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生回到张家寨去上房看望了一回躺在炕上的娘娘,就去找楚楚。他向嫂子问了好,就直截了当说出了这次回家来的缘由。楚楚倒是个通情理、爽快豁达的人。听二弟说他已管了两个学校的事,心里为他高兴。庆生说学校眼下经费断了来源,几十个员工多月不能发薪,他正为此熬煎,想不出办法。楚楚已听出庆生的意思,就说:“嫂子晓得二弟是个干正经事的,有甚难过的坎,只要咱张家能帮的,嫂子做主,出手帮你。”
庆生没想到嫂子这么爽快,他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可他知道嫂子才管了家,宅子里躺着一个死人,一个病人,还没料理出头绪,这个时候提起这种事是难为人。他不好意思地说:“兄弟也是没法子想了,这个时候为难嫂子了。”
“嗨,都是一家人,有甚为难不为难的。你要是和你那哥哥一个样,我一个子儿都不帮。这是正事。你是虑着嫂子才管事,上房还躺着两个先人没安顿好,手头紧巴。前些日子把你们弟兄几个叫回来,嫂子是给你们几个说过,年前口外一粒粮没运回来,租种地的也没粮交租,这是真的。家里存粮不多,拿出四五石设粥棚用后,所剩不多了,也不假。可宅子里饿不着。娘娘清醒的时候,也把家底给嫂子交代了。爷爷手上留有几处店铺,专为养着家用,除料理家的外,都不让知道。他们定时会送来一些钱供家里支用,这个旁人都不知晓,更不能让你大哥和你大妈晓得。他们晓得了,说不定就保不住了。”
庆生心里明了,这是宅子里公开的秘密。大家谁都晓得,宅子里的日常支用,不从分成三份的商号上取钱,总是另有来源。可老祖宗立下的规矩,谁都不能过问,谁也不敢动这养老钱的念头。他顿了顿,对楚楚说:“嫂子的心意兄弟感激不尽。兄弟知晓,嫂子如今管这个家不易,又要打摞老人,又要给娘娘瞧病,还得常有人扶伺(照管)着,眼下还要设粥棚。一下子再把你掏挖空了,兄弟不忍。再说,真要捉襟见肘起来,也不好交代。兄弟倒有个想法,不晓得可不可行。我想和嫂子一同去西院看看,有甚值钱的物件,有个一半件,救救急。待学校有了经费再赎回来。”
楚楚听庆生如此说,心里为兄弟替她着想而感激。她没多思考,接着对他说:“嗨,那是个甚事呢,还要嫂子跟着。兄弟自个儿去看,有甚能拿的,拿了就是了。真的能行,死东西放在那儿就是个死物,拿出去能救人多好。嫂子这就取钥匙,自个儿去吧。”
庆生听嫂子说得爽快,心里也由衷地对她生起敬佩之情。可他还是不愿自己一个人去翻腾老祖宗的藏物,硬是拉着楚楚,两个人穿过东院的角门,往西去了中厢院子。
张家老祖宗在的时候,这里平时是老祖宗待客的地方。遇有重大节庆,全家团聚,亲戚朋友往来,这里就热闹起来。自张家两代祖先谢世,这里就很少有人光顾,变得冷清起来。张常氏老祖宗却时常惦念着这里,有几回带着他们来中院打开上上下下的房子,让他们看过这里的陈设和院子的格局,对他们述说这里往日的情景。她对他们说,中间这院子还是老祖先买过来时的样,没甚改动。只因这里原是御敌筹兵之所,卧虎寨又从未被敌所克,应是这寨建在风水宝地上的缘由,就原封保存下来。庆生和楚楚过去年轻,并未留意。楚楚自管了宅里的事,也没进来过。今日进了院子,只见大院雄宏古朴,气势夺人,东院竟不能相比。只是年久日长,又无人居住,显得有些破旧凄凉。庆生感叹了一声,这么好的一所院子,糟蹋了。楚楚却没多留意,麻利地打开了几间房子,让庆生看有无能用得上的物件。
五一庆生在几个屋里转了一遍,看中了正厅墙上挂着的一幅山水画轴。楚楚取过鸡毛掸子掸了掸画上的灰尘,让庆生取下来卷好。庆生一边收拾包好画轴,一边高兴地笑着对楚楚说:“嫂子,就拿这幅画了。要是这幅画能解了学校当前的困境,兄弟可一定要给嫂嫂好好鞠三个躬。”
楚楚也笑了:“哎呀呀,好兄弟,你们都是学文断字做公家事的,嫂子哪能消受得起啊。嫂子长了这么大,可从来没人给嫂子作过揖,鞠过躬呀。你要是真的有心,叼叼空,劝导劝导你那不成器的哥哥。他要是能上进,和你们兄弟俩一样有出跳,嫂子可是要给兄弟鞠躬呢。”
庆生笑着说:“哎呀,嫂子折煞兄弟了。祥生哥如今已本分得多了。嫂子说的话他是听的。只是祥生哥说嫂子说话不给他留面子,他就和你拧着干。有嫂子那么刚强干练,他在家是没甚事做,有事做他也会做好的。”
庆生拿着包好的画出了房门,楚楚锁了房门。庆生本想到上房别过大妈后就往县城赶,楚楚怎说都不依,硬拉着他到自己的房里坐了,说还有话要对他说。楚楚叫人上了茶,庆生不得已坐下喝茶,听候嫂子说话。楚楚对他说,倒也没甚要紧的话,只是想让兄弟在这宅子里住上一夜。屋子也让人收拾好了,就在这一排房的隔壁。过一会儿去婆婆那儿看望一下,可不要提起拿画的事,免得让祥生晓得了生事端。又取了些钱,硬塞给他,对他说:“学校几个月没发薪了,嫂子晓得你身边紧,本该套车送些粮去,路上不宁靖,带上粮太显眼,只得自个儿买了。”临了才不经意地说道,祥生近日来是有些变化,不过不晓得他身上哪来的钱。他近日没在屋翻腾找寻过钱,可身上常装着钱,不晓得从哪来的,让人有些担心。庆生听了心里一惊,不晓得如何应答嫂嫂的话。
庆生在老宅子里住了一晩,见过了祥生妈,对她说,放心不下娘娘,回来看看。第二天又谢过嫂子,就急匆匆往县城赶。他到了县城没回家去,也没去学校,径直找了几家大的店铺,让人看他拿的画或当或卖,能不能出手。找了几家竟没人应。有的说不识货,不辨真伪,不敢接手;有的说,这画本玩物,盛世收藏,爱家收藏。如今乱世,又遇不期之灾,谁还在这些物件上费银两。不得已,他找到了义兴号。义兴号的掌柜姓折,认识庆生,赶忙把他让进里间,上了茶。问道:“少东家,你到柜台上来了?有甚事吩咐我办的?”
庆生见折掌柜的这么客气,倒有些不习惯,赶忙说:“嗨,掌柜的说笑了。我哪是甚少东家啊。我就是个教书先生。”
“嗨嗨。怎说不是呢,你是张家老二的大少爷,还有你们家老三的大少爷,都在县城学堂做事呢。你们可都是本号的主人,是少东家。老东家临离开时有交代,但有你们兄弟二人来寻本号,定有为难之事,本号要尽力帮助。说吧,不用为难,老东家说,你们不到万不得已,不会登门的。”
庆生不意一进义兴号的门,掌柜的就把他认出来了,就说:“晩辈不敢瞒折掌柜的了。晚辈是遇到了为难的事,想请折掌柜的给支支招。”说着他把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那幅画取过来,解开包裹,取出画来,放在桌上,徐徐展开。边展那幅画,边又说,“晚辈从老宅里取了这幅画,想着或卖或当,支几个钱用,走了几家铺,竟没一家接手。敢请折掌柜鉴鉴,难道这画是赝的不成?”
折掌柜听庆生这么一说,又见桌子上展开了一幅早年的山水画。他扫了一眼,觉得这画笔法流畅,构思奇巧,再一看,又似竹石山水跃然纸上。他觉得眼熟,不知似在哪里见过,不由仔细又看了一遍。当他看到画尾的署名和印记,心中一惊。这是一幅仅存的传世名画,庆生为着甚因要把它拿来出手?他取过老花镜戴上,又仔细去看那幅画,返身坐在一旁说:“少东家,恕老夫不恭,想问一句,少东家为着甚事要出手这幅老画?这幅画老夫见过,就挂在你家先祖待客的正堂上。它可是有些来历了,要说它,抵不上你家老宅的那一院去处,也换得下义兴号这么大小的一座商铺。”
庆生听了折掌柜的话,也不由心底一惊。他只知这幅画历时久远,老祖宗爱为珍宝,能值些银两,却不晓得它如此珍奇。他已从折掌柜的口气里听出来,折掌柜对他出手这么珍贵的宝贝流露出鄙视和不屑的情绪。他笑了笑说:“折掌柜好记性,它是张家先祖的至爱。只因晚辈才管了两个学校的事,学校员工半年未拿到薪俸,多已绝粮,不得已才思此策。让它闲挂在那里落尘,不如拿出来救几十个有用之人度难,免得他们落难,学校关门,学子休学。”
折掌柜听庆生这么说,转忧为喜,高兴地站起来向庆生抱拳说:“哎呀,张校长,折某老朽眼拙,错看了人。张校长既是国家的栋梁,又是济世的观音啊。校长可能并不了解这画的来历,老朽就给校长说说。早年这幅画的主人是我们折家,也不晓得祖上哪一代得了这幅画,一代一代传下来。到了你家祖爷的祖上常折两家联姻,折家就把此画作了聘礼,送到了常家。又到了你家祖爷爷手上,你们张家和常家联姻,常家又将此画做为聘礼送到了你们张家。你看此画画尾的署名,这和仲就是北宋大名鼎鼎的苏轼苏东坡老先生。你知道苏东坡诗词文章名传千秋,也许不清楚这和仲是谁,他的画也是不可多得的宝物。张家自得了这幅画,几代以来,视为珍稀,毕恭毕敬,挂在正堂之上。因此上,这画不仅它本身就是不可再得的宝物,对张家又尤为珍贵。它是张常折三家祖上通好的见证。”
庆生听折掌柜这么一说,觉得把它拿出来当了,是有些对祖宗不敬,正不知说甚为好,折掌柜又说道:“张校长一定不晓得这一段来历。即使知晓,物尽其用,也是当的,祖上不会怪罪。我看校长的用项也是正途,无可非议。只是此地小山城,不识货的不敢要,识货的鲜有人出价。老朽倒有个主意,这件宝物你也不用出手了。东西就压在义兴号,老朽替你保管着。你说学校无银可支,就从义兴号领些去。”
庆生听了一阵欢喜,却又觉得不妥:“哎呀,折掌柜,学校几十个人的用项,不是个小数。累及号上周转,庆生如何担待得起?”
“不妨事。号上流水还有些富余,先支你月把时间的支用。只是此事对人不要提起,只言挪借,以免口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