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树人和张庆生晌午后才先后赶到第一小学。学监头一次单独处置学校的事,就遇上了这么大的麻烦,心里战战兢兢,七上八下。等到他俩一前一后进了院子,他的一颗提到嗓子眼的心才算落了下来。他赶紧向他俩说明了前晌发生的事,领着他俩去一间暂时安顿古新文养伤的房间去看了看古新文伤的情况。
闻树人和张庆生见古新文伤得不甚要紧,只是脚踝骨伤得不能站立,精神上受了惊吓,有些恍惚。他俩安慰了一阵,就退了出来,三个人返回到学监的办公室。出了古新文躺着的那间房,闻树人急着转回身问跟在身后的张庆生:“庆生,你怎这么快就回来了,要办的那件事可有眉目?”
庆生往前赶了一步,低声对闻树人说:“办妥了。”
闻树人没再问下去,心里泛起一种强烈的喜悦。学监却不晓得他俩说的办妥了是办妥甚事,觉得一头雾水,又不便多问。待他俩进了房门,坐了下来,就又对他俩说,古老师从石阶上滚落下来,摔得不轻,身子不能动,先生看过了,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一时半会儿好不了,需要静养一个时期。只是古新文的娃娃不行了。先生也去看了,赶先生去时,娃的身子已冰凉了。学校几个老师还在他家里没回来。最难的是娃娃不在了的事,古老师还不晓得,不知该怎给古老师说。闻树人此时的心情十分沉重,他觉得古新文家的境况如此窘迫,竟知晓得甚晚,以至为一点儿米失了娃娃,伤了身子,他对不住这位老兄长。张庆生一时感到身上有千斤的担子,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闻树人伤感地对张庆生和学监说:“娃娃不在的事先不要对他说,能瞒多少时间就瞒多少时间吧。我就去古老师家里看望一下,拜托你二位尽快安顿一下大家,留心不要再出甚大的乱子。”说完就站起身来往门外走。
闻树人说的乱子是担心学校里的教师们许久拿不到薪水,早已苦不堪言,今日见古家父子为几升米遭了大难,一时激愤,走上街头。区区二三十人,成不了气候,反会招来大的祸端。庆生心里晓得他话里的意思。本来他觉得他也应和闻树人一起去古老师家,再一想局长的话有道理,就送他出了门外,边走边说:“那闻局长你先过去吧。我和学监这就安顿,安顿过了后我俩再过去。”
学监不晓得他俩说的安顿的意思。心里想,该是他哪个地方办得不周,局长不满意。可又没听出闻局长的话里对他有任何责备的意思,只得跟着张庆生送闻树人出来,随着他的话说道:“闻局长走好,我和校长随后过去。”
送走了闻树人后,两个人返回到张庆生的办公室。庆生让学监坐了,从衣兜里取出一张义兴号的兑汇票据交给学监。对他说:“这是从义兴号借支的一点钱,派两个得力的人寻一家店铺买些粮,按两个学校的职员数,让店里给每个人开一张提粮的凭据,由大家自己去取粮。”
五三学监见张校长借到了一笔钱,真是喜出望外。不过他听庆生说让他派两个人去办买粮的事,心里犯了难。只得据实向庆生说:“张校长,你给老师们寻来了钱,这可是救命的钱啊,两个学校的职员们不晓得该怎样感激你呢。只是校长还不清楚,这么多钱到哪个店铺怕也买不到粮,这可是难差事了。不若把票换成钱发给众人,由他们自个儿去买,兴许有办法的还能买一些出来。”
庆生想了想,学监说得也是。只是他觉得这个时候把这么一点儿钱发给大家,或许就压根儿买不着粮。即使有卖的,怕也买不了多少。弄不好再出了像古新文那样的事,就不好了。他停顿了一会儿,对学监说:“嗨,这我就没想到。要不这样吧,待一会儿这一堂课下来,你去把老师们都请来,告诉他们,这个月的钱是有了,就是不晓得大家拿了钱能不能买到粮。有能买到粮的,相互帮一下。实在不行了,咱去寻一下望水楼的王掌柜。他们开饭馆的,天天离不开粮,或许有些办法。”
学监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说:“好,好。我一会儿就去喊他们来。”
不多一会儿,下课的铃声响过,学监赶紧走出庆生的办公室,去喊教员来。谁知他在老师们的房子里走了一遍,却没有见到几个人。问过管教务的才晓得,今天午后本来就没有多少课,除过看护古老师和去古家的几个人没回来,其他的人不晓得去哪里了。学监只得和在学校的教职员一同到了庆生的办公室。
庆生看来了这么几个人,听学监说有十几个人午后不晓得去哪里了,心里升起一种不安的预感。他让学监说过请他们来的意思后,心情沉重地说:“大家的生活如此窘迫,我张庆生想办法解决得太晚了,对不住大家。拜托你们有晓得不在学校的职员的住处的,分头告知一下,晚饭后到学校来,我和学监去把这票换成现款发给大家。这一回筹借得不多,只能按大家一个月的薪俸发。我知道市面上粮米贵又买不到,请大家互相想想办法。义兴学校那边还得就去一下,那边还有十多个教职员,和你们大家一样。有甚事我总在学校,不在这边就在那边。”
教职员们听学监和张校长说为他们筹借到了一些钱,顿时欢欣起来,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屋子里顿时活跃起来。学监赶紧对大家说:“你们后晌再没课的赶快分头去告知大家,一定把他们寻到。张校长还得去义兴学校,这事安顿过了还得去古老师家里。咱们吃过晚饭见吧。”
这边大家分头去寻人,那边庆生和学监急火火往义兴学校赶。他俩走到义兴学校门口,正要推门进去,门里熙熙攘攘一大群人开门冲了出来。学监在前边去开门,不提防人们涌出来,正和他们撞到一块。张庆生走在后边,见人涌了出来,本能地向后退了两步。两边撞到一起的人相互都看清了对方,不由一愣,随即都停在了原地。原来还吵嚷着的声音,也忽然间消失了。
庆生看清楚了,这些往外涌的人正是两个学校的教职员。他定了定神,已想到他们这会儿准备去哪里了。见大家猛然间站在原地不往前走,那一双双无精打采的眼睛一齐望着自己,眼神里透出一种期盼和无奈,等着他们的校长开口。庆生往前走了一步,对他们说:“各位老师,大家都别傻站在这儿了。外边还冷,大家身上穿得单薄,腹中又少粮米,回屋里。有话对大家说。”
站在前边的教员听校长的话既没问他们为甚聚集在一起,也没问他们闹哄哄涌出来往哪里去,只说让他们回屋里说话,不晓得校长话里的意思。就想着既然校长有话要说,回屋说也好,就要回身往门里走。站在后边的几个人本来有的是随大流,这会儿却来了精神。有的说:“张校长,正好你在,我们大家日子过不下去了,要去县政府讨个公道。你就让我们去吧。”有的喊:“反正饿死也是死,闹出个动静来,警察抓进去了得管饭,说不定还死不了。”
学监见后边的人不往后退,急着喊:“你们快些往屋里走。校长就是为大家的事要和大家说话呢。方才在南门外学校里见不着你们,已分头寻你们去了。谁晓得你们都在这儿呢。”
大家听学监这么一说,觉得似乎他俩给大家带来一丝好消息,不十分情愿地反过身去,往刚刚他们坐过的一间教室走去。待大家坐定后,学监对大家说:“教职员弟兄们,张校长体谅大家的困苦,求人筹借了一些款项,大抵够发各位一个月的薪俸。张校长说了,这点钱实在太少,大家先拿着用,他还要想法子。只是这些钱不多,市面上米粮价又见日涨,贵不说,难买啊。张校长的意思是你们中间谁有法子的,大家相互帮帮,买粮时照应照应。实在不行了咱再想法子。”
学监抢先说了这一通话,把庆生该要说的话都说完了。他的几句话,局外人听了句句在理,十分得体。可知晓他的为人的人能听出来,他的话,话里既有恭维拍马,又带起哄施压,是使着一把力,把庆生往绝处推。第一小学过来的那些教员本来是为着薪水的事要上街的,听学监这么一说,自然高兴,自然就歇了上街的想法,想着赶紧把钱发到手;义兴学校的人听着他的话却挑开了理,有几个在那儿低声交头接耳。有的说:“那是哪路的神仙,你看他这个时候了还不忘舔屁股卖乖,捎带踹你一脚。”说话的人声音压得很低,可教室并不大,大家又坐得近,周围的人都听清了。几个人不由哄地笑出声来。
庆生在学监说话中间低声对坐在旁边的义兴学校经管总务的说:“你去对门看看王掌柜在不在,就说我要找他。快去快回。”待他听见几个人哄笑,赶紧站起来,笑了笑说:“刚学监已说了,是弄到了一点钱,不多,又弄得太迟了。这钱如今还是一张纸,没分开。我们一会儿去兑开,发给大家,聊补一点儿费用。我倒是和学监商量过,想些法子看能不能帮大家弄些粮来。只是还没甚把握,不敢先把大话吹了,大包大揽起来。但请大家相信,我会尽一切努力的。一小古老师父子二人早上去买了几斤米,被人抢了。为追撵那两个抢人的黑皮,弄得一伤一死。庆生作为两个学校的校长,深感疚痛。庆生无能,让众人饿肚子,受磨难。你们想去找当局要个公道,想拿到本来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少得可怜的救命钱,庆生理解。可你们清楚,县城里那么多人闹了一阵,才刚刚过去没几天,警察,还有隔壁那些人还绷得紧紧的。这个时候咱在座的这么几个人去找谁,谁会听你的?弄不好会白白吃亏。向政府讨要积欠大家的薪资,庆生当仁不让,一定为大家奔走。那两个黑皮是可恨,可转过来想,他两个准是饿得没法了,才干这种傻事。学监他们已到警局报过案了,眼下要紧的是大伙相互帮扶着渡难关。时候不早了,我和学监去换现金。你们可在这里等一会儿,或是晚饭后去一小那里领钱。”
庆生话音刚落,坐在他跟前的几个人站起来喊着说:“就听校长的。我们坐一坐,没事。谁有甚事先回去。校长再辛苦一遭吧。”
庆生转身对学监和已返回来的义兴学校经管总务的说:“咱走吧。”众人再没人说话,目送他们三个人出了门,向望水楼走去。
望水楼的王掌柜听说庆生找他有事,放下手中的活,早已出了楼门,站在门外等候。他见庆生三人从学校出来,抬起手来,高兴地一边招呼着,一边往街道中间走。庆生紧走了几步,双手抱拳,边走边笑着说:“哎呀呀,王掌柜,庆生生晚,上门搅扰,怎得劳王掌柜出门又过来迎我啊!”
王掌柜一边将庆生三人往门里让,一边笑着说:“嗨,张校长说哪里的话。自你张校长开启了这义兴学校以来,我这望水楼就光堂,我王豆腐站在这楼门口也觉得顺气。望水楼有了个金对门,好邻居。你校长要过来,我能不出门迎迎?!”
庆生笑了:“人说有个好对门金不换,可我这对门却是只会给你王掌柜添麻烦。一不能引来生意,二不敢登堂点餐,扔几两银子。只要找上门来,准没好事。”
庆生的话引得跟随他来的两个人哈哈大笑。说话中间,王掌柜引着他三人进了房间。王掌柜一边招呼上茶,一边说:“张校长说笑了。先喝口水。王豆腐是个无甚能耐的人,寻我王豆腐有甚事办,那可是看得起我,敢不尽力。我知道你们学校真是不易。遇上了甚坎,尽管说说,我王豆腐能帮的,定当全力帮一把。”
王掌柜粗人有细心,能掐会算。他冷眼旁观,学校员工多月领不到薪饷;他也清楚,几十个员工的薪饷,是个大数目,张庆生不会找他开口。今日既寻上门来,准是钱款有了一些头绪,愁着没处买粮的事,就说了个大胆话。庆生见他这么爽快,就直截了当说:“有王掌柜这般仗义,庆生心领了。王掌柜知晓,两个学校几十口人半年以前就断了薪饷,多方交涉,终无所得。不得已,挪借了一点钱,却又愁着市面难觅粮踪。今早上一小的古老师为着两升米失了爱子,众人心里发怵,怕的是拿上几块发毛的钱换不上一两升粮,即使换上了,能不能安然拿回家去,就想到王掌柜你了。给王掌柜出个难题,不晓得王掌柜有没有门路,弄到一些粮?能弄到了,就少了众人的担心了。”
庆生说着,学监从身上掏出那张兑汇票,让王掌柜看过。王掌柜扫了一眼那张票据,正要说话,庆生忙又说:“王掌柜一定不要太过为难。我们知道,如今弄点粮如登天。实在没门路,还得烦将这票换成现钱,我也好分发给众人。义兴号那边一时无现支取,才开了这张票。”
王掌柜猜想得确实不差。他听庆生的话和他想得几乎一模一样,心里踏实了。他一边让着三个人喝茶,一边似有所思,顿了一会儿才说:“这一张票二百元,平日里不算甚事,如今店面清淡,却倒成了个大数目。王豆腐惭愧,一下子也难啃得动。不过张校长不必心焦,依我看是不是这么办,票呢,我先收着,尽我店里的收现付你们一些,拿回去发给大家零用。粮么,年前店里进米,本来是籴进一些糜米备用,伙计弄错了,进了几大袋谷米。店里从不用谷米,就一直放着。先拿去给众人分了。”
没待王掌柜把话说完,学监插嘴说:“张校长临出来时还说了,不管谁有法子,弄到粮,按市面价先要付清款。王掌柜有甚粮都行,一定得先把这款扣清。”其实学监的话说得多余,拿着钱票求人弄粮,哪有不算清钱款的事。不过学监有小算盘,他是要探王掌柜给他们算多高的价。
王掌柜笑着说:“我知道你们校长的品性。钱要是不收,这事就办不成。不过咱不能赚你们的,就按去年籴进时的价,其实也比往年价高。张校长可莫怪王豆腐小本生意太啬皮(吝啬)了。”
庆生听说有几大袋米,少说一人也能分到三五升了,真是大喜过望。他心里一阵高兴,脸上放出光彩,连说:“太好了,太好了。你王掌柜可是这二三十人的救命菩萨。”
王掌柜赶紧道:“嗨,这是个甚事呢。人家有能力的做善行呢,设粥放赈呢。我这几袋粮原想着门前支个锅设粥棚吧,东西太少,不敢张罗。今儿派了用场,还要收钱,也是惭愧啊。另外呢我倒还有个想法,不晓得可不可行,不敢冒失吐口。”
庆生欣喜之余,不知王掌柜要说甚事,就说:“咱们之间的交情,早先不是说过了?咱可是无话不说,无事相瞒啊。尽管说,有甚冒失不冒失呢。”
王掌柜就说道:“那我可就不怕得罪你们众人了。这其一呢,柜上先支一半的现金估计没问题。那谷米按一斗三块钱收,大抵是三四十元,剩余六七十元,得个十天半月欠着。这也是因为我觉得义兴号给你这么一张票,怕是急切之下拿不出现款来。我不能拿着票就去兑现,难为义兴号,张校长说甚时能兑我再去兑。这其二呢,说出来有些对不住学校的先生们,望水楼做豆腐积攒下好一些豆腐渣,晒干了存着,还有一些猪皮,原是预备制皮窘儿(肉皮冻)的,如今很少用,过了夏就用不得了。还有一缸制烧肉用过的油,店里也没甚用处。这些东西要是先生们不嫌弃,都拿去分了。这些可是和店里的废弃物一样,不能说一文钱的话。”
三人听了自然又是一阵欣喜。学监赶紧抢先说道:“这些都是好东西,感激还来不及呢,哪里还能说嫌弃的话。王掌柜怕不晓得,教师们多数早就断了粮,有的弄些油渣,弄些细糠,都是好东西。那豆腐渣比麻碜(油渣)和糠强到天上了。只是吃快了噎得慌,消停着吃就行了。”
学监的话引得大家一阵哄笑。庆生说道:“就按王掌柜说得吧,大恩不言谢。你俩赶紧去寻人,把粮弄过去,快些分到众人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