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庆生和义兴号的折掌柜正说着话,学校里却又出了大事。
这天古新文接了闻树人的两块钱,愁苦的心里稍稍舒展些了。他想着总算能有几斤粮吃了,盘算着得给多日未见米星的念书娃娃喝几口有米粒的稀汤。早上起来,他咬了两口稻黍面掺了糠和油渣的窝窝头,就揣了那两块钱进了南门,到米面铺子去买米。
他从北街走到东街,进进出出几个铺子,不是没米可卖,就是不做米面的生意了。好不容易寻到一家铺子,这家的老板认得古新文,知他可怜,称给了他几斤小米。可古新文刚刚跨进这家米面铺子的门,就被门外两个游荡的黑皮无赖盯上了,他却浑然不晓。待他称了几斤小米装进一个小布袋走出店门,那两个黑皮就跟在了他后边。走到南门里瓮城处,俩黑皮见前后无人,就紧走了几步,走到古新文跟前,夺过古手中的小布袋,拔腿往南门外跑去。
古新文手里攥着那一点米,正喜滋滋一边想着回家去先熬一锅稀粥,让自己的娃好好喝上一碗,一边哼着小调不紧不慢地往家里走。不成想身后有人重重地推了他一下,身子不由向前一个踉跄,手中的布袋被人扯了去。他站稳了身子,下意识地攥了攥那只提小布袋的手,手里已空空无物。他的脑子清醒了过来,意识到手中的救命粮被人抢了。他看见眼前那两个人正快步向城门走去,手里提着的正是他的小布袋。他喊了一声:“抢人了……站住,站住!”就往前追赶。
那两个黑皮欺古新文年岁已大,体力单薄,奔跑不快,却并不惊慌。两个人在他前边跑几步,又回头看看。看他追不上来,又放慢了脚步。待古新文追近了,又紧跑几步,拉开一点距离。嘴里还不时喊上几句:“追呀,追呀。跑快点儿,追呀。”“老家伙,跑不动了吧,不行啊。”
南门瓮城里的一段路并不长,古新文追赶了几步腿脚就已不听使唤,只觉得上气不接下气,一颗心怦怦跳动,像要从胸间跳出来。他眼睁睁看着那两个黑皮一前一后出了南门,鼓作精神,呼喊着追出了南门。一出南门就是一条石阶路,从南门口一直通到黄河岸边。石阶异常陡峭,又高低不平,不常走这条路的人踏上这里的石阶,有一种颤栗的感觉。古新文追出了南门,眼看那两个黑皮已顺着石阶往下跑去。他身子虚弱,腹中又无物,这时已觉得双腿酸软,两眼冒金星。他顾不了许多,一心想着追上那两个已跑到石阶路中间的黑皮,夺回被抢走的小布袋,一步紧似一步顺着石阶往下赶。那石阶高处约有一尺,低处不足半尺;宽处一尺以上,窄处脚踩上去半只脚悬空。古新文紧踩了几步,就乱了步子,一脚踩空,整个身子顺着石阶滚了下去。跑在前边的黑皮扭回头又要耍笑一回古新文,却见他从石阶上滚了下来,一时惊恐,俩人急忙紧了步子,快步向石阶下跑去。
古新文出门的时候,他的大儿子还在睡觉。待他一觉醒来听妈妈说老爹去买米了,一阵雀跃。他扔下妈妈递给他的窝窝头,就跑出门外去等他的老爹。他站在门外的石坡上向南门外的那一排石阶望去,眼巴巴等着老爹出现在南门外的高台上。他终于看见他的老爹走出了南门,急切地喊了一声“大”,就往石坡下跑。边跑着他觉得他的老爹好像没听见他的喊声,又抬起头来想再喊一声,猛然听见对面传来一声“抢人了,站住……”,却见老爹从石阶上滚了下来。
五二古新文年轻时体弱多病,多年无子嗣。到了不惑之年,才有了现在的宝贝儿子。他晚年得子,总算古家有了接续香火的后人,自是十二万分欣慰。古家上下一家人视为掌上明珠,疼爱有加。正当他的大儿子长到入学的年龄,媳妇又给他添了一个小宝贝。他欣喜之余,想到他一个人拿着有限的一点薪俸,既想把大的送入学堂,学些本领,又要养活一家四口人,还有老家父母也得常接济,力不从心,未得如愿。古新文就在家中自己教他,做起了大儿子的“私塾先生”。这宝贝儿子却也不负老辈的疼爱,聪明伶俐。看着他的同龄人在眼前的学堂进进出出,他晓得自己家里无力供他上学,就在家里让老爹教他学字读书。古新文每日教他些东西,他总是背得滚瓜烂熟,从不让老爹担心。待到义兴学校成立,儿子已长到十岁,古新文觉得自己在家只能教娃娃认几个字,比不上送学校学得充实,再难也不该误了娃娃的前程,该送他上学了。就和媳妇商量,才把他送到义兴学校,插入大班上了学。
本来就要进城上学的儿子没去上学,硬要等老爹买米回来。他看见老爹从南门口滚落下来,又听见他那断续的呼喊声,幼小的心灵里本能地感到,他爹爹被人抢了。他几步就跑到石阶跟前,正看见那两个黑皮从石阶上往下奔跑,一个人手里提着一个灰白色的布袋,布袋上还打着一块补丁。这正是他家的小布袋。他待那俩黑皮跑下石阶,迎着跑了过去,一把抓住自家的布袋,用头猛地向提布袋的黑皮的前胸撞去。两个黑皮原没把这迎面跑过来的瘦弱孩童放在眼里,也不晓得他们两个人原来是一家人,没有防备他会一头重重地撞过来。那提布袋的黑皮被他一撞,倒在地上,小布袋也被他夺了过去。两个黑皮好不容易抢到手几斤黄澄澄的米,哪里甘心让一个瘦骨伶仃的毛孩儿再夺去。两个黑皮回过神来,就猛扑过来夺那布袋。他们一个抓住布袋就要往回夺,一个猛地用力推打,古新文的儿子抓着布袋就是不丢手。抓着布袋的黑皮见这毛孩还较真了,使了个心眼,猛地松了手。古新文的儿子正用足了劲抓着布袋往后退,一时站立不稳,向后摔了下去,后脑勺撞到了石头上,顿时鲜血淌了出来。紧紧攥在手里的布袋也触地撕开了口子,小米从撕开的口子往外流撒着。黑皮见眼前的孩童头上淌了血,那布袋里本不多的米也在往外流淌,拔腿就往西边的方向跑了。
石阶上行走的行人见有人从上边滚落下来,赶紧过来救助。几个人在一处稍宽一些的石阶处接住滚下来的人。待他躺在那稍宽一点儿的地方,不再向下翻动时,有的人认出了他原来是南门外小学校的国文教师。几个人小心翼翼地扶他就地坐起来,他才慢慢清醒过来,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在疼痛,身子坐立不住。他脑海里一阵恍惚,反复回忆着刚才发生的一切。他好像觉得他从一个店铺里买了很多很多的米,他自己背不动,让两个人帮他背着在前边走,他一个人在后边跟着。他的身子虚脱,怎也跟不上那两个人,跑着跑着就栽倒了。他又好像听见他那宝贝儿子在喊着叫他。他见眼前围着这么多人,不晓得发生了何事。
众人见他睁开了眼睛,这才七嘴八舌问了起来:“哎呀,古先生,今儿个怎的了?从这么高的台子上溜下来,多怕人啊。”“古老师,不打紧吧,这么早的,往城里做甚去哩?”“我们扶你回家吧。”
古新文似乎没听清他们说的话,仍然在遐想。他终于想出了头绪,下意识地扫视了一遍围着他的人群,又用手摸索了一阵身边。他没有摸到他想要摸到的东西,也没看见儿子的身影。他用尽全身的气力喊道:“我的米,米……,我的盼娃……”人们听清了他从嗓子根发出的低微的声音。有的人已意识到发生了甚事,抬眼看了看周围,这才看见不远处石阶底的路边躺着一个娃娃,能看得清,娃娃的手中似乎攥着一个灰白色的袋子。有人喊了一声:“快,快,底下有个娃娃躺着呢!”随着几个人快步踩着石阶跑了下去。
当他们跑到古新文的儿子跟前,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那瘦骨伶仃的孩童斜躺在路边,头部枕在一块大石头上,旁边渗出了大片血污。灰白色的布袋还紧紧抓在手里,鲜黄的小米从被撞撕裂了的口子流出来,撒在布袋边,布袋里已所剩无几。他的两只眼睛还睁开着,眼珠却一动不动。有人走上前去在他的鼻孔前试了试,又摸了摸他的手臂,感觉身上体温尚在,鼻孔已少了气息。摸他手臂的人急忙把手缩回来,惊恐地失声说道:“哎呀不好了。这是谁家的娃娃,鼻孔好像没气息了,怕有闪失了。”
有旁边围过来的人说:“嗨,还能是谁家娃呢,准是对面摔倒的古老师家的娃。赶紧叫人救娃呀!”
这时几个人已把古新文从石阶上抬下来,往第一小学走去。前边有人给小学报了讯,小学里急急忙忙出来几个人把古新文帮着往里抬。这边围着古新文儿子的赶忙又喊:“那边是学校的人吧?这里躺着个娃,像是古老师的娃。人恐怕有些玄了,得个人赶紧过来做个主,看还能不能救。”
小学里出来的人听这边喊,跑过来两个人,到跟前看了一眼,顿时紧张了起来,赶紧让一个人去古新文家里去寻大人来。留下来的人脱下自己身上的棉衣盖在娃的身上,对周围的人说了一句:“拜托你们留两三个后生,我去寻一块板来。”说过后飞起两条腿,向学校跑去。
这边跑回学校里的人正是第一小学的学监。张庆生临走时安顿他说,他要出去一天的时间,学校里有甚事叫他招呼着。他没想到负责招呼这么一天,就碰上了这天大的事,一时心里着慌。他没顾得多想,快步返回学校,又叫来两个人,卸了一块门板,扛着门板,飞跑着向古新文儿子躺着的地方奔来。
那边去古新文家里的人寻着了古新文媳妇。她听说儿子出了事,顾不得身上衣裳单薄,放下手中的活,就往门外走。古家租住的石窑一出门就是一处大石坡,只一条能行人的小路通到坡底。古新文媳妇一双小脚平地上走路也是摇摇晃晃,无法走快。她还没迈出窑门,双眼就迷糊得看不清脚下。待到双脚踩到高低不平的小路上,就一步也迈不开。她一边哭喊着,一边跌跌撞撞往下踩,身子就荡起了秋千。摇晃了几步,仍在原地。去喊她的人也慌了手脚,不晓得该不该上前扶着她。看她着实迈不开步子,才大着胆子,上前搀扶着她,深一步浅一步向坡底走来。
学监领着两个人这时已到了娃的跟前,他指挥两人摆放好门板,见那边古新文媳妇也已离这里不远,猛然想起,就这样把人抬回去当如何处置。他想了想,对那两个人说:“你俩,一个赶紧进城去那有西医的诊所找个大夫来,就说有人摔得不轻,请他快来救病;一个去教育局寻闻局长,对他说古老师父子两个被人伤着,报他知道。这里有大家帮忙,我一个就行了。”
那两个人赶紧去寻人。古新文媳妇已踉踉跄跄走到坡底,当她看见她的宝贝儿子静悄悄地躺在那里,没有一丝气息,精神顿时垮了,全身瘫软,倒在地上。众人见她昏厥过去,赶紧扶她起来,有懂一点儿急救的上前掐住她的人中穴。过了一阵,古新文媳妇渐渐醒了过来,扑到儿子的身边,摇动着他的身子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学校的学监和寻古新文媳妇来的人急忙上来扶她,说道:“嫂子,你保重。娃娃还在冰冷的地上,要不我们几个先把娃抬到门板上,让娃回家,给盖点东西?方才已让人去喊先生了,先生来了兴许还有救。”
古新文媳妇清楚地感觉到,她的儿子已一命呜呼了。她还是希望着有奇迹出现,止住了哭声,顺从地让几个人把娃抬起来,放到门板上。学监请他们帮个手,把人抬到古家去,那几个帮忙抬的人却缩了手。学监伸手摸了摸娃娃的身上,觉得他的身上已凉了下来。他晓得这里的乡俗,人死了是不能进村进院的,更不用说要回家了。他仍然不动神色地说:“还有救,快些抬回家,免得冻坏了。”
古新文媳妇急切地扑通一声跪在地下,哭喊着说:“古家求求大家,行行好吧,娃娃眼看要冻得不中用了。行行好,行行好……”
众人见状,也就不再究问这娃真是死了还是留着一口气,不情愿地抬起门板,往古新文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