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子民辞了校长的工作，庆生接了县第一小学校的校长职务。这样一来，庆生就同时管起了县城两所小学的事务。初接两个小学的校长，他思想上没有一丝准备，一时觉得担子沉重。再加上学校经费拮据，积欠工职人员工薪已近半年，无法支付，人心浮动，更不用说日常其他支出几近于无，他不晓得该如何支撑这种局面。闻树人宣布教育局这个决定时，就对他说，经费问题已成了当前学校的首要问题。教育局已做了最大的努力，看来短时间内县库空虚的局面不会有改观，拖欠学校工职人等的工薪也很难在近期拨付。教育局手里还有一点义兴号捐赠的办学基金，原定再办两所小学，本来就有欠缺，近期既未募得其他商号的大笔捐赠，又因拖欠薪支挪用支付了两个月薪水，不能及时归回。再若挪支，恐日后无法归还，拂了捐赠人的本意。庆生晓得局长对他说这些情形的本意，对闻树人说，再有多大难处，庆生一定和大家共同担起来，好不容易撑起来的这个局面绝不能在自己的手里夭折了。可话是如此说，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闻树人知道让他支撑这个局面，实在是难为的事。他对庆生说：“我晓得我和郑先生的这个决定难为了你，有甚难处咱一同想法子。实在不行了，我想，学校休学半年，秋后复学。”庆生知道，这是没办法的办法，眼前想不出别的办法，也只能如此了。他对闻树人说，容他再想想，确实支持不下去，再定休学之策。即便休学，拖欠当前在校教工工薪甚多，他们都很不容易，又和大家坚守了这么长时间，也不能亏欠太久，让他们太窘迫了。他在危难之时接了这个差事，在局外人的眼中却是另一种看法。他们不晓得张庆生有何种过人的本领，教了仅不足两年时间的书，就任上了两个小学校的校长，让人眼热。加之学校又是年轻人最活跃的地方，外界有了风吹草动，学校这块地方就不会安静。这里是县党部的那些人时常关注的地方，庆生已被推到风口浪尖之上。
张庆生刚接了校长的职，第一小学的几个教员就为校方薪水久不能支付要提出辞职他去。这天，他刚刚踏进学校的门，在门口等候的三个教员跟着进了他的办公室。庆生和他们本来都已很熟悉，一个是教国文的教员古新文，还有两个是教算理和时事的李明才和史德伦。这三个人恰都是第一小学教得最好的教员。庆生见是他们三人，就和他们打了招呼，高兴地把他们三人让进了办公室。庆生让他们坐了，取过爨壶就要烧水，古新文开口直截了当说道：“张校长，你不用忙了，我们三个也不喝水。我们来找你是想向校长告假，我们实在支撑不下去了，家里已揭不开锅了，学校又支不了我们的薪水，老婆娃娃一大堆，张着口等饭吃。我们是甚法子也没了，借又借不着，到街上捡菜叶子都没个地方捡。校长让我们走吧，看看能不能寻个生路，活出命来。”
庆生已料到他们来的意思。学校欠薪未发已有半年的时间，年前教育局从募捐的办学基金里挪支发的一点钱，仅只是为大家能过个年，管不了多少时间。如今又已过了两个月。从他接任的那一刻起，他就想着，教职员的生计已是当务之急，不筹措发放薪俸，安定他们的生活，一切都无从谈起。迟早会有人提出讨要薪水，进而提出辞职。他没想到竟来得如此快，他还没想出一丝应对的法子，他不晓得该如何面对这些终日辛勤劳作，食不果腹，形容枯瘦的职员。他依然烧好了水，倒好水送到他们面前，对他们说：“唉，不管怎说，先喝口水。我知道你们过得都不容易。大家多月未拿到薪俸，拖家带口的，日子过不下去，我想得来。你们三位提出来要走，我能理解到，也没理由阻拦。只是我才接手了这个摊子，一时还没想出个法子来。容我几日，再想想法子如何。”
五十古新文说：“张校长，也不是我们小瞧你，郑山长办了几十年的学了，这个时候都支撑不下去了，自己走了，把这么个困局扔给你年轻人，你能想出甚法来？自古道一文钱能逼死英雄汉，这么多人吃不上饭，你也没甚法。我们晓得你是个好人。虽说你是大门大户出来的，是大户家的少爷，可你没大门大户子弟的少爷那种脾性。听人说前些年你也受了不少磨难，你能觉出来锅里没米下的滋味，你没法子，我们不怨你。我们也晓得，几个月了，你也没拿到一文钱。可这个局面你一时扭不过来，众人跟着难免一死，不如大家早些自寻出路。能闯出去，兴许捡一条命；闯不出去了，自认倒霉吧。”
庆生不能再说甚话。他晓得这些人都已是被逼无奈，才走这步路的，只得对他们说：“唉，你们实在要走，我也拦不住你们。只是你们三个可是学校的顶梁柱啊，你们走了，再没哪个人能代得你们的课，耽搁了娃娃们了。再说呢，你们三个走了，还会有人再走，学校自然就得关门了。缓个三日两日，容我和闻局长再议议法子。三两日过后，庆生想不出法子，你们再走，庆生绝不拦阻。”
庆生说到这份上，三个教员没再多说，离开了校长办公室。庆生急忙去找闻树人。见了闻树人，他开门见山，说学校三个教员要离开，他的想法是，无论如何，这三个人不能离开，离开了学校就得停课休学。请求局长帮助想想办法。闻树人这时也想不出万全的办法。他思考了一阵说：“教职员当下是县城最难堪的了。半年了，就那么一人一月几块钱也发不下来。每每想起来，觉得我这个局长对不起这些人，不敢面对他们。按说这几个教员都是多年任教的教员了，他们还不应是最困难的。他们提出要走，是支撑不下去了。那么，任职时间短的，怕早就揭不开锅了。这三个人一走，其他人也会提出同样的问题，学校真的怕是要停下来了。再说，都是教了多年书的人了，离开学校，这个时候到哪里能寻下甚营生赚两个钱糊口。早先郑校长和我聊起过，教职员长时间不发薪酬是教育局天大的事，长此以往，迟早会出乱子的。你记得我们送他走时我对他说：‘有你老山长在，众人们心里踏实。你这前脚走，弄不好乱子很快就会岀来。’他说，脓包长就了，不医它，总归要出脓的。与谁在不在无关联，只迟速而已。我知道，连你这个校长的日子也过得艰难啊，是得有个法子解决的时候了。我去找找他们，让他们缓几天再走，给我留出点时间来。看来我这个局长，得和秦无为摊一次牌了。”
庆生知道这时候找闻树人想办法是给他这个局长出难题，可事关学校能否正常运行，不找局长又不行。他听闻树人说要找县长摊牌，心里不是滋味。他晓得，闻局长这时别无他法，只有一条选择，可能的结果是和秦无为、李进财闹翻。庆生想了想说：“闻局长，我想回一趟张家寨。”
闻树人心里一震，没等庆生把话说完，劈头就问：“怎，你也想学他们三个？”
庆生知道闻树人心里正急，错领了他的话的意思，笑着说：“哎呀，闻局长没听我把话说完呢。我是想回老宅子里看看，有甚能拿出手的东面，找一两件，应应急。”
闻树人一听，觉得是错怪他了。他兴奋地笑了。可转念一想，凭张家眼前的样子和他在老宅子原先的处境，回到张家老宅子里很难有收获，弄不好会惹出许多是非来。他对庆生说：“你的想法倒是不差，可我知晓张家眼下的状况。家里才出了那么多的变故，还没平静下来，你提这事，又给她们添堵，办不成不说，恐怕要闹出纠葛来。你的话一出口，如泼出的水，如何收得？说了话究竟有多少分量，谁能相信，相信了谁又能支持你，很难估料。不必因此事办不成，一家人伤了和气。再说呢，这个时候有甚东西能卖出去。”
“如今也没甚万全之策了，让我试试看吧。”
“无论屋里屋外，做事光明正大，切莫一时冲动，日后难堪。”
“局长放心。我会的。”
庆生告辞了闻树人。从闻树人的办公室出来，回家给媳妇芳芳打了个招呼，就急急忙忙往张家寨赶。闻树人送庆生出门后沉思良久，未能理出庆生此举是否良策。他寻到古新文的家里，去看看他家里的境况。
古新文为了离学校近些，租了学校对面山坡上的一间石窑洞居住。从学校出门，跨过县城南门外的一条水沟，往北拐，爬上一处不甚高的山坡，就是几间零乱的石窑。没房在县城的教员，大多租着这里的窑洞为栖身之所。闻树人和古新文既是官长和职员的关系，又是私下里相互能说实心话的朋友关系。早先他来过他的家里，熟悉这块地方，这个时候他心里觉得他长时间没来看看这位老相识，有些过意不去。他走出南门，没去学校，直接就找到这里，推开了古新文的家门。
闻树人估计的不差，古新文正在家里。他见闻树人推开他家石窑那扇破旧的木门，赶紧从炕上跳下来招呼：“哎呀，是局长大人呐。怎今儿里有空闲，跑到我这柴门草舍里来了？”
古新文的媳妇正在做饭，放下手中的碗勺，也过来招呼说：“闻局长快请坐，你可是有些日子没到我们这间破石窑来坐了。你看看，家里灰土堆成山了，局长就将就坐吧，我给你倒水去。”从她的说话中能觉得出她的心里有一种委屈、不安和埋怨的情绪。
闻树人坐在炕沿边说：“嫂子不用忙，不渴。这离晌午还早呢，嫂子可在锅台边忙甚哩。娃呢？”
古新文已猜出来闻树人登门的缘由，心里有些不好意思，脸上带着不安，把绝望的心情暂时藏起来，笑了笑说道：“嗨，局长要来也不预先告知一声。你看这屋里人穷恶撒（垃圾）多，也没收拦整理，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我今儿早上起来，出去得早，也没吃甚。这不，才回来，你嫂子给热饭呢。老大上学没回来，小的送回老家他娘娘看着呢。要不咱去学校找个清静的地方说话？”
闻树人在他说话的中间双眼扫视了窑洞里的一切。炕上靠墙的一边是叠好摆放的两床被子和几个枕头，炕中间铺着一条破羊毛毡，靠窗户的地方摆了一张破旧的小方桌。这小方桌吃饭时是饭桌，其他时间就是古新文的书桌了。地上摆放了一个大木箱子，旁边是几个大小不等的瓷瓮、瓷缸。灶台上有几只粗碗和铁锅、砂锅之类。除此之外，这窑洞里已别无长物。这屋里并不脏乱，只是一件像样的家具也没有了。他听古新文话音刚落，跳下地来，到灶台边顺手揭起大锅上的锅盖。一股热气冒过去后，锅里笼屉上的几个油光发亮黑如墨色的窝窝头呈现在闻树人眼前。他又揭开小铁锅用葫芦瓢舀了一点，也是黑乎乎的稀汤。他转过身走到对面墙边，把手伸到瓷缸和瓷瓮里摸了一遍。古新文和媳妇措手不及，赶紧过来盖上锅盖，把他拉到炕边坐下。
古新文的媳妇转过身去，哽哽咽咽哭了起来。哭了一阵说：“局长你也看到了，眼下三个大人张着口，连一粒米也没了。半年没拿到钱，家里仅有的两件家具也当了，只换了几斤稻黍（高粱）面。就是那一点儿稻黍面也是掺了些油渣，蒸出的窝窝像铁圪垯，娃娃怎说也不愿吃。就这也没多少了。实实没法子了，是嫂子我让娃他大找张校长的。要不再寻出路，这日子撑不下去了啊。”
闻树人半天没说话。他看着自己属下的职员，又是和他相处要好的朋友日子过得如此恓惶，心里一阵酸楚。他望着古新文憔悴的面容，缓缓说道：“唉，我说古老兄啊，我总以为你们一家两个大人，两个娃娃，日子还能将就一阵，都过成这个样儿了，竟一点儿都不晓得。眼下你们说要走，往哪走啊？走哪能寻下四口人吃饭的地方啊？大家帮衬着渡过难关，要饿肚子大家一起挨饿，不能眼睁睁看着让你老兄断了炊。庆生听你们三个人找他说要离开，知道你们过得艰难，说是要回张家寨看看有甚变卖的东西救急，这会儿人怕已往张家寨走了。我也想想办法，无论如何，不能让大家就这么散了。”
古新文没说话，他不晓得如何开口。媳妇嘴快，接着说：“本来呢，他大那几个钱不算多，可迟发三五个月也不至于揭不开锅，这不是两家都还有老人哩，安了几垧地，没收一粒粮。年前紧着买了些给送回去了，谁知晓这又过了两个月了，还是见不到一文钱。”
古新文见媳妇说了话，只得接着说：“闻局长，你我相交多年，你晓得，我姓古的从来不是要难为别人的人。眼看着没粮断顿了，不得已了，找了校长。”
闻局长本来想着来做做古新文工作，希望他们再艰难也要想法度过，不要轻言离开。看着眼前的境地，他一句多余的话也说不出来。他握着古新文干瘦的手久久没松开，双目有些模糊。许久他才对他说道：“唉，已到了这步田地了，也该早些吭一声啊。看来我当了这个局长，咱弟兄们显得生分了啊。”说过，他掏出身上仅有的两块钱，硬塞到古新文的手里，匆匆离开了古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