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掌柜出了房门,三步并做两步,飞快到灶台上安顿秦无为那几个人的饭菜。一盘酸白菜、粉条、冻豆腐和山野蛋做的大烩菜是早就做好了的,从菜盆里挖了些热了一下,盛了一个大盘。让厨子用锅铲把菜里边星星点点的些烧肉翻到上面摆放整齐,又做了一盘爆炒羊肉、一盘烧豆腐、一盘炒豆芽,分别盛在三个稍小的盘里。又取了几张大饼切好,放在一个盘里,盛了两三碗用白米和糜米混着蒸的米饭。王掌柜就引着两个伙计用红漆木盘分别端了菜和饭送上楼来。
王掌柜引着两个伙计端上饭来,亲自接过伙计手中的两个饭盘,把四盘菜整整齐齐摆放在中间,又把米饭和大饼摆放在秦无为和众人面前,取过筷子递到几个人手里,边摆菜边说:“敝人实在不知秦县长今儿要来用餐,这饭菜难得端出来,米饭的米也不甚好,烙饼的面也显黑显粗。秦县长和这几位先用些,将就着压压饥。待厨下再做两三个菜,再取酒一并上来。”
秦无为并未在意桌子上摆放了几个菜,取过一碗米饭吃了一口,对几个随来的说,吃吧,吃吧。又对王掌柜说:“王掌柜不必过谦。秦某既言便饭,没有再上酒菜的道理。这就甚好。要说呢,要是走走路,腹中空了,见着这饭菜可比往日那满桌的酒菜香醇眼馋,吃着上口。你就坐吧,坐了好说话。”
王掌柜在一旁坐了下来,吩咐两个伙计说,下去吧,既县长不要酒菜,不再预备了,做个好汤端上来。秦无为就着菜,几口把那碗米饭吃了小一半。他觉得腹中的饥饿感已好了许多,就停了筷子,问王掌柜:“王掌柜啊,你说说,就我这个样子,像不像经商人的样子?”
王掌柜正坐在一旁,不知说什么为好,听秦无为开口说话,略思索一回,说:“嗨,要我说呢,这一身行头像。说话呢,不甚像,仔细品来,还是个当大官的说话。”
“哦,王掌柜可会说话。怎么说一样的一句话,从当官的口里说出来,和不当官的就不一样?”
“那哪能一样呢?像我们这些人说话,话语尽管一个字不差,就是没那种气势。学也学不来。学着说的话像唱戏的在台子上说的。”
王掌柜正说话中间,门外敲了一声门,随即房门推开了。
“哎呀,谁说话像戏台子上说的?”隔壁房间里吃饭喝酒的三个人走了进来。阎少先走在前边,故作惊讶,“哎哟,真是秦县长在用饭呢。我们三个在隔壁的房里听着这屋里说话声像秦县长,就想过来看看。秦县长可好?这多天没在县城,一定十分辛苦了。哎呀呀,县长来用膳,怎王掌柜的给上了这样些饭菜?怎也不叫我们几个一声?我们也好过来陪陪县长。怪我们几个没留心,不知县长在这里。王掌柜快去安顿重给料持几个菜,烫一壶酒。我们仨陪县长喝几口。”说着三个人围着桌子坐了下来。
“噢。是你们两位大局长,还陪了个米科长啊。秦某已用过了。王掌柜上的这一大盘酸白菜烩豆腐可是别有风味,喝了酒吃它几口,一定爽口醒神。你等不妨尝尝啊。”
四五王掌柜听了阎少先的那一席话,觉得有些气势夺人。转念一想,这样也好,秦县长不会怀疑是他去告诉这三个人,让他们过来的。再看秦县长,却若无其事,平静自若。他没有挪动身子,依旧坐在那里,想听听他们四个人在一起究竟会说些甚话,闹出甚事来。随同秦无为的那几个人见他们三个人进来,放下饭碗,站起来说:“县长和两位局长、米科长说话,我们已吃好,先告辞了。”秦无为看了看他们说:“嗨,菜还未吃完,急着何事?他们两位料也没有甚么公事,有公事也不能挡住你等用饭。那米科长就更无公事了。秦某有言在先,不要你等掏腰包。急着走是怕让你等付银子?”
李进财坐在一旁没说话,他正琢磨着该怎说,听秦无为的话音,吃这顿饭要自己付钱,想着他和阎局长的猜想大抵是真的,就接口说:“嗨,这几个菜能值几个钱,王掌柜不愿请了,算在我李某人的账上。就是县长在这儿吃个十顿八顿,半月二十天的,我和少先兄知晓了,哪能让县长掏腰包啊?”
阎少先坐在那儿仔细端详了一阵陪秦无为吃饭的那几个人,似有些眼熟。只是穿了这身装束,烛光又不十分明亮,一时看不清楚,叫不出名姓来。一时也记不清在哪里见过,不晓得他们是不是县府的人。他见那几个人听秦无为说不急走又坐了下来,仔细琢磨了一阵秦无为的话语和表情,又很难确定坐在对面的这个人是真的落了架,还是有意设了个圈套。他拿过茶杯,喝了一口水,没有插话,想再听听秦无为如何说话。
李进财的话刚一出口,秦无为却哈哈大笑起来,笑过后说道:“难得你二位局长的一片心意,秦某心领了。秦某听得人们说,你们李家、阎家可是这山城无人可比的富有人家,按说掏三五顿饭的钱九牛一毛。你等既有此好心,此时正是时候,当捐些粮款出来,为赈济灾民出些力啊。难道说你等二位不想着在本县善史册上留下个名和姓,在众人中间留传些口碑,让人们颂扬?”
李、阎二人没想到秦无为这个时候会提出这个题目。李进财心想,你姓秦的这个时候了还装腔作势,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我得奚落奚落你,扫扫你的皮;阎少先却从话音里听得出,他似乎还掌管着富川县的一片天地,插言答话还须谨慎些。李进财正要说话,阎少先抢先开了言:“秦县长,要说认捐的事,我等理应当仁不让,全力去做。富川往年有灾,阎家也没落在后边。本来早有此心,未得县长明示,不敢贸然出头。再说,前些日乱民不安分,闹了个鸡飞狗跳墙,盐厘局那院里如今还是狼藉一片。阎某心里寒。大家盼着秦县长早日严惩严办了作乱之徒,安定一方水土。一俟秩序稳定,人心稍安,阎家就是拿出些钱粮来,心里也舒坦。”
李进财不晓得阎少先抢先说话的意思,并未听出阎少先说的话和语气与方才和他咬耳朵时有甚两样,按捺不住,接着说道:“是啊。我家老爷子被这一场折腾,如今还是一个死人样子,哪有那种心思呀。要说往年遇上年馑,不待县长开口,拿出十石、二十石粮赈济灾民是常有的事。如今呢,捐出来给谁?那不是喂狼,吃饱了再来咬人?我倒是听说秦县长已不管县里的事了,还这么有心同情那些人。不过话是这么说,要是秦县长还管事,既县长有意要让李家捐,李家不敢不捐,喂狼也得喂。只要县长发话了,县长说了数,不认也得认。”
李进财判断出了错,他以为秦无为真的无能为力指手画脚了,说出话来,口气似比往常硬多了。他更直截了当,把他的判断端在桌面上,想出秦无为的洋相。阎少先急得心里骂,这个李进财,十足的蠢货。不独心里藏不住东西,甚至没有一丁点随机判断的能力,看不出秦无为摆的是龙门阵。说话不动脑子,不给自己留退路。
米科长进了房坐下来,一直没开口。秦无为没有告诉他这几天他要去哪里,也无法判断他是否真的要挂官。他只是觉得县城刚刚乱过,还没安定下来。县城几个部门正为善后事宜等着县长的示下,却几天不见人影,有些不合常理。刚才进了门却见县府几个科的人和秦无为都是一身商贾模样,他似乎有所醒悟,却又觉难以猜透。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两个局长肯定猜测错了。想到此,他见李进财放了一炮,就开了口:“嗨,我说李局长,说到赈灾认捐,那就不用管他是谁掌管事,也不必计较有谁闹得不安宁。咱做的是善事,是救人的事。只要咱做好了,人心是一杆秤,自会有公论。李局长肯出二十石粮,那是大善举,救的可是百人千人。阎局长能甘落后?又救的是几百人。你二位加起来说不定就能救千把人。咱县大小几百字号,还能旁观?顶小的也能伸手救几十个或几个人。这是多大的功德啊。再说呢,你们出些力,也才真正是老牛身上拨了一毛。你们出了粮,舍了钱,年头好转了,还怕乡亲们不欢欢喜喜给你们交钱交粮?要是眼看着他们饥饿倒地,不伸手扶上一把,来年你们找谁收银要粮去啊。世古道民饥必乱,一旦他们活不下命来,要闹出事来,那可谁也没好日子过。”
米科长不紧不慢,不慌不忙的话让秦无为听得十分惊异。他到任后从没听过米科长说过这么多的话,也没觉得他心底有多少见地,只觉得他就是个做事认真的人,交办的事办得不差分毫,从没见他表白过自己对哪一件事、哪一个人的看法。刚才这几句话倒叫他刮目相看。他觉得米科长的话的分量倒在其次,是他的插话,恰是时候。他看了看他们三个人。阎少先由初进门的神采飞扬,到刚才的局促不安,这会儿变成灰头土脸;李进财由初进门的兴高采烈,到刚才的似笑非笑,这会儿变得两腮绯红,满脸苦笑。只米科长说过话后,喝了一口水,脸上似没有表情。喝过水后又补了一句:“勿怪米某糊涂,才抿了一小口,说得不合适,多担待些。”
秦无为心里暗暗一笑。他这会儿倒不急着发话,稳坐在那里望着两个局长。他想看看他们还有多少话要说。王掌柜坐在一旁听他们四个人说话,本来是想看看李、阎和秦县长三人间有甚热闹戏。听着只几句话,县长却把话题引到了赈灾上,引出米科长的一段议论,把李、阎两个局长逼到墙角上,不由得心里对秦无为有些敬畏。他站起来说:“唉,你们政府做事的,既说到赈济的大事,那是为劳苦大众想生路的正事。我王豆腐一个开小馆子的,没甚大能耐,酒许是有的,待我去整些酒菜来,也表示表示小店的一点心意。”
李进财和阎少先正不知该如何说话,又见秦无为双眼望着自己,逼迫着他俩说话,心里十分不自在。这会儿又见王掌柜插话,气得直咬牙关。他俩想,这个王豆腐真不是个东西,刚才叫你取酒,你一动没动。这阵儿姓秦的拿我俩开涮,你倒想添一把火。咱慢慢走着看,看你这一圪垯豆腐能切几刀。
秦无为正等着李、阎二人开言,不料王掌柜站起来要去取酒,就笑了笑说:“王掌柜坐了吧。你看他两人已喝得有些酒了,这会儿没心思饮了。秦某饭已用过,不再用酒。倒是听听他们还有未完的话,说不定哪一天为昭彰他们二位的善举还要在这里设酒呢。那时你王掌柜拿出些上等好酒犒劳众人也不迟。”
王掌柜只得又坐了下来。
阎少先这时不得不说话了。他脑子里十分清楚,李进财已说捐出十石二十石不成问题,米科长说李家捐了阎家自然不能落后,秦无为又说二位的话未完,这明明白白是要他的态度。他心里懊恼,戳弄李进财一起过来,本想出出姓秦的洋相,谁想李进财这么蠢,几句话就把自己套进去了。既已弄巧成拙,反被人挤兑得无法收场,总得有个话,只得硬着头皮说:“哎呀,方才进财兄弟说要捐十石二十石,依我对进财兄弟家的了解,不算多。李家老爷子又是全县少有的上善之人,这个时候不捐,甚时捐啊。李家捐了,阎家一定要捐,可阎家自知有几两几钱重,万万不敢和李家看齐,不能与李老爷子比高低。”
秦无为看了看李进财和阎少先的神态,笑了笑说:“哦呀,你们两位局长这阵子不必过于紧张。捐款捐粮之事秦某也就是趁兴提起。虽是当紧大事,并无强人之意,全凭各家的良知。只是年前这一场灾,前所未遇,缺粮断炊之户不在少数,你等有些存粮,拿出些许救人,也是常理。既有此心,譬如救火,贵在及时啊。”