫂心里不爽快,你媳妇正陪着,说是去你们那老房子看看。让她们出去散散心也好。”
楚楚心里的气还没放完,又接了一句:“五爷你就护着他。请的人都到了,他可没回来。说是又往包头了,那也是往回走的顺路上的事。骑着马怎也比赶着车快。”
福生见大嫂为大哥往口外请人未返回动了气,又看大妈的脸色十分难看,赶紧说道:“大哥兴许是路上有甚事耽搁了,大嫂莫心急。”说过后又问道,“我在清水寨就知道后套回来亲戚了,可不晓得谁回来了,怎不见人呢?”
楚楚刚说过埋怨祥生的话,看出了婆婆这阵儿脸上十分不自在,觉得自己话说得过头了。见福生转了话题,就转了笑脸说道:“嗨,五爷莫要笑话侄孙媳,婆婆也莫在意。哦,俩兄弟媳妇和娃娃们还是咱家号子上的掌柜的送上来的;你们那多年未见面的二老姑母女俩也赶回来了;大老姑说年岁大了,让大孙子怀清回来了,刚刚赶上老人出殡。吃过饭后二老姑说是放心不下送她们回来的憨娃,要去看一下。这不,几个人走了一阵子了,还没回来。”
福生已知道憨娃的老爹在口外躲着不回来,常年病在炕上的老妈听说了憨娃老爹的事,喝卤水寻了短见。他还不晓得巧巧也出了事。他叹了一口气,说:“哦,憨娃回来了。老妈不在了他还不晓得啊。唉,在口外老爹躲着不见人;回到家来老妈又去了。不几个月,一双老的都失了。憨娃也够恓惶的了。”
五老汉听着也叹了一声气,说:“唉,福生你还不知道,巧巧也出了大事。和她爹斗气,跳了大河。”
福生听得五老汉的话,吃了一惊,连忙问道:“五爷你说甚?巧巧出了事了?”
五老汉只得又说道:“嗨,这事也怪五爷。咱宅子里不是要过事呀,厨房上人手不够,五爷看着巧巧娃日子过得可怜,一个人抓挖(带)个才出月的娃娃,少吃没喝的,就让来灶上管管。谁想榆生那个木头圪垯,不晓得听了谁的闲言烂语,当着众人的面就责骂了一阵子。巧巧脸上挂不住,跑到河头就跳下去了。”
福生唏嘘了一阵,又听五老汉说,巧巧那日受了榆生的气,抬脚就出了大院,径直往大河边跑去,众人知道不好了,跟着就追。追到河边上,眼睁睁看着人就跳下去了。榆生那榆木圪垯跑在人群后边,看见他那宝贝女儿跳了河,立时瘫软在地上,一口气上不来,昏了过去。众人好不容易把他抬回来,人是缓过气来了,可如今还在炕上躺着。榆生的妈妈和婆姨听了巧巧出事的讯,一时乱成一团。老太太泪眼模糊,要找榆生算账;婆姨哭喊着寻死觅活要寻榆生拼命。待到众人将死人样的榆生抬着送回家,两个女人见家里的顶梁柱倒下了,这才算止了哭闹声,急忙忙烧水,掐人中,眼巴巴瞅着榆生醒过来。
五老汉说了一阵,说得心酸,眼里泛出泪花,不由得揉了揉双眼,又说到玲玲。他说,玲玲早就和她爹榆生不和,借着伺候姐姐已有多日不回家。巧巧出事那日,她在巧巧家为姐姐招呼娃,待到要给娃喂奶的时候,等不着巧巧回家给娃娃喂奶,心里急了,抱着娃出门瞭望,瞭望着看不见人回来。娃肚中饥了,又哭又闹,玲玲抱着娃就往寨子里来。待到她走到宅子门口,正遇上追赶巧巧的人们从河边返回来。见玲玲抱着娃要往宅子里走,几个女人围过来,有的就告诉她:“玲玲啊,出大事了,你姐姐寻短见了。我们这么多人追过去,劝说了一阵,没用。唉,可怜这娃娃了。”
五老汉从来没有一下子说这么长的话,也没有像今天这样动感情。他说得很慢,声音极低,有时似乎是自言自语。他说得伤感,听的人心里跟着难过。楚楚听着不由说道:“五爷快不说了,说得人难活(难过)。”
福生听着心里也觉着十分难过,就说:“唉,好好的两家人,原说苦是苦,大家都苦,总是往前过着。这怎的成了这样呢,往后可怎过啊。”
五老汉止不住又叹了一口气说:“是呀。五爷一直在思虑,榆生这一门子,和你们寨子里张家,和五爷张家,说起来都不算远。这张家寨,就出了五服的几家,咱三门子最近。如今榆生家出了这么大的变故,咱不能不动情。已经出了变故,咱也挽不回来了。怕的是再出甚事。玲玲和她爹,为着那门亲事,前一阵子闹得寻死觅活,如今父女两人见了面谁也不理谁。榆生呢,这事处得有些欠理;玲玲娃又是个烈性子,说不定以后还会闹出乱子来。你回来了,五爷忍不住要和你唠叨,玲玲娃还认得几个字,与其留在跟前父女俩斗气,还不如出去有个事好些。如今不是说男女都一样?也有女的在外做着事。你得给想想法子,好歹寻个糊口的营生,换个地方兴许会好些。”
福生听了五老汉的话,心里想,这五爷没多少文化,倒和郑先生想到一起了。他沉吟了一会儿,觉得心里还没甚把握,再说刘喜贵殁了的事还不能说出口,就说道:“既五爷说了,福生一定记在心里。只要有法,一定尽力。”
正说话中间,吴张氏母女俩和怀清从外边回来了。福生见她们推门进来,赶紧站起来打招呼:“哎呀,这是二老姑和姨姨和怀清哥吧,可见着你们啦。我是福生。”
吴张氏一股风风火火的劲,见了福生,上前端详了一眼,就说:“你是福生。唉,多年没见了,过去的小不点儿,长成大后生了。你看,穿上这一身衣裳,在外边碰见了谁还敢认呢。不是说你公事忙着哪,怎可能脱身了?”
祥生妈妈和吴张氏打了招呼,楚楚也起身说:“二老姑和姨姨快坐了说话。”
五老汉站起来笑着说:“你看他二老姑跑了那么长的路,精神头多好。你们姑侄一起说话吧。宅子里没甚事了,我就回去了。”
众人送五老汉出了门,转回身让吴张氏先坐了。吴张氏双腿盘坐到炕边,身子还没坐稳,就又打开了话匣子:“唉,唉,唉。你说韩家这憨娃子也怪可怜见的,一家四口人,本来么,今年还添家进口呢,多喜乐啊。不成想走了个口外,一个人迟回来几个月,回到家四口人失了三口。两下所(hàsang,处)屋里,出来进去就一个人了。这憨娃本来嘴上话不多,如今呢,真得快成了个哑哑娃了。那脸上没一丝丝儿光彩,嘴上呢光看着打哆嗦,没一句完整的话。”
吴张氏女儿依坐在她的身边,拉了拉她的衣袖说:“妈呀,人家都晓得了,看你说那么多。说点儿高兴的事多好。”
吴张氏把腿伸了伸,叹了一口气说:“唉,这年头,哪有个顺心的事,说甚能让人高兴起来呢。就说咱这一回回来吧,心里想着老人老了,这辈子见不上了。伤心是伤心,可老人年岁大了,总归是要走的。几十年没回来了,见不上老人也得回来一趟。娘家门上的子孙后代一门亲还在,不能不回来。可是呢,到底也只见了个福生。哦,还有在后套见了祥生。这可是二老姑多少年了头一桩高兴的事。今儿早上在清水寨我还说,这可又遇上不顺心的了,让人堵在那里动弹不得。难为怀清娃花了不少钱,才让过来。可不是又让人扫兴。”
怀清见吴张氏提到早上的事,就说:“二老姨不提它了。花几个钱,咱平安就好。这不,咱也赶上打摞老人了,没算误事。”
楚楚也说道:“二老姑回来就好。常言道,亲戚亲戚,常走着才亲。这么多年没打问到二老姑的讯,张家也没个长腿的人在家,把亲戚们都冷了。二老姑可不要见怪。”
吴张氏笑着说道:“你看看,大侄孙家说哪的话呀。那些年你二老姑活得不像人样,见不得人。”说着吴张氏不由又说起了她这几十年的遭遇,说了一阵说得伤感,还是女儿提醒她,大家见了面在一起欢欢乐乐的,说过去了的那些陈糠烂米做甚哩。她这才止住伤悲,转口说,“唉,不说了。我才从憨娃那儿出来,心里思量,这张家的闺女都是命里苦。你看那巧巧,就姓了个张,水灵灵的娃,老天爷也就没给她安顿个好人家。一朵花儿,还没开盛,就谢了。命里苦啊。听人说那天娃从那河边跳下去,渡船上有人还跳下水捞人去哩,眼见得两个人都顺水漂了下去。说是捞人的那人水性好,可没出来。有人在河下头见着人,死了。巧巧人到哪去了,谁也没见着。虽说八成没上来,可这人活也罢,死也罢,总得见个准讯。人家旁外人都跳下水去救人呢,咱张家就连个去沿河岸寻找的人也没。唉,嫁出门的女,泼出去的水。那张家的人可不是没情没义?”
吴张氏借事说话,祥生妈听出了话音,只当没听懂,坐在一旁不说话。福生和楚楚两个小辈,也不管她话有所指,还是就事说事,不由都问道:“二老姑,你这是听谁说的?”吴张氏说:“就刚刚在韩家,来了几个村里的人看憨娃。人家拉话,我从旁逮了两句。”楚楚听了后心里想,那天众人顾着救张榆生,好不容易才把这一家子安顿下来,还又要找人为巧巧的娃娃喂奶。安顿过后五爷说榆生家和韩家都没个出头的人,咱得遣人沿河去寻寻,人是派了,回来说没寻着,五爷说让再找找。这几日忙着过事,找的人还没回来,再没提起这事。她不好驳了二老姑的话,只是说,二老姑说得在理,张家哪能不管不问呢。明儿让五爷再操个心,再叫人找一回。福生这时猛然想到,既有人下水去救,救她的没出来,巧巧却没见影讯,兴许去静心庵那里能打听出个准讯来。他想到,自他的妈妈遁入空门,他去过一回静心庵。他妈妈面若死灰,心如铁石,不认他这个儿子。明日去县里不妨再往那里一次,即使妈妈还是不认儿子,能打听出巧巧的准讯来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